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 桐 懷
(北京語言大學漢語學院, 北京 1000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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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初科舉生態(tài)與戴名世的時文理論
洪 桐 懷
(北京語言大學漢語學院,北京100083)
摘要:戴名世的時文理論建立在他對科舉制度和八股時文的反思與批判之上。戴氏在桐城派作家中首次提出“以古文為時文”的主張,并從內(nèi)容和形式兩個方面對這種“援古入今”的思路加以闡釋,試圖合古文與時文為一體,給時文創(chuàng)造一種新的局面,以文風之變促世運之變。戴名世的時文理論和實踐不僅體現(xiàn)了戴氏較強的“問題意識”,而且直接開啟了方苞關于古文與時文的諸多主張,對桐城派影響頗深。
關鍵詞:科舉制度;戴名世;時文理論;援古入今
在明清科舉籠罩的文化生態(tài)環(huán)境之中,古文乃一種雅正的文言官話,是承載傳統(tǒng)文化的主要語言形式;時文乃官方選舉人才的規(guī)定文體,是讀書人進身仕途的必經(jīng)之路,如何處理兩者之間的關系是大多數(shù)讀書人需要直接面對的問題。桐城派作為清初頗具影響的古文流派,與時文亦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lián),尤其是方苞的古文理論,被指“在內(nèi)在精神上與八股相通”而招致學界很多非議[1]。值得注意的是,后世論者在論及桐城派“以古文為時文”的主張時多將其追溯到方苞的義法理論。實際上,如果我們考察明清文學的發(fā)展走向,這種“援古入今”的思路并非桐城派首創(chuàng),而是明清以來文壇的一種共同趨勢,而且,桐城派作家中對此問題的首倡者亦非方苞,而是戴名世。戴名世的時文理論直接開啟了方苞的論文思路,方苞的很多文章思想與其一脈相承,他的義法理論是對戴名世時文思想的深化與拓展,使得古文溝通時文的方向和努力都有了更為具體的路徑可求。唯其如此,結合清初科舉文化生態(tài)來探討戴名世的時文主張和思想就顯得很有必要。
一
科舉是從隋朝正式建立的考試選拔制度,經(jīng)歷唐宋發(fā)展日益完善,至明清兩朝達其鼎盛。清代開國之初,于順治三年開科取士,沿用明代八股取士的方法。至康熙朝,科舉制度作為清初文化建設的一項重要內(nèi)容,在沿襲前朝科舉體系的基礎上做了一系列變革,形成了從童生到庶吉士更為完整、嚴格的考選制度。
自明末清初以來,關于科舉的研究和評價,一直伴隨著科舉的施行和發(fā)展,直到清末科舉制度的廢除??婆e最終被廢除的這一歷史事實,使得多數(shù)論者都將科舉作為一種鄙棄的對象而加以抨擊,但對于這一制度所發(fā)揮的作用卻往往忽略不論。
錢穆先生曾言:“總觀國史政制演進,約得三級,由封建而躋統(tǒng)一,一也。由宗室外戚軍人所組之政府,漸變而為士人政府,二也。由士族門第再變而為科舉競選,三也。惟其如此,考試與銓選,遂為維持中國歷代政府綱紀之兩大骨干。全國政事付之官吏,而官吏之選拔與任用,則一惟禮部之考試與吏部之銓選是問,二者,皆有客觀之法規(guī),為公開的準繩,有皇帝所不能搖,宰相所不能動者?!盵2]錢先生在這段不失公允的論述中,將科舉選拔人才作為中國古代歷史演進的一大推動力,并且說明科舉相對于皇權和相權的獨立性,充分肯定了科舉的作用。實際上,清初科舉作為文化建設的一項重要內(nèi)容,對清代的政治、社會、文化教育、學術、文學等均產(chǎn)生過重要的影響。清廷統(tǒng)治者將科舉作為教化與選拔人才的一種有效途徑,無不認真加以對待,僅從清代科場案懲罰的力度之大就能看出統(tǒng)治者對這一制度的重視。
近些年,作為與有清一代幾乎相始終的一項文化制度,科舉及其賴以存在的主體形式八股文(時文)對清代的文學和文化的影響已逐漸引起研究者的關注??墒?,相對于歷史學和社會學對科舉制度的興趣與重視,有關清代科舉制度與文學關系的研究,則顯得較為薄弱。蔣寅先生指出:“蓋明清以來對八股文的鄙棄和抨擊,已使這種文體及其寫作難以進入當代的文學史敘述。這一看似順理成章的結果,無意中竟傷害了文學史生態(tài)的完整——當八股文這一龐大的寫作事實被文學史話語遮蔽時,明清時代籠罩在科舉陰影下的文學生態(tài)也部分地被遮蔽了?!盵3]既然八股為明清兩朝的流行文體,舉業(yè)是士人謀求仕途的必由之路,在經(jīng)典學習的基礎上如何處理時文與古文的關系,進而使二者發(fā)揮良性互動而非相互排斥的作用,就成了當時讀書人贈序與書信往來中經(jīng)常性的話題。
桐城地處江南文化繁盛之地,自明代以來就形成了人文薈萃的社會文化環(huán)境。在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中,通過讀書、科舉而走上仕宦之途是多數(shù)讀書人的選擇。據(jù)道光七年《桐城續(xù)修縣志》記載,明清兩代桐城有進士265人,舉人589人,其進士和舉人之多,遠超臨近郡縣[4]。正因此,科舉之風帶來文學之盛亦是考察桐城派產(chǎn)生的一個重要因素。事實上,桐城派作為有清一代最大的古文流派,其絕大部分作家在創(chuàng)作古文的同時也是時文名家,對時文都有一番自己的經(jīng)歷和體會。桐城派早期作家戴名世為康熙四十八年進士,方苞為康熙四十五年進士,他們既是科場成功者,又以時文名天下。如此一來,桐城派作家與科舉的聯(lián)系便成了研究桐城派繞不開的話題。
我們看到,自戴名世、方苞主張“以古文為時文”的主張以來,關于桐城派與時文關系的批評就一直存在,尤其是五四前后和上世紀六十年代,受意識形態(tài)的主導,對桐城派批判的理由和標準主要都依據(jù)其與八股文的關系。但是,對于今天的研究者而言,由于歷史語境的變化,與其作一種簡單的價值判斷,不如深入當時的文化生態(tài)之中,以“同情了解”之心態(tài),考察他們面對的困境以及面對困境時的反思與突破,借此加深對文學史上這一影響最大的文學流派的認識與理解。
二
《清史稿·戴名世傳》記載:“(戴名世)生而才辨雋逸,課徒自給。以制舉業(yè)發(fā)名廩生,考得貢,補正藍旗教習。授知縣,棄去。自是往來燕趙、齊魯、河洛、吳越之間,賣文為活。喜讀太史公書,考求前代奇節(jié)瑋行,時時著文以自抒淹郁,氣逸發(fā)不可控御?!滴跛氖四辏晡迨?,始中會試第一,殿試一甲二名及第,授編修。”[5]468從戴名世的簡單經(jīng)歷介紹中,我們可以看出,和清初所有士人一樣,戴名世選擇的也是一條以科舉謀求功名的道路。盡管戴名世在文集中多次為自己從事科舉之業(yè)開脫,然而,這一代讀書人的矛盾恰恰在于,不愿從事時文卻又不得不為之,批判八股之后往往又不得不以課授時文為生。戴名世雖多次稱述自己不好時文,教授時文乃是不得已的選擇:“余本多憂,而性疏放,尤不好時文”、“余非時文之徒也,不幸家貧,無他業(yè)可治,乃以時文自見。”但他在時文領域的造詣卻為世所稱許,從他的自敘中我們可見一斑:“故余生平之文甚多,然皆出于勉強,非其中心之好,而散佚零落不自收拾者,不知其幾矣。篋中所存尚無慮五百余篇,往者常自擇別,分為兩集,集各近二百篇,韓公及武曹、大山、百川為敘而行之于世。海內(nèi)學者,翕然信之,不以為非,轉相購買,幾于家有其書矣?!盵5]118-119家有其書的盛況說明戴氏時文在當時頗有市場,據(jù)其年譜我們可知,戴氏授徒時曾自編有《意園制義》,“告以文章之源流,而極論俗下文字之非是”[5]123,坊間還刻有《戴田有四書文》、《戴田有時文》。他亦整理過自己的時文集,編為《自訂時文全集》。“舉業(yè)之家輒多以文章相示”以求指正,可見戴名世的時文在清初士人中間產(chǎn)生過不小的影響,從他自述的語氣中亦能感到一種自得與自負。
八股被稱為時文,當然是相對于傳統(tǒng)古文而言,就其所承載的經(jīng)義內(nèi)容而言是一種知識形態(tài),就其形式而言又是一種文學形態(tài),自明末清初以來一直受人詬病,在大部分讀書人的眼中,八股時文不僅沒有促進知識和文學的發(fā)展,反而起到了阻礙知識和文學的作用。特別是明清易代之際,面對明代滅亡的沉痛反思,當時的士人儒者對八股文均給予了相當激烈的抨擊與批評,明清之際的大儒如顧亭林、黃宗羲、王夫之、顏元等,對八股和科舉均有所批判,可以說,批判八股是易代之際士人的一種共識。其中尤以顧亭林的批判最為尖銳并具代表性。其《日知錄》卷十六“十八房”一條說:“今滿目皆坊刻,……天下之人惟知此物可以取科名,享富貴,此之謂學問,此之謂士人,而他書一切不觀。……舉天下而惟十八房之讀,讀之三年五年,而一幸登第,則無知之童子儼然與公卿相輯讓,而文武之道棄如弁髦。嗟乎,八股盛而六經(jīng)微,十八房興而廿一史廢?!盵6]又其《生員論》曰:“老成之士,既以有用之歲月,銷磨于場屋之中,而少年捷得之者,又易視天下國家之事,以為人生之所以為功名者,惟此而已?!盵7]顧亭林對八股的批判主要站在尊經(jīng)、尊學問的立場,認為八股無益于學問,八股使人不學,其主要鋒芒不是針對經(jīng)義的內(nèi)容,而是針對八股的形式,而他對八股形式的批判,與其說是針對八股自身,不如說是針對明末以來形成的世俗和流弊而發(fā)。
到了戴名世生活的康熙年間,對科舉制度的批判更加激烈,受這種文化氛圍的影響并基于自身的學習體會,戴名世雖為八股名家,但他對八股文的批評,不亞于清初任何學者。翻檢戴名世文集,隨處可見他對科舉的批判。而且他能追本溯源,覺察出科舉制度本身的弊端。例如,他認為明季文武大臣的缺乏識見,貪贓枉法和自樹門戶等弊病,都是科舉制度失敗的結果,進而提出“亡明者,進士也”的觀點:
嗚呼,當明之初,以科目網(wǎng)羅天下之士,已而諸科皆罷,獨以時文相尚,而進士一途遂成積重不反之勢。二百余年以來,上之所以寵進士,與進士之光榮而自得者,可不謂至乎,然而卒亡明者進士也。自其為諸生,于天人性命、禮樂制度、經(jīng)史百家,茫焉不知為何事。及其成進士為達官,座主、門生、同年、故舊,糾合蟠結,相倚為聲勢,以蠹國家而取富貴。當此之時,豈無有志之士,振奇之人,可以出而有為于世?乃科目既廢,而偃蹇抑塞,見屈于場屋之中,徒幽憂隱痛,行吟于荒山虛市而無可如何。[5]58
此外,他又指出,“自科舉之制興”,天下便沒有真正讀書的人,把天下之事交給他們管治,自然會把“天下之事”弄致“決裂”。雖然,當科舉之制初興時,亦不是完全沒有人才,當時“在上者長養(yǎng)以為廉恥,而在下者亦不務為茍得”,所以“功名猶有可觀”??墒堑搅恕巴砉?jié)末路”,大小官員“相習為速化之術”,從此“風俗之頹,人才之不振,其流禍至于不可勝言”,這就是他“嘆息痛恨于科舉之設”的原因[5]136。至于科舉制度腐敗的原因,戴名世認為是以科第為人生最終目標的錯誤觀念所致。他指出,“自科舉興”,便很少有士人能夠“以功名垂于世”。因為他們“研精覃思”,不過“從事于場屋之文”,參加科舉考試。成功者,“往往登高第,為大官”,而流俗的人,“相與艷羨”他們,而他們“亦莫不自以為功已立,而名已成”[5]87,“今之世尤可患者,有所為科第之文,世皆從事于此,而不知更有人生當為之事”[5]21。
戴名世認為“制科之不足以得士”,是因為士人在“舉業(yè)而外”,其他如“古文辭”,“至于禮、樂、制度、農(nóng)桑、學校、明刑、講武之屬,凡圣人之大經(jīng)大法,而倀倀焉一無所知”。他引汪武曹的話慨嘆道:“時文興而先王之法亡。世之從事于舉業(yè)者,冥冥茫茫,不以通經(jīng)學古為務,其于古今之因革損益,與夫歷代治亂廢興之故,無所用心于其間。則雖其文辭爛然,而識不足以知天下之變,才不足以應天下之用,是舉業(yè)有累于先王之法也?!盵5]100戴名世對明代以八股取士,使得“天下受講章時文之荼毒”,固然痛心,而清廷不以明代的覆轍為鑒,“踵之者愈甚,而世益壞”,更使他扼腕痛恨。另一方面,士人研讀經(jīng)義和八股,不過把他們作為“奔走勢利之具”,因此,名為讀四書五經(jīng),名為代圣人立言,其實是敗壞了這些經(jīng)典、歪曲了圣人的言論,所以他痛斥“四書五經(jīng)之蟊賊,莫過于時文”。又批評士人“當大比之年”,每每拿取他們所研治之經(jīng),“刪而閱之”,選擇其中可以命題的,“為雷同腐爛之文,彼此抄襲,以為不如是不足以入格”。由于“士風之茍且至于如此”,五經(jīng)豈有不蕪沒的道理?他在《自訂周易文稿序》中指出《周易》遭遇俗儒與時文之徒的毀壞:“先是余之學《易》也,一二師友皆教余勿看講章,勿聽俗儒講說,余從之,果有得焉。已而見近世所刻衷旨諸書,其荒謬不通不可勝舉,而時文總之,而《易》幾亡矣。自始皇、李斯焚燒詩書百家之語,而《易》獨不與其禍,至今幾二千年,而亂于鄙夫小生之訓詁與科舉之業(yè)?!盵5]60總結經(jīng)義與八股的流弊,戴名世作出了與顧炎武一樣的判斷,得出“今夫講章時文其為禍更烈于秦火”的結論[5]138。
此外,戴名世認為科舉和八股不但荒廢經(jīng)學及窒息讀書風氣,而且形成一種庸俗的文學觀念。因為他們從事科舉時文,不外“以為文學者而趨利,其收效而獲多,必倍于農(nóng)工商賈。”由于習文學的人唯利是尚,于是那些不是“奔走勢利之具”的文體,就無人問津了。他以“論”這一體裁為實例,說明了文學盛衰與科舉的關系:
文章風氣之衰也,由于區(qū)古文、時文而二之也。時文者,時之所尚,而上之所以取于下,下之所以為得失者,則今之經(jīng)義是也。至于論者,則群以為古文之體,而非上之所以取于下,下之所以為得失者,則遂終其身而莫之焉。夫經(jīng)義者,天下之人,童而習之,至于白首而猶茫不得旨趣,而況于論者,群震以為古文之體,且又以為非功令之所在,而終其身而莫之為。以朝夕從事于時文猶茫不得其旨趣之人,而使之為古文,宜其驚愕皇惑而不能執(zhí)筆也。頃者功令又以小學論一篇試童子,與經(jīng)義而并行,則是時之所尚,而上之所以取于下,下之所以為得失者,將又在于論,論亦且化而為時文。時文之謬悠庸爛,浸淫蔓延,屢救而不能振,于今數(shù)十年,而令又以其謬悠庸爛者出而為論,于是乎經(jīng)義與論且同歸于臭敗而后已。[5]90-91
作為一個擁有強烈時代感的讀書人,戴名世對科舉制度敗壞文風和文運,自然痛心疾首。在他看來,“今之世所習者時文耳,時文之徒未聞有廓然遠見,卓然獨立者也,即其所習之文,不過記誦熟爛之辭,互相抄襲,恬不為恥,然亦止用是以為禽犢而所以邀虛名,而希茍得者又不區(qū)區(qū)盡恃乎此,而特其心則不無好同而惡異,茍有異己者之出于其間,輒相與誹笑詬厲,不壅蔽遏抑之不已。”[5]17科舉風氣如此,文運的衰頹也就可想而知。
基于以上認識和批評,戴氏認為士人若要卓然自立,“必去其富貴科第之見而后可與共功名”,“必罷去場屋之文而后可與語讀書”[5]87,而且他堅持“欲天下之平,必自廢科舉之文始”[5]109、“講章時文不息,則圣人之道不著。有王者起,必掃除而更張之無疑也!”[5]137從戴名世這種憤激的話語表述中,我們感受到的其實是傳統(tǒng)文人在易代之后道統(tǒng)失落的時代氛圍中所產(chǎn)生的一種焦慮與不滿。
三
誠如上述,在清初科舉文化環(huán)境中,批判時文是當時學界的一種時髦話語,發(fā)點牢騷并不太難,但是批判并不等于可以逃避,科舉雖有諸多弊端,但它是通往權力、財富和聲譽的重要甚至是唯一途徑。除非絕意仕途,遁跡山林,否則不得不面臨一種兩難的選擇:排斥八股卻又不得不為之。因此,我們在戴名世、方苞等桐城派早期作家的文集中,常??吹揭环N對時文言不由衷或相互矛盾之處。
那么,一種現(xiàn)實的策略為:既然舉業(yè)無法逃避而耗費了人生大部分的光陰,就有必要尋找一種出路來給時文創(chuàng)造出新的局面。
清初有不少思想家提出廢除科舉的言論,但戴名世亦很清楚,在現(xiàn)實社會中,這無異于一個空想,“天下之士非科舉之文無由進”[5]132。因此,戴名世提出種種改良八股文的方法,并身體力行地通過寫作、評點、選文等努力,企圖給科舉注入一些新鮮的養(yǎng)分。而這種近乎絕望的努力,同樣是基于對一個儒者應盡的社會責任的理解,所以他為自己寫作時文辯護說:“余之為是也,非茍易也。根柢于先儒理學之書,未之敢失也;取裁于六經(jīng)諸史以及諸子百家之言,未之有遺也?!盵5]123
如前所述,戴名世認為文風的敗壞是由于“區(qū)古文、時文而二”造成的,所以他提出“以為時文者,古文之一體”,并提出“以古文為時文”的主張,體現(xiàn)了其補救劃古文與時文為兩端造成的流弊而欲溝通二者的意圖,這也是他在無奈的社會現(xiàn)實面前采取的一種通融妥協(xié)的辦法。其論曰:“夫所謂時文者,以其體而言之,則各有一時之所尚者,而非謂其文之必不可以古之法為之也。今夫文章之體至不一也,而大約以古之法為之者,是即古文也。故吾嘗以謂時文者,古文之一體也。而今世俗之言曰:‘以古文為時文,此過高之論也?!湟啻蠡笠??!彼赋鈺r文之法“謬悠而不通余理,腐爛而不適于用”,是“豎儒老生之所創(chuàng),而三尺之童子皆優(yōu)為之。”至于古文之法,“則根柢乎圣人之六經(jīng),而取裁于左、莊、馬、班諸書”,兩者高下優(yōu)劣顯而易見。學習制舉之文應由古文入手,“不從事于古文,則制舉之文必不能工也”[5]88-89。因此他提出時文與古文宗旨一致的說法:
余平居讀書從事文章之際,竊以為制舉之文,亦古文辭之一體也。世之人廢古文辭不觀,而別有所以為制舉之文,曰“時文之法度則然”,此制舉之文之所以衰也。今夫文之為道,雖其辭章格制各有不同,而其旨非有二也,第在率其自然而行其所無事,此自左、莊、馬、班以來,諸家之旨未之有異也,何獨于制舉之文而棄之。且夫制舉之文,所以求得舉也,然而得失之故,初不系于此。其得之者,未必其文之皆工也;其不得者,亦未必其文之果不工也。而特君子之所以為之者,必不肯鹵莽滅裂以從事,而得失之數(shù)不以介于心。是故其制舉之文即古文辭,其旨莫之有二也。[5]105
“第在率其自然而行其所無事”的觀點,在戴名世文集中多次出現(xiàn),可視為他論文的一個核心觀點。如《送蕭端木序》中說:“蓋余平居為文,不好雕飾,第以為率其自然而行其所無事,文如是,止矣!”[5]135又如《與劉言潔書》中:“仆平居讀書,考文章之旨,稍稍識其大端。竊以為文之為道,雖變化不同。而其旨非有他也,第在率其自然而行其所無事,即至篇終語止,而混茫相接,不得其端?!盵5]5在此,戴名世從文章追求自然的風格與旨趣的層次上來溝通古文與時文,揭示了思考時文與古文關系的一種思路。
既然古文與時文在內(nèi)容和形式上均有自己的體制與要求,那么溝通古文與時文,也必然從這兩個方面來入手。從戴名世對時文的批判來看,他主要將焦點集中在時文內(nèi)容的庸陋上。時文以經(jīng)義為主要考察內(nèi)容,所謂經(jīng)義就是其闡述的義理必須根于經(jīng),不能脫離儒家所規(guī)定的經(jīng)典,從這些經(jīng)典引申和闡發(fā)義理。戴名世認為闡發(fā)經(jīng)義就是“從數(shù)載之后而想像圣人之意代為立言,而為之摹寫其精神,仿佛其語氣,發(fā)皇其義理?!彼€以畫畫為喻,其境界的高低在于能否“傳神”,“代圣人立言”就是要深知圣人之意,亦能做到傳神。如何達到這一境界?他說:
夫惟沉潛反覆于《論語》、《孟子》、曾子、子思之書,以及《易》、《詩》、《書》、《春秋》、《禮記》,與夫濂溪、橫渠、明道、伊川之所論著,考亭之集注,并其師弟子間往復辨難答問之言,貫穿融洽,怡然理順,渙然冰釋,因遂旁涉于《左》、《國》、莊、屈、荀、韓、馬、班、韓、柳、歐、曾、蘇、王之文章,夫而后一題入手,相其神之所在而舉筆貌之,而圣人之天可察,而圣人之意可得矣。[5]99
方苞所謂“言本心之聲,而以代圣人賢人之言,必其心志有與之流通者,而后能卓然有立也?!盵8]說的也是同樣的意思。從這里可以看出,戴名世學習時文的經(jīng)驗與學習古文實為一途,這又在學習的方法上溝通了古文與時文。
戴名世又引述前朝艾南英的觀點,指出時文“道”、“法”、“辭”三者兼?zhèn)涞囊螅骸霸谖暨x文行世之遠者,莫盛于東鄉(xiāng)艾氏,余嘗側聞其緒言曰:‘立言之要,貴合乎道與法。而制舉業(yè)者,文章之屬也,非獨兼夫道與法而已,又將兼有辭焉?!枪实酪?,法也,辭也,三者有一之不備焉而不可謂之文也?!盵5]109“道”固然代表了圣人之言,“法”又分為“行文之法”和“御題之法”:“御題之法者,相其題之輕重緩急,審其題之脈絡腠理,布置謹嚴,而不使一毫發(fā)之有失,此法之有定者也。至于向背往來,起伏呼應,頓挫跌宕,非有意而為之,所云文成而法立者,此行文之法也,法之無定者也?!奔冉榻B具體的如何御題,又有抽象的行文之節(jié)奏,便于學習者領悟掌握。如此一來,文章的內(nèi)容和形式的結合,還需要“又貴其辭之修焉”。戴名世指出“辭有古今之分”,所謂“古之辭”是指“左、國、莊、屈、馬、班以及唐、宋大家之為之者也”,“今之辭”是指“諸生學究懷利祿之心胸之為之者也?!蹦敲?,“其為是非美惡,固已不待辨而知矣”。戴氏主張博采經(jīng)史以及漢唐宋諸家之長,顯然針對明末以來文壇空疏風氣的弊端而發(fā)??梢钥闯?,戴名世的言論雖然是針對時文而發(fā),但改造或者說提升時文品質(zhì)的資源均來自古代先賢所流傳至今的文學傳統(tǒng),時文與古文在戴氏思想中始終交融為一體。
看得出,戴名世在前朝文人中,最推崇艾南英和呂留良。艾南英在明末不滿“天下之為選政者,以草莽而操文章之權”。艾氏認為他們所負“轉移人心”的作用,其實和“宰執(zhí)侍從及督學之官”等同,因此有待“大儒者”充任,為房屋之文,“別黑白而定邪正,使天下曉然知所去取”。另一方面,“當是時,釋老諸子之書盛行,學者剽竊饾饤,背義傷道,汩沒其中而不知出,蓋文之敝極矣。千子慨然憫之,取一代之文,丹鉛甲乙,辨其黑白,使天下曉然于邪正,知所去取,如溺者之遇舟而起,病者之得醫(yī)而生,其功可謂盛矣?!盵5]104
然而戴名世認為艾氏之書,擇焉而不精,語焉而不詳,而引以為憾,“而近日呂氏之書盛行于天下不減艾氏,其為學者分別邪正,講求指歸,由俗儒之講章而推而溯之,至于程朱之所論者;由制義而上之,至于古文之波瀾意度,雖不能一一盡與古人比合,而摧陷廓清,實有與艾氏相為頡頏者”,“吾讀呂氏之書,而嘆其維挽風氣,力砥狂瀾,其功有不可沒也,……而二十余年以來,家誦程朱之書,人知偽體之辨,實自呂氏倡之?!盵5]101-102
戴名世在他的著作中,一再提及自己評選八股文取法自呂留良和艾南英。如他在己卯科“諸行卷中,錄為小題文一書,兢兢奉艾氏之緒言”,又如選輯九科大題文時,所選的文章便是上接呂留良選本的年限,“以補呂氏之所未及”。如此來“使讀者可以考數(shù)十年來文章之盛衰得失,而艾、呂兩家之緒言,猶可于此書得之也?!逼浯?,戴氏八股文選本編書的方法亦參照呂、艾兩氏。一般時文選本只取上乘之作,艾南英編《四家合稿》和呂留良《十二科程墨觀略》所輯的,均包括好壞兩種。戴名世編《己卯科鄉(xiāng)試墨卷》也是采用這種方法,使“得失互見,瑕瑜不相掩,而各為略指其美惡之所在?!盵5]96
對天下士人所從事的科舉之業(yè),戴名世的建議首先是士人將眼界放寬,不“以科舉富貴為功名”,不要“以從事于場屋之文為讀書”。他指出“文章之事,學問中之小者;制舉之文,又文章中之微者”[5]21,那么怎樣才算學問有成呢?戴名世說:
學莫大于辨道術之邪正,明先王大經(jīng)大法,述往事,思來者,用以正人心而維持名教也。且獨立于波靡之中,而物誘不足以動其中,富貴貪賤不足以易其節(jié)。茍其得志也,持是而往,恢恢乎有余也;茍其不得志也,亦若將終身焉。此則真所謂功名者也!此則真所謂讀書之有成也。[5]79
既然“時文非學也”而制科非功名也,那么大家學習時文掙扎于舉業(yè)的意義何在呢?名世在編選《己卯科鄉(xiāng)試墨卷》時透露了自己的希冀:“余之所望于有志君子者,由舉業(yè)而上之為古文辭,由古文辭而上之,至于圣人之大經(jīng)大法,凡禮樂制度農(nóng)桑、學校、明刑、講武之屬,悉以舉業(yè)之心思力才,縱橫馳騁于其間,而不以四子之書,徒為進取之資,是則余區(qū)區(qū)之志也?!盵5]96
艾南英在《四家合稿原序》中說:“舉業(yè)至萬歷之季陋極矣,自四家之文出,而天下知以通經(jīng)學古為高,原其意以為圣賢之理,推而上之,至于精微廣大而要當,使之見于形名、度數(shù)、禮樂、刑政,以為先王治天下之大經(jīng)大法存焉?!盵9]上述戴名世的言論顯然是脫胎于艾氏的這篇序文,但這種欲以時文立名、立言的努力,在道統(tǒng)衰落的時代近乎是一種絕望的努力。
戴名世關于科舉時文的批判言論在一定意義上是其關注社會、重視現(xiàn)實的儒家入世精神的一種獨特體現(xiàn),在其觀念中,時文和古文代表了兩種獨特的話語表達形式,他要借著這種獨特的話語來表達一種對現(xiàn)實和世運的關懷,像他這樣具有強烈經(jīng)世愿望的士人,試圖通過挽救文風來改變世運,顯然是明末以來以科舉問政思想的繼續(xù),這實際上已為后來的《南山集》案發(fā)生埋下伏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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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校:汪長林
DAI Ming-shi’s Theory on Eight-legged Essays in the Cultural Context of the Imperial Examination of the Early Qing Dynasty
HONG Tong-huai
(School of Chinese, Beijing Language and Culture University, Beijing 100083, China)
Abstract:Based on the reflection and criticism of the imperial examination system and the eight-legged essays (stereotyped writing), DAI Ming-shi founded his own writing theory of eight-legged essays. Among writers of the Tongcheng School, he was the first to put forward the proposal that classics should be appropriately used in the writing of eight-legged essays, on which he elaborated from the aspects of content and form. He tried to create a different writing style by combining the writing features of classical essays and eight-legged writings in order to change society through literature. DAI Ming-shi’s theory and practice not only reflected his strong “problem consciousness” but also inspired FANG Bao’s theories on classical and eight-legged essays, thus exerting great influence on the Tongcheng School.
Key words:the imperial examination system; DAI Ming-shi; theory on eight-legged essays; incorporate the past into the present
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4730(2016)01-0001-06
DOI:10.13757/j.cnki.cn34-1045/c.2016.01.001
作者簡介:洪桐懷,男,安徽桐城人,北京語言大學漢語學院講師,文學博士。
基金項目:北京語言大學院級科研項目;中央高校基本科研業(yè)務專項資金資助(15YJ080129)。
*收稿日期:2015-10-17
網(wǎng)絡出版時間:2016-03-09 13:49網(wǎng)絡出版地址:http://www.cnki.net/kcms/detail/34.1045.C.20160309.1349.001.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