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狂動物城》到底牛在哪兒？

magasa

動畫片承載政治和社會批評功能很常見，可是能調(diào)動每一個細節(jié)來完整表達意識形態(tài)看法，并且又能讓每個情節(jié)、每個人物設定、每個不起眼的細節(jié)都發(fā)揮出上佳的喜劇效果（也就是說，即使你忽略所有背后隱藏的政治含義，影片的娛樂性仍然滿載），好像并沒有太多先例

《瘋狂動物城》公映后，“好評如潮”已經(jīng)無法形容這部電影了，它的口碑完全是現(xiàn)象級的，爛番茄、豆瓣等任意評分網(wǎng)站幾乎都是9分以上，零差評的表現(xiàn)，甚至有外國著名影評人將其加冕為迪士尼歷史上最偉大的動畫片。

現(xiàn)在中國電影總說“工業(yè)”這個詞，那什么是工業(yè)呢？《瘋狂動物城》就是電影工業(yè)的最高標準。動畫片比真人電影更能反映工業(yè)的實力，因為它對技術和協(xié)作的要求更高，不像真人電影有時候靠導演的天才靈光就可以拯救。為什么迪士尼、皮克斯的動畫導演，不論多厲害，也沒有跟諾蘭、芬奇、卡梅隆一樣出名的？很多人現(xiàn)在也不知道《瘋狂動物城》三個導演的名字吧？這是因為導演成了體制的一部分，體制比任何一個人，包括導演，都重要得多。個人的天才，要臣服于體制的運轉(zhuǎn)。反過來，不埋沒每個人的才華和創(chuàng)意的體制，才是有效的體制。

自從約翰·拉賽特2007年重返迪士尼，同時執(zhí)掌迪士尼和皮克斯兩家動畫片廠的創(chuàng)作以來，迪士尼萎靡已久的動畫長片接連推出杰作，勢頭更在同門皮克斯之上，也許拉賽特的工作重心更放在重振迪士尼這邊吧。而之前那幾家風光無限的動畫工作室，夢工廠、藍天之類，現(xiàn)在明顯被拉下了一兩個身位。從《瘋狂動物城》我們就能看到，當前的迪士尼動畫電影已經(jīng)達到了一個怎樣的新高度。它之所以所向披靡征服全年齡段觀眾，就是因為下面這些元素。

開創(chuàng)全新的世界

我們來數(shù)一數(shù)，《無敵破壞王》、《冰雪奇緣》、《超能陸戰(zhàn)隊》、《瘋狂動物城》，也可以加上皮克斯的《頭腦特工隊》、《恐龍當家》，除了《冰雪奇緣》仍是古典的公主故事外（不過和過去的公主敘事相比也有很大變化），其他幾部都是基于全新的設定。

《無敵破壞王》是帶領觀眾進入二次元的游戲世界，讓游戲人物在游戲的世界里展開冒險。《超能陸戰(zhàn)隊》是借用了漫威的超級英雄模式?！额^腦特工隊》把故事搬到人的大腦中，敘事基于心理學概念來展開?！犊铸埉敿摇芳僭O恐龍沒有滅絕，依然是地球的主宰者，并發(fā)展出智慧生命。

《瘋狂動物城》則把一個宏大的世界建筑在食草動物和食肉動物眾生平等的烏托邦構想之上。這一核心情節(jié)設定源自主創(chuàng)在肯尼亞采風時，發(fā)現(xiàn)獅子經(jīng)常和瞪羚、斑馬一起喝水，喝完各自離開，雙方相安無事。也就是說，它們并不是隨時都處于劍拔弩張、你死我活的狀態(tài)。

在新的世界觀設定之下，動畫故事的時間和空間得到了極大的拓展，新的世界必然要求新的視覺形象，這對創(chuàng)意、設計、電腦計算都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动偪駝游锍恰诽貏e棒的一個地方就是它的城市設定，就像英文片名“Zootopia”后綴所暗示的，這是一個烏托邦。從自然地理的角度來說，它包含森林、草地、凍原、冰川、沼澤等各種地形，適合所有動物的生活；同時這又是個非常重視人文關懷的城市，為不同生物量身打造了便利設施，比如專供長頸鹿的通道，不同大小的車門，河馬烘干器之類。據(jù)說劇組為此請教了城市規(guī)劃和生態(tài)專家，甚至研究殘疾人法案的學者。

反觀中國電影，這些年翻來覆去地拍《西游記》，《西游記》固然不錯，但是不是可以考慮一點別的？

其實從世界觀創(chuàng)新這個角度來說，追光動畫出品的《小門神》是有這方面企圖的，它設計了一個神仙和凡人共處的世界，在這個世界中神仙有下崗失業(yè)的煩惱，不得不有求于凡人，這是個很有趣的世界觀前提，只是這部電影整體水準還差得比較多。

故事層次有淺有深

《瘋狂動物城》是合家歡電影，從六歲到六十歲都可以去看。但一部電影怎么同時照顧不同年齡層次的觀眾？一般的做法總是就低不就高，把故事講得淺顯易懂，符合小孩子口味，并且力圖讓淺顯的故事更加有趣，讓成年人也看得開心。但《瘋狂動物城》的做法就更有難度一些，它明顯把電影故事內(nèi)容分了層次，不同的觀眾看到不同層。這種做法當然不是這部電影首創(chuàng)的，但能做到這么完美，很少見。

所以，《瘋狂動物城》可能是迪士尼歷史上最大膽創(chuàng)新的一部動畫長片，不過這并不體現(xiàn)在它傳達的價值觀上。這部電影的價值觀仍然是美國自由派意義上政治正確的那套觀念：尊重種族差異，歡迎外來移民融入主流文化，反對以刻板形象來定義不同的種族等等，其實并不新鮮。它的大膽其實反映在，把復雜的意識形態(tài)觀念完美地轉(zhuǎn)化到一個擬人化的動物故事中。動畫片承載政治和社會批評功能很常見，可是能調(diào)動每一個細節(jié)來完整表達意識形態(tài)看法，并且又能讓每個情節(jié)、每個人物設定、每個不起眼的細節(jié)都發(fā)揮出上佳的喜劇效果（也就是說，即使你忽略所有背后隱藏的政治含義，影片的娛樂性仍然滿載），好像并沒有太多先例。

對于兒童觀眾來說，他即使無法領悟到片中的政治和社會意識信息，他至少可以感受到幽默、可愛，以及人與人應該互相尊重、平等相待的道理。

在劇作方法上，《瘋狂動物城》和去年皮克斯的《頭腦特工隊》其實是一致的，都是大量使用比喻的技巧來講故事。和過去動畫電影的區(qū)別是，也許以前能在一部影片里用到十處八處的比喻手法，現(xiàn)在是一百處以上，處處嚴絲合縫，前后呼應，這對主創(chuàng)的編劇能力要求更高了許多倍。

吸收亞洲流行的二次元文化

迪士尼動畫有自身的一套根深蒂固的傳統(tǒng)和范式，其中很多是由《白雪公主》這部里程碑作品確立的。迪士尼常用的那些招數(shù)，包括將動物擬人化（兒童化），不管是什么動物，即使是猛獸，也都外表可愛無辜，對人沒有威脅；熱衷使用追逐打鬧和不造成傷害的暴力，包含少量危險的場面，以提供緊張刺激，但是一切危險最終都會被重置，幾乎所有人都會平安無恙，獲得快樂的結局。

這些傳統(tǒng)一代一代地傳到今天的《瘋狂動物城》，但我發(fā)現(xiàn)這部影片的一些特征似乎是傳統(tǒng)迪士尼動畫電影不具備的，更像是學習自東亞地區(qū)二次元文化的賣萌。這一點最直觀的表現(xiàn)，就是角色設定開始借鑒日本動漫，比如眼睛越來越大。這只要比較早期的米老鼠、小飛象和《瘋狂動物城》里的兔子、狐貍就很清楚了。而且這部電影把有意識的賣萌當成突出賣點，兔子和狐貍就不用說了，大部分配角，像花豹、樹懶、綿羊、大象，無一不以賣萌為生。

因為賣萌賣得好，中國人明顯比美國人更喜歡《瘋狂動物城》，這從中美兩國的電影評分網(wǎng)站上就能看得出 來。

傳遞普世價值觀

我們經(jīng)常說好萊塢電影傳播美式價值觀，這么說不是不對。但更準確的說法是，好萊塢電影講述的是經(jīng)過修正的美式價值觀。

隨著好萊塢電影的全球化發(fā)行和營銷日益深入到每一個主要國家和新興市場，它必然會考慮到許多國家的特殊情況，所以一成不變的美式價值觀并不能包打天下，好萊塢電影其實在不知不覺地修正電影中所表達的觀念，以便更加普世，讓全世界不同民族、不同宗教的人都能接受。

總有人指責美國人，說你們的電影攜帶了太多你們國家的價值觀，是文化侵略！美國人會反駁說，就因為遷就你們海外市場，我們國家的電影早就不是純粹的美國味兒了！

這種遷就的表象，就是《瘋狂動物城》將電視播音員的形象按照發(fā)行國家來區(qū)分，中國是熊貓，澳大利亞是考拉，加拿大是麋鹿。

考察內(nèi)在思想的話，美式個人主義與自我奮斗其實仍然是《瘋狂動物城》的主心骨——所有人都不看好小兔子能當警察，可它靠自我奮斗實現(xiàn)了這個“美國夢”。

而更國際化的考量體現(xiàn)在放諸四海而皆準的文化多元主義和相對主義，在電影里就是說，每種動物不管體格大小還是智力高低，在動物城里都是平等的，都有權按照自己的生活習慣在這個城市里生活，并且盡管動物之間的文化傳統(tǒng)存在差異，但沒有高下之分。這種說辭當然可以直接套用到全世界那么多民族身上，于是不管來自哪個國家的人看到這部電影，都挑不出刺來。

移民和文化融合是美國的立國之本，他們做這種推己及人的改變更得心應手。換言之，這種國際化、跨文化的大片，除了美國人，其他國家還真不容易拍出來。

《瘋狂動物城》的政治梗

《瘋狂動物城》不止是一部合家歡動畫片，它還蘊藏了極豐富的政治和社會意涵。這是一部符合好萊塢傳統(tǒng)的“寓意電影”（message movie），只是套上了“警察搭檔電影”（buddy cop film）作為類型外殼。影片回應了當今世界面臨的一個最緊迫問題，一方面是部分少數(shù)族群和宗教極端分子的暴力活動（如ISIS），另一方面是主流社會由此產(chǎn)生的排斥行為（如唐納德·特朗普）。

注意，我絕不是說本片主創(chuàng)有意在對ISIS和特朗普含沙射影，這根本不可能。因為一部動畫片的制作周期極長，它的初始創(chuàng)意構思之時，可能ISIS和特朗普還不構成一個世界性的突出問題；其次，一比一的精確影射在藝術上是很傻的做法，本片畢竟是一個普適性的寓言，沒有必要那么做。只是影片主創(chuàng)的構思太精辟且有預見性了，才讓我們產(chǎn)生那樣的錯覺。

估計本片所傳達的信息會被一些人視為典型的好萊塢自由派立場，因為政治正確無時不在。比如兔子可以說自己很可愛，但其他動物不能說，這就相當于種族特定的玩笑只有本種族的人可以開；狐貍想摸摸綿羊的“頭發(fā)”，而綿羊軟綿綿的卷發(fā)和黑人類似，所以綿羊副市長的人設就是一個黑人姑娘；此外大象冷飲店宣稱自己有權不出售商品給特定顧客，這也是對一件具體時事的回應，之前美國一些比較保守的地區(qū)，有的商家出于宗教自由等原因拒絕給同性戀者提供服務。

自由派立場還體現(xiàn)在對種族差異現(xiàn)狀的闡釋與解決方案。影片中先是爆發(fā)了食肉動物失蹤的案子，經(jīng)過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這些動物都發(fā)瘋了，露出原始的野蠻天性，于是被人抓了起來。兔子警察一開始將食肉動物發(fā)瘋解釋為那是他們DNA與生俱來攜帶的野蠻本性，這顯然是對應了種族歧視中常見的基因優(yōu)越論，絕對是政治不正確。

后來經(jīng)過偵查發(fā)現(xiàn)，果然是有人在搗鬼。誰呢？是恐懼食肉動物的一部分食草動物，他們給食肉動物偷偷注射藥物，使其發(fā)狂，于是問題清楚了。這種解釋很值得玩味，細想起來，按照所謂的“白左”價值觀，幕后黑手一定只能設定為食草動物（象征西方主流社會）。若黑手是食肉動物（象征非法移民，或是宗教極端分子等不容于主流社會的異類）又如何？那說明雙方的分歧是本質(zhì)存在的，將無法彌合。

片中的獅子市長和綿羊副市長都帶有一點唐納德·特朗普的影子。獅子市長發(fā)現(xiàn)有食肉動物發(fā)瘋，他的辦法是把所有發(fā)瘋的動物隔離起來——這不就是特朗普的防火墻主義？而綿羊副市長則是主動出擊，搶先向食肉動物下手，就好比特朗普提出的驅(qū)逐上千萬非法移民。

前面說了，這不是故意的設計，只是說當族群沖突發(fā)展到一定程度，特朗普這種人是必然會出現(xiàn)的。

超級動物城的運作還有很多美式民主政治的影子，比如獅子市長僅僅因為一份錄音就下臺，大概只有發(fā)生過水門事件的美國才認為這符合現(xiàn)實。而獅子選擇綿羊為副市長，是為了拉攏食草動物的選票，看到這里再想想如火如荼的美國大選，讓人會心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