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彥章
(作者單位:復(fù)旦大學(xué)古籍所、江蘇警官學(xué)院)
“忍力”與王夫之的詩學(xué)思想*
姜彥章
王夫之論詩有如下一條:
太白胸中浩渺之致,漢人皆有之,特以微言點出,包舉自宏。太白樂府歌行,則傾囊而出耳。如射者引弓極滿,或即發(fā)矢,或遲審久之:能忍不能忍,其力之大小可知已。要至于太白至矣。一失而為白樂天,本無浩渺之才,如決池水,旋踵而涸;再失而為蘇子瞻,萎花敗葉,隨流而漾,胸次局促,亂節(jié)狂興,所必然也。*[清]王夫之著,戴鴻森箋注:《姜齋詩話箋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66頁。
在這段話中,王夫之首先將太白樂府歌行與漢人之詩作了對比,認為太白胸中浩渺之致,漢人皆有,但漢人詩只是“以微言點出,包舉自宏”,而太白樂府歌行則是“傾囊而出”。因此二者在“能忍不能忍”上力之大小有異。此處,王夫之顯然更推崇漢人詩,不過他對太白亦無批評,認為“要至于太白至矣”。但接下來對太白之后的白樂天和蘇子瞻卻提出嚴厲批評,認為白樂天“本無浩渺之才,如決池水,旋踵而涸”,而蘇子瞻“胸次局促,亂節(jié)狂興”。
這反映了王夫之評詩的一種標(biāo)準(zhǔn):“能忍不能忍,其力之大小可知已。”而“忍”字在王夫之評詩著作中亦時有出現(xiàn),并常與“力”字連用,如:
文筆之差,系于忍力也。如是,不忍則不力,不力亦莫能忍也。
愈緩愈迫,筆妙之至。惟有一法曰忍。忍字,固不如忍篇。
此篇心有密理,筆有忍勢,艷而不俗,方可不愧作者。
乃往復(fù)百歧,總為情止。卷舒獨立,情依以生。空杳之跡微,大忍之力定。
使氣純澹,既放而復(fù)不遠。心神之間有忍力。*[清]王夫之著,李中華、李利民校點:《古詩評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10、16、71、142、166頁。
與“情”“景”等范疇相比,“忍力”在王夫之詩論中出現(xiàn)的次數(shù)并不頻繁。然而,這一范疇因牽涉王夫之對詩歌中情感抒發(fā)方式及創(chuàng)作生成到讀者接受等諸多重要問題的看法,理論意義非常重要。關(guān)于“忍”的含義,戴鴻森先生在箋注中云:“‘忍’是一種比喻的說法,略如‘節(jié)制’??刹⒎窍麡O的半含不吐,扭捏作態(tài),而是……以表現(xiàn)上的曲折多樣,來加深感情的凝注集中。這番言論,說的也就是自來論詩者好說的‘含蓄’,不過船山說的深微透貼,頗多新意。”*《姜齋詩話箋注》,第68頁。這種解釋大致不差,但失于簡單籠統(tǒng),“忍”字在船山詩學(xué)中的含義遠非“含蓄”二字可以概括。因此,將“忍”放入王夫之詩學(xué)整體這一大背景中進行考察,或許能得出更為全面的認識。筆者認為“忍力”這一范疇反映了船山詩學(xué)中一些本質(zhì)問題,而對“忍力”內(nèi)涵的厘定或可收“牽一發(fā)動全身”之效,不失為管窺船山詩學(xué)的一條便利之道。本文擬通過以下三方面來論述“忍力”的詩學(xué)指向。
首先,“忍”在船山詩論中的含義當(dāng)為忍情。王夫之評鮑照《和王義興七夕》詩曰:“役心極矣,而絕不泛濫。引滿之余,大有忍力?!?《古詩評選》,第222頁。此處“忍力”就指詩中作者對“役心極矣”這種情感的抒發(fā)應(yīng)有節(jié)制,而絕不泛濫,而這無疑是王夫之對詩歌情感抒發(fā)方式的一種要求。
王夫之論詩重情,他認為“詩以道情,道之為言路也。情之所至,詩無不至;詩之所至,情以之至”*《古詩評選》,第142頁。。他在《詩廣傳》中評《關(guān)雎》時提出“詩不匿情”的理論:
忠有實,情有止,文有函,然而非其匿之謂也?!皟?yōu)哉游哉,輾轉(zhuǎn)反側(cè)”,不匿其哀也。“琴瑟友之”,“鐘鼓樂之”,不匿其樂也。非其情之不止而文之不函也。匿其哀,哀隱而結(jié);匿其樂,樂幽而耽。耽樂結(jié)哀,勢不能久而必于旁流。旁流之哀,懰慄慘澹以終乎怨;怨之不恤,以旁流于樂,遷心移性而不自知。*[清]王夫之:《詩廣傳》,北京:中華書局,1964年,第1頁。
此處船山旨在辨析他所推重的“忠有實,情有止,文有函”,并非指“匿情”。他反對“匿情”,認為人的正常情感需要表達出來,若一味抑制,則會導(dǎo)致遷心移性。但在體認抒瀉哀樂之正當(dāng)性的同時,船山依舊堅持“情有止而文有函”這一要求。結(jié)合船山詩論來看,他所謂“情有止”當(dāng)包含情感內(nèi)容方面的貞正和情感表達方式的節(jié)制這兩個層面的含義。
王夫之在《詩廣傳》中討論了各種不同的情,有人將之分為幾組,如白情與匿情,貞情與淫情,裕情與惉滯之情,私情與道情等。*袁愈宗:《王夫之〈詩廣傳〉詩學(xué)思想研究》,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2年,第102-112頁。以貞情與淫情為例,王夫之認為:“情之貞淫,同行而異發(fā)久矣……貞亦情也,淫亦情也。情受于性,性其藏也,乃迨其為情、而情亦自為藏矣。藏者必性生,而情乃生欲,故情上受性,下授欲?!?《詩廣傳》,第23頁。關(guān)于情性關(guān)系,王夫之認為“心統(tǒng)性情,而性為情節(jié)”*《詩廣傳》,第8頁。。情需要性的調(diào)節(jié)和節(jié)制,而貞情即是這種節(jié)制的結(jié)果,他認為“貞于情者怨而不傷,慕而不暱,誹而不以其矜氣,思而不以其私恩也”*《詩廣傳》,第18頁。。聯(lián)系王夫之詩論,可知貞情即指具有正確價值取向,不過分、不懷私而有恒定、有節(jié)制的一種感情。而關(guān)于淫情,王夫之云:“淫者,非謂其志于燕媟之私也,情極于一往,泛蕩而不能自戢也。自戢云者,非欲其厓偨戍削以矜其清孤也,流意以自養(yǎng),有所私而不自溺,托事之所可有,以開其菀結(jié)而平之也。能然,則情摯而不滯、氣舒而非有所忘,蕭然行于憂哀之塗而自得。自得而不失,奚淫之有哉?”*《詩廣傳》,第108頁。由此可知王夫之所謂“淫情”即指那種不懂節(jié)制、泛濫無歸的感情。而“自戢”則指作者對感情的節(jié)制和斂藏*王夫之評《周南·卷耳》時亦用到“戢”,義亦指此:“忘其所不忘,非果忘也。示以不永懷,知其永懷矣。示以不永傷,知其永傷矣。情已盈而姑戢之以不損其度。故廣之云者,非中枵而旁大之謂也,不舍此而通彼之謂也,方遽而能以暇之謂也,故曰廣也?!薄对姀V傳》,第4頁。。而這種節(jié)制和斂藏最終獲得的是一種“自得”而非“自失”——對感情的放縱和耽溺。所謂“淫情”其實是將自我喪失于感情之中,并將之宣泄于詩歌的一種粗糙低級的情感表達方式。而這種由“自戢”而“自得”的心理過程指的則是作者對情感的一種內(nèi)在蘊藉和控制,或者說是作者在詩歌創(chuàng)作過程中對自己情感的一種省視。這使得作者能夠自得于己而莫失于物,而作品也因之更具感染力,這與我們所講的“忍”情是一致的?!澳苋滩荒苋獭钡倪@種“力”即指作者對自己情感的控制力。王夫之反對在詩歌中一瀉無余、泛濫無歸的情感表達方式,而追求“忍”所造成的情感張力和藝術(shù)境界。美國學(xué)者宇文所安對船山“能忍不能忍,其力之大小可知已”一句的理解即強調(diào)此點:“詩人的情懷在詩里要有所節(jié)制,這一直是中國詩學(xué)傳統(tǒng)所推崇的價值觀??蛇@里的節(jié)制既不標(biāo)志因過苦而壓抑,也不表明尊嚴或羞澀;毋寧說它顯示了力量,也就是節(jié)制力量的釋放,讓它在最合適最有效果的時刻爆發(fā)。”*[美]宇文所安著,王柏華、陶慶梅譯:《中國文論——英譯與評論》,上海:上海社會科學(xué)院出版社,2003年,第523頁。
從王夫之的詩歌批評實踐來看,他也反對激切遽烈、直露促迫的感情表達方式,主張“言情須閑遠委蛇而無陵囂之氣”,而“于詩之情調(diào),其亦自然倡導(dǎo)迴翔不迫,優(yōu)余不儉”*蕭馳:《抒情傳統(tǒng)與中國思想——王夫之詩學(xué)發(fā)微》,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35頁。。他認為“蓋詩自有教,或溫或慘,總不可以以赤頰熱耳爭也”*《古詩評選》,第86頁。。其在評樂府詩《戰(zhàn)城南》時云:“所詠雖悲壯,而聲情繚繞,自不如吳均一派裝長髯大面腔也。丈夫雖死,亦閑閑爾,何至赪面張拳?”*《古詩評選》,第4頁。其意在原詩雖寫“野死不葬烏可食”“梟騎戰(zhàn)斗死,駑馬徘徊鳴”的悲壯場面,但作者卻無哭天搶地之容,依然達到了聲情繚繞、沉著深沉之境,感人尤深。再如評《艷歌行》云:“古人于尓許事,閑遠委蛇如此,乃以登之管弦,遂無赧色。擢骨戟髯,以道大端者,野人哉!”*《古詩評選》,第8頁。同樣對“擢骨戟髯”的情感表達方式提出了批評。另如以下幾條:
怨詩不作怨語!足知甫一把筆,即早已分雅俗于胸中,不待詞之波及也。
可以群者,非狎笑也??梢栽拐?,非詛咒也。不如此者,直不可以語詩。上下四旁,古今人物,饒有動情之處,鄙躁者非笑不歡,非哭不戚耳。自梁、陳、隋、唐、宋、元以來,所以亡詩者在此,齊以前固未刊落。
銜恤詩極不易下筆。子桓斯篇,乃欲與《蓼莪》并峙,靜約故也。悲者形必靜,哀者聲必約。*《古詩評選》,第28、50、17頁。
第一條把“怨詩不作怨語”作為雅俗有別的一條標(biāo)準(zhǔn);第二條更是將抒情方式與詩史聯(lián)系起來,認為“亡詩者”正因為“鄙躁者非笑不歡,非哭不戚”,缺乏感情的蘊藉與節(jié)制;第三條是王夫之對曹丕《短歌行》下的評語,此條將情感的深度與其表達方式聯(lián)系起來,認為“悲者形必靜,哀者聲必約”。
在對曹丕的接受方面,王夫之有其獨特的判斷,如他認為曹丕的文學(xué)成就要遠遠高于其弟曹植。而他之所以如此推崇曹丕的原因之一,就在于曹丕詩歌中抒發(fā)感情之含蓄蘊藉,如他在評曹丕《善哉行(上山采薇)》時所言:
子桓《論文》云:“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強而致?!逼洫氈林澹瑥目芍?。
借以此篇所命之意,假手植、粲,窮酸極苦、磔毛豎角之色,一引氣而早已不禁。微風(fēng)遠韻,映帶人心于哀樂,非子桓其孰得哉?但此已空千古。陶、韋能清其所清,而不能清其所濁,未可許以嗣響。*③ 《古詩評選》,第20頁。
在與曹植、王粲的比較中,王夫之肯定了曹丕“微風(fēng)遠韻,映帶人心于哀樂”的情感抒發(fā)方式,對曹、王一引氣即不能自禁,有“窮酸極苦、磔毛豎角之色”的抒情方式提出批評。曹丕這種既能“清其所清”又能“清其所濁”的品質(zhì)實際上指他在詩歌中對感情的一種揀擇和蘊藉。其在評曹丕另一首《善哉行(朝日樂相樂)》時亦云:“悲愉酬酢,俱用共始。情一入熳爛,即屏去之。引氣如此,那得不清?!雹圻@種“情一入熳爛,即屏去之”的抒情方式即我們所謂“忍”情,忍之使情有節(jié)而氣得清,這凸顯了王夫之詩論中對感情表達方式的重視。
另外,王夫之在《夕堂永日緒論內(nèi)編》中對艷詩的有關(guān)評論亦體現(xiàn)了他這一詩學(xué)要求:
艷詩有述歡好者,有述怨情者,三百篇亦所不廢。顧皆流覽而達其定情,非沉迷不反,以身為妖冶之媒也。嗣是作者,如“荷葉羅裙一色裁”,“昨夜風(fēng)開露井桃”,皆艷極而有所止。至如太白《烏棲曲》諸篇,則又寓意高遠,尤為雅奏。其述怨情者,在漢人則有“青青河畔草,郁郁園中柳”,唐人則“閨中少婦不知愁”,“西宮夜靜百花香”,婉孌中自矜風(fēng)軌。迨元白起,而后將身化作妖冶女子,備述衾裯中之丑態(tài);杜牧之惡其蠱人心,敗風(fēng)俗,欲施以典刑,非已甚也……*《姜齋詩話箋注》,第152-153頁。
王夫之認為艷詩應(yīng)該做到“流覽而達其定情”,“艷極而有所止”,以此為標(biāo)準(zhǔn),他批評元白艷詩創(chuàng)作情感泛濫,不知節(jié)制。此處“達其定情”而“有所止”即是“忍力”的應(yīng)有之義。情不能“忍”,不能“定”,不能“有擇”,自然會導(dǎo)致詩歌情感的泛濫無歸和“旋踵而涸”,缺乏蘊藉和持久的感人力量。
王夫之所謂“忍力”還指詩歌意義的凝注和含蓄,他在評漢樂府《羽林郎》和唐張籍《牧童詞》時所用“忍力”即為此意:
由前之漫斕,不知章末之歸宿,是以激昂人意,更深于七札。杜陵《麗人行》亦規(guī)模于此,而以捎打已早,反俾人逢迎夙而意淺。文筆之差,系于忍力也。如是不忍則不力,不力亦莫能忍也。*《古詩評選》,第10頁。
正意反似帶出。前八句堅忍之力,如謝傅賭墅時。*[清]王夫之著,陳書良校點:《唐詩評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33頁。
第一條謂《羽林郎》用大量篇幅對胡姬衣飾容貌之美好和馮子都仗勢調(diào)笑之囂張、贈禮之盛重進行鋪陳,而于結(jié)尾之處才用胡姬的話“人生有新故,貴賤不相逾”點出其志節(jié),一位平凡女子勇敢拒婚的形象呼之欲出。前面的大肆鋪陳與后面的情節(jié)形成很大的藝術(shù)張力,引人遐思。張籍《牧童詞》與此篇章法相似,亦于卒章顯志,王夫之謂其前八句有“堅忍之力”。王夫之所謂“忍力”即指作者對自己所要表達之含義的包蘊和含蓄。他討厭“開門見山”,不喜過于直露,而主張詩意的凝注和含蓄,這需要“忍”。其評阮籍《詠懷詩》云:“緩引夷猶,直至篇終乃令意見。故以導(dǎo)人聽而警之不煩!古人文字,無不如此。后世矜急褊淺,于是而有‘開門見山’之邪說,驅(qū)天下以入鄙倍?!?《古詩評選》,第163頁。這種看法其實反映了王夫之追求含蓄的詩學(xué)思想。另如其評班婕妤《怨歌行》即云:“說到‘常恐’便止,但堪作今人半首古詩耳,曉人不當(dāng)如是,而必待之月斜人散哉?”*《古詩評選》,第11頁??梢娝憛捲谠娭袑⒁磺姓f盡,使讀者一覽無余的作法。在實際的創(chuàng)作上,這就要求作者在修意潔篇的基礎(chǔ)上達到含蓄深沉的藝術(shù)效果。
與此相應(yīng),王夫之在詩論中特別提倡“簡貴”,他認為“簡貴,唯簡斯貴也”,“非簡將不貴,非貴亦何能簡耶?”*《古詩評選》,第233頁。而對“簡”的追求又體現(xiàn)在如下兩個方面:一是“揀意不煩”,即詩歌含義的凝注集中,不凌不雜。如他認為:“古人約以意,不約以辭,如一心之使百骸;后人斂辭攢意,如百人而牧一羊。治亂之音,于此判矣?!?《古詩評選》,第12頁。王夫之反對詩歌內(nèi)容混雜凌亂,提倡一首詩歌只寫一情一事。他很推崇那些表面上看情、事單一但興發(fā)力量濃厚的作品,如其評《古詩十九首(迢迢牽牛星)》云:“終始詠牛、女耳!可賦、可興、可比、可理、可事、可情,此亦為《十九首》?!?《古詩評選》,第136頁。全篇僅敘牛、女一事,但可興發(fā)人多方面、多層次的感受和思考。另如評范泰《鸞鳥詩》“只敘一事,就中如勢寫盡,而古今不盡之感皆在”*《古詩評選》,第214頁。。
其次,王夫之所謂“簡”,即是要求詩歌在字句方面要凝練含蓄,反對繁雜拖沓,即要“遣章不猥”。他推崇漢人詩“特以微言點出,包舉自宏”即指此。他提倡“愛字如珠”“惜字如玉”,如其稱贊謝朓:“惜字、惜句,其自賞者有如此者”*《古詩評選》,第235頁。;評韋應(yīng)物:“自愛其字,一出一入,非千金不售。”*《唐詩評選》,第79頁。這與他要求詩歌“約以意”一致。語言過于直白和淺俗自然會稀釋詩歌的精義,有礙船山提倡的含蓄深沉的詩歌理想。如他在評價阮籍《詠懷》時認為其詩歌有“弘忍之力”,而后世有些詩歌則“如婢子聞人長短,禁令勿言,則喉間作癢矣。世愈下,言愈煩,心愈淺也”*《古詩評選》,第158頁。??傊?,王夫之反對詩歌中詞煩意亂、過于直露的表達方式,提倡修意潔篇,追求含蓄深沉、“居約致弘”的藝術(shù)效果。
這種思想亦可從他對白居易的批評中看出,如以下兩段所引:
蓋勢遠而意不得雜,氣昌則詞不待畢,故雖波興峰立,而尤以純儉為宗。其與短歌微吟,會歸初無二致。自“廬江小吏”一種贗作流傳不息,而后元、白踵承,潦倒拖沓之詞繁。*《古詩評選》,第22頁。
若白樂天一流人,才發(fā)端三四句,人即見其多。迨后信筆狂披,直如野巫請神,噥噥數(shù)百句,猶自以為不足而云。略請一圣,千圣降臨。*《古詩評選》,第69頁。
這兩條王夫之批評白居易詩歌“潦倒拖沓”,甚至將其比喻成野巫請神。從其評鮑照《代東武吟》中我們亦可隱約看出這種批評:“于《琵琶行》才占得一段。而言者之平生,聞?wù)咧杏|,無窮無方,皆所含蓄。故言若已盡,而意正未發(fā)。自非唐、宋人力所及,心所謀也?!?《古詩評選》,第42頁。此條旨在褒獎鮑照,但潛含著對白居易《琵琶行》一類詩歌缺乏含蓄、詞煩意盡的不滿。此類批評古來就有,如張戒《歲寒堂詩話》曾云:“元、白、張籍詩,皆自陶、阮中出,專以道得人心中事為工,本不應(yīng)格卑,但其詞傷于太煩,其意傷于太盡,遂成冗長卑陋爾?!?[宋]張戒:《歲寒堂詩話》卷上,《歷代詩話續(xù)編》上冊,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459頁。王夫之提倡“勢遠而意不雜,氣昌而詞不畢”的“純儉”之美,能不能達到亦是作者“能忍不能忍”的一種體現(xiàn)。
以上“忍力”兩個方面的含義,或可從其評高適《自薊北歸》的一段文字管窺之:
文章之道,自各有宜。典冊檄命,固不得不以爽厲動人于俄頃,若夫絜音使圓,引聲為詠者,自藉和遠幽微,動人欣戚之性。況在五言,尤以密節(jié)送數(shù)疊之思,矧于近體,益以簡篇約無窮之致,而如建瓴泄水,迅雷破山,則一徑無余,迫人于口耳。其余波回嶂,豈復(fù)有可觀者哉?*《唐詩評選》,第114頁。
此段王夫之首先從詩歌本體論的角度闡明詩歌與典冊檄命的區(qū)別。與典冊檄命以爽厲動人于俄頃的文體特征不同,詩歌這種“絜音使圓,引聲為詠者”應(yīng)該是“藉和遠幽微,動人欣戚之性”。這即指詩歌抒情方式的節(jié)制、含蓄及其感發(fā)人心的幽深、持久,所謂“入情不躁,故終不竭”*[清]王夫之著,周柳燕校點:《明詩評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218頁。。而“密節(jié)送數(shù)疊之思”“簡篇約無窮之致”指的即是因字句含義的凝注和集中而產(chǎn)生的一種意蘊豐厚、“尺幅中藏萬里之勢”的藝術(shù)效果,正如本文開篇所引王夫之對漢人詩的評價“以微言點出,包舉自宏”。綜上,船山論詩所用“忍力”這一范疇可作如下解釋:“忍”指作者情感抒發(fā)方式的節(jié)制和修意潔篇的含蓄。而“力”既可指作者創(chuàng)作過程中一種主體方面的控制力,亦可指詩歌生成后本身因作者之“忍”而蘊含的一種可被讀者感知的張力。情因“忍”而更飽滿、更濃烈,也更具感動人心的持久力量,表情達意方面的節(jié)制和詩歌字句的凝練也是為了達到含蓄深沉、居約致弘的藝術(shù)效果。這充滿了藝術(shù)辯證法思想,正如王夫之對“忍力”的解釋:不忍則不力,不力亦莫能忍。
藝術(shù)辯證法思想是船山詩論的特色之一,正如譚承耕所言,“貫穿船山詩論始終的最重要的原則之一”,“是船山詩論中最光輝的思想,是最值得借鑒的文化遺產(chǎn)”*譚承耕:《船山詩論的藝術(shù)辯證法》,《湖南師大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1985年第2期,第76頁。。他在《船山詩論的藝術(shù)辯證法》一文中就以“勢”為中心分析了船山詩論的藝術(shù)辯證法思想,并指出其哲學(xué)方面的指導(dǎo)思想為“太和矛盾觀”,“忍力”一詞亦為船山藝術(shù)辯證法思想的生動體現(xiàn)。這種“能忍”的力量就是使詩歌在情意表達和語言修辭上不至泛濫過分而歸之于“中”的一種控制力。王夫之評詩經(jīng)常使用一種“A而不B(或A不B)”的術(shù)語,其中“B”是“A”過分后所造成的一種反面效果,如:
“宕而不佻”“文而不腐”“麗而不淫”“淺而不入于俗”“急不競,麗不浮”“艷而不俗”“莊不排,文不儒”“艷而不靡,輕而不佻,近情而不俗”“直而不迫”“廉而不劌”“凈而不促,舒而不溢”“肖而不俗,別而不詭”“輕而不狷”“遠而不乖,近情而不猥,煉之峻潔而不促”“疏而不寒,大而不荒,勁而不激”*《古詩評選》,分別見于第30頁,55頁,56頁,58頁,64頁,74頁,81頁,118頁,154頁,159頁,169頁,185頁,248頁,276頁,304頁。
“淺而不短”“富而不溢”“寂而不苦”“密而不亂”“哀而不傷、怨而不怒”“樸而不塞,疏而不寒”“誹而不傷”*《唐詩評選》,分別見于第16頁,47頁,129頁,137頁,144頁,179頁,209頁。
“奇不怪,文不醋,曲不雜”“雅不懦,疏不硬,近不俚”“儉而不寒,迫而不褊”“直而不肆”“幽煉而不沉”“悲而不傷”“簡不寒,華不膩”“峻而不促”“近而不淺”“高不露,密不繁”*《明詩評選》,分別見于第9頁,14頁,32頁,38頁,69頁,84頁,90頁,146頁,271頁。
A而不B,即需要作者的“忍力”。王夫之追求這種“適中”之美,他批評詩歌情感、語言、風(fēng)格等一切方面的泛濫和過分,所謂過猶不及。這也是他提倡“忍力”的一個重要原因。
本文在戴鴻森先生的基礎(chǔ)上論述了“忍力”在船山詩論中三個方面的含義:一為情感節(jié)制、有擇有止,二為修意潔篇、含蓄深沉,三為藝術(shù)辯證、歸于中和。由此可以看出,“忍力”這一詩學(xué)范疇涉及船山對詩歌情感抒發(fā)方式、語言修辭、詩歌風(fēng)格等諸多方面的要求,體現(xiàn)了他的藝術(shù)辯證法思想和求“中”的美學(xué)追求,從中可略窺船山對詩歌本質(zhì)的某種理解,理論價值不言而喻,理應(yīng)得到學(xué)界更多的重視。
(作者單位:復(fù)旦大學(xué)古籍所、江蘇警官學(xué)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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