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 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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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本舊書的情緣
⊙王玨
喜歡讀書的人,有誰沒逛過書攤兒呢?那里的書便宜不說,運氣好的話還可能淘到心儀的作品。我們必須得承認,有些書只是給少數(shù)人或某個層次讀者看的,所以對同一本書有人棄若敝屣,也有人一旦獲得竟如相親告成一般興奮。逛書攤,的確是人生一樂。
幾年前在齊市的一個書攤兒上,我就曾如此與一本《沈從文散文選》相遇。那書已經(jīng)很舊了,紙張也有些發(fā)黃發(fā)脆,但書頁還整齊平展,它與別的書疊放一起,像是在靜靜等待我。沈從文的作品有多種版本,以往我只讀過老先生的《邊城》、《湘行散記》和《湘行書簡》。那些純凈的文字曾為我打開一個幽秘的世界,一件件自生自滅的湘西佚事就像浸在清溪里的卵石一樣真切,我甚至可以從中嗅到混合著江水、泥土和淡淡清茶的苦味。
我景仰沈先生文白相間的筆法、俚俗且又不失華麗的表達方式,當然也更想多了解一些作者的身世與經(jīng)歷。想不到這本書中的“從文自傳”與黃永玉的附文“沈從文與我”等章節(jié),竟在偶然間讓我得到了滿足。
在書前的襯頁上,還有一張作者晚年的照片。某一天,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它居然是剪貼上去的,左右兩端以透明膠精心粘合,細致程度幾近亂真,這讓我體會到主人對書的喜愛和對沈從文先生的尊敬。這個有心人是誰?我小心翼翼撬起照片,立即有兩行不同的字跡暴露在眼前:一是“82.9.11于齊齊哈爾市新華書店 民”;另一人連簡單的署名也沒有,只寫下了“2000 年2月16日購于齊市舊書市場”。瞬間我明白了,貼照片的人應(yīng)是書的第二位所有者,可是,既如此珍惜,又為何讓它再次流落到書攤兒呢?
這本書命運多舛,在走出書店后的三十多年里已兩次易手,幸運的是這期間它即沒進紙漿池也未被付之丙丁。我當然還知道,絕不會因為它是本好書便能得以全身,重要的是有包括書販在內(nèi)的那些識璞之人,也正是他們讓我幸運地成了這本書的第三任主人。
說起我對沈先生筆下湘西的親切感,這里還有一個原因。四十五年前,我從長沙去他作品中多次提到的芷江和新晃,因當時還沒有湘黔鐵路,坐汽車整整走了三天。記得一個清晨要從黔陽過沅江西去,因無大船擺渡汽車,我們只能踏著由幾十只小船并列排向?qū)Π兜?、上面鋪著杉木板的浮橋上通過。薄霧下黑綠的江水令行者卻步,這也真的應(yīng)了沈從文那句話:美麗總是愁人的。雖然,那次走馬觀花的湘西之行令我膽戰(zhàn)心驚,卻也讓我更加渴望了解那片土地遙遠的過去。
沈先生這本書告訴我,沅江滋養(yǎng)的湘西不僅有河山的壯美與岸芷汀蘭的秀色,在黔陽、芷江、鳳凰、瀘西、浦市、鴨窠圍……還曾有過那么多我聞所未聞的動人往事。當年生活的舞臺上除了纏著頭帕腰腿勁健的漢子,還有五短身材琵琶腿的戍卒屯丁、性情憨直的苗民,以及河街上白臉長身的、便是做了妓女也永遠那么淳厚的女子。我甚至還記住了,在那里凡有杏花的地方必可酤酒。湘西,果真是“隨意切割一塊,就可成一絕好的宋人畫本”的呀!
談到辛亥革命波及邊城鳳凰,沈先生說:“革命印象在我記憶中不能忘記的,卻只是關(guān)于殺戮那幾千農(nóng)民的幾幅顏色鮮明的圖畫?!惫俑蜃讲坏礁锩姡阊簛砻缑癯鋽?shù),每日必殺百人左右。他是如此沉著地描寫那場血腥屠殺的:“每天捉來的人,差不多全是四鄉(xiāng)的農(nóng)民,既不能全部開釋,也不能全部殺頭,因此把犯人牽到天王廟大殿前院坪里,在神前擲筊。一仰一覆的順筊,開釋,雙仰的陽筊開釋;雙覆的陰筊,殺頭。生死取決于一擲,應(yīng)死的自己向左邊走,該活的自己向右邊走去。因此應(yīng)死的誰也不說話,就低下頭走去……”
活脫脫的性命居然被如此輕易剝奪,可衙門卻還自有道理:那陰筊是你自己擲出來的,你就應(yīng)該去死!幾千人的性命就這樣被兒戲般終結(jié)??墒?,那些農(nóng)民又憑什么乖乖去完成賭命的一擲?面對這些引頸受戮還在嘆息自己時運不濟的蒙難者,難道我們心里就只有同情和憐憫?兩千多年前曾在沅江畔吶喊“哀民生之多艱”的屈原,他是否知道在這片芷香淡遠的土地上,也像汨羅江一樣游蕩著數(shù)不清的冤魂?
沈先生平靜的文字深刻得令人驚心,但他當時的寫作條件卻十分艱難,有些作品就注明了出自“窄而霉齋”。那是他二十歲那年到北京投奔舅舅(黃永玉的祖父),由于舅舅的能力也很有限,他只能寄住在湖南會館一間潮濕發(fā)霉的小亭子間里。
黃永玉在附文里談到,一日北京下著大雪,屋中又沒有爐子,沈先生身穿兩件夾衣,用棉絮裹著腿,手指腫脹地寫著小說。“此時敲門進來一位清瘦的中年人,問沈從文先生在哪里……哎呀,你就是沈從文……你原來這么小……我是郁達夫……于是邀去附近吃了頓飯,內(nèi)有蔥炒羊肉片,花了一元七角多。郁達夫走了,留下了他的一條淺灰色羊毛圍巾和吃飯后五元鈔票找回的三元二角幾分錢,表叔俯在桌上哭了起來……”
讓我們向郁達夫致敬吧!一個天才惺惜另一個天才,一次平常的看望、一頓便飯,便給文壇留下了一段永久的佳話。那是一個寒冷的冬天,卻又是一個以文學(xué)以真情取暖的冬天,因為一個天才享受了另一個天才品格與人性的偉美光輝。
讀者當然敬愛這樣的天才,所以沈先生的崇拜者有千千萬萬。不過也有令人吃驚的例外,瑞典的馬悅?cè)皇俏粷h學(xué)家和諾貝爾文學(xué)獎主要評委,他曾肯定1988年該獎是屬于沈從文的,可是當他到中國使館文化處詢問沈先生近況時,那里的官員卻回答:根本就不知道有這么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