金一南
一
九一八事變,是日本全面侵華的先聲。
“皇姑屯事件”(即日本關東軍謀殺張作霖事件),則是九一八事變的先聲。
1928年6月4日發(fā)生的皇姑屯爆炸事件,是日本昭和軍閥集團初露鋒芒之舉。以此為起點,日本國家向法西斯的急劇轉向正式開始。
“皇姑屯事件”使得下一個節(jié)點:九一八事變變得不可避免。
1927年4月20日,蔣介石在上海發(fā)動四一二事變八天以后,田中義一內閣在日本上臺。
田中義一是日本政界的強人,其個人歷史與日本陸軍緊緊相連:1892年畢業(yè)于陸軍大學;1894年以陸軍中尉軍銜參加中日甲午戰(zhàn)爭;1904年參加日俄戰(zhàn)爭;1918年至1921年任陸軍大臣,主持出兵西伯利亞,武裝干涉俄國革命?!叭毡娟戃娭浮鄙娇h有朋死后,他便成為在日本陸軍中占首要地位的長州藩的首要人物。
正因如此,他也成為反對藩閥政治、以巴登巴登“三羽烏”為代表的青年軍官準備打擊的重點人物。
當時日本軍隊內部山頭林立的各種組織中,后來構成昭和軍閥集團支柱與核心的是兩個青年軍官組織:“一夕會”和“櫻會”?!耙幌币源蚱崎L州藩對陸軍的人事控制為第一目標,對外主張首先以武力解決“滿蒙問題”,奪取生存空間,核心與靈魂人物是永田鐵山。“櫻會”的成員更加年輕,也更加激進。其核心人物是橋本欣五郎。此人在擔任駐土耳其大使館武官期間,對土耳其共和國締造者基馬爾提出的“自上而下革命”頗感興趣,想在日本也實現(xiàn)這樣的革命。這兩個少壯軍人組織,前者著眼于對外使用武力,完成法西斯擴張;后者著眼于對內使用武力,完成法西斯改造。兩個集團的終極目標都是軍部控制日本政治,實現(xiàn)軍事獨裁政府。
作為長州藩出身的老軍人、藩閥政治中的老政客,田中義一的志向與“一夕會”永田鐵山和“櫻會”橋本欣五郎那批少壯軍人并沒有多少差別。他上臺組閣后確定的第一個命題,就定為所謂的“滿蒙問題”;他干的第一件大事,就是主持召開“東方會議”,在會上拿出一個分割“滿蒙”、擴張日本在華權益的《對華政策綱要》。綱要的核心就是一句話:“將滿洲作為中國的特殊地區(qū)和中國本土分離?!?/p>
但在如何達成與實現(xiàn)這一目標上,田中與軍部少壯派之間出現(xiàn)了分歧。
軍部少壯派主張靠關東軍的武力解決。田中卻認為:為了避免英美列強的干涉,要靠張作霖。
田中的如意算盤是,先將中國劃分為關內和關外,蔣介石統(tǒng)治關內,張作霖統(tǒng)治關外;再以架設索倫、吉會、長哈三條鐵路和聯(lián)絡中東、吉會二線的兩條鐵路,共計五條借款鐵路為由,強迫張作霖同意。五條鐵路一通,“滿蒙分離”自然實現(xiàn),日本對滿洲的控制便水到渠成,無須關東軍再大動干戈了。
若不成,再拿出武力行動方案也不遲。
田中這個設想的核心是張作霖。沒有張作霖做日本在滿洲的代理人,或者張作霖不甘做這一代理人,田中的設想都將告吹。
他卻自信有不告吹的把握。田中與張作霖關系甚深。
1904年日俄戰(zhàn)爭期間,馬賊張作霖被日軍以俄國間諜罪名逮捕。當時日軍參謀本部有個情報官叫井戶川辰三,此人在戰(zhàn)爭中率領“挺進隊”潛入俄軍后方,又是切斷俄軍與后方的聯(lián)絡線,又是爆破鐵路,又是襲擊俄軍彈藥庫,在戰(zhàn)爭中立了大功。張作霖在被槍斃前,井戶川辰三不知頭腦中哪根筋開了竅,極力向負責處置此事的田中義一說情,稱張是個“人才”。陸軍中佐田中義一又向司令官福島安正少將請命,這才槍下留人,把張作霖從槍口下救出,保住了這個日后“東北王”的腦袋。
二十多年后,田中與張作霖兩人,一人成為日本首相,另一人成為中國的“東北王”,兩人結成生死之交。
田中絕不白救命。從日本人槍口下逃命的張作霖,深知他這個“東北王”一天也離不開日本的武力支持。1922年第一次直奉戰(zhàn)爭,奉軍的作戰(zhàn)計劃多半出自日本人之手;第二次直奉戰(zhàn)爭,日軍全力支持張作霖,使奉軍把直系軍隊趕過江南,張作霖成為北京的統(tǒng)治者。1925年11月郭松齡倒戈,率軍直撲沈陽。當時東北軍的精銳幾乎都掌握在郭松齡手里,若無日本方面緊急調遣駐朝鮮龍山的軍隊直插沈陽增援,恐怕張作霖早就死無葬身之地了。
所以田中說“張作霖如我弟弟”。他不相信張作霖會不答應他的條件。
他估計對了。
二
五條鐵路線,條件異??量獭_B張作霖的參謀長楊宇霆也發(fā)牢騷說“日本人太那個了,到別人地方架設借款鐵路,還要百分之十八的利息”。楊宇霆沒有說出來的是沿線權益盡為日本人所得,日本勢力將沿著鐵路線在東北像蛛網一樣鋪開。張作霖也是愛東北、愛國家之人,他也不想讓日本人的勢力在東北無限制擴展。
但他更愛張家。
在國事、家事不可兩全的那個夜晚,張作霖愁腸百結、憂心如焚,幾近心力衰竭。為了這五條鐵路線,一晚上這個也算叱咤風云的人物竟老去十歲。第二天出現(xiàn)在日本人面前的張大帥,是一個完全垮掉的人。他語無倫次,目光游移,躲躲閃閃又含含糊糊,但最終還是全部同意了田中的條件。
日本人也知道“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乃兵法之最高境界。田中以為靠自己的策略運用令他達到了這個境界。滿鐵總裁山本條太郎在北京回東北的火車上邊喝啤酒,邊滿面春風地坦然說:“這等于購得了滿洲,所以不必用武力來解決了?!?/p>
他們都高興得早了。中國還有一句老話,叫作“螳螂捕蟬,黃雀在后”。
田中首相身后的那只黃雀,是關東軍高級參謀河本大作。
20世紀80年代,在日本發(fā)現(xiàn)了河本大作的口述筆記,寫在粗糙的“陸軍省格紙”上,頗似當年事情鬧大后的“交代材料”。河本說:
1926年3月,我上任關東軍高級參謀來到滿洲時,滿洲已不是從前的滿洲了。當時的總領事吉田茂,到張作霖那里去談判,如果談到對對方不利的事,張作霖便推說牙齒痛而溜掉,因此未解決的問題堆積如山。張作霖的排日氣氛,實比華北的軍閥更濃厚。所以我覺得,我們必須趕緊有所作為。
1927年武滕中將就任關東軍司令官。該年8月,出席東方會議的武滕司令官主張說,滿洲問題非以武力不能解決,武力解決成為國家的方針。在此以前,即1925年12月,發(fā)生郭松齡事件時,張作霖因為失去討伐的自信,而甚至于想亡命到日本。但克服危機以后,張作霖不僅不來道謝,而且也不解決土地問題,更稱大元帥,欲將其勢力擴張到中國本部。
張作霖想統(tǒng)一中國,日本人想的卻是分裂中國。就這一點看,河本大作參謀對張作霖內心深處的認識,并不比田中義一首相來得膚淺。
河本以關東軍司令官武滕信義隨員的身份,參加了田中的“東方會議”。田中完全沒有想到,他在規(guī)劃占據滿洲的計劃,河本也在規(guī)劃;而且這個在會議上根本沒有發(fā)言權的無名小輩河本,竟然一下子就弄翻了他精心設計的那條船。
河本就是裕仁欽定、大川周明擔任主講的“大學寮”的產物。
河本曾任駐北京的武官助理,回國后出入大川周明在皇宮氣象臺組織的“大學寮”,是永田鐵山的“一夕會”的重要成員。對“一夕會”“櫻會”這些少壯軍人組織成員來說,與其說不滿意田中義一的大陸政策,不如說不滿意田中本人及他所代表的勢力。他們改革陸軍人事的首要目標便是打倒長州藩統(tǒng)治。
而山縣有朋死后,長州藩的首領,恰是田中義一本人。
于是在這伙少壯軍官的有力支持下,河本大作獨立策劃了皇姑屯爆炸案陰謀。這些日本少壯軍官要以炸死張作霖為契機,使東北陷入全面混亂,從而使關東軍可以以收拾局面為借口,一舉奪占全東北。
田中要玩傀儡游戲,把張作霖作為手中的傀儡。
河本等少壯軍官收拾田中的辦法,便是把他手中的傀儡砸碎,讓他的把戲玩不成。
雖然并非僅僅河本一人,關東軍的秦真次少將、土肥原賢二中佐等人也想采取類似行動,但河本根本看不上他們,覺得他們不過是在玩紙上游戲。
河本在“交代材料”里說:
中國軍隊是頭目與嘍啰的關系,只要干掉頭目,其嘍啰便會四散。結論是,我們唯有采取埋葬張作霖的手段。我們同時得出結論:要實行這個計劃,唯有在滿鐵線和京奉線的交叉要點實施才安全。但滿鐵線在京奉線上,因此要在不破壞滿鐵線的范圍內行事,實在很不容易。于是我們裝設了3個脫線器,萬一失敗時,要令其脫線,以便用拔刀隊來解決。
三
1928年4月18日,距“皇姑屯事件”只有一個半月,河本大作給其摯友磯谷廉介大佐寫了一封密信:
若張作霖輩死一二人又有何妨,此次定要將他干掉,即使因此獲咎革職,亦在所不惜。
“在所不惜”的河本,為炸死張作霖準備了200公斤烈性炸藥。其策劃是精心的:
我們得悉張作霖要于6月1日從北京回來,所乘火車應該于2日晚上到達我們的預定地點,唯該班火車在北京、天津間開得很快,在天津、錦州間降了速度,而且在錦州停了半天左右,所以比預定時間還要慢,遲至4日上午5時23分才抵達該地點。我們躲在監(jiān)視偷貨物的監(jiān)視塔里頭,用電鈕點火藥。張作霖乘坐蔚藍色的鋼鐵車。這個顏色的車輛,晚間很難認得出來,因此我們在交叉地點臨時裝上了電燈。但張作霖的火車怎么也不來,所以有些人甚至欲離開監(jiān)視塔。
張作霖的車子終于來了,慢了1秒鐘,我們點了預備的火藥,隨即點了其他火藥,一下炸到了張作霖的車輛。
1928年6月4日,一個迫使東方政治急劇轉向的日子。沈陽城外皇姑屯方向一聲巨響,黑煙飛揚到兩百米的上空,張作霖乘坐的蔚藍色鋼鐵列車被炸成兩截。
雖然東北軍方面立即封鎖消息,密不發(fā)喪,但田中義一首相聽到這個消息后,流著眼淚寫信給滿鐵總裁山本條太郎:“一切都完了。”
他不是單哭張作霖。自皇姑屯張作霖乘坐的那輛列車被炸之后,日本政治便脫離了田中的控制。田中還想做最后掙扎,收拾這些打亂自己全盤計劃的無法無天的少壯軍官,但軍部堅決反對,自己的政黨政友會也不支持、不處理。天皇裕仁又傳過話來,說首相說話前后矛盾,解決“滿洲問題”一會兒說不用武力一會兒又說要用武力,所以不愿同他再見面了。
河本大作的一包炸藥要了田中義一老朋友的命,也使田中本人成了風箱里的老鼠。
田中后來大罵河本大作:“真是渾蛋!簡直不懂為父母者之心!”
從歷史角度看,田中等老派藩閥政治人物對“奪占”的理解與運用,遠比河本大作等“一夕會”“櫻會”少壯軍官老辣深沉。但日本軍部這輛戰(zhàn)車已經由一批更加年輕、更加野蠻的軍官操縱。田中精心策劃的“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的謀略,隨著皇姑屯爆炸那股沖天的黑煙,化成齏粉。
河本大作也罵了田中:“田中義一出賣了軍部!”
日本也有冤假錯案。田中當年參加甲午戰(zhàn)爭侵略中國時,河本還在穿開襠褲。田中的“意欲征服中國,必先征服滿蒙;意欲征服世界,必先征服中國”更成為日本軍部后來實行侵略的戰(zhàn)略步驟。無怪乎有人說,田中義一是日軍中的施里芬,何來“出賣”之說?
說這樣的人“出賣軍部”,確實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了。
田中雖然不是傻瓜,但真正的底案他至死不知:天皇裕仁早已定下了用少壯軍官替換長州藩軍官的決心。田中義一突然之間變成一件老舊過時的工具,孤家寡人,只有灰溜溜地下臺。
“皇姑屯事件”不單單炸死了一個張作霖,或整掉一個田中義一。以一個幕僚軍官策劃一起國際陰謀事件并導致內閣下臺為契機,昭和軍閥集團在日本政壇正式登臺現(xiàn)身。
觀察日本這部法西斯戰(zhàn)爭機器,一定要注意那些一個又一個越過上級軍官挑起戰(zhàn)事的陸軍參謀。河本大作、板垣征四郎、土肥原賢二、石原莞爾、辻政信、瀨島龍三等都是這樣的人物,而石原莞爾、辻政信、瀨島龍三這三人,甚至被并稱為“昭和三參謀”。
在日本,只有在陸軍大學畢業(yè),才有資格當參謀,所以參謀在日本陸軍中被看作精英中的精英。日本陸軍大學創(chuàng)立于1883年,以普魯士軍事參謀教育制度為藍本,自成立那一天起就在為侵略戰(zhàn)爭做準備。從1883年到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的1945年,六十三年時間,3485名軍官從這里畢業(yè),這批人成為日本發(fā)動侵略戰(zhàn)爭的中堅和骨干。每年畢業(yè)生以成績排序,前6名為優(yōu)等生,能夠得到在天皇面前宣讀論文的榮譽,并能獲得天皇親授的軍刀一把,因此這6人又稱為“軍刀組”,在日本陸軍中地位很高,必受重用。這些從陸軍大學畢業(yè)后首先擔任參謀繼而擔任高級參謀的軍官能量之大,超過其他所有軍隊中的參謀。
1948年東京國際軍事法庭審判的28名日本甲級戰(zhàn)犯中,做過陸軍參謀的有15名。被判處絞刑的7人中,除了前首相廣田弘毅是文官之外,東條英機、板垣征四郞、土肥原賢二、松井石根、木村兵太郎、武藤章6人,都是清一色的陸軍參謀出身。主導日本軍國主義的昭和軍閥集團,主要就由這些陸軍大學畢業(yè)的參謀們組成。日本政治和軍事中一再出現(xiàn)的“下克上”現(xiàn)象,也是這些參謀們首先開啟的魔瓶。日本軍部左右日本政治,就是自皇姑屯爆炸案始。這一事件成為日本政治向法西斯政治演化的標志。下一個事件的發(fā)生已經是必然的了,只不過時間或遲或早。
三年之后,它果然來了,那就是震驚中外的九一八事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