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心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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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設(shè)防的朋友
文/劉心武
人在社會熱鬧場中感到滿足或疲憊了,便渴望有享受獨處之樂的時空。人又不能總是獨處,獨處之樂達于充盈后,人便又愿投向社會,倘這種愿望遭到冷淡乃至排拒,則又會產(chǎn)生孤獨感。
最近讀到一位小我10多歲的學(xué)者的文章,講到他當(dāng)年在東北農(nóng)村插隊時,為尋找一位理想的談伴,有時不得不步行十幾華里,往返于蒼莽田原之中,那尋求的艱辛,那交談的快樂,非筆墨所能形容。
我深有同感。即如那年冬天一個晚上,我忽然覺得有滿肚子的話語,不便向弱妻傾訴,而滿樓鄰居中,雖不乏對我充滿好意之人,竟也無一可作為那時我心靈交流的理想對象,于是我毅然下樓,冒著凜冽的寒風(fēng),騎車奔向幾公里外的一座樓中,敲開了一扇門——我欣喜他在家,而他也很欣喜我的突然造訪。他家居住條件比我家差許多,一間居室夫婦共用,一間居室老母幼女合住又兼作飯?zhí)每蛷d,門廳很小,只能放下冰箱和洗衣機。我倆聊天,必妨礙他的家人,但他讓家人安歇后,便把我引到廚房中,關(guān)上門,一人一只小凳,一人一杯熱茶,中間一盤炒葵瓜子,陪著我暢快地聊了一夜,直聊到窗外由墨轉(zhuǎn)灰,由灰轉(zhuǎn)明……
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人在孤獨感襲來時,所渴求的,往往并不是妻兒老小、情人騷客,排在第一位的,是朋友。關(guān)于朋友,關(guān)于友誼或友情,世上有過那么多的描繪與論述,我也一度篤信過若干樣板和定論。然而,細(xì)想起來,“陌路相逢,肥馬輕裘,敝之而無憾”,絕非朋友和友情,應(yīng)屬義士和義舉;“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則只是俠客與豪行;“有福同享,有難同當(dāng)”,也很可能只是一個“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社會利益集團;解囊相助、相濡以沫,也只不過是困厄中的難友;不斷提供新鮮信息和誠摯忠告,又很可能只仿佛師長;即使遭受威脅利誘,乃至嚴(yán)刑拷打,仍絕不出賣吐口,則當(dāng)稱革命同志……以上種種,似不全合乎朋友和友情的界定。
依我個人體驗,朋友是那樣一種人,當(dāng)你感到孤獨,而欲傾訴交流時,他或她能夠樂于承受你的傾訴和交流,反之亦然;而友情的體現(xiàn)也并非一定是提供忠告,給予慰藉,更并非一定是給予切實幫助(有的事是實在愛莫能助的),最真切的友情,是當(dāng)你傾吐出最難為情的處境和尷尬的心緒時,他或她絕不誤解更絕不鄙夷,他或她對你已達成永遠的理解與諒解,反之亦然;總起來說,可以不設(shè)防而對之一吐為快的人,即是你的朋友。
我想那位當(dāng)年奔波于東北黑土地上的插隊知青,他尋求談伴的標(biāo)準(zhǔn),可能比我上述界定的朋友要高,他的前提,是對方一定要有與他等同或竟超過的智力水平與知識積累,并在相互交談中,要撞擊出思想的火花,擊發(fā)出創(chuàng)造性思維的快樂。有那樣的朋友當(dāng)然更好。我所說的那位冬夜中與我在廚房中傾談的朋友,時常也能達到那樣的水平。但以我一顆易于滿足的心而言,縱使他只是隨我的傾吐,而并未主動迎擊上來碰撞出思想的火花,予我以哲理的啟迪,以詩情般的慰藉,以徹底解脫的痛快,我也其樂融融了。那是怎樣一個沉寂的冬夜啊,北風(fēng)在窗外磨盤轉(zhuǎn)動般地呼嘯著,居室中又不時傳來他老母和妻子的鼾聲,在廚房的冰鍋冷灶包圍中,我們對坐著交談,嗑出一地的瓜子皮……既然落生在世,茫茫人海中,應(yīng)覓到知音。享受友誼吧,相互不設(shè)防地傾訴和傾聽,該是多么金貴的人生樂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