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唐 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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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黎明的漫長旅行
文/唐 棣
唐 棣電影導演,作家。拍攝過十余部電影短片及藝術錄像,曾斬獲“新星星藝術節(jié)”年度實驗大獎,作品入選國際青年藝術節(jié)實驗電影單元、北京國際設計周、中法新人電影節(jié)等。電影長片處女作《滿洲里來的人》作為39屆香港國際影展“自主新潮”單元唯一華語電影,亦被西方專業(yè)媒體《好萊塢報道》、 《每日熒幕》稱為“不可忽視的鮮明存在”“、區(qū)別于以往中國電影的新生噪音”!
夜連著黎明,就如黎明又將會合著夜,這是一條無始無終的路。
——(法)馬爾蒂娜·拉芬(Martine Laffon)
“你只是想向我證明你是個男人……
你和我們一樣,也很自私?!?/p>
——申東海小說片段
透過咖啡館的落地窗,就可以看得到那道夾縫了。夾縫向上延伸,兩側正對著的陽臺隔著這道狹長的區(qū)域幾乎都無法開窗。后來,兩側住戶為了安全起見,大部分都用鋁合金網(wǎng)把窗口罩住了。以前,申東海總是從這里抄近路走的。每次穿越夾縫都會一直抬著頭,就怕有什么東西突然從隨便哪個陽臺上落下來……來到街上時,已是下午三點一刻的樣子。走著走著,有人沖到面前,陽光暗了一下。申東海正用手去壓亂亂的頭發(fā),撣去衣服上的灰土。他微微睜大了一下眼睛說,反正走過去,就是海了!拿明信片的問路的人,露出了更嚴重的疑惑,他的表現(xiàn)是急速折回了車里,一句話也沒說,剩下他一個人晃蕩。海上沒有帆船,天上沒有海鷗,這就導致幾乎分不清天地。海邊的沙灘上豎著一把暗紅色的遮陽傘,傘的邊緣露出一條褐色的小腿。剩下的空曠是淺灰基調(diào)的一種藍色在飄蕩——墻上的這張風景畫下坐著一個人,“你這人好奇怪?!泵酐愑謴墓衽_邊的過道走了出來,一邊走,一邊說,“那里多危險。”桌子上擺著一個屏幕剛黑下來的手機。“沒事吧?”他坐在那里有一會兒了。他看到她的手在胳膊上摸索,剛才小孩撞了她一下。一串小孩的跑動聲又從身后傳了出來,她還是一邊走一邊說:“就覺得——危險。”剛才的短信內(nèi)容包括一個地址和一句話:“這周在海邊同學會,一定來?!彼ь^接著敏麗的話:“這周得把小說交出版社了?!泵酐愓f:“寫得比以前好多了?!薄安惶粯?,對了不一樣是怎么樣?”申東海看向窗外,“這么晚了。”
三年前,咖啡館老板老陸——以前是礦區(qū)的勤務警察——突然有一天徑直走到桌前時說了一句,別走了。申東海合上電腦,想著空空蕩蕩的房間,心里不是滋味,故意說,這么晚了,這周得把小說交出版社了。當時的老陸沒有結婚。申東海和他談得最多的是女人乏味、愛情無聊、生活虛無。似乎是在突然之間,就在眼前,三個主題灰飛煙滅,老陸抱著新出生的孩子跟他說話,申東海這時在這個桌子上寫起了第三本也許根本賣不出去的小說。他有點心不在焉,或者說,他覺得還接受不了他的轉變——老陸已經(jīng)沒法理解他那種有點說不上來的古怪心情了。視線穿過玻璃窗隨一個身影來到門口。風有點冷,老陸不時把毯子往小孩的臉上蓋。六分鐘三十秒后,一個女人隨老陸進門,前后十五秒。為了使桌子顯得不那么擁擠,申東海把電腦包從桌上拿到了玻璃窗的臺子上?!拔铱础暌獊砹恕!崩详懣聪虼巴?。天氣預報說這幾天有雨,可一直沒有下起來?!拔铱催^你的書,寫了一個女人……”申東海知道自己的讀者少得可憐。書在書店很難買到,即使有的書店在賣,也少人問津。對方繼續(xù)說,是寫一個傷心的女人躲在衛(wèi)生間,你說她的心被抽水馬桶,輕輕地,抽走了?,F(xiàn)在也覺得這句話有點土了。當初的一幕是編輯托了托眼鏡說,“我覺得,有點虛假?!彼加浀?,本來就是虛假的。那次,他硬著頭皮去磨第一本書拖欠的稿酬,好容易把房租交上,房東臉色由陰轉晴,還送了他一瓶酒,他當晚大醉,這段往事說明他自己這幾年沒什么變化?!澳悄銖哪馁I的?”申東海的聲音懶懶的,沒喝幾杯酒。她愣了一下。平時這個時間有幾個大學生在店里聊天。天要下雨,人走光了。老陸站起來,身邊的敏麗抱過孩子,轉身在申東海身邊坐了下來。他們喝酒時,老陸老婆和敏麗是最好的朋友,高中同學,在一旁敘舊。申東海偶然聽到敏麗說起初戀,插了一嘴:“想過見一面么?”老陸老婆說:“見不到了,他出了車禍。”“我問的是想不想見?”申東海有點醉,“想見見不到和不想見的感覺不一樣。”“聽同學說的,好像一直單身,忽然就死了?!遍T在風吹下晃動,老陸的老婆趕緊找了一個凳子擋上去。這個夜里,老陸沒了申東海印象中他們說起女人時的厭惡,和襁褓里的孩子一樣依偎在老婆身邊。敏麗酒量好,拍著申東海的肩膀,就說:“噓——別問了。喝了這杯,我告訴你個秘密?!鄙陽|海一飲而盡。“你受得了他和我最好的朋友上床么?”老陸嘴上嘟囔著什么,他們的愛情的結晶躺在一個搖籃里叼著奶嘴大睡。敏麗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外面好像下雨呢?!鄙陽|海拽住一支冰涼的手:“很快會停的?!?/p>
我是說,那個下雨天和別的下雨天沒有什么兩樣。申東海往路邊的一堆雜物上吐了一口痰。回頭看敏麗,本來還有點不好意思。不過,敏麗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他的表情,他的表情又特別迅速地被掩飾起來,兩人朝申東海租住的小房子走去。
第二天醒來后,敏麗有氣無力,后半夜幾乎都在嘔吐。吐完,申東海毛躁地抱著她做愛,直到她忽然捂住嘴,小肚子開始痙攣,他才松開,放她去廁所。敏麗高潮時的樣子有點奇怪。他從沒有做過這么長時間,一邊做一邊想上學時候,為什么就沒有做過?當兩具身體黏合在一塊,隨著小腿高高的擺動,是一種遲來的歡愉把他們點燃了。他一時覺得這個松軟的女人和之前的女朋友不一樣。到了早晨,沒有提早離開,而是閉著眼睛等待著什么從昔日蘇醒過來。從這個傷感的早晨開始,他們開始相處了。“他說過,我要是有一天離開他,他就讓汽車撞死自己……”她哭了?!澳氵@人也很奇怪。”申東海意識到自己在掩飾著什么,時間越長,就越累。第二本書連同他的十五本處女作小說幾乎把敏麗那個小書櫥填滿了。當申東海問她為什么買這么多本?敏麗只說,就想擁有它們而已。新書的版權依舊給了原來的編輯,雖然那個小出版社的書沒怎么宣傳,賣得很少。編輯對他不錯,他實在不想再碰霉頭了。
窗外的街寬敞了很多。這次是他們分手后第一次在咖啡館見面,間隔一年。敏麗就是覺得他奇怪,你們這些人就是奇奇怪怪的。她這么一說,申東海往往沒什么話可說。敏麗去了廁所,他才松了一口氣,電話響了……他們約在老陸的咖啡館,這天有點陰沉。老陸不在店里,讓他們幫忙照顧一下孩子和店。看著外面冷冷清清的街道,他在想,這個季節(jié)給人帶來了一種奇妙的感覺。畢業(yè)后,同學們有了各自的生活。有聯(lián)系的不多。申東海只是有時候給在同城工作的李振打個電話。他介紹當時開黑車的敏麗跟李振認識也是在一個冬天,那個初冬比現(xiàn)在這個時候冷得多。李振還在鋼廠做推銷員,他們見面時,李振的鼻頭特別紅,也穿得很厚。聊起來才知道,他到處找門路,每天要跑很多鄉(xiāng)下小城。“敏麗弄了一輛車,可以拉著你去找客戶?!鄙陽|海說?!皷|海老和我提你們大學時的事,以后需要車,就找我?!崩钫裾f:“多不好意思?!边@次見面后的小半年里,李振一直跑業(yè)務都租敏麗的車,有時申東海給敏麗打電話。敏麗就說,在和你的老同學去鄉(xiāng)下的路上呢。然后,李振也通過電話,匆忙地跟他說幾句。開車就是這樣子,每天都在路上。一晃老同學忽然有一年多沒見?!袄钫竦纳馊绾??”申東海在一年快過去時,得知敏麗也好久沒載著李振跑業(yè)務了。敏麗和平常一樣開車,在路上,她從不主動給客戶打電話。申東海知道這一點,又問出什么事了?敏麗說不知道,因為接了一個送貨的工作,天天忙著在兩個城市送貨,好久沒見到他。申東海打電話去問,他們約在一個小餐廳。李振那天喝了點酒,鼻子也沒那么紅了,他說這么下去不行,你看,我特別累。不如自己開廠子,然后說了些沒用的話,談話就草草結束了。那是一個冬天。最后,他想起什么似的,回頭問,啥時候結婚???兩人在小餐廳外漆黑的街道里,哈著熱氣,牙齒磕碰的聲音微微響起,嘴上吸著煙,一直走,一直走。
電話是李振打來通知今年同學會的。還好,大學同學會讓他下了一個臺階。事實上,如果不是因為同學會,也許他們就不再聯(lián)系了。短信地址發(fā)過來是大學期間郊游過的海邊。電話里說是一個女同學非說沒有看過冬天的海,才這么決定的。申東海在電話里笑了笑,就說:“我有個小說要寫,可能……你知道我還有一個李作家的簽售會要參加,你把地址先發(fā)給我……”大學同學會定在海邊的海海餐廳。這家餐廳是他們大學郊游,大家經(jīng)過時都想進去大吃一頓的地方。可當時都是學生,就在大窗戶前朝里看了看,就走開了。敏麗等他一起出來走走時,他也沒有動地方,而是說,我等老陸。你先走吧。敏麗從玻璃窗外走入街的深處。申東海喝了酒,是凌晨從咖啡館出來的。他在門口把防盜欄也順便拉下來時,小鹿早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作為父親的老陸不是一個他表現(xiàn)出來的那樣的人。他們剛認識不久,喝點酒,敞開心扉一聊,就知道他們都差不多。他害怕讓自己太了解自己。第一本書出來之后,他打電話去問編輯,有沒有一些安排活動。編輯說,現(xiàn)在文學不景氣。申東海有點不開心,好了容易寫完這本書,不宣傳不就賣得更少了么?本來,主要是想問稿酬的事的。下午,他去了Black& blue書店。這個老板是個文藝中年,認識他,知道他的新書出版,一進門就殷勤地過來招待他:“申作家來了。我訂購了一些你的新書。何時候辦簽售會?”他們站在書店的書架前,申東海一邊說話,一邊在上架的新書前定睛觀看?!澳亲髡??”突然走來一個女讀者拿著他的新書。老板讓出一個空位:“是的,這是一本好小說?!鄙陽|海臨出書店門,為那個女讀者簽了名。老板站在門口看著他,申東?;仡^示意,應承著。
一個星期后,申東海接到電話。他幾乎忘記了一個星期前的事。房東的催促搞得他有點心不在焉。申東海來早了。本來,就沒什么事,一時半會也沒想到新書的內(nèi)容。早早從出租房出來,在門口還看了看不遠處房東的家??粗粗?,似乎感覺到什么,遠處傳來了一陣開門聲。申東海趕緊貓下腰,迅速地從閣樓的臺階走下來。他到街口的時候,房東家的小孩背著書包走到了他身后。申東海假裝沒看見。小孩看了他一眼,也假裝沒看見。兩人之間似乎在做一個游戲。紅燈變綠燈,他們并排過馬路,又走過一片酒吧、小商店、花店、一個專賣進口食品的禮品店,最后在一個岔路口分開了。申東海走著走著,就笑出聲。在書店門口站了一會兒,想吸煙,就下了閣樓。申東海用腳把煙蒂在地上碾滅,迅速地從身后右邊臺階走了上去。書店在一個閣樓上,他站在樓下抽煙的時候,不曉得上面來了這么多人。書店在簽售之后安排了一個交流會,在書店邊上的一個小的放映廳。申東海給最后一個拿著他的書進來的人簽完名,獨自坐在一張竹椅子上,四周人不多,又想點一根煙。對面是觀眾席?!拔沂莻€特別不主動的人,我也不知道讀者喜歡什么,但總有一些東西感動我,讓我想到過去,或者現(xiàn)在,周圍朋友,這些東西組成了我的一些素材。其實,是故事找到了我。”提問環(huán)節(jié),主持人把話筒給了一個大學生模樣的女孩。女孩說,之前看過他的小說,奇怪他一直用第一人稱寫作,還有申東海剛才說的話也讓她覺得是不是有真實的影子。“比如我聽說過您的一些八卦,我主要指男女方面……”她說完,得到的答案是那只是看上去真實的故事——我覺得這就是真實與虛構的神秘關系,申東海說。女孩又補充:您還記得您寫過多少女人么?我記得有評論家說,您筆下的女性描寫是失敗的。
“但我也想懂女人?!?/p>
主持人說,我就覺得您寫的挺好。我來念一段,海上沒有帆船,天上沒有海鷗,幾乎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地。海邊豎著一把暗紅色的遮陽傘,傘的邊緣露出了一條褐色的小腿。大家覺得呢?女大學生后排的一個女讀者接過話筒,遲疑一會兒:“我想問的是你為什么愛寫壞女人的故事?這本小說,我剛才翻了一下,您看這段‘回學校辦事沒找到人。離開時在教學區(qū)見到了老師。他特別熱情,說要拍個短片,請我去辦公室,那天也好冷。你們就在辦公室做那事么?太孤單了。過后幾天,也都不開心,晚上經(jīng)常喝醉,一天很晚了,在路上閑逛,就去了旅館……他說他喜歡我,我就陪他睡了。’我覺得您似乎對這樣的女人情有獨鐘。”申東海反問:“這是壞女人么?這是女人而已?!薄罢垎柲阌泻⒆用??”女人越說情緒越激烈,“假如,你的女兒做了這樣的事呢?”申東海有點激動:“她只是表達了她的愛,她只是把愛情更加具體化了,而不是說一些沒用的話,這就是她理解的愛。我沒有孩子?!?/p>
“愛的本質是不斷地上床?我覺得申作家這么說,也不會是個好男人?!?/p>
“我不希望我的生活和小說有什么特殊聯(lián)系?!?/p>
“你是一個誠實的人么?”
“我覺得,不是?!?/p>
“您說真實與虛構的神秘關系到底指的是什么?我也是一個曲洋大學畢業(yè)……”
“什么意思?”申東海又說,“你不覺得她既誠實又善良嗎?”
女讀者半天沒有說出話來??吹贸鰜硭芙辜?,但面對面的申東海反而放松了,他示意臺下,開始點煙,然后故作平靜地看著臺下的三四個讀者。
“您為什么要寫這樣一個故事?”不是每個作家都知道自己寫出了什么,和未來會寫出什么。他這么想就這么說了。一個男性讀者說:“你的新書寫了一個男人跟很多女人的故事,這個男人的原型是您自己么?”
申東海幽默地說:“我羨慕他?!?/p>
那個和他是校友的女人突然站起來瞪了他一眼,走出放映間。放映間的門擺動,一會兒過后,申東海才轉頭:“沒問題,那就結束吧。”
這個文化區(qū)平時很多文化人出入。也是很多文學聚會的場所。走出書店,申東海就怕遇上什么熟人。于是,趕緊走了下去。學長?東海學長么!申東海從樓梯口就發(fā)覺身后一直跟著人。這算是一個陌生的聲音,學生!他在停車場外的馬路邊站住,打量起了這個女人,在記憶里對應這張臉。剛才的那個問問題把他搞得很尷尬的女人的臉總是出現(xiàn),申東海的臉色有些不好。
“見到你好高興。我是你學妹,也是燈塔寫作小組的。清——秀——”
“李——李清秀。你變胖了?!?/p>
“我聽說你婚后住西城啊?!?/p>
“我來這邊給我兒子找一個作文老師,沒想到遇上你。你有熟悉的朋友做這一行么?”
兩人向小停車場的側門走去,邊走邊說——對了,我遇上過幾個同學,他們說您很了不起,做副主編。善雅姐你們特別相配。不曉得大家是怎么把他做副主編的事情傳出去的。有時周末,有時是工作日下午,有時善雅出差也會把他帶上,一路上他們在陌生人面前就像一對情侶似得。申東海是不是喜歡她?很多時候,比如寫作完成、或者想那事的時候他們會一拍即可。而他在敏麗身上發(fā)現(xiàn)了這兩件事之外的更多的東西。當用“副主編”的說法無法打發(fā)敏麗和他自己時,敏麗說,咱們分開了,你就去找你的善雅主編好了……申東海真想沖到街上去。隨便去哪里都可以。他終究沒有。很久沒有見善雅了。聽說跟她丈夫去國外了。我現(xiàn)在要抓緊創(chuàng)作,作家總不能太安逸啊。沒必要對學妹再多說什么了。他們走到停車場的側門門口。學妹又跟他說了幾句話,然后看著他。申東海有點煩:“你剛才說什么?我走神了。”
“沒什么,剛才看見一個同學,不曉得為啥,氣沖沖地和一個學姐走了?!?/p>
“人和天氣一樣總在變。”申東海自己的事還想不過來呢。
“學長,這是怎么回事???真叫人想不通,當初那么要好的朋友現(xiàn)在見面就是特別別扭,上去說話別扭,不說話也別扭?!?/p>
我是說申東海沒法解決她的疑問,因為這個疑問他也有。他們是在街口分開的,女人說了再見,申東海朝她微笑,她向著與他正好相反的方向走去。
幾輛車從東向西駛來,車身上也會帶著一些雪跡。你坐上車了么——你坐汪明的車——我讓汪明接完你,再接曲惠——你們從城里過時——我讓馬東的車與你們會合——大部分同學離海不遠。除了出差在外的,同學會的人數(shù)這次湊得挺齊的。汪明在電話里特意問李振:申東海這次來么?我好多年沒見這個家伙了。聽說他現(xiàn)在是大作家了,我當年申請加入燈塔文學社據(jù)說就是這小子沒有批準,我得質問他。李振說:總是變,還不知道。汪明的電話里傳出曲惠尖銳的嬉笑聲:不來,我就把他的八卦都說出去!大家笑得特別開心。二十五個人的樣子和大學時代都有了些變化。他們陸續(xù)來到了海海餐廳。餐廳外面的小停車場很快被塞滿了?!澳銈冞€記得么?”李振到的最早,他負責接待,他站在餐廳門口,指著那個廣告牌?!霸趺赐昧?,那次我們就說過一定要進去大吃一頓。“汪明說,“尹姝還在這里看了半天呢?!崩钫窨戳丝词謾C又合上。“尹姝都來了。大男人婆婆媽媽。”曲惠示意李振給申東海再打一個電話。
“外面,太冷了?!?/p>
“冬天的海邊聚會多有意思啊。”
隨后到的幾輛車里的人陸續(xù)發(fā)出這種感嘆。
“咱們系這次人數(shù)最全了。尹姝,你來了,你知道我們多想你么?”
尹姝不知所措。
“尹姝,尹姝……現(xiàn)在你好點了么?”
對面的一個女同學忽然說。這是尹姝第一次參加大學的同學會,以前都是以各種理由不來參加,她不知道這個女同學知道了自己什么。曲惠和李振離得最近,她用胳膊肘在李振大腿上按了一下。李振差點叫出聲。趕上大家開始互相交談,聲音挺亂。李振掏出手機看了看,收到一條短信是申東海發(fā)的——“很快?!?/p>
“我追過你呢?!币粋€男同學突然說。
尹姝還在發(fā)呆了。
“說真的呢。我一直想問你啊,當初是不是你裝糊涂,你就告訴我吧?!?/p>
尹姝看了看旁邊的人。
“唉,你叫人好尷尬呀。什么破問題?!崩钫癯鰜泶驁A場。
對方好像真的很想知道似的,看了尹姝好半天。
申東海推門進來,低著頭,舉著一瓶酒,連說:“對不起,本來今天還有個簽售的活動,我偷跑出來的?!?/p>
“我們在說大學時候的事呢。你也追過尹姝,沒錯吧?!币粋€女同學用故意羨慕的口氣說。
“是啊,大美人嘛?!睎|海說。
尹姝有些不好意思。
“你干什么,干什么!”一個男生在怒斥。
“不要這樣?!绷硪粋€聲音在說。
幾句吵聲之后,才聽得見身邊的女孩的哭聲在餐廳里淡淡地飄著。大家都不說話了。場景安靜下來。剛才還亂開玩笑的人們,盯著女孩對面,一個端著杯子的男人。這時,尹姝抬頭,一把扶過女孩。女孩靠在她肩膀上小聲抽泣。
“都他媽過去了……”男人說著,氣憤地,一仰頭,干了一杯酒。
“非刺激她?”汪明對男人說,“過去還有什么可說的!”
申東海站起來,身體有點生硬,而后小心翼翼地打圓場:“好了,好了。大學時最愛喝的酒,我今天帶來了?!?/p>
“沒事吧?”他把酒打開給大家依次倒酒。誰都想讓氣氛快點緩和下來。
“我——不喝!”女人拿起衣服,沖出餐廳。
“你就沒長大過。不去哄哄?”曲惠還是老樣子。她好像特別了解這對男女。雖然現(xiàn)在是兩個孩子的母親,說起話來還是那么尖聲尖氣。等申東海倒完酒,又說:“屬你長得漂亮,會寫詩?!?/p>
“一點沒變。我記得東海和曲惠很要好呢!”
男的從尹姝前面走了過去。尹姝的位置對著門口,她一指就說:“往那邊去了,你還不快追?!?/p>
“就是沒長大?!鼻莺鋈晦D了話頭,“我特別氣你。”曲惠大大咧咧說話,“我那時真想給東海生孩子,把你氣跑。”說著自己又“咯咯”笑起來。
“東海,你在大學時就成為了作家吧。聽說你做了主編,就沒時間寫小說了吧?”
“還是想寫作。上本書賣得還可以,出版社那邊就約再寫一本,出版也不景氣啊。”
尹姝說:“你的東西灰暗,人物都特別讓人悲傷,有點不像現(xiàn)在的你?!?/p>
申東海看了看自己的衣服,一套特意為聚會準備的新西裝,抬起頭應付式地說:“我很陽光?”
大家一邊喝著酒,一邊等著東海說話。
我是說遇到什么事大家都會拿曲惠開玩笑,大學時候就是這樣,曲惠是個特別開朗,心里不藏事的姑娘,但她深深地愛著申東海。不過,只有同宿舍的尹姝和她透露過這件事。
早在秋天時,李振知道了尹姝家在冬海公園附近。那是一個下午,他提早半個小時從公司出來。兩人也沒約,他只是心血來潮去看看。告訴他這個地址的那人只是說了個大概,以為能找到,把車開到這里時卻發(fā)現(xiàn)找不到一座橋。這時,一個溜小狗的大媽從公園出來了,大媽就牽著小狗走到了一個公交站牌下,狗在四處聞著。李振搖下車窗,大媽正說著話,他以為老人在打電話,可是老人手上什么也沒有,出了一根牽狗的繩子。
“大媽,這是跟誰生氣呢?!?/p>
“跟它,真是夠改不了吃屎。在家好吃好喝,到外頭就撿垃圾吃。”大媽看了他一眼,還是氣鼓鼓的。
“別跟狗氣了。大媽,這附近哪有座橋???”
“關門了,別去了。你這都幾點了?!闭f話還是有點生氣。
“我就問那個橋?!?/p>
“在公園北邊,下午七點那門就關了。去也白搭。”
“那橋附近有個小區(qū)?”
“什么小區(qū),那有好幾個小區(qū)呢。你說的這個叫什么名?”
“大媽,我就是忘了名了,才跟您打聽橋。說是從橋上過去,出了門向左走。”
小狗有點著急了,不斷發(fā)出嘰嘰的叫聲。
李振趕緊說了聲:“謝謝。”
“我也沒告訴你啥,不用謝了?!彼f話的腔調(diào)還是有點生氣,又說:“小伙子啊,你就是開過去了,也進不去公園的門?!?/p>
越往公園方向開,越覺得有意思,然后電話響了。李振正好跟這個人再問一下具體的地址。
“到公園門口了。說是七點關門,我看不到橋。嗯,東?;ㄔ肥前桑恐懒?,剛才遇上一個大媽特別有意思,改天跟你說,我開車呢?!?/p>
大學時代一次聚會晚了,李振送過尹姝回家。原來的大廠房、舊小區(qū),還有很多田地都被公園占了,挖成了人工湖,他開車在那個公園外圈繞了至少一個半小時才看見岔路。兩旁都是水,一眼看不到邊。李振到了小區(qū)按回憶找到了那個門口。尹姝不在家,他按了半天門鈴,倒是對門鄰居忽然把門打開了。
“你是她什么人?”
“大學同學?!?/p>
“同學啊,你好好勸勸他們,再這么下去非得離婚,總是聽見半夜吵架?!?/p>
李振在街口遇上了尹姝。尹姝不好意思地,歪身看了看,街道盡頭的家門,說:“咱們,對面坐?”
兩人在一家冷飲店里說話。
“沒想到吧?我也沒想到,這么大?!崩钫裾f。
尹姝說著看了看對面有人拐進了他家那條街,“跟一片海似的。”
“怎樣?”
“平時還好?!?/p>
這個女人在大學時代是系花。每個男同學都想將來能娶了她。李振覺得申東海不喜歡尹姝,所以也去追。有一次,李振拿著鮮花去尹姝宿舍外面等她時,撞見了申東海。當時,申東海在很遠的地方,他認出了他??伤麤]有說話,只是躲了起來。之后,李振放棄追求尹姝。
“你跟申東海有聯(lián)系么?你們當時多好。聽說你們在那次去海邊郊游時都去了旅館?!?/p>
“你能相信我說的么?”
海邊的餐館里布置了長桌,同學三五一團,隔桌互敬。尹姝坐在李振和申東海間。有時,申東海會隔著遠遠地距離,喊著向一個人打招呼:“你小子來了?!睂Ψ脚e起酒,嘴上說了什么是聽不清的,二十五個人的說話聲掩蓋了很多細節(jié)。申東海覺得真好啊。二十五個人說著曾經(jīng)的故事,故事里的人有的離你很近,有的離你很遠。
“那個,還有東郡老師拍過一個短片在學校特別有名。”
“我有個疑問……”
對方等了一會,尹姝沒有抬頭。
“尹姝最誠實,你說?!?/p>
“說什么?”
大學畢業(yè)后,尹姝第一次近距離看申東海。他第一本書在Black& blue書店簽售,她就來了。沒打招呼,買完書,就走了。那本書寫的是一個小鎮(zhèn)青年的愛情故事。本來,尹姝又忐忑又興奮,躺在床上看書。可是看完這本書,她發(fā)現(xiàn)小說里一點自己的,他們的故事都沒有。也許,他們真的沒有開始過。又有點失落。學校傳聞,東郡老師那個短片里的女人的腳來自尹姝。也聽說他們有過一段情。
“她跟東郡老師戀愛了是吧?尹姝你說。”這個人有點喝醉了,指著對面的一個女人說。
尹姝點頭。
“尹姝,你這人!”女人笑著舉起了酒杯。
周圍的人舉杯起哄。
“哎,你記得那個胖胖的孫銘嗎?現(xiàn)在做了辦公室主任。我一次去一個公司看見了他?!备闪艘槐?,女人說。
“孫銘?那個學弟?”汪明有點詫異,“想象不出來?!?/p>
“尹姝,我說過那孫銘不是個好東西……”當年,曲惠跟她是同屋。
聊得有點不對勁,李振趕緊咳嗽,不料顯得那么大聲。申東海好像會錯了意,仍在一個勁兒敬酒。
“對了,曲惠,我給你說個有意思的事……有一個老太太……”其他幾桌的人都喝的挺多的。大家包下東海餐廳,整個一天都是他們的。喝醉了就可以躺下,睡覺。李振越說聲音越小,他喝了不少酒,幾乎是申東海敬尹姝一杯,他也跟著喝一杯。整個過程比他說的那個事還有意思。場面熱烈,沒什么人注意到他們這幾個坐的最靠邊的人。期間,電話響了。
“申學長,我是李清秀啊……”
申東海喝不了多少酒,頭有點暈:“?。磕闶钦l?”
“咱們不久前剛見過。我想告訴您,我給兒子新找的作文老師知道我和您認識,他不相信呢?!?/p>
申東海沒回話,聽對方說:“難得相遇,我是想找時間咱們見個面?!?/p>
“學長可以跟他說句話么?”
申東海走到靠窗戶的位置。他有點蒙,電話里又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
“你好,我是申東海,我……”
“是您啊,我特別喜歡您的小說……”
掛掉電話時,他罵了一句,沒想到聲音那么大,因為餐廳里的聲音低了下來。陽光還是很強烈的。莫名其妙啊。
尹姝坐著,沒別的同學熱絡。她不喝酒,不是酒量不大,只是反感了,這讓她想起她的丈夫,那個酒鬼。尹姝大學畢業(yè)被他迷住了。尹姝開始相信的東西,從他們結婚后,一個接著一個都變成了謊言。
申東??戳丝词直?,下午兩點三十五分。兩旁人看樣子,都醉了,趴在桌上睡覺。尹姝隨他走出餐廳。海邊有一條石子路。光線強烈,走在這里依舊很冷,海風簌簌吹著,下午的海邊一個人也沒有,遠處連船影也沒有。申東海覺得尹姝一下變得容易接近了。大學時代的那個高傲的女人即使是約會,也都不愿跟他走在一塊,總是一前一后?,F(xiàn)在,他們竟然并排走在這條路上了。這天有點陰沉。除了他們,只剩下了風聲。尹姝沒說什么,就覺得現(xiàn)在的生活不順,申東海的眼里閃耀著希望。申東海需要一個女人,這個女人身上有他還念的那種感覺。
我是說,交叉路口緊接著就出現(xiàn)了:左邊是通到大海去的;右邊是一條方磚鋪就的小路,與他們腳下的這條石子路幾乎形成了一個直角。申東海朝方磚路上望了望,然后理了理被左側海風吹亂的頭發(fā)。
他們在那次郊游偷跑出來約會的小旅館還在,只是重新裝修過,名字一樣。申東海深吸一口。然后,腳跟在煙頭上旋轉一圈。冬天的海水特別藍,水上沒有帆船,沙灘上沒有人,倒是有一把被人遺棄的遮陽傘還插在那……曲惠坐在聚會小酒館外的長椅上吸完煙,一根接一根。她看了看表,五點十三分。
海濱小城的下午七點半鐘,尹姝的電話也響了。對方有點醉,說什么今晚要開車回去,想帶她一段路。尹姝說,下午孩子發(fā)燒了,我已經(jīng)在家了。對方還補了幾句:“孩子怎么樣?嚴重么?”尹姝說話一直比較慢,這次也是,對方說完就等著她說。電話掛了,正在親吻她的申東海忽然停住,看著她,像看一個怪物。
“你撒起謊來也像真的。”他吃驚地看著她。
“你少來!你可一直是個騙子?!币f。
“可你不是我?!?/p>
尹姝手攥著水杯,不喝。一會兒,申東海開始把尹姝壓在桌邊的地板上親吻。半杯水就放在桌上。這個不年輕的女人和敏麗最初帶給他的感覺幾乎一樣,甚至更好一些。這是初戀的愛么?尹姝抱著申東海的身體,朝天花板露出滿足的笑容。這就是愛么?申東海的頭,一直深深地抵在枕頭里。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澳氵€像個孩子。”尹姝撫摸東海的頭,小聲低估:“真難想象你會……”東海忽想起簽售會上的一幕,然后閉著眼算了算時間。房間產(chǎn)生了一種短暫的凝固氣氛。他把眼睛閉得更緊了……直到尹姝的喘息聲潮水一般翻涌而來,與彌漫在房間里的唯一的低微聲音融化在一起,一切才重新流動。
“你以前,不這樣?!币瓷先ズ芷v了,她說著話,就那么看著東海。
“我們以前?”東海沒有理解對方的意思。就是說,他不相信她對自己性能力的判斷是來自真實的回憶。
“你他媽就是個畜生!”尹姝翻過身去。
申東海的確忘了。他問:“你孩子多大了?”說著,看了一眼墻上的鐘表。我們幾乎聽到了晚上八點二十八分的陽光一秒一秒走過去。
“喂,問你呢?!?/p>
“跟你有什么關系?”
不知從何說起,他不想面對自己的猜測。希望除了現(xiàn)在的繾綣,什么都是假的。這時,來了電話。聽了一會兒,東海就說:“尹姝?不知道。我臨時有急事,我的書出了問題,我在路上了?!鄙陽|海一邊說,一邊撫摸尹姝的頭?!昂孟袷且⒆影l(fā)高燒了,真叫人擔心。我喝多了,下午說了什么不該說的,對不起啊。我也沒追上那丫頭。我今天就回城里了。”電話里是聚會時吵架的那個男同學。
在小旅館二樓,走過床和一堆衣服,來到這個窗口,這天陰沉,從這里可以看見的公園里行人稀少,礁石和亭臺,遠一點的大海有些暗色調(diào)。
申東??聪虼巴?,他說:“那是個公園……”
“你沒想過你也會有孩子么?”尹姝像說錯話一樣,趕緊轉移話題,“海邊有什么?”
“有幾個女人——你前面說什么?”
“算了?!?/p>
“我記得我有次看見他帶著孩子開始逛公園了。你跟東郡老師的事情傳得滿城風雨?!?/p>
“回學校辦事,離開時在教學區(qū)見到了老師。他特別熱情,說要拍個短片,請我去辦公室,那天也好冷?!?/p>
“你們在辦公室做那事?”
“太孤單了。過后幾天,也都不開心,晚上經(jīng)常喝醉,一天很晚了,在路上閑逛遇到孫銘,就去了旅館……”
“孫銘連個男人都還算不上!”
“他喜歡我啊,他喜歡我,我就陪他睡了?!?/p>
讓人啞口無言啊,申東??聪虼巴?。尹姝正俯身從地上撿起那件西服,衣服里掉出一個商標牌,落到了淡木色的地板上。
從旅館出來是第二天清晨。申東海特意在門口的街上,看了手表。七點十分,秒針就旋轉。深冬的天有些黑?!俺詡€早餐再回城吧!”兩人在一間餐館坐下,申東海點了包子和米粥。他們顯得默契,尹姝熟練地給東海放好碗筷。東海看著她,一轉頭隔著玻璃看見了兩個路口遠的旅館里,走出來一對睡眼惺忪的人,是昨天在餐廳吵架跑出門的女同學,女的張大了嘴看著自己。申東海不曉得怎么辦,干笑著,跟遠處揮手?!翱斐渣c早餐吧?!鄙陽|海把他們兩人讓進了餐館?!白蛱?,喝太多了……包子看起來不錯?!蓖裘鞔曛?,脫了外衣,坐下來。女人們湊到了一塊,沒有說話。吃著吃著尹姝的電話響了,她說著:“媽媽很快就回去了。乖女兒,那個雨傘在廚房柜子,左邊,你看看,第三個……”站了起來,“沒有?我想想,要不就是在下面的抽屜里。唉,你這么大了,就不會好好找找么?”走到了門外的她,在清晨的海濱街道上對著電話喊,聲音有些失控了。申東海繼續(xù)吃。汪明看了看女的,說吃好了?!澳俏宜湍銈?。”申東海還沒吃完,又站在門口開門,女人們的手插在彼此的臂彎里,三個人一起走到餐館外面的街道上,牙齒冷得直打顫。兩個男人忽然伸手,握了握,說:“那,明年再見?!苯稚峡帐幨?,他們哈著熱氣,汪明搓著手,女的小幅度地跺著腳。一輛出租車從海邊駛來。尹姝為了快點離開,或者是受不了男人們此刻的虛偽,一邊很快地上車,一邊跟他們說:“我有急事,先走了。再見啊?!碑敳煊X到一輛車朝東而去,越來越遠時,已經(jīng)為時太晚——這是申東海的感覺。
天亮了,申東海吃了一半的早餐還冒著淡淡的熱氣。想到和老同學剛才還在一起吃飯,想到和尹姝幾乎是逃走了,都沒有來得及告別,他嘴里趕緊塞上了一個包子。好一會兒,回神看見服務員指了指他搭在椅子上的衣服。申東海去掏口袋里的手機,對著來電顯示的名字,嘟囔了一句:“去你媽的!”
我是說,同學聚會后大家回到了往日的生活中,彼此也沒了聯(lián)系。期間,下過幾場雪,小城處處是白色與裸露的地面的灰色。過年一段,尹姝有點焦頭爛額,幾次掏手機又裝回口袋。海邊一夜,申東海的話還是點燃了她的心。這天從民政局的四十三級臺階上走下來,走的過程中,她一時不曉得要做什么。兩人做愛時的輕松,來得如此突然。尹姝長舒了一口氣。時間有些早,不知不覺沿小路走進了公園,進門不遠是一座橋。橋下對著開闊的湖,有一把黃色椅子,湖面結著冰,有的地方積著雪。她掏電話時,一個男人走上冰面,遼闊的湖上就他一個人。本來想喊一聲“危險”,可人家不知道么?電話號碼播出后,忙音和那天清晨在出租車上聽到的一樣,長久地,響著。再看,那個人也不見了。
(責編:王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