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湖鳳舟競渡與水神祭祀

李義芳

(長江大學 文學院，湖北 荊州 434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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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湖鳳舟競渡與水神祭祀

李義芳

(長江大學 文學院，湖北 荊州 434023)

洪湖鳳舟競渡是對洪湖地區(qū)頻發(fā)水災的一種反映，是祭祀水神的儀式，是人們祈求風調雨順、五谷豐登、人人安康的祭禮。

鳳舟競渡；起源；水神祭祀

關于洪湖鳳舟的起源，目前學界多從鳥舟、鳳崇拜、女性崇拜和端午習俗等視角入手。*參見田兆元：《鳥舟競渡》，載《光明日報》2015年6月22日第008版；盧洋：《人文視域下洪湖鳳舟活動的起源與發(fā)展》，載《武漢職業(yè)技術學院學報》2011年第3期；朱林飛：《陳風“鳳舟”騰洪湖》，載《湖北旅游》2012年第3期；李啟斌、趙玉春：《承載著荊風楚俗的荊州端午節(jié)》，載《文化月刊》2014年5月；張正明：《廣元鳳舟的歷史擅變與人文價值——一項民俗體育活動的文化人類學解讀》，載《成都體育學院學報》2010年第10期。這些論者的論述都有一定的道理。筆者在對洪湖乘風村的鳳舟進行田野調查的基礎上，查閱《洪湖縣志》和相關文獻后，認為乘風村鳳舟競渡是對洪湖地區(qū)自然環(huán)境變遷的一種反映，是祭祀水神的儀式，是人們祈求風調雨順、五谷豐登、人人安康的祭禮。不妥之處敬請方家指正。

一、洪湖鳳舟競渡的起源

劃龍舟是中國各地端午節(jié)的一項重要活動，但洪湖乘風村卻與眾不同，在端午節(jié)劃鳳舟。據(jù)《洪湖縣志》記載，端午節(jié)全境舉行龍舟比賽，“唯新堤是龍、鳳舟比賽，東岸劃龍舟，西岸劃鳳舟?！盵1](P541)乘風村因此被譽為“鳳舟之鄉(xiāng)”。為什么這里要劃鳳舟？劃鳳舟從何時開始？帶著疑問，我們做了一次田野調查。*2016年3月12-13日我們一行9人前往乘風村進行了田野調查。通過調查，我們了解到“鳳燈之禍”這個有關洪湖鳳舟競渡起源的傳說。

關于鳳舟競渡的起源，流傳最廣的是源于鳳燈之禍的傳說。傳說鳳舟出現(xiàn)之前，新堤每年春節(jié)都要玩龍燈和鳳燈。政府為了加強管理，專門設置采街官來安排玩燈順序。慈禧太后準備“歸政”那年，要求“鳳燈在前，龍燈在后”以顯示自己的權威。但新堤采街官未按慈禧旨意行事，結果采街官被斬首示眾。[2](P106)這事在《洪湖縣志》中也有記載：“光緒十五年(1889年)，為慶祝慈禧‘歸政’，光緒正式‘親政’，新堤舉辦燈會，龍燈在前，鳳燈在后。慈禧得知，下令關押沔陽知州陳佑勤，*經考證，陳佑勤應為陸佑(祐)勤之誤。據(jù)光緒朱批和《申報》記載，當時沔陽知州是陸祐勤或陸佑勤。殺州同張幼弟?！盵1](P7)此事震驚朝野。在當年端午節(jié)來臨之際，新任沔陽知州為避鳳燈之禍，命人打造鳳舟，端午節(jié)時內荊河西岸劃鳳舟，東岸劃龍舟，由此沿襲成俗。這個傳說表明乘風村的鳳舟是地方官為了躲避鳳燈之禍而產生的，是慈禧暴政的產物。

二、洪湖頻繁發(fā)生的自然災害

我們認為，這個傳說反映的是有關洪湖鳳舟競渡起源的偶然原因，從根本上看，洪湖鳳舟的起源與當?shù)仡l繁的自然災害有關。歷史上，洪湖自然災害頻發(fā)，這可從田野調查中得知的有關鳳舟另一個傳說得到印證。傳說很久以前乘風村的祖先在劃完鳳舟返回時突然遭遇大風天氣，舟上36人全部遇難，鳳舟沉沒了。村民為了祭祀遇難的祖先，在湖邊修建了廟宇來祭祀(該廟現(xiàn)已圮)。該傳說有當?shù)卦S多與此相關的地名為證，如沉鳳口(乘風村曾用名)、沉舟河(北尚河的一條支流，也稱陳溝子)、交鑼河(據(jù)說是船在沉之前不會游泳的打鑼人把鑼交給會游泳的人的地方)、鼓溝子(據(jù)說是船上的鼓漂流到的地方)、鳳船洲(據(jù)說是當年鳳舟沉沒的地方，這里凸現(xiàn)泥土，長出蘆葦，并逐年向湖中延伸，灘頭面向岸邊，灘尾面向湖中，形似一只鳳舟。后人稱之為“鳳船洲”或“鳳凰島”)。地名是區(qū)域文化的一種反映，沉淀了當?shù)刂卮笫录倪b遠記憶。該傳說留給后人的是心靈的傷痛和對自然災害的恐懼。洪湖新堤地區(qū)河湖密布，地勢低洼，降雨多，且年內分配不均，洪澇漬災害頻發(fā)。為防洪和排澇，人們修筑長堤和垸田。明中葉以來，雖然“湖廣熟，天下足”已在全國流傳，但繁榮表象的背后實則掩藏了環(huán)境問題。江河堤防和垸田的修筑干擾了河湖水系的自然演變，改變了泥沙的淤積狀況，以前呈面狀散漫地在湖中平均落淤的泥沙，則呈線狀淤積在主河床之中。于是，江河頻頻潰口，垸田則積水難消。至清代，此種情況相當嚴重。據(jù)《洪湖縣志》記載，僅光緒朝34年間，洪湖地區(qū)發(fā)生重大自然災害22次?！?881年(光緒七年)五月，雷雨大風，事后在大湖打撈尸首達130具之多?！盵1](P82～84)在古代，每當發(fā)生水災時，一個應對方法便是掘堤放水，淹沒下游村莊，因而糾紛不斷。如清光緒元年至五年(1875—1879)，每年內荊河北垸農民強掘子貝淵堤，向洪湖消泄?jié)n水。子貝淵堤附近村民當然堅決不讓掘堤，于是雙方發(fā)生械斗，僅光緒五年的子貝淵掘堵之斗，雙方死傷就達千人。雙方上訴到巡撫，數(shù)年無法結案。

三、洪湖鳳舟競渡是祭祀水神的儀式

在古代，每當發(fā)生水災時的另一個應對方法就是祭祀水神，祈求神靈護佑。龍鳳舟競渡即是祭祀水神的儀式。恩格斯說：“最初的宗教表現(xiàn)是反映自然現(xiàn)象、季節(jié)更換等等的慶?；顒印Ｒ粋€民族或部落生活于其中的特定自然條件和自然產物都被搬進了它的宗教里?！盵3](P63)當?shù)赜羞@樣一首歌謠：“洪湖原屬沔陽州，十年九水糧無收，每年五月劃鳳舟，六畜興旺五谷碩?！北砻骱楹v史上因為經常遭遇水災導致農業(yè)顆粒無收，于是每年五月舉行鳳舟競渡，祈求“六畜興旺五谷碩”。

生活在水邊的居民自古以來就形成了水神信仰，試圖借助神力來保佑風調雨順，五谷豐登。作為荊州腹地的洪湖一直深受楚國的祭祀水神風俗的影響。東周時期楚國主要祭祀本國的江、漢、雎、漳四水神。《左傳·僖公二十八年》載，晉楚交戰(zhàn)前，楚國子玉夢見河神要他將“瓊弁玉纓”獻給河神，子玉“弗致”，結果楚師大敗。《說苑》卷第一載，楚昭王有疾，“卜河為祟，大夫請祭。王曰：江漢沮漳，楚之望?！贝送?，楚人還祭祀“江”、“大水”、“大川”、“漢女”、“湘君”及“湘夫人”、“大波”、“淮河”、“曲池”等水神，北方常見的“河伯”、“玄冥”、“罔兩”和“水上”、“溺人”等厲鬼，亦偶享祭祀。[4]唐代以后，水神信仰更趨多元化，“在中國大地上幾乎每一條江河，都有在這條江河上顯靈的江河神。”[5](P35)洪湖無論是玩龍鳳燈還是劃龍鳳舟都體現(xiàn)的是對楚國水神信仰的繼承。洪湖鳳舟競渡是祭祀水神的儀式。

在楚文化中，鳳是能夠引魂升天的神靈。如屈原《離騷》(九)中有“吾令鳳鳥飛騰兮”、“鸞皇為余先戒兮”句；《遠游》中有“前飛廉以啟路”句，其中鸞、飛廉皆為鳳?！扒尻愒垺陡裰络R原》卷八一引《古今注》(今本無)：“楚魂鳥一曰亡魂，或云楚懷王與秦昭王會于武關，為秦所執(zhí)，囚咸陽不得歸，卒死于秦，后于寒食月夜，入見于楚，化而為鳥，名楚魂?！盵6]懷王客死他鄉(xiāng)，但靈魂卻化作一只鳥回歸故里。鳥在這里具有明顯的宗教內涵。在楚人崇拜的動物中，龍、虎、鹿都是祥瑞的象征，但若與鳳在一起卻總是屈居下位。河南信陽長臺關1號楚墓出土的一張錦瑟上有一幅“靈巫戲蛇圖”，巫師頭戴鳳首鵲尾帽子，兩臂平伸，雙手各執(zhí)一條蛟龍。另一幅巫師作法圖，巫師仰首直身，長衣寬袖，手持法器，站立在蟠曲的蟒蛇上，蛇身又向前探出，纏繞住一條龍，迫使龍昂首挺立在巫師面前。信陽長臺關2號楚墓出土虎座鳥架鼓，由兩只臥虎為底座，兩只立鳳昂首引吭，背向而立的鳴鳳中間，以紅繩懸掛一面大鼓。江陵雨臺山楚墓出土虎座鳳鳥懸鼓，由雙虎、雙鳥、一鼓組成。雙虎背向，昂首踞伏。兩只鳳鳥長頸昂首，立于虎背之上。鼓懸于雙鳥之間，系于鳥冠之上。同墓還出土虎座飛鳥，虎昂首踞伏，背上立一仰首展翅飛鳥，鳥背上插雙鹿角。戰(zhàn)國中期的江陵望山1號墓出土的彩繪木雕座屏，屏面由27個鏤空透雕的動物組成，場面情景表現(xiàn)的是鳳為保護梅花鹿而與惡蛇搏斗。江陵馬山1號墓出土的一件繡羅禪衣上，圖案為一鳳勝二龍一虎。所以，洪湖鳳舟競渡就是要借助楚國鳳神來引導對水神的祭祀。

祭祀水神要通過一些儀式來禱告神靈。洪湖人為了使鳳舟圣潔有靈氣，打造鳳舟要取材百村，由口碑好的仁義長者帶木工去周邊村落相材，被相中的村莊會認為吉祥臨門而欣然捐材。洪湖人舉行龍鳳舟競渡之前都要舉行隆重的儀式。每年鳳舟下水前村民要請道士舉行隆重的超度亡靈和祈求上蒼的儀式。道士在鳳頭前擺豬頭、活雞，手舞足蹈，口中念念有詞，焚香祭拜，用雞血點鳳頭，在鳳冠上畫桃符，給鳳舟“開光”。雞血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特殊符號?！吨芤拙曂ㄘ则灐吩疲骸半u，陽鳥也”，《類聚》卷九十一引《春秋說題辭》曰：“雞為積陽，南方之象?！薄肚G楚歲時記》曰：“帖畫雞戶上，懸葦索于其上，插桃符其傍，百鬼畏之”。魏時，人問議郎董勛云：“今正、臘旦，門前作煙火，桃神，紋索松柏，殺雞著門戶，逐疫，禮軟?”勛答曰:“禮。十二月索室逐疫，釁門戶，斫雞?！盵7](P5)說明以“帖畫雞戶上”、“斫雞”辟邪、祛病、防疫的迎新年習俗早已有之。“《國朝經書》自有南岳符咒，依法行之則來?！鹅钜伞酚衷唬河没铍u血書符咒，字皆從反，大與經書不同?！盵8](P278)這里雖然說的是明代“呼鼠召鶴”之術，但表明古代民間即有用雞血書符咒施法術的習俗。據(jù)說雄雞雞冠是其雄性性征的標志，雞冠血是“雞之精華所聚”、“陽中之陽”，因而“能僻邪”。在荊楚大地端午時節(jié)毒氣上升，人多疾病，“五月，俗稱惡月，多禁?！薄按巳招钏?，以蠲除毒氣?！庇谑侨藗兺ㄟ^一定的儀式來禳災，和“采艾”、“采雜藥”、“以五彩絲系臂”一樣，殺雞祭鳳也是辟邪禳災儀式之一。

鳳舟被抬下水后，要在舟中間豎起“斗”，“斗”上插一束柳枝，這樣競渡才可以開始。據(jù)當?shù)厝酥v，插柳枝是為了表示對神的敬畏。柳以其獨特的氣質成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一個符號化的重要意象。北方匈奴、鮮卑等民族很早就有樹柳枝祭天地鬼神的習俗?！妒酚洝ば倥袀鳌吩唬骸皻q正月，諸長小會單于庭，祠。五月，大會蘢城，祭其先、天地、鬼神。秋，馬肥，大會蹛林，課校人畜計?！薄妒酚浾x》云：顏師古注曰：“蹛者，繞林木而祭也。鮮卑之俗，自古相傳，秋天之祭，無林木者尚豎柳枝，眾騎馳繞三周乃止。此其遺法?！闭f明北方鮮卑、匈奴等游牧民族舉行秋祭時有插柳枝的習俗?！洱R民要術》曰：“正月旦取楊柳枝著戶上，百鬼不入家。”[9](P69)可見柳枝和桃枝一樣可以辟邪。《五代史·后周序》里有“江淮間寒食日，家家楊柳插門”的記載，宋人賈似道詩曰“寒食家家插柳枝?！?宋人周密《乾淳歲時記》也說：“清明前三日，家家插柳。”這里雖然說的是寒食節(jié)插柳，但可說明柳具有宗教意象。滿洲人認為柳枝是能帶來福祿壽喜的吉祥之物。滿人在“求福祀神”活動中，“司俎官偕奉宸苑官赴西苑斫取柳條全株，高九尺，圍徑三寸。屆期赴坤寧宮廊下，樹柳枝于石，懸凈紙、戒綢?！彼咀Ｕb神歌禱辭曰：“聚九家之彩線，樹柳枝以牽繩。舉揚神箭，以祈福佑，以致敬誠?！盵10](P68)他們希望柳枝能給本族帶來福祉，新生嬰兒健康成長，保佑人丁興旺。洪湖作為滿清王朝的重要治所，沿襲了崇柳習俗。龍鳳舟競渡前均要插柳，祈求神靈護佑。鳳舟上岸時，鳳頭回望還巢，這時家家戶戶須燒香放炮，名曰“收水”。由此可見，洪湖鳳舟競渡是水神祭祀的表現(xiàn)形式，是對洪湖水災頻發(fā)的一種反映，是一種民俗宗教儀式。日本著名人類學家渡邊欣雄指出：“所謂民俗宗教，乃是沿著人們的生活脈絡來編成，并被利用于生活之中的宗教。它服務于生活總體的目的，這種宗教的構成要素即使來源于正規(guī)的宗教，也是被攝取到了人們的生活體系之中?！湫艞l根據(jù)生活禁忌、傳說、神話等上述共同體所共有的規(guī)范、觀念而形成并得到維持?！盵11](P3)在人類戰(zhàn)勝自然災害的水平和能力有限的時候，便希望借助神力來克服它。

總之，洪湖鳳舟競渡即是對災害頻發(fā)外部環(huán)境的反映，是祭祀水神的儀式，體現(xiàn)了洪湖人的信念和期盼，對建設和諧鄉(xiāng)村有積極作用。

[1]洪湖市地方志編纂委員會.洪湖縣志[M].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1992.

[2]魏光國.楚人崇鳳和洪湖的鳳燈鳳船[A].洪湖文史第6輯[C].政協(xié)湖北省洪湖市委員會文史資料委員會，19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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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賈思勰，等.齊民要術[M].北京：中華書局，1956.

[10]趙爾巽.清史稿[M].北京：中華書局，2003.

[11](日)渡邊欣雄.漢族的民俗宗教——社會人類學的研究[M].周星，譯.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98.

責任編輯 周家洪E-mail:zhoujiahong2004@163.com

2016-05-02

湖北省教育廳2013年哲學社會科學重大委托項目(13zd015)

李義芳(1967—)，女，湖北潛江人，副教授，碩士，主要從事荊楚文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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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1395 (2016)08-002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