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子顯駢文批評探析

劉　濤

(韓山師范學(xué)院中文系， 廣東潮州5210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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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子顯駢文批評探析

劉濤

(韓山師范學(xué)院中文系， 廣東潮州521041)

[摘要]齊梁時期，駢文盛行并逐漸趨于成熟。與創(chuàng)作相適應(yīng)，駢文批評亦呈現(xiàn)出繁榮的局面。蕭子顯的駢文批評觀點鮮明，內(nèi)容較全面，意蘊頗深刻，對后世駢文批評影響深遠。具體來說，其批評理論涉及駢文文體的多個方面，如認為駢文的創(chuàng)作動因源自作家內(nèi)心的情性與外界事物的刺激；提出文家性格氣質(zhì)不同，駢文風(fēng)格自然有別，批評傾向亦具有多樣化的特點；首倡以氣韻論駢文，高度稱賞六朝駢文以氣韻取勝；重視駢文的聲律之美；贊成駢文追求新變，反對因襲模擬；褒揚漢、魏、晉、宋各體文章名家名篇，以佐證新變風(fēng)氣之重要；區(qū)分南齊文風(fēng)為疏緩雅正、用典對偶、藻采華艷三體，準確概括其特點并追根溯源；強調(diào)創(chuàng)作構(gòu)思的自然性，闡發(fā)作品審美標準等，對六朝駢文批評貢獻頗多。

[關(guān)鍵詞]蕭子顯；駢文；文體批評

蕭子顯生于駢文漸趨成熟的齊梁時期，在當時文壇中，無論駢文創(chuàng)作還是駢文批評皆呈現(xiàn)出繁榮的景觀。從駢文批評來看，劉勰《文心雕龍》堪稱六朝駢文理論批評的集大成之作，書中《麗辭》、《事類》、《聲律》、《練字》、《章句》分別以對偶、用典、聲律、藻采、句式這些駢文形式要素為論述對象，揭示出駢文文體的基本特征，使駢文批評呈現(xiàn)清晰的面貌。此外，散見于各種著述中的南朝駢文批評話語數(shù)量也不少。如沈約《報劉杳書》稱賞劉杳贊文“辭采妍富，事義畢舉，句韻之間，光影相照。……麗辭之益，其事弘多”[1]3116，則見對華麗辭藻、典故及對偶的重視。又如任昉駢文用典巧妙自然、不露痕跡，蕭統(tǒng)強調(diào)“沈思翰藻”等，均為對駢文理論批評的探討。值駢文批評風(fēng)氣興盛之際，蕭子顯亦深受影響，其駢文批評理論主要體現(xiàn)在《南齊書·文學(xué)傳論》和《自序》二文中。前者基本上以駢體行文，后者雖偶爾使用對句，但主要以散句成篇。其批評理論涉及駢文文體的各個方面，如：認為駢文的創(chuàng)作動因本源于文家內(nèi)心之性情與外物之感召；作家才性、審美取向不同，導(dǎo)致作品風(fēng)格迥異，文章鑒賞及批評亦體現(xiàn)出不同的傾向；以氣韻論駢文，既肯定文家個性不同則氣質(zhì)風(fēng)貌有別，又高度稱贊六朝駢文以氣韻勝；重視駢文的聲律調(diào)諧；為文當力求新變，不可因循守舊；褒揚漢魏至劉宋諸體文章名家名篇；闡釋駢文審美取向；等等。

一、駢文創(chuàng)作源自文家內(nèi)心性情與外物感發(fā)，重視內(nèi)在氣韻

關(guān)于駢文的創(chuàng)作動因，六朝文人論文學(xué)的產(chǎn)生緣起時已有所觸及，盡管所論主要是針對早期歌謠而發(fā)，但同樣適用于后起的駢文。沈約《宋書·謝靈運傳論》：“民稟天地之靈，含五常之德，剛?cè)岬?，喜慍分情。夫志動于中，則歌詠外發(fā)。六義所因，四始攸系，升降謳謠，紛披風(fēng)什。雖虞、夏以前，遺文不睹，稟氣懷靈，理無或異。然則歌詠所興，宜自生民始也?！盵2]1778此言詩歌源于人類情感之勃發(fā)，其實，非但詩歌如此，包括駢文在內(nèi)的一切文學(xué)作品莫不如此。沈約此說亦可從《毛詩序》中找到證據(jù)：“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3]2029據(jù)此可見，人類內(nèi)心情志的抒發(fā)無疑是詩歌創(chuàng)作的促動因素。鐘嶸則提出，詩文的產(chǎn)生乃緣于外界事物之感召，其《詩品序》謂：“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蕩性情，形諸舞詠?！盵4]1言“搖蕩性情，形諸舞詠”須待“氣之動物，物之感人”，可見感人之氣物乃舞詠之原動力。劉勰則綜合沈約、鐘嶸二說，認定詩文創(chuàng)作實源于情志之勃發(fā)與外物之感召，其《文心雕龍·明詩》曰：“詩言志，歌永言?！且栽谛臑橹荆l(fā)言為詩……人稟七情，應(yīng)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盵5]65《文心雕龍·物色》亦云：“春秋代序，陰陽慘舒，物色之動，心亦搖焉。……微蟲猶或入感，四時之動物深矣?！锷嗾伲苏l獲安？……歲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遷，辭以情發(fā)。一葉且或迎意，蟲聲有足引心。況清風(fēng)與明月同夜，白日與春林共朝哉！”[5]693劉氏此二例皆言詩文產(chǎn)生的兩種促動因素，其說已得到許多文學(xué)批評家的贊成。

蕭子顯完全認同劉勰之說而又推波助瀾，提出駢文作品的產(chǎn)生一在于情感抒發(fā)的需要，二在于回應(yīng)外界事物的感召。其《南齊書·文學(xué)傳論》云：“文章者，蓋情性之風(fēng)標，神明之律呂也。蘊思含毫，游心內(nèi)運，放言落紙，氣韻天成。莫不稟以生靈，遷乎愛嗜，機見殊門，賞悟紛雜?！盵6]907此處明確將駢文視為作家個人情志、性靈的外在表現(xiàn)，與上述沈約之說相合。經(jīng)過作者的周密構(gòu)思，即可使駢文體現(xiàn)出鮮明的個性特征。所謂“氣韻天成”，既言作品如人具有獨特鮮活的氣質(zhì)與精神風(fēng)貌，又極力稱揚六朝駢文內(nèi)在的絕佳氣韻。在文學(xué)批評中，蕭子顯最早提出“氣韻”一語，可見對于作家個性的重視。不同作家具有不同的性格氣質(zhì)，在駢文作品中自然會有所反映。駢文氣韻取決于創(chuàng)作主體的個性和審美取向，文家的性情、美學(xué)好尚不同，加之構(gòu)思過程復(fù)雜多變，因此文章風(fēng)格呈現(xiàn)出多樣化的態(tài)勢。非但駢文創(chuàng)作如此，駢文批評亦莫能外。六朝文人往往既是作家，又是批評家，對作品的批評自然也是“稟以生靈，遷乎愛嗜，機見殊門，賞悟紛雜”。六朝駢文向來以藻采紛呈、對偶精工著稱，但又極重文氣，故能以氣韻取勝。究其原因，應(yīng)在于其能恰當?shù)厥褂蒙⒕浜吞撟痔撛~以疏通文氣，致使氣脈暢達而不滯塞，可見駢中運散，自能獲得生動氣韻。孫德謙《六朝麗指》說：“駢體之中，使無散行，則其氣不能疏逸，而敘事亦不清晰。”[7]8443與王先謙論駢文推重作家才氣不同，孫德謙則更看重駢文的內(nèi)在氣韻，言之氣韻，六朝駢文確實稱得上極致：“六朝文之可貴，蓋以氣韻勝，不必主才氣立說也。《齊書·文學(xué)傳論》曰：‘放言落紙，氣韻天成?！穗m不專指駢文言，而文章之有氣韻，則亦出于天成，為可知矣。”[7]8435孫氏同意蕭子顯《南齊書·文學(xué)傳論》中“放言落紙，氣韻天成”的說法，認為評價駢文首先應(yīng)當從氣韻入手，而六朝駢文的駢散合一句法實為駢體之正格，足為后世文家所取法。遍觀六朝諸家駢體之作，從顏延之、鮑照到任昉、江淹，再到徐陵、庾信等，其駢文無不如此，行文雖主用駢體，卻又融散句、虛字虛詞于駢語中而獲取疏逸散朗的氣韻。明人張溥論六朝駢文，亦頗重氣韻、氣勢，其《漢魏六朝百三家集·任彥升集題辭》云：“求其儷體行文，無傷逸氣者，江文通、任彥昇，庶幾近之。”[8]293所謂“逸氣”，顯然指由駢散句交錯使用而造成的朗暢氣韻。又《漢魏六朝百三家集·徐仆射集題辭》曰：“歷觀駢體，前有江任，后有庾徐，皆以生氣見高，遂稱俊物?！盵8]333此見江淹、任昉、徐陵、庾信駢文皆有充足的氣韻。清人李兆洛、譚獻《駢體文鈔》、孫梅《四六叢話》評價六朝駢文，常常使用描述氣韻的詞句如“氣足”、“遒上”、“風(fēng)云之氣”、“動宕”、“生氣”、“文章氣力”、“氣盛”、“激越”、“驚心動魄”、“激昂憤厲”、“疏越”等，此亦可見批評家對駢文氣韻的重視。蕭子顯首倡以氣韻論駢文，顯示出文學(xué)批評家所具有的敏捷思維與獨特感悟力。

除抒發(fā)內(nèi)心情感的需要之外，蕭子顯認為，外界事物的感召也是詩文創(chuàng)作的一大動因。其《自序》曰：“若乃登高目極，臨水送歸，風(fēng)動春朝，月明秋夜，早雁初鶯，開花落葉，有來斯應(yīng)，每不能已也。……天監(jiān)十六年，始預(yù)九日朝宴。稠人廣坐，獨受旨云：‘今云物甚美，卿得不斐然賦詩？’”[1]3087此言詩文之產(chǎn)生，乃受四時自然景物之刺激所致。這種感物興情的創(chuàng)作理論在六朝時期較為常見，如陸機《文賦》、謝靈運《廬陵王誄》、江淹《四時賦》、劉勰《文心雕龍·物色》、鐘嶸《詩品序》、蕭衍《孝思賦》、蕭統(tǒng)《答湘東王求文集及〈詩苑英華〉書》《答晉安王書》、蕭綱《答張纘謝示集書》《玄圃園講頌》、沈約《武帝集序》等都曾有所論及。又如陳叔寶《與江總書悼陸瑜》云：“每清風(fēng)明月，美景良辰，對群山之參差，望巨波之滉瀁?；蛲嫘禄?，時觀落葉，既聽春鳥，又聆秋雁。未嘗不促膝舉觴，連情發(fā)藻，且代琢磨，間以嘲謔，俱怡耳目，并留情致?！盵1]3423據(jù)此可見，觸景生情，發(fā)為吟詠，實為六朝文家與批評家的共識。此種從文學(xué)本身的特質(zhì)出發(fā)并注重審美價值的純文學(xué)觀念，至此已完全得以奠定。

二、作家才氣影響駢文風(fēng)格與批評傾向，追求新變，反對模擬

詩文批評與創(chuàng)作相似，主體不同，個性、審美標準互異，作品風(fēng)貌與評價結(jié)果自然千差萬別，蕭子顯對此已有深刻的體認?！赌淆R書·文學(xué)傳論》謂：“若子桓之品藻人才，仲洽之區(qū)判文體，陸機辨于《文賦》，李充論于《翰林》，張眎擿句褒貶，顏延圖寫情興，各任懷抱，共為權(quán)衡?！盵6]907自魏晉至南朝，文學(xué)批評著述頻出，或為單篇論文，或為大部頭著作，如《典論·論文》、《文心雕龍》等，其中不少都涉及駢文，而且諸作本身亦多以駢體行文。曹丕《典論·論文》、《與吳質(zhì)書》論及建安多位作家的多種文體及風(fēng)格特征、文氣說、作家與作品的關(guān)系、文章的作用與地位、文學(xué)批評的態(tài)度等，對后世影響深遠。陸機《文賦》、摯虞《文章流別論》、李充《翰林論》對于當時各種文體類型及風(fēng)格皆有評議。這些批評著作中所論述的文體都是駢文創(chuàng)作中常用的文體形式，至駢文興盛的齊梁時期則更為多見。所謂“張眎擿句褒貶，顏延圖寫情興”，盡管具體情況已難確考，但可推測，張眎所作，或近于后世流行的詩人秀句、詩句圖之類的著作。若針對詩歌批評而言，這種摘句鑒賞與批評的方式可追溯到東晉時期。如《世說新語·文學(xué)》載謝安、謝玄叔侄舉行文義賞會時稱贊《毛詩》佳句，謝玄舉《小雅·采薇》中的“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謝安則舉《大雅·抑》中的“訏謨定命，遠猷辰告”。摘錄名句加以鑒賞也時常出現(xiàn)在后世的駢文批評中，如明人蔣一葵《堯山堂八朝偶雋》輯錄晉代至元代的駢儷名句，不僅標出篇名，略述創(chuàng)作本事，而且加以點評，以此展示出作者的駢文批評觀念。如卷一摘錄庾信《溫湯碑》中的名句并評點云：“庾開府《溫湯碑》，自溫泉摹寫生色，中段云：‘其色變者，流為五云之漿；其味美者，結(jié)為三危之露?！?評語：美自富來，才兼學(xué)出)”[9]在文學(xué)批評領(lǐng)域，摘句鑒賞的詩文批評方式并不很受重視，蕭子顯明確提出該方式并予以強調(diào)，可見對駢文批評理論的開拓與貢獻。至于顏延之，其論文之語雖有少數(shù)流傳至今，如《文心雕龍·總術(shù)》所征引的言、筆之分，《詩品序》所載的“惟顏憲子乃云律呂音調(diào)”[4]5，以及顏氏《庭誥》中的論文數(shù)語，但都與“圖寫情興”無關(guān)。

駢文新變論也是蕭子顯駢文批評的一項重要內(nèi)容。文學(xué)趨新求變，追尋精湛的形式技巧，實為南朝文學(xué)的一大特點，亦為當時文學(xué)批評家的一致看法?！段男牡颀垺ねㄗ儭吩疲骸八纬跤灦隆盵5]520，范文瀾解釋說：“訛之為用，在取新奇也。顧彼獨言宋初者，豈自宋以后，即不然乎？非也。……文而專求新奇，為識者蚩鄙，在所不免。然而論乎駢文，自當宗法六朝，一時作者并起，既以新奇制勝……”[5]525顏延之駢文堆砌典故、使用代字，鮑照駢文有意追求奇詞僻語與險急意象，江淹為文隨意顛倒文句、生造詞語等，都是為迎合劉宋以來的新變文風(fēng)。若不逐新尚變，而是墨守陳規(guī)，一意因襲模擬，終究難以超越前人。對于近世以來諸多駢文家的各種新變方式，蕭子顯皆持高度贊賞的態(tài)度?！赌淆R書·文學(xué)傳論》云：“屬文之道，事出神思，感召無象，變化不窮。俱五聲之音響，而出言異句；等萬物之情狀，而下筆殊形?！盵6]907所謂“出言異句”、“下筆殊形”，即言駢文創(chuàng)作可靈活駕馭各種修辭技巧，遣詞造語須力求變化，不可拘泥于陳詞舊語。固然，這一切都來源于作家的才華與復(fù)雜的構(gòu)思過程。蕭氏極為重視創(chuàng)作中的神思，只有經(jīng)過周詳嚴密的思慮，才能做到“感召無象，變化不窮”?！秱髡摗酚衷疲骸傲?xí)玩為理，事久則瀆，在乎文章，彌患凡舊。若無新變，不能代雄。建安一體，《典論》短長互出；潘、陸齊名，機、岳之文永異?！?、謝并起，乃各擅奇……朱藍共妍，不相祖述?！盵6]908此言駢文創(chuàng)作若久而不變，勢必使讀者失去新鮮感，產(chǎn)生厭倦心理，如欲提升作品的吸引力，并且取代先前重要作家的地位，便必須求新求變。這一觀點考慮到了讀者的審美趣味和作品的社會效果對駢文發(fā)展變化的影響力，實屬難能可貴?？桃庾汾呅伦儯郧蟆按邸?，成為六朝文家的共同傾向，可以說是時代風(fēng)氣的反映。主張新變、反對因循守舊又與主張題材、風(fēng)格等多樣化有密切的關(guān)系。蕭子顯縱論建安至劉宋五言體詩歌的演進歷程，實際上正貫穿著這種思想。建安作家雖有總體上相近的體貌風(fēng)格，但具體到個人，則是互有短長，各具個性。陸機、潘岳同為西晉名家，其作既有共同點，又有個性差異，而后者又是促成作品新變的一個重要條件。陸機為駢文初成時期的標志性作家，其文對句頗多且工整，用典繁密，有些已屬標準的駢文。讀其《豪士賦序》、《演連珠》、《與趙王倫薦戴淵啟》、《辨亡論》、《吊魏武帝文》、《五等諸侯論》等，可知其詳。駱鴻凱評陸機《豪士賦序》云：“裁對之工，隸事之富，為晉文冠，而措語短長相間，竟下開四六之體?！盵10]311“駢偶之體，至陸漸備。”[10]310謝靈運以詩名世，而顏延之則長于駢文，《文選》收錄其駢文五篇，皆為藻采富麗、典事紛紜之作。蕭子顯所謂“朱藍共妍，不相祖述”，即言上述文家皆不因襲前人，而是力求新變，自成一體。

蕭子顯為進一步強調(diào)新變之重要，又列舉自漢至劉宋名家名篇以示規(guī)范?！赌淆R書·文學(xué)傳論》云：“顯宗之述傅毅，簡文之摛彥伯，分言制句，多得頌體。裴內(nèi)侍，元規(guī)鳳池，子章以來，章表之選。孫綽之碑，嗣伯喈之后，謝莊之誄，起安仁之塵，顏延《楊瓚》，自比《馬督》，以多稱貴，歸莊為允。王褒《僮約》，束皙《發(fā)蒙》，滑稽之流，亦可奇瑋?！盵6]908蕭氏臚陳頌、表、碑、誄、俳諧文名家名作，所舉多為歷來已有定評者。關(guān)于頌體，列舉傅毅《顯宗頌》與袁宏《簡文帝頌》兩篇?！逗鬂h書·文苑列傳上·傅毅傳》載傅氏撰頌本事曰：“毅追美孝明皇帝功德最盛，而廟頌未立，乃依《清廟》作《顯宗頌》十篇奏之，由是文雅顯于朝廷?！盵11]2613《文心雕龍·頌贊》亦曾稱美傅毅該作。此頌全文已佚，清人嚴可均《全后漢文》據(jù)李善注《文選·曹植〈責(zé)躬詩〉》與《文選·張華〈勵志詩〉》引書僅輯得兩條。袁宏撰《簡文帝頌》一事亦見于史傳，《晉書·文苑·袁宏傳》云：“宏見漢時傅毅作《顯宗頌》，辭甚典雅，乃作頌九章，頌簡文之德，上之于孝武?！盵12]2398裴、庾亮的章表之文素有重名，尤其是庾亮《讓中書表》不但被《文心雕龍·章表》譽為“信美于往載”、“有文雅”[5]407，而且為《文選》所錄。蕭子顯論章表選此二家，極為恰當。言及碑誄，蕭子顯標舉蔡邕、潘岳、孫綽、謝莊、顏延之，對碑、誄二體的名家名篇把握得非常準確。蔡邕善制碑銘，潘岳長于作誄，史籍多載其事，實為人所共知。孫綽之碑，為《文心雕龍·誄碑》及《晉書》本傳所稱賞。謝莊撰《宋孝武宣貴妃誄》，孝武帝讀后大加嘆賞，朝野競相傳寫，紙墨遂為之貴，此誄亦入于《文選》。據(jù)《宋書·宗室·營浦侯遵考傳附子琨之傳》載，謝莊還曾受詔為劉琨之作誄。顏延之仿效潘岳《馬汧督誄》的筆法撰《陽給事誄》，又撰《陶征士誄》，文采斐然，皆為《文選》所收錄。至于俳諧文，蕭子顯選取漢王褒《僮約》、晉束皙《發(fā)蒙》兩篇，亦為此類文章的名作。蕭氏認為，自漢至宋各體名作所以能超前絕后者，根本原因就在于能在趨新求變方面下功夫。

三、細分南齊三種文風(fēng)，強調(diào)創(chuàng)作構(gòu)思的自然性，評點駢體名家名作

將南齊文風(fēng)分為疏緩雅正、用典對偶、藻采華麗三體，準確捕捉其特點并尋根求源，也體現(xiàn)出蕭子顯駢文批評的一大貢獻?！赌淆R書·文學(xué)傳論》云：“今之文章，作者雖眾，總而為論，略有三體。一則啟心閑繹，托辭華曠，雖存巧綺，終致迂回。宜登公宴，本非準的。而疏慢闡緩，膏肓之病，典正可采，酷不入情。此體之源，出靈運而成也。次則緝事比類，非對不發(fā)，博物可嘉，職成拘制?；蛉韫耪Z，用申今情，崎嶇牽引，直為偶說。唯睹事例，頓失清采。此則傅咸五經(jīng)，應(yīng)璩指事，雖不全似，可以類從。次則發(fā)唱驚挺，操調(diào)險急，雕藻淫艷，傾炫心魂。亦猶五色之有紅紫，八音之有鄭、衛(wèi)。斯鮑照之遺烈也?！盵6]908此言南齊文章約有三體：第一體出自謝靈運，文風(fēng)典雅雍容，寬緩安舒，適于廟堂公宴，描摹景觀雖細膩周全，卻頗顯繁富，缺乏動人的情感力量。蕭子顯對劉宋以來文風(fēng)的批評與蕭綱《與湘東王論文書》批評當時京師文風(fēng)“懦鈍殊常，競學(xué)浮疏，爭為闡緩”是一致的。對于抒發(fā)情感的追求，則又體現(xiàn)出蕭子顯與蕭繹相似的駢文觀。按蕭繹《金樓子·立言》要求詩文做到“流連哀思”、“情靈搖蕩”。雖指出此體出于謝靈運，但蕭子顯并非批評謝靈運本人，而是批評學(xué)謝不得其長唯得其短者。對于靈運本人，蕭氏還是充分肯定的，從“顏、謝并起，乃各擅奇”不難看出，這與蕭綱的觀點也是相同的。第二體導(dǎo)源于應(yīng)璩、傅咸，發(fā)揚光大于顏延之、謝莊，喜好多用古事古語以表情達意，此后他人翕然從之，競相仿效，以致堆垛寡變，拘攣艱澀，毫無生趣，至王儉、任昉、王融而臻于極盛。用典太多，則易翻成拘制，有傷文之真美，故為蕭子顯所譏。其中，“非對不發(fā)”、“直為偶說”，是說用典時也要講究對偶，即《文心雕龍·麗辭》所說的事對?！对娖沸颉吩疲骸邦佈印⒅x莊，尤為繁密，于時化之。故大明泰始中，文章殆同書鈔。”[4]4劉師培《中國中古文學(xué)史講義》亦云：“自宋代顏延之以下，侈言用事，學(xué)者浸以成俗。齊、梁之際，任昉用事，尤多慕者，轉(zhuǎn)為穿鑿。……因是各體文章，亦以用事為貴?！盵13]89顏延之、謝莊、王儉、任昉的駢文皆以用典繁密著稱。第三體出于鮑照，雕藻艷麗，不避險急，足以驚心炫目，感人至深，但終非雅正之音。今觀鮑氏駢體名作《登大雷岸與妹書》一文，最能體現(xiàn)造語奇險、藻采華麗的傾向。蕭子顯對鮑照一派的文風(fēng)并未多加貶抑，而是客觀公允地承認此派在當時文壇上應(yīng)有一席之地?！拔迳屑t紫，八音之有鄭、衛(wèi)”一語與上文“朱藍共妍”相呼應(yīng)，體現(xiàn)出蕭氏開明的文學(xué)批評觀。蕭子顯的三體之論雖從詩歌切入，但對當時的駢文同樣具有很強的針對性，其所論及的用典、對偶、雕藻都是駢文的形式要素。故而孫德謙《六朝麗指》云：“觀其所言三體之中，蓋謂有疏緩者，有對偶者，有雕艷者，雖專就南齊立論，而其辭意，亦未以是為善。然三體之說，治六朝文者，轉(zhuǎn)可于此求之。且沿流溯源，謂出靈運、鮑照諸家，又可知彼時文字之所本?！盵7]8440

關(guān)于創(chuàng)作中的構(gòu)思問題以及作品的審美標準，陸機、劉勰等批評家已有所論及，蕭子顯也有自己的獨特觀點?！赌淆R書·文學(xué)傳論》云：“若夫委自天機，參之史傳，應(yīng)思悱來，勿先構(gòu)聚。言尚易了，文憎過意，吐石含金，滋潤婉切。雜以風(fēng)謠，輕唇利吻，不雅不俗，獨中胸懷?！盵6]908-909蕭氏提出，言及文學(xué)創(chuàng)作，需要作家既有卓越的才華，又有淵博的學(xué)識，即所謂“委自天機，參之史傳”。當準備充分后，切勿冥思苦想，須待情感勃發(fā)或外物感召而致創(chuàng)作沖動來臨，由此自然會吟詠成篇，此所謂“應(yīng)思悱來，勿先構(gòu)聚”。其《自序》亦云：“每有制作，特寡思功，須其自來，不以力構(gòu)。”[1]3087此言創(chuàng)作及構(gòu)思活動自然發(fā)生，不可強求，可以說是對創(chuàng)作構(gòu)思自然性的最好詮釋。關(guān)于作品的審美標準，蕭子顯反對語詞艱澀，主張淺顯通俗、易于接受，又要音韻調(diào)諧，“俱五聲之音響”、“吐石含金”、“滋潤婉切”，可見對于聲律之美的重視。“言尚易了”這一標準，顯然與劉宋以來追求奇詞僻字、顛倒語句的新訛文風(fēng)大為不同。蕭子顯此觀點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沈約的影響。按《顏氏家訓(xùn)·文章》載：“沈隱侯曰：‘文章當從三易：易見事，一也；易識字，二也；易讀誦，三也。’”[14]272即要求用典通俗平易，文辭淺顯易識，音節(jié)鏗鏘悅耳。在語言形式與內(nèi)容表達方面，蕭子顯提出，語詞修飾始終要圍繞表情達意這一中心，如過分雕琢，刻意求工，則無法準確傳達旨意，即“文憎過意”。蕭氏認為，文學(xué)創(chuàng)作還要“雜以風(fēng)謠，輕唇利吻，不雅不俗”，主張吸收民歌語言的優(yōu)長，這無疑有助于音韻和諧與音節(jié)的圓美流轉(zhuǎn)，增強聲律之美。此觀點與蕭繹《金樓子·立言》中所說的“吟詠風(fēng)謠”、“唇吻遒會”是相通的。就語言風(fēng)格來說，所謂“不雅不俗”，是說作品語言能將典雅與華麗配合得恰到好處，這與蕭統(tǒng)、蕭繹、劉孝綽等人的主張也是相似的。

蕭子顯的駢文批評還體現(xiàn)在考證某種文體的初始作者、評點當時駢體名家名作方面。墓志是六朝時期最常見的一種文體，劉師培《〈文心雕龍〉講錄二種》提出，此種文體起始于六朝：“自裴松之奏禁私立墓碑，而后有墓志一體。觀漢魏刻石之出土者并無墓志，亦足證此體之始于六朝也。墓志一體原為不能立碑者而設(shè)，而風(fēng)尚所趨，即本可立碑或帝王后妃之已有哀策者亦并兼有之?！盵13]179據(jù)蕭子顯考證，墓志作為一種文體始于劉宋顏延之《王球墓志》?！赌淆R書·禮志下》曰：“有司奏：‘大明故事，太子妃玄宮中有石志。參議墓銘不出禮典。近宋元嘉中，顏延作王球石志。素族無碑策，故以紀德。自爾以來，王公以下，咸共遵用。儲妃之重，禮殊恒列，既有哀策，謂不須石志?！瘡闹?。”[6]158-159就功能而言，碑文及哀策多用于頌德記功，但碑策文僅適用于上層貴族，素族平民則無權(quán)使用。墓志的出現(xiàn)恰能彌補此缺失，可以為素族稱功頌德，至其盛行時，即使已有碑策者亦可有墓志。自顏延之《王球墓志》問世后，宋、齊以降，臣僚多有墓志，有些還出自皇室藩王之手?！赌鲜贰づ嶙右皞鳌吩d子野卒后，“及葬，湘東王為之墓志銘，陳于藏內(nèi)。邵陵王又立墓志，堙于羨道?！盵15]867蕭統(tǒng)《文選》則收錄任昉《劉先生夫人墓志》，作為此種文體的代表作。

除《南齊書·文學(xué)傳論》評點過的各體文章名篇外，蕭子顯在人物傳記中對當時駢體名家名作也有過評價。如《南齊書·謝朓傳》曰：“敬皇后遷祔山陵，朓撰哀策文，齊世莫有及者。”[6]826謝朓所撰哀策文是指《齊敬皇后哀策文》。此文是為哀悼齊明帝蕭鸞的皇后劉惠端而作，為《文選》所錄，文風(fēng)莊重肅穆，情詞俱佳，雖尚藻采，但不華縟，語詞雅潔精練，抒情深刻透辟。蕭子顯還曾評點過王融《三月三日曲水詩序》《上〈漢武北伐圖〉疏》、陸厥《與沈約書》、沈約《答陸厥書》等駢文名篇，有的直接出以評語，有的則于傳記中收錄全文，間接表達對作品的推重。如《南齊書·王融傳》云：“(永明)九年，上幸芳林園禊宴朝臣，使融為《曲水詩序》，文藻富麗，當世稱之?！盵6]821此就王融名作《三月三日曲水詩序》的藻采華美而言。此文非但譽滿江南，而且名聲還遠播于北朝。“上(齊武帝)以融才辯，(永明)十一年，使兼主客，接虜(指北魏)使房景高、宋弁?！?弁)因問：‘在朝聞主客作《曲水詩序》?！案哂衷疲骸诒甭勚骺痛酥疲瑒儆陬佈幽?，實愿一見?！谀耸局?。后日，宋弁于瑤池堂謂融曰：‘昔觀相如《封禪》，以知漢武之德；今覽王生《詩序》，用見齊王之盛?！谠唬骸始沂⒚鳎M直比蹤漢武；更慚鄙制，無以遠匹相如?！盵6]821-822除雕飾辭藻外，該文對偶頗工整，聲律亦協(xié)調(diào)。張溥《漢魏六朝百三家集·王寧朔集題辭》謂：“齊世祖禊飲芳林，使王元長為《曲水詩序》，有名當世，北使欽矚，擬于相如《封禪》。梁昭明登之《文選》，玄黃金石，斐然盈篇，即詞涉比偶，而壯氣不沒，其焜耀一時，亦有由也。”[8]248另外，《南齊書》本傳中還全文收錄王融《上〈漢武北伐圖〉疏》、《求自試啟》二文，皆意境宏闊，氣勢豪邁，情緒激昂慷慨，體現(xiàn)出強烈的功名事業(yè)心。據(jù)傳記所載，永明末年，齊武帝意欲北伐，遂命毛惠秀畫《漢武北伐圖》，使融掌其事。圖成，融上疏自陳建功立業(yè)之志。王融此疏具有重大的歷史意義。南朝偏安于江南一隅，地域狹小，而統(tǒng)治者往往安于現(xiàn)狀，不思進取，更無統(tǒng)一天下之心。王融作為一介文士，卻有如此闊大胸襟，難怪時人及后人多有稱譽之詞?！赌淆R書·王融傳論》云：“晉世遷宅江表，人無北歸之計，英霸作輔，芟定中原，彌見金德之不競也。元嘉再略河南，師旅傾覆，自此以來，攻伐寢議。雖有戰(zhàn)爭，事存保境。王融生遇永明，軍國寧息，以文敏才華，不足進取，經(jīng)略心旨，殷懃表奏。若使宮車未晏，有事邊關(guān)，融之報效，或不易限。夫經(jīng)國體遠，許久為難，而立功立事，信居物右，其賈誼、終軍之流亞乎！”[6]828清人彭兆蓀亦論云：“舉世偷安江左，寧朔此表，尚有封狼居胥意。雖其言未必克踐，固足振元嘉以來喪師頹廢之風(fēng)矣。史臣以終軍、賈誼比之，非過獎也。”[16]21

綜上，蕭子顯的駢文批評觀完全擺脫了傳統(tǒng)的注重政教功能的傾向，轉(zhuǎn)而發(fā)掘文學(xué)本身的審美特性，體現(xiàn)出六朝文學(xué)批評理論的新動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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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陽欣]

doi:10.16088/j.issn.1001-6597.2016.03.012

[收稿日期]2015-10-20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項目“六朝駢文文體研究”(11CZW026)；廣東省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十二五”規(guī)劃2014年度一般項目“南朝駢文文體形式與文體批評研究”(GD14CZW06)

[作者簡介]劉濤(1974— )，男，山東臨沂人，韓山師范學(xué)院副教授，文學(xué)博士，從事中國古代文學(xué)研究。

[中圖分類號]I207.22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1-6597(2016)03-0078-06

On the Criticism of Xiao Zi-xian’s Parallel Prose

LIU Tao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Han Shan Normal College，Chaozhou 521041, China)

Abstract:In Qi and Liang periods，the parallel prose was popular and gradually became mature. Adapted to the parallel prose creation，the parallel prose criticism also showed prosperous aspects. Xiao Zi-xian’s clear viewpoints, comprehensive content and profound implication in parallel prose criticism had far-reaching influences on later generations. In particular, his critical theory involved various aspects of parallel prose style. For example, he proposed that the writing motivation came from feelings of writers and the stimulation of external things; due to different personalities and temperament of writers, styles of their parallel prose and critical tendencies were also distinct; parallel prose should be remarked in terms of artistic conception，and excellent parallel prose by making good use of artistic conception in the Six Dynasties should be highly appreciated; great importance to the rhythmic beauty of parallel prose should be attached; new changes need to be pursued and the inheritance and simulation in parallel prose should be opposed; famous writers and masterpieces in various styles of Han，Wei，Jin，Song dynasties should be honored to prove the importance of new variations; the writing style of the Qi Dynasty could be divided into three types: the loose and the elegant，the allusion and the duality as well as the grandiose language, whose characteristics were accurately summarized and their roots were traced also；the naturalness in creating parallel prose and the aesthetic standards of writing were emphasized, etc. Xiao Zi-xian made great contributions to the parallel prose criticism in the Six Dynasties.

Key words:Xiao Zi-xian；parallel prose；stylistic criticis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