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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理學研究的“精一”、“雙融”和“經世致用”:對陳明哲的訪談
摘要:管理學界面臨的最大挑戰(zhàn)是對西方了解不夠,對中國自己的了解也不夠。時間有流逝,智慧卻沒有新舊,中國傳統文化中很多內容是越久越香,歷久彌新。西方大學的考評機制有很大的問題,中國現在慢慢也走上這條路。在西方的考評制度之下,學者只能寫一些支離破碎的文章,跟傳統中國的“經世致用”完全不同。那么,是要回到中國傳統,還是繼續(xù)走西方這條路,就成為每個中國學者面臨的一個抉擇。有很多學者是朝“小”的目標做研究,其實應該提升做得更大;但是“大”的理論如果沒有辦法落地,也不是好的理論?,F在中國學者需要面對的問題是:①怎樣“知古”,即對傳統的了解;②中西的雙融;③教學與研究的雙融、學術與實務的雙融。文化雙融在較多操作性層面上還需進一步完善,其發(fā)展的潛力無窮,但也需要更多學者投身其中。
關鍵詞:動態(tài)競爭; 文化雙融; 精一; 中國式管理
1學術思路的跨越與回歸
呂力(簡稱呂):您所提出的動態(tài)競爭與文化雙融理論在國際學術界的影響越來越大,上述理論是如何從中國傳統文化中汲取養(yǎng)分的?
陳明哲(簡稱陳):我所有的研究可以總結為4個字:跨越、回歸。意思是我走到西方去,然后又走回自己老祖宗的東西。最近一期動態(tài)競爭國際論壇的主題,我就用了“跨越與回歸”,內容包括動態(tài)競爭、文化雙融,到夏學行踐。從中國傳統的角度來說,學問不能算是學問,除非你把它做出來,所以,恐怕我跟大部分中國學者完全不一樣的地方之根本就在這里:我是兩只腳這樣一步一步走出來的?;氐健靶小钡臇|西,其實這是中西方學者對于學術很不一樣的領悟。你可能聽過ANDY,當年我在做管理學會主席的時候,他寫了一本書,書名是《入世的學者》,我對ANDY說“入世”這兩字是多余的,ANDY說:那你可不可以給我一些參考文獻,我說:我沒有辦法給你,中國老祖宗已經講了幾千年了,所有的學術都要入世,所以中國的學術和西方所謂象牙塔式的學術是完全不一樣的。
呂:您說的“入世”就是“理論和實踐結合”的意思吧。
陳:對。理論與實踐的結合,還包括教學與研究的結合、服務奉獻等?,F在西方學術界面臨著一個很大的危機,就是在學術中把“人”拿掉了。尤其是西方大學的考評機制有很大的問題,中國現在慢慢也走上這條路。在西方這種考評制度之下,一個學者只能寫文章,而且是非常破碎的一些文章,跟我們傳統“經世致用”完全不同,所以我在中國跟企業(yè)家交流,他們就說中國目前的管理學研究根本落不了地,而且很多商學院的教授(包括我的一些朋友),他們覺得越來越沒有信心,所做的研究都是支離破碎的,這是必然發(fā)生的。坦白地講,如果我們不做一些調整,將來情形還會更嚴重。臺灣地區(qū)一樣如此。美國學術界對這個問題也看得非常清楚。如果從這個角度來看問題,可能就會有一些新的體會。在我看來,大學就是“學大”,學做大人之學,西方學術界走的路線其實是我們傳統講的“小學”,非常破碎化。
呂:能具體談一談,您的學術思路和西方主流的區(qū)別主要體現在哪些方面?
陳:剛才我講到,西方主流理論是從象牙塔中出來的,我的理論則來自實踐。動態(tài)競爭理論的起源,最早只是一個現象。當時西方戰(zhàn)略研究的環(huán)境,整個學術界是以波特和經濟學家這些人為主,而我所觀察到的競爭跟他們觀察到的不太一樣,所以我就從那里一點一滴地開始。
我自己本身是一個球員,我年輕的時候一場球最多得44分,所以競爭這個概念,在我18歲之前,一些基本觀念就已經形成了。我提出的“動態(tài)競爭”和“文化雙融”,從一開始就是一件事情,我不把它當作兩件事情。一方面是精一,另一方面是雙融。一輩子做一件事情,精一就是這個意思?!熬弧眮碜杂凇渡袝分兴磦鹘o禹的16字心法,比佛家心法、心經還早了一千年,原來是16個字,叫做“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zhí)厥中”。這16字心經就是說道德心越來越微弱,人心越來越浮躁,這個時候只有用精一的方法?!霸省本褪钦嬲\,執(zhí)守中道,這對于當前的管理學術界有很重要的意義。
文化雙融其實就是中庸的現代版本,“庸”就是“用”,中庸就是用中。我把這個概念用西方能夠理解的說法講出來,就像是左右手同時開弓。文化雙融就是突出“用”。它就是在兩個看似矛盾的對立面里,找到好的東西,把不好的東西扔掉。我們碰到的對立現象可能很多,例如,對于某一市場,進入與不進入;對于某一投資項目,投與不投。我上課時經常會挑戰(zhàn)那些企業(yè)家學生,我問他們:你如果能夠活到120歲,整個戰(zhàn)略思維會不會調整?然后我又問,如果只有一天呢?你只有一天,怎么辦?你要做什么事情?事物都有一個平衡點,找到這個平衡點就是“用中”。換言之,我們需要清楚事物的兩端,以及兩端之間無數的戰(zhàn)略選項,這個就是我們老祖宗最大的一個智慧,也就是我們身為中國人最重要的一個發(fā)明。然而,怎樣才能“用中”,這可能需要一個“時”的概念。
呂:“時”意味著環(huán)境,周易非常強調“時”。
陳:時間一變,整個戰(zhàn)略和思維也要跟著改變。你說得很對,其實像論語里面“時”的出現不太多,但是易經就很多。易經的“易”,第一層意思,就是變易,就是動態(tài)?!耙住钡牡诙右馑际呛喴祝茨阍鯓影咽虑樽龊唵?,所以我現在用4個字來講戰(zhàn)略:一二三九。一就是精一;二就是雙融;三就是三環(huán)鏈:文化、戰(zhàn)略、執(zhí)行融合在一起;九就是九九歸一,生生不息。易的第三個層次就是不易,即尋求永恒不變的原則。不管是怎樣的戰(zhàn)略思維,變易、簡易和不易都是一樣的。
2中國式管理及其普適性
呂:管理實踐中是否存在中國式管理?中國式管理是否具有普適性?
陳:這取決于你怎么樣定義中國式管理。中國式管理是指中國的樣本,還是中國人做的研究,還是中國的理論,還是中國的實踐?對于我自己而言,我是把中國當作一個思維,當作一個文化,而且我認為它們是普適的。從錢穆的觀點來看,學術本來就沒有國界。國學的產生完全是五四時受到了西學的大軍壓陣,所以用國學去抵抗。這樣就把中國的學問講小了,中國的學問有很強的普適性。
然而,中國的學問和觀念現在還是非主流。由此,我覺得,包括動態(tài)競爭理論,這些中國式思維怎么樣去對抗一個主流的、非常強勢的學說,以及中國管理和中國管理學者要怎么樣把中國的觀念介紹到國外去,其實有很深的戰(zhàn)略意義。我當初就是抱著這樣的想法來進行研究的。
呂:中國的觀念目前在國際學術界有擴散的趨勢,很多學者都注意到了這一點。
陳:是的,但是坦白地說,我覺得擴散的力道還不夠:因為現在我們面臨的最大的挑戰(zhàn)是我們對西方的了解不夠,對中國自己的了解也不夠。我自己很幸運也很幸福,我曾經任教的3個學校,不論是弗吉尼亞、沃頓還是哥倫比亞大學,其實都是美國傳統的核心地區(qū)。我現在住在弗吉尼亞,當年美國文明就是從這里開始,一個是南北戰(zhàn)爭、一個是獨立戰(zhàn)爭,獨立戰(zhàn)爭時英國人的首府就在弗吉尼亞。由此,我就有機會直接接觸到西方最核心的一些傳統。我在哥大時,和企業(yè)家交流的時間也很多,這使我了解了很多西方的思維方式??梢哉f,我的成長背景跟大部分中國學者可能不太一樣:一方面多了一份中國傳統的元素;另一方面就是實踐,包括美國人的實踐。
3學者與研究
呂:中國人的思維有時候體現為一個很宏大的框架,你要讓國外的學者來接受,必須把它變成所謂“中層理論”。就像動態(tài)競爭理論,它既有宏觀的思維,又有很強的操作性,對于大多數學者而言,可能在“宏觀思維與操作性的結合”方面有很大的難度。
陳:確實有難度,但是這取決于:有多少學者愿意一輩子只做一個研究?就我自身而言,到現在為止,我的研究問題仍然沒有變。
呂:您的核心問題是“什么是競爭”。
陳:對,到現在我還在問這個問題。很多經濟學家不會問、不敢問的問題我都問了,比方說:到底競爭是客觀的事實,還是主觀的認知?到底競爭跟合作之間的關系是什么?它的機制是什么?其實中國傳統是先講做人,才講做事,或者是做學問。據此,從我們自己的傳統來看,就要問:有多少中國的學者愿意一輩子就問一個問題,把這個問題問到極致。你剛才講到一個很重要的問題,就是核心,很多人問了問題,但是沒有問到核心,“學問”二字你拆開來看就是學會怎么問問題,其實就是核心。我可能是誤打誤撞,因為我自己從小是一個球員,運動對我影響很大,我就問一個問題:什么是競爭?這個問題絕對是核心,從亞當·斯密時代開始就是,而且我相信這個問題再過兩百年也依然存在??梢?,競爭理論的爆發(fā)力會很強,當越來越多的中國學者知道動態(tài)競爭以及它的源頭在中國的時候,大家會更有興趣。除此之外,動態(tài)競爭理論還有很強的行踐性。
我回到你在郵件中提到的一個問題,像“關系”以及中國的其他觀念應該怎么樣發(fā)展為現代理論?在我看來,不能走西方單一的道路,而是要多面向。你大概也注意到中國管理教育的發(fā)展跟西方不太一樣,西方是從本科到MBA到EMBA。然而,至少從過去十幾年的時間,整個中國管理教育的重點是在EMBA,EMBA的學員或者中國的企業(yè)家有很強的行踐經驗,但是他們又必須要找理論的基礎,至少讓他們了解自己的管理經驗正確與否;然后,還有報社與媒體,最近,你大概也注意到阿里巴巴跟上海報業(yè)集團合作成立了一個合資企業(yè),它們很大的一個合作項目是把所有的東西變成大數據。我的意思是,學術是一條路,實踐是一條路,媒體是一條路,必須要多元的一種努力。
這種多元的努力實際上就是儒家的思想,我這里說的儒家是傳統儒家,不是董仲舒以后的儒家。原始儒家的一個核心觀念就是“萬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所以有不同的道,其實就是多面向的。理論不能從純學術界出來,理論來自于現象。我們觀察問題的路徑有很多,但是為什么中國大陸管理學這么多研究成果接不了地氣?因為第一,研究成果是從西方過來的;第二,學者又是在學術象牙塔里面做研究。其實做研究有很多種選擇,所以必須用更包容的一種心態(tài),中國管理的發(fā)展是多樣的,我們每個人都可以貢獻一份心力。
剛才提到“道必行而不相?!?,就我自己而言,除了從事基礎研究之外,我還建立了全球華人管理學者社群、中國管理學者交流營以及與復旦合作的夏商全球領袖項目。目前,我在中美兩國大概各有三四千人的企業(yè)家朋友,這對我的研究與實踐都大有助益。
4夏學與中國傳統
呂:夏學這個概念是您提出來的嗎?
陳:最早是毓鋆老師提出來的。
呂:夏學的主要典籍是《尚書》還是《周易》?
陳:夏學是所有中國人的學問。
呂:中國的學問就叫夏學?
陳:對,“中者天下之大本,夏者中國之人”,所以中國人的學問就叫夏學。中國人實際上是以文化來界定中國的。
呂:華夏夷狄。
陳:對,孔子是集夏學之大成者,孔子撥亂反正就是要返夏學之正。夏學是沒有經過世襲、私天下污染的學問,所以夏學就是元儒,就是原始儒學,就是沒有經過污染的儒學,所以毓老師的書院叫奉元書院。中國的學問到了舜有一大變,因為從禹開始就是家天下了,所以夏學要回歸人性,追本溯源。
呂:但是孔子的時代已經是家天下了。
陳:孔子的思想有3個階段,他最早的時候說“郁郁乎文哉,吾從周”,這是第一個階段。第二個階段他開始變了,到了第三個階段,孔子說“吾其為東周乎”其實就含有撥亂反正的意思,所以孔子才有春秋三世的觀念,即據亂世、升平世、太平世。民國時,孫中山講軍政、訓政到憲政,也是“三世”的觀念。“吾其為東周乎”意思還是要回到堯舜,“因而不失其心”。中國文化確實有趣,比如,我自己就經常用拆字的方法來解釋每個字的意思。
呂:很多研究中國古文字的學者,也是用這種方法的。
陳:其實這是一種很好的方法,比如,說競爭的“競”,實際上繁體是兩個“競”,就是兩個人放在一起才會競爭。夏學的6句話“學行合一、自覺覺人、有教無類、惟精惟一、執(zhí)兩用中、生生不息”,是我每天行為的準則。人家問孔子,誰是你最好的學生,孔子說是顏回,“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中國的學問一開始就與西方有著不一樣的切入點?,F在可能比較大的問題就是:到底我們要不要回到這個傳統,還是繼續(xù)走西方這條路,這其實是我們每個學者面臨的一個選擇。
5研究方法和學術創(chuàng)業(yè)
呂:把西方和東方結合起來,把宏大的思維方式和中層理論結合起來,這應該是最好的研究方法吧。
陳:以我熟悉的戰(zhàn)略研究為例,現在大家都在談戰(zhàn)略轉型,這是中國最熱門的。事實上,企業(yè)可以做大,可以做強,可以做久,可以做精,可以做專,也有可能做小。然而,從中國人的角度來講,又回到夏學,我們要同時看到遠近、大小,不能只聽一家的觀點,再進而若能把握人性的話,這個問題就解決了。例如,我最喜歡用的西方的林肯電氣以及中國的海爾的案例,這兩個例子都體現了易經中說到的一個“群龍無首”的形象。群龍無首的意思就是每一個人都是CEO,如果每一個人都是CEO,組織就是公平的。人人都一樣,這個也就是互聯網思維?;ヂ摼W思維最重要的內涵就是“人與人之間是平等的,信息是公開、開放的,所以交易成本會降到最低”。這也說明中西是互通的。群龍無首的觀念用英文講就是“l(fā)eaderless leadership” 即沒有領導人的領導。
呂:從這個方向看下去又可能會找到一大片新的研究領域。我最近對“變通”這個中國式概念很感興趣,我希望把它結合到管理的研究中,在這方面您有什么建議?
陳:對,從中西結合的視角來看,機會是無窮的。你談到的“變通”,其實就是我們中國人講的“經”和“權”。經,達經;權,權變。兩者結合起來最難得。能有什么辦法實現執(zhí)經達權?我認為還是要回到“一”和“無限大”。用怎樣的辦法一方面抓緊核心,但同時能把這個核心像大海里的浪一樣越滾越大?所以最終要回到這個“一”,有多少人愿意為了一個問題一直問下去,然后就和剝洋蔥一樣一直問到最核心。
呂:問題要問得準、問到核心,然后還要放得開。問題太小不行,但問題問得太大往往不容易上手。
陳:這很重要。選擇問題時你一定要務實,務實的意思就是說剛開始第一步走得很小,然后一塊一塊地堆上去。我們說不能眼高手低,其實講的也是這個問題。另外,實與虛也是雙融。我記得毓老師上課最常講的一段話,他說,中國最成功的虛招就是孔明的空城計,但是沒有實的東西的話,江山還是別人的,學術界也一樣。我完全接受西方的訓練,我也百分之百相信,西方這套方法有貢獻,但是局限性也很大,所以要怎么樣做到東西雙融,每一個人有不同的選擇。我還有一個很重要的觀念就是“率性之謂道”,順應自己的個性去做研究。我的個性是不喜歡跟人家沖突,所以我開始的時候并沒有用動態(tài)競爭這個詞,刻意避免沖撞當時的主流思想,否則可能早就被人家一棒子打死了。以此為鑒,我建議你在研究的過程中也可以避實擊虛。
呂:去年您在華中科技大學講學時談到學術創(chuàng)業(yè),我理解您的意思是不是說學術研究也要有戰(zhàn)略?
陳:一定要有戰(zhàn)略。現在學術界有一個很大的問題,就是大家為發(fā)表文章而發(fā)表文章,這個機制創(chuàng)造了很多破碎的知識。當然,這也不是完全不好,但是坦白講,我覺得對學者自身而言是一種浪費。
呂:研究者可能覺得總是做這種破碎的研究沒什么太大的意思,沒有系統性。
陳:我雖然研究管理,但我對組織其實抱有很大的問號,所以我才說企業(yè)也可以做小,而不只是做大,因為我百分之百相信文化會決定一個企業(yè)的發(fā)展。企業(yè)如果太大,它的文化可能沒有辦法跟得上去,所以我寧可先把企業(yè)做好:因為組織最終還是要解決人的問題,所以我秉持非常傳統的思維,就是“君子群而不黨”。當然,這是我自己的個性,或者是我本身的體會。由此,我的動態(tài)競爭理論也好,文化雙融也好,其實是用不同形式來表現“夏學奧質,尋拯世真文”這個源頭的。
我們以前都在吵,是不是要“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為此一直吵了兩百年。在這個問題上,我認可熊十力先生的說法,他說一定要體用合一。我整個的思考,無論從文化還是理念上,都是系統性的。總之,西方有西方的長處,中國有中國的長處,我現在就是用中國理念和西方技術來雙融。
6夏學西漸
呂:我們中國有很多的傳統可以借鑒,但是這些傳統一定要與西方、與現代“相合”,不“合”的話就變成務虛了,同時西方也難以理解。這就是文化雙融的涵義吧。
陳:比方說,我如果把中庸的觀念直接介紹到西方,完全沒有辦法,但是使用文化雙融思維效果就不一樣。2015年1月份,在AMR上有一篇文章討論如何將文化雙融應用在不同的層面。再比方說“精一”,我曾經在華盛頓郵報寫的一篇文章介紹精一的觀念,我說精一就是“power of one”,一的力量,大家就懂了,懂了之后他們還說這是目前為止最短的一篇講戰(zhàn)略的文章,我用的就是很簡單的觀念?;氐絼討B(tài)競爭,動態(tài)競爭里面的中國源,我也給企業(yè)界講,其實是中國傳統的觀念。比方說“破釜沉舟”,我1992年將這個概念解釋為“不可逆轉性(irreversibility)”;“聲東擊西”,我解釋為“資源轉置(resource diversion)”;還有一個“知己知彼”,我稱之為“怎么樣換位思考”。那之后呢,我也寫案例,通常學者不太寫案例,我還是回到行踐。
呂:為什么用文化雙融說給西方人聽的時候,他們能接受,用中庸這個概念說給他們的時候,他們就不能接受?
陳:因為西方有一個觀念叫做“左右開弓(ambidexterity)”,這是西方的名詞,我所想要表達的觀念,就是怎么樣把感覺上是彼此對立的東西整合在一起,然后保留兩個的長處,避開兩個的短處,這個觀點西方覺得沒有什么難懂的,但它其實是中國的觀念。
呂:2011年AMR上有一篇文章是關于悖論管理的,它和中庸、文化雙融有沒有什么關系?
陳:我自己本身每天都在用中庸和文化雙融。比方說,我之前任教的哥倫比亞大學和沃頓都是百分之百研究型的學校,現在的弗吉尼亞大學則是百分之百教學型的學校,這樣的學校認為做研究的人沒有辦法教書,他們真的是這樣認為的,所以我自己必須要在研究與教學之間找到平衡點。中國人的思維其實是,如何用一個概念來貫穿所有的東西。這個也許是我們中國人或我們的老祖宗給世界最大的貢獻,因為現在我們的研究是非常分離和破碎的,如果再不做一些調整,也許還會越來越破碎。
呂:您剛才講到的例子大部分都集中于戰(zhàn)略管理領域,您認為像“關系”這樣一些概念有沒有可能發(fā)展成為像動態(tài)競爭如此體用合一的理論?
陳:絕對有可能,但是關鍵的問題是有沒有人愿意集中精力來做。還是回到人,我覺得需要有一個學者把“關系”重新再梳理一遍,梳理完以后可能要突破兩點:①在東西方之間做一個直接的聯合,要不然大家覺得這只是中國人的觀念,這很重要;②我覺得恐怕更重要的是,要把關系這個概念從理論直接拉到實務,必須要有很強的可操作性,其實我曾經也試著做過類似的工作,所謂的可操作性實際上是“怎樣用不同的方式來‘管理’這個所謂的關系”??傊?,要將它變成一個類似動態(tài)競爭的可以操作的觀念,我覺得這是可以做到的。類似的這種中國名詞還有很多,不只是關系,當然我也覺得只講“關系”其實是把中國式思維講小了。
中庸說,“喜怒哀樂之未發(fā)謂之中”,喜怒哀樂還沒有發(fā)之前就要“中”,必須要達到那個要點、重點或者是關鍵點,這就是合。以精一的理念來看,我覺得做任何事都要發(fā)心,要用心把那個東西做到極致,這樣才能成功。我自己本身在鄉(xiāng)下長大,一招半式闖天下,就是把一點用到極致、變成絕招。
呂:互聯網時代企業(yè)家也要這樣做:用到極致。
陳:我上周剛給企業(yè)家上課講互聯網。馬化騰他最近不是在強調互聯網+嗎?課后,同學要我點評馬化騰講的話,我就跟他們講,我說互聯網+是一個境界,“互聯網+”就是“互聯網家”,家庭的家,也就是大家的“家”,也就是說,一個企業(yè)家要怎么樣用互聯網的思維,把自己的格局提高。
林肯電氣是美國的一家做焊接的優(yōu)秀企業(yè),好幾年前哈佛的教授就問,到底林肯電氣是走在時代的前列還是走在時代后面。類似的,中國老祖宗的這些東西是已經過時了,可是雖然時間已經過去了,智慧卻沒有新舊,很多東西是越久越香,歷久彌新,只是看你會不會用。事實上,夏學的很多內容就是互聯網思維,只是我們當時沒有“互聯網思維”這個名詞。夏學強調公平、直達人心;就是人心人性;還有透明化,這就是互聯網思維。
呂:要真正做到“文化雙融”的難度也很大。
陳:對。有兩個大的問題我現在都不敢碰:一個是競爭的真旨。“競爭”這個名詞中文翻譯得不好,把它的意義給抽掉了。中國人說仁者無敵,講不爭、止爭,而競爭這個名詞最早是日本人翻譯的,我覺得那個“爭”字不對,但是我現在還沒有時間去深思,因為這個問題太大。第二個問題是管理的“管”字,中國人其實是反求諸己,所以才會有嚴師出高徒。把嚴師出高徒理解為“嚴格的老師出高明的徒弟”事實上是不對的,嚴師出高徒是指“嚴身之師出高徒”,或者說對自己要求越高,徒弟的水平也越高,這跟企業(yè)界也是相通的,所謂強將手下無弱兵。文化雙融的發(fā)展尚需一段時間,因為在操作性的層面上還不是很完善。
呂:作為一個學者,又要有理論又要有實踐,要小又要大,這一點很難。
陳:對。我舉孔明的例子,“孔明”這兩個字其實就是“又小又要大”,所以才會有遠近大小若一。有很多學者是朝“小”的目標做研究,其實應該提升更大,但“大”的理論沒有辦法落地的話,那也不是一個好的理論。
7展望
呂:您對于中國大陸管理學界的希望是什么?
陳:我百分之百相信,“人人都可以為堯舜”,但最終能不能成為堯舜,其實還是看個人,“文化雙融”這條路不好走,也可能會走得很長,至少我覺得不是不可能,文化雙融絕對有可能,只是時間的問題。甚至我想:將來長期的學術走向,中文會不會變成一個主流?我自己說,我對中國的東西有時候是一種“盲目信任”,但“盲信”比“不信”要好。
現在大家談的“中國式管理”實際上是把中國思維談“小”了。目前,任何中國學者面臨的挑戰(zhàn),或者是任何人面臨的挑戰(zhàn),第一個是怎么樣“知古”,也就是對傳統的了解;第二個就是中西的雙融;第三個,如果有的話,就是教學與研究的雙融、學術與實務的雙融。所有這些如果能夠融合的話,那么管理學是最好“玩”的一個專業(yè)。我是用“玩”的方式來做研究,玩的話就不會讓自己有壓力,就會感到是為興趣在做一件事情。
(編輯丘斯邁)
“Power One”, “Ambicultural” and Statecraft Ideology in Management Study: Research-Interview with Prof. MING-JER CHEN
Abstract:Now the biggest challenge we face is that our understanding of the West is not enough and our understanding of China’s own is not enough. With the time elapsing, the wisdom remains all the time. The longer the Chinese culture keeps going, the more fragrant it is. Though evaluation mechanism in Western universities has big problems, Chinese universities advocate the fashion, which drives Chinese scholars struggle to only write articles in pieces and offends the traditional “statecraft”. The Chinese scholars are requeste dot choose between keeping Chinese Traditions and following the West. There are many scholars doing research towards the “small” goals, and the higher research goals should be set up.The “big” theory is not a good one only if it makes sense in practice. Chinese scholars are now facing any challenge or challenge faced by anyone, the first is how to know ancient, i.e. knowledge of the tradition. The second is ambicultural. The third is the ambicultural of teaching and practice, research and practice. The development of ambicultural also requires a very long time, because it is not perfect in many operational levels.
Key words:competitive dynamics; ambicultural; power one; Chinese management
中圖法分類號:C93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2-884X(2016)01-0001-06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資助項目(11BGL003)
收稿日期:2015-10-09
DOI編碼: 10.3969/j.issn.1672-884x.2016.01.001
編者按:陳明哲教授現任美國弗吉尼亞大學達頓商學院講座教授、國際管理學會(Academy of Management)暨戰(zhàn)略管理協會(Strategic Management Society)終身院士,是全球著名的企業(yè)戰(zhàn)略專家、動態(tài)競爭與文化雙融理論的創(chuàng)始人。陳教授曾擔任全球擁有近兩萬名會員的國際管理學會主席(2012~2013年),他是這個全球最具影響力的管理學術組織成立68年以來第一位沒有在美國接受大學教育的主席。陳教授所講授的企業(yè)戰(zhàn)略、動態(tài)競爭以及中西企業(yè)戰(zhàn)略思維比較等課程,均深受好評。陳教授研究方面著作甚豐,是第一位三度榮膺國際戰(zhàn)略管理學會最佳論文獎和頂級學術期刊Academy of Management Review(AMR)最佳論文獎的學者,后來也擔任AMR的副總編輯。鑒于動態(tài)競爭與文化雙融理論對于中國管理學術界的巨大影響,本刊特別針對目前中國大陸管理學研究的現狀和根本性問題,對陳教授進行了訪談。訪談稿由呂力整理,并經陳教授審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