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明,筆名曉月,廣西南寧市人,1980年在《梧州日報》發(fā)表小說處女作,之后陸續(xù)在《廣西文學》《西江月》《南寧晚報》《詩刊》發(fā)表小說、散文、詩歌等作品。系南寧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
白居易曾經(jīng)這樣描述荔枝:“殼如紅繒,膜如紫綃,瓤肉瑩白如冰雪,漿液甘酸如醴酪!”所以荔枝歷來受公子王孫、妃子佳人所喜愛。但是話又說回來許多人不了解荔枝的秉性,常常是既愛又怕,愛的是它肉若凝脂,清甜可口,怕的是多吃上火,咽喉疼痛。其實荔枝性溫味甘,具有理氣、補血、安神之功效,是體質虛寒者之佳品。
1974年,我高中畢業(yè),響應黨的號召“上山下鄉(xiāng)”來到了梧州蒼梧古鳳村插隊,那里是個盛產(chǎn)荔枝的地方。白天放眼望去村上村下屋前屋后,密密麻麻全是荔枝樹,究竟是樹繞著屋還是屋圍著樹很難分得清;遠處山嶺更是層層疊疊,像無數(shù)個小山包,夜幕降臨黑壓壓一片,的確有點陰森嚇人。據(jù)村里老人講這些樹都是新中國成立前種下來的,到現(xiàn)在少說也有幾十年了。怪不得棵棵都是老根暴凸爪在地面,難以撼動;樹冠宛如巨傘,遮天蔽日;其木質韌性十足,手腕大小的枝丫隨便吊起一個百來斤重的人,在我們知青院子里就有一棵荔枝樹專供我們鍛煉的,閑來無事大家都圍在那里做引體向上,我們常常會以此來決定誰煮飯誰挑水。
古鳳荔枝以其“核小肉厚,蜜味清甜”出名。據(jù)史料記載,早在明初洪武九年(1377年),古鳳人的祖先從廣東遷入蒼梧就把荔枝樹引進來。由于氣候與土壤適宜,很快就大面積種植起來,且長盛不衰。當?shù)匕傩諔{著勤勞與智慧,不斷地嫁接與改良,培育出許多優(yōu)良的品種,如桂味、禾荔、糯米糍、黑葉、妃子笑等。最靚的要數(shù)醮核荔枝,它肉厚、核小、糖多、爽口,土法檢驗是剝皮后放在掌心手不濕,落地不沾沙,方為正品。自古以來它一直作為“貢品”上送,就連最挑剔的廣東人也以吃到它為有口福。當然并不是棵棵樹都能結出如此的佳果,方圓幾十里地也只有個別山頭而已。
吃荔枝講究的是一個“品”字,局促之下是領略不到其中滋味的。荔枝剝開其殼,會散發(fā)出一種誘人的清香,白瑩瑩果肉宛如羊脂,著實叫人喜愛,輕輕地放進嘴里,小嚼一口,甘洌橫溢,清甜之味直串心窩,讓你愛不惜口。
荔枝三四月開花,五六月結果,七八月成熟。我們非常幸運,下鄉(xiāng)的第一年就碰上了荔枝大豐收,社員們都說是我們“紅衛(wèi)兵”帶來的福氣,我們說這是紅太陽光輝照耀的結果。漫山遍野的荔枝由綠轉紅,早熟的品種已經(jīng)露出了醉臉,放眼望去漫山遍野好一派“飛焰欲橫天”“紅云幾萬重”的絢麗景象。
這時生產(chǎn)隊長開始忙碌著排班大家守夜,說是防賊。我有點納悶,說實話,當?shù)孛耧L純樸,百姓厚道,路不拾遺、夜不閉戶是常有之事。舉個例說吧,香皂在當時當?shù)匾菜闶莻€稀罕之物,城里人每月也得憑票限量供應,而我們知青也是家里人每月省下來給帶來的,而社員呢?洗衣服則是拿一根木棒在河邊的石頭上捶打,當?shù)氐呐嗄曛挥性诔黾薜漠斖碛孟阍硐匆话言瑁瑩?jù)說是為了去去身上的泥氣,或者是作為嫁妝帶到婆家。
一天晚上,我在河邊洗澡忘了拿肥皂回來,第二天晚上準備出門洗澡時才恍然發(fā)現(xiàn),“完了!完了!肯定不見了”我急得連聲抱怨,伙伴們都安慰我,表示愿意拿出自己的與我共享,但我心里還是特憋屈,因為這是一塊新肥皂,我計劃要用兩個月的,如今不見了,怎叫人不心疼?
二話沒說我拎起水桶,拿上毛巾,急匆匆往河邊趕,沒想到一近河邊一眼就瞄見了我的肥皂,它靜靜地躺在石板上,曬了一天瘦了一圈。我俯身拾起,如獲至寶,興奮得又喊又跳,伙伴們也在一旁替我高興。但久久讓我不能平靜的是這里人們的美德,村子里的人每天都要到這里挑水,路過的不可能不看到這塊肥皂,但卻沒有一個人去動它。所以當隊長安排我們去看守荔枝林時,說是防小偷我卻不大相信。
不信歸不信,安排了守夜還是得去。
入夜,吃完晚飯,社員阿海叫上我和另一個知青出發(fā),打著手電筒我們來到離村子三五里外的山頭上。盡管月色很好,但是鉆進了陰森森的林子里,加上旁邊有幾堆孤墳,心里還是發(fā)怵。斑駁的月光每晃動一次我的心就抽緊一次,我哪里是在捉賊?分明是賊在捉我。16歲的我第一次離開家人,第一次黑夜站在荒山野嶺的孤墳旁,空蕩蕩的四周,我恨不得鉆入地里把自己藏起來!
林子黑壓壓沉甸甸的像口鍋,扣在我的頭上,我不敢喘大氣。阿海向我討煙抽,我說抽煙不是容易被別人發(fā)現(xiàn)嗎?阿海狡黠地說:“怕誰???只有別人怕我們!”我有點不解。
一根煙還未抽完,遠處射來一束電筒光。
“喂,誰值夜?”聽嗓門是外人。
“是我,阿海。三叔公嗎?”
“噢!”
這一呼一應,雙方就靠攏了。
“喲!還帶了兩個知青?”三叔公覺得有點意外,“你都跟他們交代過了嗎?”
“還沒有?!卑⒑4?。
“那還不快點說?”三叔公催。
我們站在一旁仿佛在聽“黑話”。這時阿海把我倆叫到一邊,一陣耳語,我明白了。盡管心里不大情愿,但看三叔公他們不像壞人,我也放開了膽子跟著阿海走進了另一片果林。
原來當?shù)氐娜擞幸粋€不成文的約定,每年荔枝成熟的時候,值夜的人可以互相對吃,即你吃我隊的,我吃你隊的。據(jù)阿海說,社員一年到頭難得吃上一頓肉,又沒有錢買白糖,一年一季的荔枝就成了人們補充營養(yǎng)唯一的機會,所以每個社員都安排一次值夜,據(jù)說有些人就是靠這個時候長膘的。此話聽起來有點好笑,還有點夸張,但我還是生出了幾分憐憫之情。至少在當時“寧要無產(chǎn)階級的草,不要資產(chǎn)階級的苗”的年代,人們拿個雞蛋到集市上去換鹽巴也會被抓作典型,扣上資本主義的帽子。在那個年代誰窮誰光榮,越貧越受寵。我記得有一個女知青,為了不讓別人把她看成另類,她把好端端的衣服戳了幾洞,然后縫上幾個補丁,才敢鉆進人群里不那么扎眼。更風趣的是,某男知青初夏下田,赤膊上陣,剛脫,臉紅,再脫,大笑,白白嫩嫩的肌膚引得男社員指手畫腳,看得女社員臉紅。情急之下他捧起一把泥漿直往身上抹,很快換來了眾人贊許。而生活在中國最底層的農(nóng)民能以這種“對吃”的方式來進補,不失為一種大膽的創(chuàng)舉。
鉆進了別人的果林,阿海像個猴子似的一躥就上了高枝。他身手敏捷,專摘頂上葉外的果子,偌大的樹干被他折騰得搖搖欲墜,林中宿鳥也給他驚飛。他叮囑我們多摘點。我看著他都好笑,心里想滿樹都是荔枝,何苦要爬到高處。許多荔枝唾手可得,張口可吃,值得費這么大的勁嗎?
一會兒工只見阿海用衣服裹著一大包荔枝一溜煙地滑下樹,那身段仿佛時遷再世。他叫我們快點摘,自己卻朝著小河邊走去。
第一次置身在荔枝的海洋,什么叫做眼花繚亂,什么叫無從下手,現(xiàn)在體會得最為真切!望望這棵,這個也大,看看那棵,那個也紅,左摘一個,右取一雙,忙乎半天笨手笨腳沒摘上幾個,最后還是同伴告訴我要找兜尖的,因為它的核最小。
好不容易我們也學著阿海裹著一大包來到河邊時,讓我驚訝的是阿海早已結束了“戰(zhàn)斗”,正在悠哉游哉地吞云吐霧,“你這家伙吃得真快。”“我沒吃飯咧!”原來他有備而來,留著肚子來裝荔枝的。
現(xiàn)在輪到我們開齋了,阿海提議他當裁判看我們倆誰吃得多。此話一出即受歡迎,因為這是我們值夜消磨時光最好的辦法。
月亮在云端行走,小河靜靜流淌,村莊早已入睡。阿海開始向我們傳授吃荔枝的經(jīng)驗。
“首先要摘朝陽的荔枝吃,那是最甜的?!惫植坏脛偛潘蓖鶚漤斏宪f,因為樹冠受日照時間最長,荔枝光合作用下糖分最多。
“第二,要選果兜尖的,因為它核最小,肉最厚!”這一點我剛才聽同伴說過。
“第三,一次要吃個夠,吃個飽,才不容易上火,屙尿都是白的。”這還是我下鄉(xiāng)以來第一次聽到的。開始覺得有點難理解,但細細啄磨,覺得還是蠻有道理,這可能就是所謂的物極必反、以毒攻毒吧。難怪蘇東坡“日啖荔枝三百顆”從不上火,楊貴妃對著“一騎紅塵”也不見嗓子痛。想必當年高力士也一定把這秘訣告訴了楊玉環(huán)。高力士原是廣東茂名人,選入宮后也曾經(jīng)大力推薦在渭南一帶種植荔枝,但由于當?shù)氐臍夂蚝錄]有成功,至今成了果農(nóng)們的一大憾事。
阿??吹轿覀兠曰蟮臉幼樱靡馄饋?,又說:“早吃幾顆,晚吃幾顆最容易上火,不過上火也不怕,用荔枝殼煮水喝,馬上降火。”我想起去年在家吃荔枝的情形,外婆一大早買菜帶回幾斤荔枝,晚上乘涼的時候拿出來,我們兄妹一人分得幾個,當然鄰居的小孩也有份,外婆一邊分嘴里一邊嘮叨著:“少吃一點,小心上火!”而轉身她卻把自己的一份偷偷地塞給了我。事后,我不上火,外婆也不上火,姐妹們感到喉嚨痛。這回我要寫信回去告訴她們,叫她們以后多吃一點。
“你們知道什么時候吃得最多嗎?”我們都搖頭。
“游泳的時候吃得最多。前年我們這里發(fā)大水,來不及收割的稻谷全部被水淹,女社員在淺水的地帶割禾,男社員劃著船到深水區(qū)泅水收割。那時水看著漲,哪有時間煮飯?扛上兩筐荔枝上船,邊吃邊收割,一天能吃二三十斤?!毕氩坏桨⒑Ec我們同齡,卻有如此不平凡的經(jīng)歷,這讓我敬佩不已。
荔枝吃完了,我們一點數(shù),我吃了125顆,我的同伴吃了130顆。阿海說按照12個一斤計算,我們每人至少吃了十斤。我們眼睛都大了,沒想到我們也能吃!
“年輕人能吃才是好事!”這時三叔公折了回來,身邊多了條獵狗,手上拎著一只果子貍。這時我才看清他肩頭還扛有一桿獵槍。
“咦!三叔公!今晚又有收獲啵?!卑⒑S懞玫卣f。
三尺長的果子貍,皮毛光鮮,肥得很。
“怎么不聽見你的槍聲?”我問。
“我到山坳那邊下套!”
山坳離我們有好幾公里路,來回少說也要個把鐘頭。這么說三叔公沒吃我們的荔枝?我想這對他似乎有點不太公平!
……
那天晚上,我睡得特別香,特別沉。第二天一覺醒來,忙著察看第一泡尿,果然是白白的。飽了肚子長了見識的我晚上還要赴宴。因為三叔公說了,我們幫他看荔枝林有功,也算上一份!當年的我能有得吃就已經(jīng)很高興,現(xiàn)如今想起往事,吃一二個荔枝要上火,當飯吃個飽卻沒事還大補的經(jīng)歷不僅讓我確信蘇學士“日啖荔枝三百顆”的詩句不是夸張而極有可能是事實之外,也想到了“竊鉤者誅,竊國者侯”的莊子語錄。世間百態(tài),通常就是這樣神妙了。
責任編輯 練彩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