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渝
青青園中葵,朝露待日晞。
陽春布德澤,萬物生光輝。
……
漢樂府中的這首《長歌行》是一首禮贊青春、珍惜光陰的詩:春天——四季的起始,清晨——一日的開端,朝陽——生命的起源。一切都閃耀著朝氣蓬勃的生命光輝,青春的少年如同青青的葵菜,盡情享受生命中最燦爛的年華。首四句生機勃勃,活力四溢,呈現(xiàn)出一派明朗向上的景象。以疊字“青青”發(fā)端,一股生命的氣息撲面而來,奠定了全詩的色彩基調。要知道,在中國文化中,“青”原本就是一種生命的顏色。
桃紅柳綠,青山碧水,大自然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皆有色彩,顏色應是人類對這世界最強烈的視覺感受之一,所以每種語言都有顏色詞。漢語的顏色詞自古很發(fā)達,先秦漢語已有“正色”(青、赤、黃、白、黑)、“間色”(以正色相調配而成的混合色)之別,由顏色詞構成的成語流傳至今的也多不勝數(shù)。古人對顏色的感知源于自然,對顏色的命名必然帶有他們對自然萬物的認知,在種種繽紛斑斕的色彩中,我們的祖先將青色與自然的生命聯(lián)系在一起,選擇了“青”這個詞來象征生命。
“青”是先秦的“正色”之一,色彩上相當于今天所說的青綠色。古人對“青”這種顏色的認識來自對植物莖、葉的顏色的感知,活著的植物的莖、葉一般都呈現(xiàn)青綠色,枯死了的植物則會失去這種顏色,每到春天來臨,萬物復蘇,各種植物都會恢復青綠的顏色,一派生機盎然的景象,大自然的生命規(guī)律使古人產(chǎn)生一種聯(lián)想——青綠色和生命緊密相連,古人由此將這種顏色命名為“青”,《釋名·釋采帛》:“青,生也,象物生時色也?!闭绿紫壬凇段氖肌分姓J為“青”是由“生”孳乳派生而來:“‘生孳乳為‘青,謂青如艸茲也?!保ā墩绿兹返谄邇裕吧北局覆菽旧L,《說文解字·生部》:“生,進也。象艸木生出土上?!彼募坠俏淖中伪憩F(xiàn)的就是草木從土地中生長出來的樣子?!扒唷庇伞吧迸缮?,本指草木生長時的顏色,它的古文字形由“生”和“丹”組成,“丹”是義符,表示顏色,“生”是聲符,提示 “青”的詞義來源。
“青”在命名上源于“生”,造字時選用表示草木生長的“生”做構件,可見詞源、字源都與生命相關。按照“五行”的說法,青色不僅與草木有關,還與方位中的東方相關聯(lián)。古人把“青”和“東方”聯(lián)系在一起,因為東方是太陽升起的地方,太陽是萬物生命之源,《爾雅·釋地》:“青州,東方少陽,其色青,其氣清,歲之首,事之始,故以青為名?!薄夺屆め屩輫罚骸扒嘀菰跂|,取物生而青也?!薄扒唷迸c“東方”關聯(lián),正揭示了“青”代表的是植物出生時的顏色,是生命力的象征。在“五行”中,“青”還與“春季”相關。因為春天是草木生長的季節(jié),此時的草木茂盛,顏色青綠,這正迎合了“青”的勃勃生機,所以春天也被稱作“青春”——青色的春天、生長的春天。如屈原《楚辭·大招》:“青春受謝,白日昭只?!蓖跻葑ⅲ骸扒?,東方春位,其色青也?!倍鸥Α堵劰佘娛蘸幽虾颖薄罚骸鞍兹辗鸥桧毧v酒,青春做伴好還鄉(xiāng)?!崩畲筢摗稌r》:“一生最好是少年,一年最好是青春?!焙笕怂鞂ⅰ扒啻骸敝复松猩ψ钔⒌碾A段,因為青少年即是人生的春天。青少年這個年齡段的人們也因此被稱為“青年”。
“青”是“生”的派生詞,在它的詞義構成中就具有“有生命”這樣一個詞源意義。表面看起來,“青”只是眾多顏色詞中的一個,但“有生命”這個詞源意義卻對“青”的使用具有決定作用,并將其與其他顏色詞區(qū)分開來。比如,綠色和青色在色譜上是相鄰的兩種顏色,一般把它們歸入同一色系,在語言里,“青”和“綠”都可以描述植物的顏色,它們在和其他詞語組合時,都可以和“草”搭配,組成“青草”和“綠草”,但“綠草”只表示綠顏色的草,而“青草”則除了表示草的顏色,還表示這種草是正在生長的、具有生命力的?!蹲髠鳌べ夜辍罚骸笆胰鐟殷?,野無青草,何恃而不恐?”杜預注:“在野則無疏食之物。”孔穎達疏:“言在野無青草可食。”按照《左傳》原文的語境及杜注孔疏,“青草”饑荒時可以食用,那么一定是活著,沒有枯萎的。有生命是草木等植物不可或缺的特征,“青”的詞源意義與此相關,“青”和“草”結合時可以揭示草的生命特征,也就是說具有雙重作用,既能反映生長中的小草的顏色,又暗示小草有生命力,所以“青”與“草”的內在語義關系很近,能結合成詞。按照《說文》,“綠”的本義指青黃色的絲帛,沒有“有生命”這一詞源意義,“綠草”只表示草的顏色。雖然“綠”在后世所指顏色范圍擴大,包含了青色,取代“青”成為這一色系的代表詞,但是,因為顏色不是草最緊要的特征,“綠草”自始至終都是短語,沒有凝固成詞。此外,枯萎了的草顏色發(fā)黃,但人們并沒有從顏色的角度把枯草、干草命名為“黃草”,這是因為“黃”不具有和生命力有關的詞源意義,如果要找反義詞,那么“青草”相對的應是“枯草”“干草”,而非“黃草”,這也從另一方面反映了“青”和“草”結合成詞的關鍵在于“青”具有“有生命”的詞源意義,而不是它的表層使用意義“青色”。
關于漢語中“青”和“綠”的差別,還有一個有趣例子:德國著名文學家歌德的《浮士德》中有名句:“Grau, teurer Freund, ist alle Theorie, Und grün des Lebens goldner Baum.”郭沫若先生譯為:“理論都是灰色的,生活之樹是常青的?!钡抡Z原文中的grün有幾個義項:1.綠色的,青的;2.新鮮的,嫩的,未成熟的;3.環(huán)保的。郭沫若先生在翻譯這個詞時沒有選擇漢語的“綠”,而是用了“青”(伍鐵平《模糊語言學》)。與“綠”相比,“青”更能體現(xiàn)原句中“生活之樹”歷久彌新、永葆生命活力的深刻含意,這個“青”字,含蓄且精準,既符合漢語表達習慣,又非常傳神地表達了原詩的精義。這句翻譯后來演變?yōu)椤吧畼涑G唷?,成為一句漢語的名言,之后的各種譯本無論怎么變換其他詞語的翻譯,唯獨“青”這個譯詞長青不衰。翻譯是兩種語言之間的轉換,好的譯者必定深諳兩種語言的精髓,具有極好的語感,郭沫若先生對“grün”的處理就顯示出這一點。郭沫若先生那一代學者幼時接受的是傳統(tǒng)教育,在古典文化中浸潤涵泳過,前人對于“青”的理解和使用已經(jīng)深深印入腦海,隨時隨地被喚醒。
“青”的生命力植根于漢語千年的歷史,中國歷代文人騷客,血脈中流淌著對漢語詞義的深刻領悟,揮毫潑墨間,處處留“青”,看似無意,卻傳達出永不消逝的生命力。且看,“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fā),朝如青絲暮成雪”。李白這首《將進酒》感嘆韶華易逝,詩中“青絲”與“白發(fā)”相對,喻指黑色的頭發(fā)。黑頭發(fā),為什么要用“青絲”作比?“白發(fā)”意味著衰老,相比之下,烏黑亮麗的頭發(fā)代表著生命的活力。正因為“青”是“生命力”的象征,所以詩人用“青絲”表示有生命活力的頭發(fā),并與“朝”搭配,讓人聯(lián)想起閃閃發(fā)光的青春朝氣,而這樣閃亮的日子瞬間即逝,凝固成冰冷的歲月遺跡,如何讓詩人不傷悲?“黑色的頭發(fā)”在漢語中還可以用“黑絲”“烏絲”等比喻,試想這句詩中的“青”如果換做“黑”或“烏”,那就變成生硬的黑白顏色對比,那種生命倏忽而逝的意境也就消失殆盡。
“青”在音韻上屬平聲陽韻,很悅耳,適合疊字使用,形成韻律上的美感,古詩詞中有大量使用“青青”的句子。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青”的詞義基因“有生命”并不因疊字使用而消失,一個“青”字,生命活力透于紙背;兩個“青”字,生命活力躍然紙上,比如本文開頭的“青青園中葵”,那閃耀的生命光輝蓬勃欲出。那是與青春有關的生命贊曲,除此,也有與愛情有關的生命詠嘆:
青青河畔草,綿綿思遠道。
遠道不可思,宿昔夢見之。
……
上言加餐食,下言長相憶。
(漢樂府《飲馬長城窟行》)
河畔春草青翠蔥蘢,隨著流水伴著長路,“青青”的豈止河畔小草,還有生長不斷的思念,“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綿綿”的豈止伸向遠方的道路,還有綿延不絕的離愁,“離恨恰如春草,漸行漸遠還生”。首句“青青”與“綿綿”相互映襯,表面寫景實則寫情,相思之情如同生機勃勃的青草,細細密密,不可斷絕,青蔥的歲月,青春的生命,卻要獨守寂寞,空自嗟嘆,真真是“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全詩以“長相憶”做結,短的是人生,“長”的是青青的思念。
還有與友情有關的生命吟唱:
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
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王維《送元二使安西》)
清晨,微微細雨,恰到好處地潤濕了土地而又沒有絲毫泥濘,一切都像被洗過一樣的純凈,尤其是那新抽的柳枝,愈發(fā)地碧綠新鮮,散發(fā)著生命的氣息。第二句的“青青”雖承接“客舍”,卻不是形容客舍的顏色,而是描繪雨后客舍周圍清新翠綠的環(huán)境。細雨、青青、新柳,暗示了這是一個春天的季節(jié),“青青”是用生命的色彩對春天、對“新”進行形象化表達,在這個充滿生機的安寧美麗的春天,本該與親朋好友好好享受生命,卻要身負重任遠赴邊疆,輕輕的細雨壓抑了往來車馬揚起的塵土,卻壓不住詩人與友人深深的離愁,青青的春天、青青的新柳也留不住離人,愈加襯出別離的不舍與無奈,而思念,已經(jīng)伴隨青青的柳絲開始滋蔓生長。
青,一個小小的平凡的顏色詞,卻蘊含著漢語先民對生命的關照。詩人信手拈來,將生命的珍貴、生命的活力、生命的離別、生命的相思,化作一個“青”字,等待那有心的讀者慧眼識珠,等待生命活力的又一次綻放。
語言文字是工具,又不僅僅只是工具,語言文字在被創(chuàng)造的時候,在抒寫本民族思想文化情感的時候,都已經(jīng)帶上深深的印記,這些印記是永生的,它們會被隱藏,但決不會消亡,我們能在千年后感受祖先的思想情感,能繼續(xù)將我們的思想情感傳遞給后代,都是因為字詞里面有一代一代、一個一個使用者的思想情感。在組織中、在關系中、在傳遞中,意義在流動,字詞的生命在凝聚和釋放。字詞從來都不是工具書中嚴肅刻板的符號,只要在使用,它就在行走、成長,它就有活潑潑的生命力。那么深刻的思想,那么美好的情感,之所以能被記錄、被理解,是因為每一字每一詞都有一個生命,它們組合在一起,會創(chuàng)造出一種力和境,將那具有深刻思想美好情感的靈魂呈現(xiàn)出來。
(選自《文史知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