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小華
(1. 華南師范大學學報編輯部,廣東廣州 510631;2. 華南師范大學政治與行政學院,廣東廣州 5106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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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盛唐女性參政之文化影響
趙小華1,2
(1. 華南師范大學學報編輯部,廣東廣州 510631;2. 華南師范大學政治與行政學院,廣東廣州 510631)
為研究初盛唐女性參與政治帶來的社會文化影響,運用文獻分析法分析初盛唐主要女性參政事件。研究認為長孫皇后以身份之尊影響朝政,對太宗朝諫諍風氣的形成功莫大焉;武則天倡揚科舉取士制度,影響了社會階層之升降、變更和流通;上官婉兒身處唐代文學發(fā)展演進的關鍵點,通過品評來稱量天下,引領宮廷詩歌詞氣充盈、剛健開闊的審美追求。
女性;參政;文化影響;諫諍;科舉取士
唐代女性身處開放的時代,涵詠了積極向上的精神狀態(tài),參與政治的意識比較強烈。概言之,后妃、公主、女官、少數(shù)民族的上流婦女以及和蕃公主都來參政,并占有重要的地位;參政者基本上是一些上層婦女,參政范圍也十分廣泛[1]。初盛唐時期,唐代社會發(fā)展處于上升階段,社會風氣開放,女性不僅有機會參與政治,還顯示出了杰出的政治才能。
唐代女子參與政治,往往直接影響時局、關涉政策。參政成功者如武則天,帶來政治制度和政局的直接且巨大變化,引起系列政治變革,早已為后世治政治史者所關注;參政失敗者則以不得善終、橫遭殺戮而慘敗。對于唐代女子參政的政治影響,學界有相當多的研究成果,對唐代女子參政之原因、經(jīng)過、結果、影響等的分析已經(jīng)非常詳細[1-6]。
而除了政治紛爭、朝代更替外,對于女子參政所帶來的文化方面的影響,學界則關注較少,使得這方面的研究還有一定的空間。例如,成功參政者如武則天,對于當時的社會文化發(fā)展帶來了怎樣的影響?她的經(jīng)歷是否對其后的宮廷女性參政具有一種激勵的心理作用?那些不成功的參政者在輿論導向、社會關注等方面有何不同?不同的參政女性是否帶來了不同的社會文化后果?此外,女性參政者是否會利用其性別特征和優(yōu)勢進行潛在地參政?
以典型者而論,初盛唐3位女性的參政情狀以及在文化上的影響既不盡相同,也不如政治變革那么引人注目,因此更需要仔細辨析。例如,長孫皇后以其身份之尊影響朝政,對于太宗朝諫諍風氣的形成功莫大焉;武則天改制在政治上的功過已不乏評說,其對科舉取士制度的發(fā)揚以及由此形成的社會階層之升降、變更和流通需加以強調(diào);上官婉兒兩朝專美,身處唐代文學發(fā)展演進的關鍵點,其稱量天下、引領宮廷詩歌發(fā)展方向的意義可再重申。由此,本文擬從諫諍風氣、取士制度和詩歌品評3個方面對女性參政帶來的輿論氛圍、文士走向和詩歌發(fā)展略做申說。
貞觀時期作為唐代政治的完善期和文學的調(diào)整期,文人的諫諍活動十分頻繁,這個時期有作為的文人基本上都是諫臣,其才能不僅僅表現(xiàn)在文才上?!八麄儗⒆约旱娜鍖W、史學、書學、德行、政能等,施用于行政的各個領域,為唐王朝的走向安定繁榮做出了許多實際的努力。因而他們見諸史籍的事跡,亦多以諫諍為主,是那種積極的諫諍行為,成功地實踐了文才與諫官合一的人才模式。18位學士中曾任諫職的或有過諫諍行為的有11人,其諫諍是大膽而中肯的,特別是那些以文著稱者,在諫諍方面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盵7]而魏征、褚遂良、岑文本、李百藥等著名大臣,雖未列入18位學士,但都文才與諫諍兼?zhèn)?,形成了一種追求德性、文才、政能合一的政治風氣。
在這樣的風氣下,自然可以解釋為什么唐太宗對大臣們的勸諫表現(xiàn)得比較敏感了。
如宴積翠池賦詩,太宗賦《尚書》:“日昃玩百篇,臨燈披《五典》。夏康既逸豫,商辛亦流湎。恣情昏主多,克己明君鮮。滅身資累惡,成名由積善?!蔽赫髻x《西漢》:“受降臨軹道,爭長趣鴻門。驅(qū)傳渭橋上,觀兵細柳屯。夜宴經(jīng)柏谷,朝游出杜原。終藉叔孫禮,方知皇帝尊?!碧谠唬骸拔赫髅垦?,必約我以禮也?!?《舊唐書》卷七一《魏征傳》。[8]向來學者論此事,都稱揚魏征善于規(guī)諷。傅紹良別具慧眼地看到:“其實,唐太宗的這首詩寫得十分古拙,沒有絲毫艷情和華美,而魏征的詩并無規(guī)諷之意,只詠嘆漢高祖之事,在篇末強調(diào)禮于治國之重要。但唐太宗從中還是能敏感到了其中的諷諫,感嘆魏征對自己的一番苦心?!盵7]這一論點甚為合理。但對于此事,其實還可以提出一個更有趣的問題,即:唐太宗之虛心納諫不僅僅是個人修養(yǎng)的問題,那么,諫臣之外還有誰對他有深刻影響?要回答這個問題,就不得不提到對太宗納諫起了重要作用的人——長孫皇后。
據(jù)《舊唐書》記載,隨著太宗立下的功勞越大,他受到的猜忌越多。此時,身為秦王妃的長孫氏“孝事高祖,恭順妃嬪,盡力彌縫,以存內(nèi)助”*《舊唐書》卷五一《長孫皇后傳》。。長孫氏對高祖孝、對其妃嬪恭順,并且“盡力彌縫”,以女性的智慧和賢能周旋于高祖及其嬪妃間,彌補太宗的不足,為其在高祖那里爭取更多的支持,無疑是太宗的賢內(nèi)助。同時,她又是有膽有識的女中豪杰。在玄武門之變的緊要關頭,太宗“方引將士入宮授甲”,長孫皇后以婦人之身、王妃之尊,親臨前線慰勉將士,使得“左右莫不感激”,為李世民成功兵變助了一臂之力。其后,褚遂良曾說:“及九年之際,機臨事迫,身被斥逐,胭于漠謀,猶服道士之衣,與文德皇后同心影助,其與臣節(jié),自無所負?!?《舊唐書》卷六六《房玄齡傳》??梢?,玄武門之變的成功,長孫氏功莫大焉。其兄長孫無忌則是李世民極為倚重的佐命元勛,在玄武門兵變中起到了巨大作用??梢哉f,長孫皇后及其戚族對李世民最終奪得皇位繼承權,有莫大之功。因此,“太宗彌加禮待,常與后論及賞罰之事,對曰:‘牝雞之晨,惟家之索。妾以婦人,豈敢豫聞政事?!诠膛c之言,竟不之答”*《舊唐書》卷五一《長孫皇后傳》。。由此可見長孫氏恪守儒家行為規(guī)范,并不以功高自詡而欲干政。同時,她對長孫氏家族的參政程度也盡量加以限制。其兄長孫無忌與太宗夙為布衣之交,且為佐命元勛,太宗對其委以重任實屬必然。但長孫皇后“固言不可”、“每乘間奏曰”、 “后又密遣無忌苦求遜職”,終于使太宗改授清要,“后意乃懌”*《舊唐書》卷五一《長孫皇后傳》。。史書的描寫極盡曲折,對于我們認識長孫皇后的態(tài)度多有幫助。長孫皇后雖不直接參與政事,但我們在史料中還是看到她對政治的影響。事實上,她往往以更策略,更易使皇帝和重臣接受的方式參與朝政議事[8]。
兩《唐書》本傳記載的重點,都在于長孫皇后屢屢以女性特有的方式發(fā)揮自己的影響力,迂回而巧妙地勸諫太宗,盡力消除太宗對于急言直諫之臣的惡感,保全魏征等直言敢諫之臣,從而對太宗朝諫諍風氣的形成起到了重大作用:
上嘗罷朝,怒曰:“會須殺此田舍翁?!焙髥枮檎l。上曰:“魏征每廷辱我?!焙笸?,具朝服立于庭。上驚問其故,后曰:“妾聞主明臣直,今魏征直,由陛下之明故也。妾敢不賀?!”上乃悅*《資治通鑒》卷一九四“貞觀六年三月”條。。
太宗從“怒”到“驚”、終而轉“悅”,如此巨大的心理轉變,是在長孫皇后的幫助下調(diào)節(jié)完成的,也是他接受魏征其人其諫的必要前提。
太宗發(fā)怒的原因當為魏征直言進諫,言詞激切,當著眾大臣的面被指摘過失。因此,他暴怒異常*在此事件中太宗說:“魏征每廷辱我。”“每廷辱我”,未必屬實;但這樣的用詞,是太宗當時心情的真實反映。由此可見唐太宗其時定是惱怒異常,若無長孫皇后之勸誡,魏征命運如何,難以預料。,甚至發(fā)誓要殺死魏征以出胸中惡氣??梢韵胍姷氖?,雖然魏征是太宗非常欣賞的直臣,但面對魏征頻繁而急切的諫諍和皇家顏面無處安放的矛盾,太宗在情感上難免有難以接受的時候。因此,盡管魏征去世后太宗特為立碑述德,但后來一氣之下又把碑文推倒了*《資治通鑒》卷一九六“貞觀十七年春正月”條載魏征病重時,太宗派使者、賜藥、賜婚(魏征之子),及至魏征去世,詔百官赴喪、陪葬昭陵、自制碑文等,對其可謂情深義重。而后不到半年,態(tài)度就發(fā)生了急劇變化?!顿Y治通鑒》卷一九七“貞觀十七年六月”條載:“初,魏征嘗薦正倫及侯君集有宰相材,請以君集為仆射,且曰:‘國家安不忘危,不可無大將,諸衛(wèi)兵馬宜委君集專知。’上以君集好夸誕,不用。及正倫以罪黜,君集謀反誅,上始疑征阿黨。又有言征自錄前后諫辭以示起居郎褚遂良者,上愈不悅,乃罷叔玉尚主,而踣所撰碑?!薄杜f唐書》卷七一《魏征傳》也記太宗“先許以衡山公主降其長子叔玉,于是手詔?;?,顧其家漸衰矣”。。當然,這其中,太宗自身的轉變也不可忽視。隨著政權的穩(wěn)固,太宗已遠不如貞觀初年那樣能夠勇于納諫了。魏征的一番話就很能說明這一點:“貞觀之初,恐人不言,導之使諫。三年已后,見人諫,悅而從之。一二年來,不悅人諫,雖勉強聽受,而意終不平,諒有難色?!盵9]可見,魏征之諫,固然是直言相勸,卻也常常將自己置于非常危險的境地。
長孫皇后面對太宗的滿腔怒火,不是直接勸說,也沒有好言安慰,而是夸張地穿起了平時不用穿的朝服,轉移了太宗的注意力,使之暫時忘記心中不快;跟著采用迂回戰(zhàn)術,夸贊太宗是善于納諫、能夠容納直臣的明君,因之,才會出現(xiàn)如魏征般敢于急言直諫、不惜冒犯龍顏的臣子;明君直臣,千古美談,特別值得拜賀。這一番苦心,使太宗丟掉滿腔怒火,心情和悅起來,不再提殺魏征的事了。由此,不管魏征此次直諫為何事,長孫皇后的勸諫目的也達到了。
在關系到國家大事和禮義大制的時候,長孫皇后往往表現(xiàn)得非常理智,并不因自己牽涉其中而感情用事。當魏征所批評的事件涉及到她所鐘愛的長樂公主時,她還能坦然接受,并以此申發(fā),夸贊魏征:
后所生長樂公主,太宗特所鐘愛,及將出降,敕所司資送倍于長公主。魏征諫曰:“昔漢明帝時,將封皇子,帝曰:‘膚子安得同于先帝子乎?’然謂長主者,良以尊于公主也,情雖有差,義無等別。若令公主之禮有過長主,理恐不可,愿陛下思之。”太宗以其言退而告后,后嘆曰:“嘗聞陛下重魏征,殊未知其故,今聞其諫,實乃能以義制人主之情,可謂正直社稷之臣矣。妾與陛下結發(fā)為夫婦,曲蒙禮待,情義深重,每言必候顏色,尚不敢輕犯威嚴,況在臣下,情疏禮隔,故韓非為之說難,東方稱其不易,良有以也。忠言逆耳而利于行,有國有家者急務,納之則俗寧,杜之則政亂,誠愿陛下詳之,則天下幸甚?!焙笠蛘埱仓惺龟邋X四百緡、絹四百匹以賜征*《舊唐書》卷五一《長孫皇后傳》。。
長孫皇后借機再次提醒太宗看重魏征。她以自己與太宗情義深重、尚且注意謹言慎行為例,特別指出魏征位在臣下、情疏禮隔而敢于直諫,尤其難能可貴。因此,她特地派人賞賜財物,并鼓勵說:“聞公正直,乃今見之,故以相賞。公宜常秉此心,勿轉移也。”*《資治通鑒》卷一九四“貞觀六年三月”條。這同時也是向太宗表明自己的態(tài)度。如此苦心經(jīng)營,實為保全直臣,使太宗更善于納諫。
除魏征外,房玄齡也是長孫皇后保護的對象。在彌留之際,她還在利用自己的影響力,替房玄齡說話:
(長孫皇后)將大漸,太宗辭訣,時玄齡以譴歸第,后固言:“玄齡事陛下最久,小心謹慎,奇謀密計,皆所預聞,竟無一言漏泄,非有大故,愿勿棄之?!?《舊唐書》卷五一《長孫皇后傳》。
其勸說每每基于國家大事的考慮,所以一次又一次起到了效果。在長孫皇后病逝后,“宮司”將她的作品呈給太宗。太宗睹物思人,痛發(fā)于衷:
“皇后此書,足以垂范百世!朕非不知天命而為無益之悲,但入宮不復聞規(guī)諫之言,失一良佐,故不能忘懷耳!”乃召房玄齡,使復其位*《資治通鑒》卷一九四“貞觀十年六月”條。。
值得注意的是,太宗從“不復聞規(guī)諫之言”而慨嘆“失一良佐”,因而對皇后愈加不能忘懷。在他心目中,長孫皇后對太宗善于納諫之形成、佐助國事之功勞,甚為明了。
武則天是中國歷史上唯一的一位女皇帝,其在位期間上承“貞觀之治”之遺風,下啟“開元盛世”之偉業(yè),在政治、經(jīng)濟、文化等方面多有創(chuàng)獲。武則天登基前后,既是唐朝政治制度和政治措施發(fā)生重大變革的過程,又是唐代文學逐步走向繁榮、形成盛唐氣象的過程。葛曉音曾從婦女學的角度解釋初盛唐女性專權的背景和原因,就文學隊伍的壯大、文學地位的提高、文學風氣的改變等方面分析以武則天為首的初唐女性專權對文學的影響,并指出:“唐代文人對文學的巨大熱情,均是由這一時期的女性統(tǒng)治者促成的?!盵10]武則天為達到權力制高點而一路披荊斬棘,于社會政治制度、典章禮儀多有創(chuàng)制,其政治、經(jīng)濟、文化的影響日益得到學界的重估。其所發(fā)揚的科舉取士制度,對其時社會階層的流動、文人的取向以及社會文化氛圍的行程,有著重要意義。
武則天崛起于高宗宮廷,與李義府、崔義玄、許敬宗等由科舉入仕的新進寒族文士的支持分不開。為進一步?jīng)_擊關隴貴族對政治的壟斷、獲得寒族階層的支持和擁戴,就要以廣大的庶族文士作為自己的政權基礎。認識到了這一點,武則天便繼隋朝開科考試之后進一步發(fā)展完善科舉考試,提高進士科的地位,建立以文章取士制度。為最大程度選拔人才而完善科舉制度,可視為武則天參政在文化事業(yè)上之最大影響。其具體措施如下。
第一,改革和完善考試制度,多途徑求才,主要包括實施糊名考試、殿試、開辟制科、自舉、試官等。史載“初則天時,敕吏部糊名考,選人判,以求才彥”,防止營私舞弊。天授元年(690)二月十四日,太后試貢舉人于洛陽殿前,數(shù)日方畢。此次殿試,“張說對策為天下第一”*《大唐新語》卷八。,為玄宗時期的文化事業(yè)發(fā)展儲備了人才。在常選之外,武則天還“自詔四方德行、才能、文學之士”*《新唐書》卷四四《選舉上》。,廣攬人才,使制科成為對進士等常選科的重要補充。考試選人難免會有才彥落選脫漏,武則天便采用自舉和試官的方法,使一朝落選而又確有才學的人由此得到重用?!伴L壽元年春一月,丁卯,太后引見存撫使所舉人,無問賢愚,悉加擢用,高者試鳳閣舍人、給事中,次試員外郎、侍御史、補闕、拾遺、校書郎。試官自此始?!?《資治通鑒》卷二百六“長壽元年一月”條。這一系列的選士政策,有力地刺激了廣大學子的仕進熱情,“則天初革命,大搜遺逸,四方之士應制者向萬人”*《大唐新語》卷八。。武則天所選拔的這批人才,有相當一部分在文學方面十分杰出,如初唐詩歌革新的主要倡導人陳子昂以及后來成為文壇宗哲的張說、張九齡等人都是非常之才。文學隊伍的不斷擴大,促進了初唐文學沿著廣闊的坦途迅速發(fā)展,最終促成了盛唐文學高度繁榮的可喜局面。
第二,擴大招生地域和考試范圍。顯慶元年(656)頒布的《令州縣舉人詔》首次將選舉的范圍擴大到江淮以南;上元三年(676)《令山東江左采訪人物詔》稱:“山東江左,人物甚眾。雖每充賓薦,而未盡英髦。”值得注意的是,武則天柄政以后,首次采取 “南選”這一措施:“桂、廣、交、黔等都督府,比來注擬土人,簡擇未精。自今每四年遣五品以上清正官充使,仍令御史同往注擬。時人謂之‘南選’?!痹诳荚噧?nèi)容上,武則天也進行改革,向有利于山東、江左文士的方向傾斜。上元元年(674),武則天上表稱“國家圣緒,出自玄元皇帝,請令王公以下皆習《老子》,每歲明經(jīng),準《孝經(jīng)》《論語》策試”,用提高老子地位來沖破儒學獨尊的局面。凡此種種,都意在通過進用山東、江左士人來培養(yǎng)支持和擁護武氏政權的政治力量,以此對抗并最終取代關隴集團。
第三,增加進士錄取人數(shù)。據(jù)《文獻通考》卷29《選舉考》引《唐登科記總目》計算,唐自高祖武德元年(618)至高宗永徽六年(655)38年間,共錄取進士314人,平均每年錄取8~9人。而自顯慶元年(656)至長安四年(704)50年間,共錄取進士1 040人,平均每年錄取20~21人。故陳寅恪說:“進士科雖設于隋代,而其特見尊重,以為全國人民出仕之唯一正途,實始于唐高宗之代,即武專政之時。”[11]
第四,以文章取士。由于“太后頗涉文史,好雕蟲之藝”,故文章詞采成為她取士的主要標準。永隆二年(681)八月詔曰:“自今以后,考功試人,明經(jīng)試帖,取十帖得六以上者,進士試雜文兩首,識文律者然后并令試策?!辈⒁?guī)定為常式。據(jù)《唐會要》卷七十六載,顯慶到永隆間制舉取人多重德行、文律,如志烈秋霜科、幽素科、辭殫文律科、岳牧舉等,而從垂拱到長安年間則多取文才藻麗,如詞標文苑科、蓄文藻之思科、文藝優(yōu)長科等,大大提高了文人的地位。陳寅恪曾經(jīng)論證了武則天柄政與進士科見重有時間上的一致性,并進一步分析了進士科地位的提高對“關中本位政策”的破壞:“進士之科雖創(chuàng)于隋代,然當日人民置身通顯的途徑并不由此。及武后柄政,大崇文章之選,破格用人,于是進士科為全國干進者競驅(qū)之鵠的。當時山東、江左人民之中,有雖工于為文,但以不預關中團體之故,致遭屏抑者,亦因此政治變革之際會,得以上升朝列,而西魏、北周、楊遂及唐初將相舊家之政權尊位遂不得不為此新興階級所攘奪替代?!盵11]這種“學術之殊,實由門族之異”[11]所帶來的直接社會后果便是寒士以此為仕進之途,并逐步權居要津,組成了武周政權的統(tǒng)治班底。對此,吳宗國先生專門統(tǒng)計分析了武則天稱帝時期,以明經(jīng)、進士出身至宰相的20人的家庭出身,結論是:科舉不僅正在日益成為高級官吏的主要來源,而且已經(jīng)成為一般地主子弟通向高官的主要途徑[12]。這種破格選人、不論出身的方式,必然會導致“顯赫的政治權力與普通的文詞之士聯(lián)系在一起,也就使得打破士庶界限的社會效應,尤其集中地向著文化的一端傾斜?!盵13]相對于“文臣鼠竄,猛士鷹揚”*《全唐文》卷一百六七《釋疾文·粵若》。的貞觀時代而言,“及永淳之后,太后君臨天下二十余年。當時公卿百辟無不以文章達,因循日久,浸以成風”*《通典》卷一五《選舉典》。。重文的社會環(huán)境和社會風尚終于形成。
進士科的勃興,是科舉制度在初唐時期的重要變革,其對士子的生存狀態(tài)、生活道路和作品創(chuàng)作皆產(chǎn)生了重大而深刻的影響。武則天對文學及文士的重視,成為促進初唐后期文學事業(yè)迅速發(fā)展和盛唐文學繁榮的直接動力;《姓氏錄》的修訂使得初唐時期的貴族、功勛型統(tǒng)治集團向中后期的文人學士型階層轉變;科舉制度的不斷完善和重進士科、以文章取士不僅提高了統(tǒng)治階層的文化素質(zhì),而且給整個社會帶來濃厚的文化氛圍[14]。
由武則天開端的重視文學的風氣,雖然在宮廷中曾造成一股短暫的形式主義逆流,但在題材、體制和表現(xiàn)藝術方面給盛唐詩提供了不少經(jīng)驗和借鑒[10]。大批布衣寒士通過此一途得以進用、躋身朝列,一方面改變了唐初重勛舊不重文人的傳統(tǒng),另一方面也成為初盛唐之交文壇上的宗主哲匠,對于盛唐文學的繁榮產(chǎn)生了直接的促進作用。這其中,上官婉兒兩朝專美。她利用良好的文學素養(yǎng)、位高權重的政治優(yōu)勢,對詩歌藝術高下進行評判,成為其時文學風尚的領導者,對唐代詩歌的發(fā)展功不可沒。
《舊唐書》云:“自圣歷已后,百司表奏,多令參決。中宗即位,又令專掌制命,深被信任”*《舊唐書》卷五一《上官昭容傳》。,“群臣奏議及天下事皆與之”*《新唐書》卷七六《上官昭容傳》。,可知上官婉兒是位精明干練、才華橫溢、吏事純熟、顯赫一時的人物。
上官婉兒生活的時期,以帝王為中心的宴集賦詩最為盛行?!短圃娂o事》卷九記四時游宴情形:
凡天子饗會游豫,唯宰相、直學士相從。春幸梨園并渭水袚除,則賜柳圈辟癘;夏晏蒲萄園,賜朱櫻;秋登慈恩浮圖,獻菊花酒稱壽;冬幸新豐,歷白鹿觀,上驪山,賜浴湯池,給香粉蘭澤。從行給翔麟馬、品官黃衣各一。帝有所感,即賦詩,學士皆屬和,當時人所欽慕。
胡震亨《唐音癸簽》卷二十七論及“有唐吟業(yè)之盛,導源有自”時指出:“于時文館既集多才,內(nèi)廷又依奧主,游宴以興其篇,獎賞以激其價。”僅據(jù)當時所見部分文獻所錄,胡氏已歸納出太宗和高宗朝有近二十次之多的宴集賦詩。賈晉華對此做了更深入的研究。她指出:太宗朝君臣唱和共60次,其中可以考得是宴集賦詩的有40次,存詩142首;中宗景龍年間君臣唱和共56次,其中可以考得是宴集賦詩的有49次,存詩多達324首[15]。由此可見中宗年間宴集賦詩之盛。
游宴賦詩可謂詩人表露才華、爭奇角勝的盛會。詩會中詩歌品評鑒定,既代表了最高統(tǒng)治者的喜好,也對詩歌走向產(chǎn)生重要影響。在多次的游宴賦詩中,上官婉兒品評詩藝、稱量詩壇,她所代表的帝王集團的獎賞評價取向?qū)φ麄€社會風尚產(chǎn)生了重大而深刻的影響。
對于應制賦詩的群臣,不僅多予賞賜,而且根據(jù)速度快慢與優(yōu)劣評判再加獎賞?!杜f唐書》本傳云,宋之問預修《三教珠英》,常扈從游宴。龍門詩會中,武則天令從官賦詩。左史東方虬詩先成,則天以錦袍賜之;待得之問詩成,因“其詞愈高,奪虬錦袍以賞之”?!短圃娂o事》卷十一也記此事,并云之問詩“文理兼美,左右莫不稱善”。值得注意的是,首先受到賞賜的東方虬之作雖已不存,但其詩曾被陳子昂贊賞為“骨氣端翔,音情頓挫,光英朗練,有金石聲”的正始之音。檢視今存的宋之問《龍門應制》,贊美武后出游場面,渲染皇城壯麗景象,描繪君臣宴樂、稱觴獻壽過程,刻畫祥花、仙樂、瑞鳥等物象,與“先王定鼎山河固,寶命乘周萬物新”的歌功頌德一起,共同構成禮樂和暢、歡樂融洽的圖景。全詩篇制宏肆衍長,主題亦趨復雜,駢散相間、多次換韻,極盡鋪張之能事。雖然遵循了歌功頌德的慣例,卻也流露出流宕蓬勃的氣勢[14]。這樣的詩歌發(fā)展趨勢,在當時已經(jīng)逐漸明確起來。
沈佺期、宋之問是唐初詩人的杰出代表。他們致力于詩歌體制的進一步格律化,為律詩的完成作出了重要貢獻,史稱“沈宋”。他們的詩風相近,詩才相仿,難分高下。其詩才之爭終因上官婉兒的判定而分出上下。這在《唐詩紀事》中有詳細記載:
中宗正月晦日幸昆明池賦詩,群臣應制百余篇。帳殿前結彩樓,命昭容選一首為新翻御制曲。從臣悉集其下,須臾紙落如飛,各認其名而懷之。既進,惟沈、宋二詩不下。又移時,一紙飛墜,競取而觀,乃沈詩也。及聞其評曰:“二詩功力悉敵。沈詩落句云:‘微臣雕朽質(zhì),羞睹豫章材’,蓋詞氣已竭;宋詩云:‘不愁明月盡,自有夜珠來’,猶陟健舉?!鄙蚰朔?,不敢復爭*《唐詩紀事》卷三“上官昭容”條。。
上官婉兒的評語一針見血,兩位初唐文豪 “不敢復爭”,不愧為一代宮廷文學的權威鑒賞、評判者。明代王世貞在《藝苑危言》中稱沈佺期的結句是“累句中的累句”,宋之問的結句是“佳句中的佳句”,其評論與上官婉兒不謀而合。從中可以看出,上官婉兒通過稱量文士來推行自己的評判標準[16],其論詩不僅注重詩歌的藝術性,而且還特別看重文學作品的氣勢。
上官婉兒以其品評詩歌的標準和自己創(chuàng)作實績的示范作用引導著初唐詩風的方向,客觀上推動了詩風的轉變,促進了初唐詩壇的繁榮。如景龍三年她隨中宗游溫泉登驪山,作《駕幸新豐溫泉宮獻詩三首》皆境界開闊,氣勢非凡,將皇家出行的浩大聲勢與自然界的壯觀美景相融合。登驪山后,中宗賦《登驪山高頂寓目》,隨行諸學士紛紛應制。這些登高之作,基本上都符合上官婉兒所倡導的美學風范。如崔湜《奉和登驪山高頂寓目應制》云:“名山何壯哉,玄覽一徘徊。御路穿林轉,旌門倚石開?!痹~氣充盈,宏博剛健。其他像蘇颋、李乂、劉憲、武平一、趙彥昭等人的詩歌也顯示了同樣的美學追求。晚唐呂溫《上官昭容書樓歌》云:“漢家婕妤唐昭容,工詩能賦千載同。自言才藝是天真,不服丈夫勝婦人?!彼稳铋啞对娫捒傹敗泛蠹硭氖灰对S彥周詩話》云:“唐高宗燕群臣賞雙頭牡丹詩,上官昭容一聯(lián)云“‘勢如連璧友,情若臭蘭人?!嬛匾挥⑵媾右??!薄安环煞騽賸D人”及“英奇女子”都是后世論者對上官婉兒才情品性的評價。
而她一旦品評詩歌,就必定會以這樣的豪健之氣加以引導。正是在上官婉兒的努力倡導下,詩人和賞詩之人都把注意力逐漸集中在詩作“文理兼美”上,宮廷詩歌開始超越歌功頌德、綺錯婉媚的審美趣味,朝著詞氣充盈、剛健開闊的審美追求邁出重要的一步。
此外,值得注意的是,上官婉兒除了通過詩歌品評和創(chuàng)作來傳達自己的詩歌理想外,還主持著具體機構來實現(xiàn)和落實詩歌理想。
《新唐書》記:“婉兒勸帝侈大書館,增學士員,引大臣名儒充選。數(shù)賜宴賦詩,群臣賡和,婉兒常代帝及后、長寧安樂二主,眾篇并作,而采麗益新。又差第群臣所賦,賜金爵,故朝廷靡然成風。當時屬辭者,大抵雖浮靡,然所得皆有可觀,婉兒力也。”《唐會要》卷五十七“翰林院”條也載:“(翰林院)開元初置,已前掌內(nèi)文書,武德已后,有溫大雅、魏征、李百藥……則天朝,以蘇味道、韋承慶等為之,后上官昭容在中宗朝,獨任其事。”中宗景龍二年,上官婉兒倡議擴大修文館,增學士員,史書記其時修文館的情況云:“初,中宗景龍二年,始于脩文館置大學士四員、學士八員,直學士十二員,象四時、八節(jié)、十二月。于是李嶠、宗楚客、趙彥昭、韋嗣立為大學士,適、劉憲、崔湜、鄭愔、盧藏用、李乂、岑羲、劉子玄為學士,薛稷、馬懷素、宋之問、武平一、杜審言、沈佺期、閻朝隱為直學士,又召徐堅、韋元旦、徐彥伯、劉允濟等滿員。其后被選者不一?!?《新唐書》卷二百二《李適傳》。大批被選拔的文士聚集在一起,經(jīng)常奉命唱和;又在帶有競賽性質(zhì)的賦詩過程中接受了新的美學標準,客觀上為詩歌的發(fā)展起了巨大的推動作用。
上官婉兒主持著武后、中宗時期的宮廷文學活動,不僅影響了當時,對后來的文學發(fā)展也產(chǎn)生了較為深遠的影響。張說認為在她的推動下,才有了“自則天久視以后,中宗景龍之際,十數(shù)年間,六合清謐。內(nèi)峻圖書之府,外辟修文之館。搜英獵俊,野無遺才。右職以精學為先,大臣以無文為恥。每豫游宮觀,行幸河山,白云起而帝歌,翠華飛而臣賦。雅頌之盛,與三代同風”*《張燕公集》卷一六《唐昭容上官氏文集序》。的大好局面,并流露出意欲追踵上官婉兒重用詞臣、實行文治的想法?!短綇V記》亦云:“至若幽求英俊,郁興詞藻,國有好文之士,朝無不學之臣,二十年間,野無遺逸,此其力也。”這些評價都客觀指出了上官婉兒通過擴大文館來盛引文臣,引領詩風、導夫前路的重要作用。
綜而論之,女性參與政治,不管成功與否,都可視為歷史發(fā)展長河中不同尋常的事件,其意義和影響應該是復雜而深刻的。有的事件就政治來說,也許因沒有形成政局變幻而影響不明顯;然而其在社會文化其他方面的影響,還有待重新估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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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ultural influence of women’s political participation in early Tang Dynasty
ZHAO Xiao-hua1,2
(1. Journal Editorial Department, South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Guangzhou 510631, Guangdong, China;2. School of Politics and Administration, South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Guangzhou 510631, Guangdong, China)
In order to study the social and cultural influence of women’s political participation in early Tang Dynasty, the major women’s political participation events were analyzed by document analysis. It is shown that the noble identity of ZHANGSUN Empress influences the political situation and power of the imperial government, and greatly contributes the dissuasion in Taizong Emperor Dynasty; WU Ze-tian advocates the system of imperial examination of selecting talents, which affacts the the promotion and demotion, change and flow of social class; SHANGGUAN Wan-er, who was at the key point of the development of literature of Tang Dynasty, contributes to the plentiful palace poetry and the vigorous and wild aesthetic pursuit by commenting on poetry.
woman; political participation; cultural influence; dissuasion; imperial examination to select talents
2015-10-30
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基金項目(10YJC751130)
趙小華(1976-),女,四川宜賓人,副研究員。
K242
A
1671-6248(2016)02-0026-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