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彬
(1.青島大學 國際教育學院,山東 青島 266071;2.山東師范大學 文學院,山東 濟南 250014)
魯迅心理生命的表達與超越
——以《野草》之夢為中心
王 彬1,2
(1.青島大學 國際教育學院,山東 青島 266071;2.山東師范大學 文學院,山東 濟南 250014)
在《野草》中,魯迅以夢的形式表達了內(nèi)心的壓抑、孤獨與焦慮,這些心理體驗并非由他在20世紀20年代的個人經(jīng)歷所產(chǎn)生的情感應激反應,而是作為一種相對獨立的心理生命內(nèi)嵌于魯迅的生命中,這種心理生命在他少年時期就已形成,只是在社會現(xiàn)實、家庭關系、個人情感等因素的促使下進一步深化。 魯迅在夢中通過對自我心理生命的理解與表達,突破了自我的精神困境,實現(xiàn)了對自我生命的主體認同,最終走上反抗絕望之路。
夢;心理生命;表達;超越
《野草》中存在著大量的夢境描寫,包括“題辭”在內(nèi)的24篇文章中,有9篇涉及到了夢:《死火》《狗的駁詰》《失掉的好地獄》《墓碣文》《頹敗線的顫動》《立論》《死后》等七篇皆以“我夢見……”開頭,直接將讀者帶入了夢境;《影的告別》中那“睡到不知道時候的時候”,《好的故事》中的睡意朦朧同樣暗示著夢境的到來。對于《野草》中大量夢境存在的事實,早在1930年代就已有研究者關注,認為以“我夢見”開頭的構(gòu)思方式,體現(xiàn)了“若即若離”的抒情特點,[1]但對這種“若即若離”的表達方式在文章中是如何體現(xiàn)和運用的卻語焉不詳。20世紀80年代以后,隨著《野草》研究的不斷深入,研究者對《野草》藝術特色的剖析日益豐富細致,夢境作為《野草》藝術表達方式中的一個顯著特色,自然引起了研究者更多的關注,縱觀這些研究,主要有兩種不同的傾向:一種關注現(xiàn)實性,即從社會歷史角度強調(diào)夢境與外部現(xiàn)實的內(nèi)在聯(lián)系,另一種觀點則與之相反,關注魯迅精神世界的復雜性。從現(xiàn)實性角度出發(fā)的研究認為“作品中夢境的內(nèi)容打著現(xiàn)實生活的烙印”,而虛幻夢境與真實生活的巧妙結(jié)合則使“作品中的現(xiàn)實的情懷披上了一層夢境的面紗”,令表達更加的“幽深曲折”。[2](P147)尤其是在對單篇文章進行解讀的過程中,研究者傾向于將夢境的內(nèi)容與當時具體的社會現(xiàn)實和魯迅個人的生活經(jīng)歷聯(lián)系起來。比如對《頹敗線的顫動》的解讀,有的研究者認為該文表現(xiàn)的是舊中國婦女的苦難生活;有的則認為此文暗指周作人夫婦忘恩負義,魯迅與周作人兄弟失和,導致魯迅內(nèi)心無比苦悶一事;還有一種觀點則認為此文折射的是青年對作為啟蒙者的魯迅的背棄。此種研究方法當然有其合理性,但據(jù)章衣萍回憶,魯迅自己曾提到過“他的哲學都包括在他的《野草》里面?!保?](P89)《野草》與魯迅的其他作品相比,內(nèi)向性的特點是極為突出的,如果僅僅從現(xiàn)實的角度來解讀《野草》,尤其是《野草》之夢是否存在著過于“坐實”的可能呢?從創(chuàng)作主體角度出發(fā)的研究則認為“《野草》是魯迅內(nèi)心的沖突和糾葛的象征式(用廚川的定義)的寫照,呈現(xiàn)的是一種‘超現(xiàn)實’的夢境,與外界的社會和政治現(xiàn)實關系不大?!保?](P48)任何一部文學作品都是創(chuàng)作主體內(nèi)心情感的表達,這一點毋庸置疑,但卻沒有哪一種情感或內(nèi)心糾葛可以脫離現(xiàn)實的土壤而產(chǎn)生于真空的狀態(tài)下?!兑安荨吠癸@了20世紀20年代初期魯迅內(nèi)心的孤獨、焦慮、彷徨以及極度痛苦與無助的心理狀態(tài),這種復雜的心理體驗自然與當時的社會現(xiàn)實和個人經(jīng)歷有著難以割裂的聯(lián)系,但實際上,此種情感體驗早在其少年時期就已形成并內(nèi)化為其深層的心理生命,這種心理生命形成之后無時不在影響著魯迅對外部世界的感知,并在20世紀20年代初諸種因素的相互作用下進一步強化并使魯迅陷入極度嚴重的精神困境,魯迅通過《野草》中多個夢境的營造為其強烈的內(nèi)心體驗和復雜情感找到了表達的出口,實現(xiàn)了對自身深層心理生命的審視,完成了對自身精神困境的超越,最終達到對自我生命主體的認同,走上反抗絕望之路。
一
魯迅為何會在《野草》中創(chuàng)造如此之多的夢境呢?這首先與其本身所接受的文藝理論有很大關系。早在1902年赴日學醫(yī)期間,魯迅就開始接觸到了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學說的理論,對睡夢中人的潛意識的表達有了一定的理解,1924年9月開始創(chuàng)作《野草》時,魯迅正在翻譯和講授廚川白村的《苦悶的象征》一書,該書對弗洛伊德的學說進行了批判性地接受,并指出“生命力受了壓抑而生的苦悶懊惱乃是文藝的根柢”[5](P2),夢是愿望的達成,作家的創(chuàng)作機制又與夢的生產(chǎn)方式具有某種程度的同構(gòu)性,魯迅正是自覺地融合了廚川白村的文藝理論和弗洛伊德關于夢的學說,在創(chuàng)作實踐中通過夢境將內(nèi)心深處壓抑的苦悶以藝術的形式表達了出來,進而獲得內(nèi)心的平衡。也有學者認為,《野草》中以“我夢見……”開頭的創(chuàng)作形式主要是受到了外國文學的影響,孫玉石指出,“一八八二年,俄國民主主義作家屠格涅夫在《歐洲新聞》雜志上發(fā)表了他的五十首《散文詩》(原題為《衰老》)。其中,就有幾篇作品是寫夢境的。而且這些篇也是以‘我夢見自己……’開頭的。”[2](P154-155)理論修養(yǎng)與文學給養(yǎng)都可能成為作家創(chuàng)作中的某種因素,夢境這一藝術表達方式在魯迅早期的創(chuàng)作中就有所運用,但他為何會在《野草》中如此密集的使用夢境也許有著更為深層的原因。
魯迅創(chuàng)作《野草》時精神正處于極為嚴重的困境中,當時新文化陣營分化,《新青年》的成員“有的高升,有的退隱,有的前進”,魯迅自感“成了游勇,布不成陣”,最后只能“落得一個‘作家’的頭銜,依然在沙漠中走來走去”[6](P456),同一戰(zhàn)線的伙伴又一次潰散以及希望的再次落空使他感到空前地寂寞與無聊,與此同時,家庭與情感的糾葛也令魯迅陷入極度的苦悶與焦慮之中。1923年,魯迅與周作人正式?jīng)Q裂,昔日感情甚篤的兄弟如今成為路人,這給魯迅造成了巨大的精神打擊并因此大病一場,而面對許廣平熾烈的愛,魯迅則充滿了顧慮與猶疑。社會的、家庭的、情感的多重壓抑使魯迅極為痛苦,他希望找到一個情緒宣泄的出口,而創(chuàng)作正是其緩解內(nèi)心壓抑與苦悶的方式,但他為何要采用夢的形式來如此隱晦地表達內(nèi)心的苦悶呢? 這首先是由夢的性質(zhì)決定的。夢是精神活動的產(chǎn)物,它的虛構(gòu)性可以使敘述者擺脫“人世的物質(zhì)的、精神的‘狹的籠’,進入‘天馬行空’、無拘無牽的自由境界?!保?](P312)其次,從讀者接受的角度來看,在夢的外衣下進行的情感抒發(fā)可以使作者在審美心理上與讀者產(chǎn)生某種程度的距離感,使讀者在情感上保持相對獨立性和能動性。讀者作為審美主體既可以融入夢中與作者產(chǎn)生情感的共鳴,同時又時刻意識到夢的存在與虛構(gòu),從而產(chǎn)生一種陌生化的效果,而這正是魯迅所希望的。魯迅曾說,“我自己總覺得我的靈魂里有毒氣和鬼氣,我極憎惡他,想除去他,而不能。我雖然竭力遮蔽著,總還恐怕傳染給別人”,[8](P431)他不希望自己“未熟的果實偏偏毒死了偏愛我的果實的人”[9](P284)更為重要的是,魯迅少年時期的生活經(jīng)歷使其在潛意識中形成了壓抑自身情感的心理生命結(jié)構(gòu),因而在表達內(nèi)心世界,尤其是具有悲觀消極傾向的情緒體驗時,傾向于采用較為隱蔽晦澀的方式,因為“那世界全屬于我自己”(《影的告別》)。
二
心理生命是生存主體與外部世界發(fā)生關系過程中由認知、情感和意志三部分共同組成的一個綜合統(tǒng)一體,它們相互聯(lián)系、相互補充并以情感為核心。心理生命一旦形成就具有了某種相對獨立性,成為生存主體體驗外部世界的一種無意識心理結(jié)構(gòu),它“內(nèi)嵌于某種情境并同時影響該情境”。[10](P50)壓抑是魯迅情感體驗中的一個顯著特征,不管是在其認知世界的過程中還是在情感的表達中都有所表現(xiàn),而由情感壓抑所產(chǎn)生的焦慮感則幾乎貫穿了魯迅的一生,尤其在20世紀20年代創(chuàng)作《野草》時期,情感的壓抑與焦慮達到了頂峰,不可否認,這種壓抑與焦慮的情感體驗與魯迅當時的個人經(jīng)歷難脫關系,但作為一種深層心理,它在魯迅少年時期就已形成,并深深地扎根于魯迅的生命中。
魯迅十三歲時,因為受到祖父“科場案”的牽連,魯迅曾寄住親戚家,在那里被稱為“乞食者”,這讓他的自尊心受到了極大的傷害。原本性情溫和的父親則由于疾病纏身和仕途的斷送也變得日益暴躁,經(jīng)常亂發(fā)脾氣。據(jù)周建人回憶,他們的父親經(jīng)常一個人生悶氣,喝悶酒,動不動就摔砸東西以發(fā)泄情緒,“忽然,聽得瓷器摔在石板上所發(fā)出的清脆的聲音,我趕去一看,我父親把飯碗擲出北窗外去了,把菜碗(里面還有菜)也擲出北窗外去了,接著,酒杯也落在石板地上了。最后,桌上的碗筷一點也不剩了。……我父親發(fā)了一陣脾氣,似乎也平靜了一些?!欢^不了幾天,又象晴天打雷似的,無緣無故地發(fā)起脾氣來,照式照樣地演一遍?!赣H的性情好像變幻無常的氣候,一天要反復好多次?!保?1](P113-114)在當時只有六七歲的周建人眼中,父親總是這樣的“陰沉、憂郁、壓抑、悲傷”,喜怒無常,讓他從不敢問一句“為什么”,可見父親的情緒已經(jīng)極大的影響到了家庭氛圍。魯迅雖然在父親發(fā)脾氣時,“總是轉(zhuǎn)身離開,不多搭理”[12](P11),但這樣的家庭關系對生性敏感的魯迅而言無異于一種精神的折磨。K·霍妮認為,兒童在得不到父母的慈愛與溫暖時就會產(chǎn)生不安全感,并對父母產(chǎn)生敵對情緒,而當這種情緒投射到周圍的人和事物上時就會產(chǎn)生基本焦慮。[13](P231)如果說,緊張的家庭關系讓魯迅感到不安和焦慮的話,那么他在處理家庭外部事務時更多體會到的是一種由心底的焦慮和不安而引發(fā)的孤獨感和無助感。當鋪間所遭受的輕蔑眼神讓魯迅感到人格受到了極大的羞辱,他心底對當鋪極為反感卻又不得不頻繁的出入其間,家族重新分配住房時面對眾多親族長輩的壓迫和叱責,他只能獨自一人去頑強地應對,少年時期本該是無憂無慮的、充滿陽光的,但魯迅卻要面對如此殘酷的現(xiàn)實,可以說,少年魯迅內(nèi)心所承受的壓力與焦慮已經(jīng)遠遠超出了同齡人,其內(nèi)心的疲憊與痛苦可想而知。但從小深受傳統(tǒng)道德觀念影響的魯迅有著強烈的家庭責任感,身為家里的長子,他必須時刻保持冷靜和理智,以年幼的肩膀挑起家庭的重擔,而將自己的情感深深地埋藏起來,即使受了委屈,也只能自己咬緊牙關,默默地忍受,因此,無論遇到什么事,無論內(nèi)心怎樣的痛苦,魯迅回到家都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一樣,他將生活的苦水獨自咽下,只身一人沉入黑暗而把光明留給別人。壓抑、焦慮、孤獨、無助成為魯迅這一時期生活的關鍵詞,而一個人如果長期處于如此情緒狀態(tài)下,這些情感體驗就會潛移默化的進入心理底層,成為心理生命的一部分,影響著生存主體對外部世界的感知和體驗。出于生存的本能,魯迅選擇以外出求學的方式來擺脫這樣的生存狀態(tài),他的態(tài)度是如此決絕,即使母親的眼淚也沒有改變他的決定,但從魯迅日后的經(jīng)歷來看,這種逃離并沒有使他擺脫內(nèi)心的壓抑、焦慮、孤獨與無助,反而一次次強化了這種體驗并最終陷入了悲觀與虛無。如果說家庭敗落后的世態(tài)炎涼與親情冷漠導致其個人焦慮產(chǎn)生的話,那么日本留學期間因為祖國的貧弱而受到的輕蔑與歧視則使這種焦慮的情感體驗由個人上升到了社會和文化層面,成為無可回避的心靈折磨?!缎律返牧鳟a(chǎn)與《域外小說集》的滯銷讓他對自己產(chǎn)生了深深的懷疑,并意識到“我決不是一個振臂一呼應者云集的英雄”[14](P417-418),由此帶來的是空前的孤獨感與無助感,最終陷入悲觀虛無。因此,對于新文化運動,魯迅一直抱著深深地懷疑,“假如一間鐵屋子,是絕無窗戶而萬難破毀的,里面有許多熟睡的人們,不久都要悶死了,然而是從昏睡入死滅,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F(xiàn)在你大嚷起來,驚起了較為清醒的幾個人,使這不幸的少數(shù)者來受無可挽救的臨終的苦楚,你倒以為對得起他們么?”[14](P417-418)雖然在錢玄同的勸說下,魯迅最終加入了新文化運動并成為一名有力的搖旗吶喊者,但強烈的焦慮感與悲觀意識卻從未在內(nèi)心抹去。而1921年《新青年》的解體則以事實再一次印證了他對外部世界的悲觀認識,與此同時,家庭的破散以及個人的情感糾葛使其陷入了極度的精神困境,焦慮、孤獨、悲觀、壓抑。其實,這些情感體驗并非因為魯迅在20世紀20年代初所遭受的精神打擊而在主觀上產(chǎn)生的應激情感反應,而早在其少年時期就已經(jīng)產(chǎn)生并成為其心理生命的一部分,只不過在創(chuàng)作《野草》期間,這種壓抑與焦慮的情感體驗被魯迅的自我意識所察覺。要擺脫心理困境,尋得解脫,必須直面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即將自我潛在的心理體驗作為審視的對象來進行審視和反思,實現(xiàn)心理生命的客體化并完成由潛意識向意識層面的過渡,最終達到超越原有心理生命的目的,心理生命則在這一過程中得到了進一步發(fā)展。在《野草》中,魯迅通過夢境實現(xiàn)了對自我心理生命的理解與反思,從而突破了原有的精神困境,最終獲得了對自我的超越。
三
人在感到極度壓抑和焦慮的時候往往有傾訴的欲望,以此來緩解負面情緒給自我?guī)淼膿p害,對于已習慣于壓抑自己情感的魯迅而言,他并不愿將內(nèi)心的苦悶說與別人,而是選擇文學創(chuàng)作這樣一種自我傾訴的方式來疏解內(nèi)心的痛苦。在《野草》中,魯迅在理解和表達自我心理生命時更是為其披上了夢的外衣,那么,他在創(chuàng)作的夢境中要表達怎樣的情感和心理體驗,又是怎樣完成心理生命的發(fā)展的呢?
對魯迅而言,孤獨與焦慮早已成為其生命的一部分,焦慮是“一種處于擴散狀態(tài)的不安”,[15](P172)它不針對某種特定的情境而產(chǎn)生,而是對生活本身所感到的普遍的不安,是一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抽象的心理和情感體驗,因此,要實現(xiàn)對其準確的理解和表達,必須將抽象的內(nèi)容具象化。在《野草》中,魯迅通過夢境展開的空間來表達這種無特定指向的、模糊的心理體驗。縱觀《野草》的夢境,夢中意象活動的空間往往帶給人一種孤獨、荒涼、寒冷之感?!端阑稹分小皟鲈茝浡钡谋?,高聳入天的冰山和“上下四旁無不冰冷,青白”的冰谷共同構(gòu)成的冰雪世界令人感到徹骨的荒寒。《墓碣文》中多處剝落、苔蘚叢生的墓碣,碣后頹壞的孤墳,暗示著墓中主人的早已被忘卻,而墓碣上的碑文則訴說著墓中人生前同樣遭受著寂寞和孤獨,“……于浩歌狂熱之際中寒;于天上看見深淵。于一切眼中看見無所有;于無所希望中得救?!薄端篮蟆分械摹拔摇北贿z棄在路邊,處于死亡狀態(tài)但知覺還在的“我”通過視覺、嗅覺、觸覺的感知建構(gòu)起“我”的生存空間,切切嚓嚓的低語聲、陸陸續(xù)續(xù)的腳步聲,人們踹起的黃土暗示著圍觀者的眾多,而人群的熱鬧更加反襯出死者的凄涼。同樣,隘巷(《狗的駁詰》)、無邊的荒野(《頹敗線的顫動》)、地獄的旁邊(《失掉的好地獄》),不論是現(xiàn)實生活中真實存在的還是完全基于想象虛構(gòu)都令人感到一種莫名的壓抑和孤獨,這正是魯迅的情感體驗最形象生動的表達。
內(nèi)心越是孤獨,潛意識中越希望得到愛的撫慰;壓抑越深,內(nèi)心郁積的能量越大,渴望釋放的愿望就越強烈。在《頹敗線的顫動》中,魯迅以夢中之夢的形式隱晦表達了自己對愛的渴求以及渴望傾訴和釋放的深層心理體驗。在夢中,瘦弱窮困的婦人為了養(yǎng)育幼年的女兒和滿足基本的生存需要出賣了自己的肉體,但舐犢之愛并未換來孩子的感恩和回報,在把孩子撫養(yǎng)成人,自己進入暮年之后,她遭到的卻是冷漠、怨恨和唾棄,刻意壓制內(nèi)心痛苦與憤怒而“口角正在痙攣”的老婦人在孫子的大喊“殺!”中被推入絕望的深淵,并最終走向了自我放逐。在空洞的高天下,置身無邊荒野的老婦人“石像似的”外表下飽含的復雜情感“眷念與決絕,愛撫與復仇,養(yǎng)育與殲除,祝福與詛咒……”與魯迅對自我情感的壓抑有著本質(zhì)的相通,當情感的奔突與焦灼達到頂點時就會迸發(fā)出來,于是,赤身露體的老婦人最終“舉兩手盡量向天”向命運發(fā)出了痛徹心扉的吶喊與絕叫,這是魯迅深層心理中渴望傾訴與情感釋放的生動表達,但這種表達是無人理解的,更無法得到回應,因而只能是“人與獸的,非人間所有的,所以無詞的言語”??释磉_,渴望被理解,渴望被愛,卻無從表達,不被理解,被愛放逐,最后“并無詞的言語也沉默盡絕”,只剩下生命的顫動。此時,夢中老婦人的情感世界已經(jīng)與魯迅的完全融為一體,強烈的情感壓抑蘊含著巨大的能量并最終噴泄而出,幻化為極具魔幻色彩和視覺沖擊力的意象,這顫動 “輻射若太陽光,使空中的波濤立刻回旋,如遭颶風,洶涌奔騰于無邊的荒野”。這是生命小宇宙的大爆發(fā),是魯迅對自我壓抑的深層心理的理解與表達。
外部世界與內(nèi)在情感的長期壓抑會使生存主體產(chǎn)生焦慮,而焦慮的兩個重要表現(xiàn)就是面對威脅時的不確定感和無助感,這種威脅不僅來自于外部世界,也可以來自于內(nèi)心,[15](P172)也就是說,當內(nèi)心世界失去原有平衡狀態(tài)而出現(xiàn)心理危機時,生存主體就會產(chǎn)生無力應對之感,而這種心理體驗又會加重內(nèi)心的焦慮。在《狗的駁詰》中,本以人的高傲姿態(tài)叱責狗之勢利的夢中之“我”卻受到了狗的駁斥,當意識到人的生存價值觀竟不如狗,而自己也是這荒唐而可厭的人類中的一員時,道德價值觀的崩潰使靈魂深處產(chǎn)生巨大恐慌,面對狗的駁詰,夢中之“我”無言反擊,反而被狗追趕盤詰,終以難于面對落荒而逃。《失掉的好地獄》中身處荒寒野外與地獄旁邊的“我”雖然一直處于失語狀態(tài)卻作為與魔鬼對話的他者而始終存在,魔鬼統(tǒng)治的地獄已經(jīng)廢弛,鬼魂們在某種“蠱惑”下,為了擺脫魔鬼的統(tǒng)治而向著人間發(fā)出了“反獄的絕叫”,這一場抗爭和脫離地獄的斗爭最終在人類的幫助下獲得了“最后的勝利”,但這并沒有使鬼魂們獲得解救,人類接管地獄的統(tǒng)治權(quán)后,對地獄的統(tǒng)治比魔鬼統(tǒng)治時期更加的暴戾和酷烈,更為可笑的是,人類統(tǒng)治下的地獄,鬼魂們連“發(fā)一聲反獄的絕叫”也不被允許了。在魔鬼的訴說中,在情感上與造反的鬼魂們相聯(lián)結(jié)的“我”卻被魔鬼點破“我”正是這無情而殘暴的人類中的一員,憎恨人類的殘暴卻無力改變使“我”的內(nèi)心產(chǎn)生巨大的焦慮。《立論》中的“我”在小學課堂上向老師請教立論的方法,得到的卻是“說謊的得好報,說必然的遭打”的結(jié)論,最終只能采取“打哈哈”的方式存在,面對人倫價值喪失的生存環(huán)境以及自我道德人格的缺失,“我”身處其中又無力改變,最終陷入了對生存意義的困惑。
如何才能擺脫內(nèi)心的孤獨、焦慮與無助之感?魯迅選擇了“自嚙其身”的行為對靈魂進行深刻地自我解剖,但對自我的心理生命進行自剖之后,魯迅卻陷入了更深的悲觀與虛無?!赌鬼傥摹纺怪兄魅说摹熬裥淖允场笔囚斞笇ψ晕异`魂拷問的形象化表達,但這種近乎殘酷地自剖卻無法得到真正的答案,“……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創(chuàng)痛酷烈,本味何能知?……”自食其心的行為是為了達到對自我心理體驗完全理解的目的,是對自我意識的剖析,此時,心理體驗和意識已經(jīng)客體化,成為了自我認識的對象,但自我卻無法實現(xiàn)對自我意識和心理體驗的徹底理解,“……痛定之后,徐徐食之。然其心已陳舊,本味又何由知?……”在生命之流中,心理生命也是一個不斷發(fā)展的動態(tài)過程,生存主體隨著認知活動的豐富與發(fā)展而不斷產(chǎn)生新的情感體驗并出現(xiàn)新的意志活動。當自我作為主體出現(xiàn)拷問心靈的行為時,原有的心理生命已經(jīng)外化,成為了一種“客觀精神”,而不再是主體潛在的心理體驗,而此時的心理生命已出現(xiàn)了新的內(nèi)涵,由此,對內(nèi)心世界的徹底理解和表達就陷入了虛無。
這是魯迅自我心靈探尋的困境,想要尋得出路卻無路可走,猶疑,彷徨,無奈,這種心理體驗在《影的告別》和《死火》中表露無遺?!队暗母鎰e》中徘徊于明暗之間的“影”面對選擇始終處于猶疑搖擺之中,不管是“天堂”“地獄”,還是“將來的黃金世界”都有影“所不樂意的”,甚至連影所賴以存在的“我”也是影“所不樂意的”,那么“影”到底要去哪里呢?“我不如彷徨于無地?!薄盁o地”意味著無路可走。無從選擇的“影”無法找到滿意的歸宿,最終只能無奈地發(fā)出“嗚呼嗚呼”的感嘆。“影”與“形”的分離是無法改變的,那么離開“形”的“影”又將面臨怎樣的結(jié)局呢?“我不過一個影,要別你而沉沒在黑暗里了。然而黑暗又會吞并我,然而光明又會使我消失?!薄坝啊钡淖晕腋姘最A示著自身的命運,身處黑暗與光明的交界處,進退維谷的“影”,無論做出怎樣的選擇,最終都將難逃毀滅的宿命。在形影尚未分離時,“影”的徘徊于明暗之間,實際暗含著“影”所依附的“形”同樣處于非明非暗、亦明亦暗的灰色地帶,模糊、混沌,而這正是魯迅在創(chuàng)作《野草》時期真實的內(nèi)心寫照,1925年魯迅在給青年的信中曾這樣寫道:“我自己也正站在歧路上,——或者,說得較有希望些:站在十字路口。站在歧路上是幾乎難于舉足,站在十字路口,是可走的道路很多?!保?6](P51)在《死火》中,被人遺棄在冰谷的“死火”也經(jīng)歷著“影”一樣的命運,被冰凍的“死火”因為“我”的出現(xiàn)而改變了凍結(jié)的狀態(tài),“唉,朋友!你用了你的溫熱,將我驚醒了?!币宦晣@息暗示著死火對醒來的無奈,因為醒來就無法逃避對自身存在選擇的兩難:走出冰谷不久就會燒完,而留在冰谷中最終將被凍滅?!澳敲矗趺崔k呢?”這既是夢中“死火”面對選擇困惑向夢中之“我”提出的疑問,也是魯迅內(nèi)心深處對自我人生道路的探尋?!芭笥眩瑫r候近了?!边@是夢中的“影”離開的時刻,也是魯迅催促自己做出人生抉擇的意志活動。不管“歧路”還是“十字路口”,不管消失于光明還是被黑暗吞沒,也不管燒完或凍滅,要擺脫迷茫彷徨的狀態(tài)必須做出抉擇,勇敢的踏出去。只有勇敢的踏出去才有路,只有做出抉擇才不會再彷徨,即使這選擇最終引向的是墳和滅亡,正如魯迅所言,“我自己,是什么也不怕的,生命是我自己的東西,所以我不妨大步走去,向著我自以為可以走的路;即使前面是深淵,荊棘,狹谷,火坑,都由我自己負責。”[16](P51)因此,夢中的“影”選擇了“獨自遠行”沉入黑暗,“死火”則選擇了燃燒最后的生命,這是在絕望的困境中做出的最后反抗,“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希望》)雖然希望是虛妄的,然而絕望和希望一樣,也是虛妄的,既然一切都不可把握,那么就不如做絕望地反抗!“影”與“死火”選擇的決絕體現(xiàn)的反而恰恰是魯迅積極面對生活的勇氣。
四
“世間本沒有別的言說,能比詩人以語言文字畫出自己的心和夢,更為明白曉暢的了?!保?7](P209)魯迅對愛羅先珂童話的評價同樣適用于他的夢境創(chuàng)作,夢中意象的困境與抉擇反映的正是魯迅的心路歷程。在夢境中,魯迅通過對自我孤獨、壓抑、無助、彷徨的表達完成了對自我心理生命的理解與反思,并在意志的支配下突破了自我的精神困境,使自我心理生命得以發(fā)展并獲得了新的內(nèi)容。
“當我感到悲痛的時,這種悲痛不是我的對象。但在這種狀態(tài)被我意識到的時候,它作為被我意識到的東西為我在那兒存在。我以完全進入它的方式而擁有它。”[18](P194)當生存主體意識到心理生命的存在,并對其加以理解和表達時,生命主體已經(jīng)完成了對原有心理生命的超越,實現(xiàn)了新的自我認同。也就是說,當我們意識到自己快樂時,快樂已不再是一種體驗,而成為了我們認識的對象;當我們意識到自己的憤怒時,憤怒的情緒就消失了;對我們意識到悲痛時,悲痛已經(jīng)不在了;同樣,當魯迅意識到自己的焦慮時,他實際上已經(jīng)完成了對焦慮的克服與超越。1945年,邵荃麟在《魯迅的〈野草〉》中曾指出,魯迅創(chuàng)作《野草》時的心境“確是絕望者的心境,確是虛無主義者的心境;而且是更超過于一切絕望者與虛無主義者的心境。然而盡管這樣,我們卻不能因此就斷定寫《野草》時期的魯迅先生純?nèi)皇沁@種心境?!@是一個大思想家大藝術家當他思想向前突進以前所必然經(jīng)歷的大苦悶,大痛苦,而只有從這種真實的苦悶與痛苦中,才能開放出更燦爛的思想之花。”[19](P6)可以說,《野草》的創(chuàng)作是魯迅人生道路的轉(zhuǎn)折,他正是通過對自我深層心理生命的表達而實現(xiàn)了自我的精神救贖,并最終走向了反抗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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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馮濟平
Dreams in Wild Grass: Expression and Transcendence of Lu Xun's Psychological Life
WANG Bin
( 1. College of International Education, Qingdao University, Qingdao 266071, China;2. College of Literature Art, Shandong Normal University, Jinan 250014, China )
In Wild Grass, Lu Xun expressed his depression, loneliness and anxiety by the form of dreams, which were not the emotional response of his experience in the 1920s. These emotional feelings had been formed in his juvenile age, and integrated into his life; they were further developed by the infl uence of social reality, family relationship and personal emotion. He conquered his spiritual dilemma by the understanding and expression of his psychological life through dreams in Wild Grass. In the end, he was confi dent of his life and went on fi ghting against the depression.
dream; psychological life; expression; transcendence
I210
A
1005-7110(2016)04-0021-06
2016-05-23
王彬(1981- ),女,山東青島人,青島大學國際教育學院講師,山東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