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昌抱 孟潔如
浙江財經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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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者主體性視角下張愛玲小說《等》自譯研究
黎昌抱孟潔如
浙江財經大學
【提要】本文立足譯者主體性視角并基于漢英語料,從受動性、主觀能動性和為我性三個方面對《等》的自譯進行分析。文章認為,《等》的自譯言簡意賅,自由灑脫,譯者主觀介入較為明顯,譯者主體性比較張揚。
【關鍵詞】譯者主體性,《等》, 自譯
1.引言
自譯(self-translation或 authorized translation)是一種具有特殊意義的翻譯形態(tài),通常指文學作品的自譯(黎昌抱 2011)。長期以來,自譯研究一直處于邊緣化地位,譯界對此關注較少。 “直到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自譯還只是作為一種翻譯現象在理論研究中使用”(陳吉榮 2009:186)。
張愛玲(1920-1995)是二十世紀超群拔萃的作家,同時也是卓爾不群的翻譯家。一直以來,張愛玲創(chuàng)作和翻譯的文學作品可謂汗牛充棟,特別是她為數眾多的自譯作品無不傳達其獨特的翻譯風格。上世紀五十年代至今,國內外學者雖然對張氏文學創(chuàng)作闡發(fā)頗多見仁見智的評論,但對其自譯研究關注相對較少,起步也相對較晚。陳吉榮(2009)將張愛玲自譯個案置于翻譯現象學背景,采取實證研究與理論描述相結合的研究方式,對自譯語料進行分時段研究、內部對比研究和外部比較研究,并梳理了中西方翻譯理論研究關于自譯研究的論述,對自譯理論進行分層次闡釋和構建。王曉鶯(2009)立足后殖民理論視角,對張愛玲的中英自譯進行后殖民解讀,指出作為張愛玲文學生涯的重要組成部分,她的中英自譯可視作張愛玲為進入英語主流做的另一種努力。鄭貞和錢佳靜(2010)基于張愛玲自譯作品《五四遺事》,從飛散視角對張氏在創(chuàng)作中采取的翻譯策略進行研究,指出在后殖民和全球化語境下,弱勢文化如何在強勢語境中得以生存?文化之間的壓迫與被壓迫關系才是我們真正關注的焦點。白瑩瑩和王碩(2011)從互文性視角研究張愛玲自譯《五四遺事》,指出原文和譯文的互文關系貫穿譯者構建譯語文本的整個過程,譯者能充分發(fā)揮其主體性和能動性,更清楚地把握文本內部的互文關系,從而將原文本的風味近乎完美地呈現在譯文本當中;張敏(2015)從德里達解構主義翻譯視角分析張愛玲自譯小說,指出張愛玲采取的自譯策略是對原文本的重新解讀,并賦予文本以新的生命,從而為讀者提供新思路,思考如何在翻譯和創(chuàng)作中實現文本意義的“生命存續(xù)”。這些研究從不同角度深入剖析張愛玲的自譯活動,也不乏真知灼見。隨著日漸增多的學者把張愛玲當作一位有才華更有才情的自譯者加以研究,張愛玲自譯研究逐漸成為翻譯界一道獨特而靚麗的風景。遺憾的是,學界對張愛玲《等》的關注甚少,而且未見對《等》的自譯研究。本文擬通過對張愛玲短篇小說《等》的自譯研究,從譯者主體性角度探析張愛玲在作者兼譯者雙重身份下如何發(fā)揮其主體性作用,使譯文附著再創(chuàng)作的印跡,并得到“生命的存續(xù)”(張敏 2015:16)。
2.《等》及其英文自譯
張愛玲以其獨特的藝術稟賦和女性特有的細膩感情創(chuàng)作了大量膾炙人口的文學作品。她的創(chuàng)作秉承一貫描寫生活繁紛蕪雜的作風,透過普通人瑣屑的日常生活來還原人性的復雜。這一點,她在“自己的文章里”作了最好的解讀:“(我)描寫人類在一切時代之中生活下來的記憶。而以此給周圍的現實一個啟示”。他還指出:“文學史上素樸地歌詠人生的安穩(wěn)的作品很少,倒是強調人生的飛揚的作品多,但好的作品,還是在于它是以人生的安穩(wěn)做底子來描寫人生的飛揚的。沒有這底子,飛揚只能是浮沫,許多強有力的作品只予人以興奮,不能予人以啟示”(張愛玲 2012:91)。在戰(zhàn)火紛飛的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張愛玲試圖用“不張揚”的作品給“周圍的現實一個啟示”。于是,短篇小說《等》于1944年出現在大家的視線中。雖然相比張愛玲早期的文學巨著,《等》似乎少了些許光芒,對其評論和研究寥寥無幾。然而,《等》并不遜色于張愛玲的其他作品。《等》描寫了抗戰(zhàn)時期淪陷區(qū)人們的生存狀態(tài),生動刻畫了一幅戰(zhàn)亂時期婦女失去精神依托,在無盡的等待中悲哀過活的畫面。
《等》引發(fā)我們的思考:無奈等待的生命意義何在?“在流轉和無常面前,在時間的剎那與永恒里,張愛玲展示給我們在時間底色下那些女性真實而慘淡的人生。生命雖然不能逃脫時間的追殺,然而仍然有理由存在下去。也許,只有具備這樣的生命自覺,我們才能正視和反省短促的人生與難以回避的死亡——這也正是張愛玲的意義之所在”(盧林佳 2011:16)。張愛玲于1955年移居美國,留美期間,她試圖以英語寫作躋身英語主流作家的行列,便開始了中英自譯活動。1957年她將短篇小說《等》自譯為LittleFingerUp,發(fā)表在Schenkman 和Lal編輯并由印度加爾各答Nabajiban Press出版的TheOrientReviewandLiteraryDigest上。與原作相比,譯作出現了一些刪除、增加以及改寫等不符合翻譯常規(guī)的現象。
3.譯者主體性
作為翻譯活動中最活躍的因素,Lefevere(1995)認為譯者不僅能賦予原作以生命,他們還能決定賦予他們以何種生命,以及決定如何使他們融入到譯人語文學中。譯者主體性是指作為翻譯主體的譯者在尊重翻譯對象的前提下,為實現翻譯目的而在翻譯活動中表現出的主觀能動性,它包括“主動性”、“受動性”和“為我性”(查明建 2003:22)。根據方夢之(2011:90),譯者主觀能動性是譯者主體性最重要的一個方面,貫穿于翻譯活動的前后始終。譯者可按照特定的目的選擇原文;譯者閱讀原文是解讀的過程,譯者有權根據自己的理解去翻譯。翻譯方法形式多樣,譯者可根據原則內容和筆法、自身翻譯觀和翻譯素養(yǎng),采用不同的譯法?!爸饔^能動性”是主體性最明顯的特點,同時受到客觀對象對能動性的制約,表現出“受動性”。譯者受動性是譯者主體性的前提條件,體現了譯者在翻譯活動中受到客觀限制,主要有客觀對象、客觀環(huán)境和客觀規(guī)律三個方面的限制(查明建 2003)?!盀槲倚浴?,即目的性,翻譯目的論認為,“任何翻譯活動都是由其目的決定的,翻譯活動的目的可以解釋特定譯者的翻譯策略”(Nord 2001: 27)。翻譯目的論強調接受者(目標讀者)對翻譯活動的決定作用,Vermeer曾指出,任何翻譯都是針對文化背景讀者的,翻譯本身就是“為了實現特定目的而給特定文化背景中的特定讀者產生的目的文本”(Nord 2001:85)。譯者是根據特定的翻譯目的,綜合考慮各方面影響因素來從事翻譯活動的。因此“為我性”也是譯者主體性的重要體現。如果主體性中缺失“為我性”,那么發(fā)揮“主觀能動性”便失去意義??傊?,主體性是“主觀能動性”、“受動性”和“為我性”的辯證統(tǒng)一體(魏小萍 1998:24)。
4.《等》的自譯分析
4.1自譯中的主觀能動性
主體性包括目的性、自主性、主動性、創(chuàng)造性等,簡言之,主觀能動性。夏貴清(2004)認為譯者是原文的讀者(閱讀原文)、闡釋者(分析原文)、譯文的再創(chuàng)造者(語言轉換),具有主觀能動性。譯者是翻譯活動的主體,是最活躍的因子。在翻譯活動中,除受客觀對象(原作)、客觀環(huán)境和客觀規(guī)律(翻譯規(guī)律)的限制外,譯者在一定程度上有權利根據自己的理解表達原文意圖,并結合譯語讀者的愛好、需求等選取不同的翻譯策略,保證譯文具有忠實性和創(chuàng)造性。如:
例(1)他重新又把朱先生的優(yōu)點加以慎重考慮,不得不承認道:“他還有一點:每天啊,吃過中飯以后,立下規(guī)矩,總要讀兩個鐘頭的書。第一個鐘頭研究的是國文——古文羅,四書五經——中國書。第二個鐘頭,啊,研究的是現代的學問,物理啊,地理啊,翻譯的外國文啊……請的一個先生,那真是學問好的,連這先生的一個太太也同他一樣地有學問——你說難得不難得?”(《等》)
自譯文:Pausing to reconsider,he finally admitted,as if grudgingly,“He has another good point.Every day,after lunch,he makes it a rule to study for two hours.”...It was common knowledge that Mr.Chou smoked opium,but he didn’t know about his other habits.(Chang 1957)
原文中,龐松齡在講述朱先生下午兩個鐘頭讀書內容時,從“國文”開始一直講到“翻譯的外國文”,娓娓道來,不緊不慢。英語自譯文則壓縮閱讀內容的描寫,結尾還添加了 “It was common knowledge that Mr.Chou smoked opium,but he didn’t know about his other habits.”原文中,龐松齡詳細講述朱先生閱讀書籍的細節(jié),可見龐先生對朱先生相當熟悉,兩人的交情非同一般。而在自譯文中,張愛玲卻刪減了這些細節(jié)描寫,可以說在某種程度上否定龐松齡所吹噓的兩人交情深厚這一事實,甚至諷刺了龐松齡連朱先生抽鴉片習慣都未曾聽聞的無知??梢?,自譯時譯者根據自己的主觀意識對原作做了較大修改,有時甚至加入了創(chuàng)作成分。這是因為在闡釋原作時,集譯者和作者于一身的自譯者往往享有較大的自由度,在注重原作主題復現的基礎上對譯文進行增添、刪節(jié)、改寫等,凸顯主觀能動性。
例(2)自譯文:“...Not even the Japanese soldiers!” Mr.Chou was,as everybody knew,an important personage in the puppet government.It was certainly good publicity for P’ong,that even Chou required his services,sending a private pedicab to fetch him every day.(Chang 1957)
原作中并沒有這段文字描寫,而是自譯者在透徹了解原作及其特定目標語讀者的期待視域的基礎上增添的內容。龐先生向高先生自夸他每天坐公館的車,警察都不敢阻攔。對此,自譯者增添了一句“Not even the Japanese soldiers!”,讓讀者更能體會龐先生自吹是個有身份的人時那種得意而傲嬌的神態(tài)。接著譯者在自譯文中還額外特意指明“連周先生這樣的大人物都需要龐先生的幫忙,每天雇車接送他,他可是傀儡政府要員”之意,這一譯者主觀介入不僅進一步強化了人物形象,便于目標語讀者體會原作表達意圖,更是有效地復現了原作主題,彰顯了自譯者的主觀能動性。
4.2自譯中的受動性
前文所述,譯者受動性主要受客觀對象、客觀環(huán)境和客觀規(guī)律三個方面的限制。翻譯的客觀對象即原作;客觀規(guī)律就是翻譯規(guī)律;至于客觀環(huán)境,本文主要取“操縱學派”的“社會意識形態(tài)”(ideology)和“詩學”(poetics)視角。譯者在客觀環(huán)境的制約下選用不同的翻譯策略和翻譯方法,也體現了譯者的主體性(黎昌抱、黃金珠 2015:30)。首先是意識形態(tài),它伴隨譯者翻譯活動的始終。王東風(2003:17)指出:“翻譯,從根本上講,就是向本土文化意識形態(tài)輸入異域文化的意識形態(tài)。對于本土的價值體系而言,這是一種外來的文化滲透,它意味著破壞,意味著顛覆,因而也就意味著對本土文化的考驗?!痹诓煌庾R形態(tài)相互碰撞、相互交流的過程中,譯者需要發(fā)揮主體性作用,尋求兩種社會意識形態(tài)最佳的平衡狀態(tài)。當時戰(zhàn)爭是中美之間一個非常敏感的話題。在自譯過程中,政治或戰(zhàn)爭話語會影響譯者處理相關話題的翻譯策略。因此,張愛玲對這些敏感話題不得不加以回避,并采取省譯方法,從而減少因此而可能造成閱讀者的不快和反感。如:
例(3)這拔號的是個少爺模樣,穿件麂皮外套,和龐先生談到俄國俱樂部放映的實地拍攝的戰(zhàn)爭影片:“真怕人,眼看著個炮彈片子飛過來,一個兵往后一仰,臉一皺,非常痛苦的樣子,把手去抓胸脯,真死了。死的人真多?。 ?/p>
龐先生睜眼點頭道:“殘忍真殘忍!打仗這樣東西,真要人的命的呢,不像我這推拿,也把人疼得嘰哩哇啦叫,我這是為你好的呀!”他又笑又嘆息。
青年道:“死的人真多,堆得像山。”
龐先生有點惋惜地嘆道:“本來同他們那邊比起來,我們這里的戰(zhàn)爭不算一回事了!殘忍真殘忍。你說你在哪里看的?”
青年道:“俄國俱樂部?!?/p>
龐先生道:“真有這樣的電影看么?多少錢一個人?”
青年道:“龐先生你要看我替你買票去?!?/p>
龐先生不做聲,隔了一會,問道:“幾點鐘演?每天都有么?”
青年道:“八點鐘,你要買幾張?”
龐先生又過了一會方才笑道:“要打得好一點的。”
龐太太在外間接口道:“要它人死得多一點的——”嗨嗨嗨嗨笑起來了。龐先生也陪她笑了兩聲。(《等》)
殘酷的戰(zhàn)爭犧牲了無數的生命,為國捐軀的戰(zhàn)士本應受到尊敬,而龐氏夫婦卻笑稱要看死人多些的戰(zhàn)爭片,把戰(zhàn)爭當成了飯后談資。張愛玲不愿向美國讀者傳達人性冷酷的一面,也不愿將戰(zhàn)爭這個敏感話題擺在英語讀者面前,便整個刪去不譯??梢姡谝庾R形態(tài)操控下,自譯具有一定的受動性,而自譯者對原文的這種“省卻不譯”減少了可能因政治或戰(zhàn)爭因素而造成的瓜葛或麻煩,體現譯者的主體性。
例(4)王太太被推拿,敞開衣領,頭向前伸,五十來歲的人,圓白臉還帶著點孩子氣,嘴上有定定的微笑,小弄堂的和平。龐先生向來相信他和哪一等人都談得來,一走就走進人家的空氣里。他問:“你還住在那條弄堂里么?”……龐先生不再問下去了。隨著他的手勢,王太太的頭向前一探一探,她臉上又恢復了那定定的小小的笑,小弄堂的陰暗的和平。(《等》)
這段描寫以戰(zhàn)時上海為歷史背景,“小弄堂的和平”生動地反映了戰(zhàn)時上海戰(zhàn)訊封閉,淪陷區(qū)的人們獲得片刻安寧,而不知弄堂外面戰(zhàn)爭殘忍的情形。此時的王太太卻因茍且偷安的生活而洋溢“定定的微笑”。張愛玲在英譯中整個刪掉了王太太與龐先生的這段對話描寫,放棄了對她挖苦的文字,不提及戰(zhàn)時上海居民茍延殘喘的生活狀態(tài)。張愛玲刻意對戰(zhàn)爭和政治主題淡化處理,使不熟悉中國歷史的西方讀者體會不到戰(zhàn)爭的殘酷和人性的冷漠。可見,意識形態(tài)對譯者的翻譯過程有所制約,致使不同譯者采用不同翻譯策略,體現了譯者主體性。
除了意識形態(tài),詩學也是表現受動性的一個重要方面,其對翻譯活動的影響不可忽視。Lefevere(2010: 26)認為:“詩學由兩部分組成。一部分是指一個詳細目錄包括文學手法、體裁、動機、人物和情景原型以及象征;另一部分是指一個概念即文學在社會系統(tǒng)中的作用是什么或者應該是什么。選擇翻譯主題時會受這個概念的影響,因為若想要該作品引起人們的注意,該作品的主題一定要與社會體系相關”。詩學直接決定翻譯文本生產,詩學本質上就是一種“關于什么是正確的文學作品”的規(guī)范(黎昌抱、黃金珠 2015:32)。韓子滿(2005:105-107)認為詩學形態(tài)影響著譯者是否在譯文中保留原作異質成分。異質成分的保留將原語中的內容原汁原味地輸入譯入語,使譯入語文化得以充實和發(fā)展,促進翻譯過程中語言和民族文化的融合。鑒于傳統(tǒng)翻譯詩學規(guī)范對譯者自由度的制約,譯者一般采用直譯或者意譯的方法使譯文“忠實”于原文。然而,自譯者擁有相對明顯的主體意識,積極地發(fā)揮其主體性作用,保留原作的異質成分,“盡量表現小說里人物的力”(張愛玲 1992:172-173)。例如:
例(5)……他倒說得好:“誰叫你救我出來?拿錢不當錢,花了這么些,我在里面蠻好的。”…… (《等》)
自譯文: ...He said:“Who told you to get me out? Spending such a lot of money,treating money like dirt.I was perfectly comfortable there.”...((Chang 1957)
我們習慣用“揮金如土”和“花錢似流水”來形容“拿錢不當錢”,這在英語中可以用習語“spend money like water(花錢似流水)”來表達,而張愛玲把“拿錢不當錢”自譯為“treat money like dirt(揮金如土)”。個中原因,西方漁業(yè)文明和航海業(yè)發(fā)達,“水”在經濟活動中扮演重要的角色;而中國是農業(yè)大國,漢民族世世代代在大陸內部繁衍,人們依賴土地生活,“土”是人類生存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譯文采用異化的翻譯策略來傳達信息,保留了原作的異質成分,從而傳達了原語的文化蘊意,這正是自譯者在詩學因素制約下,意欲表現出原作的那個“力”,彰顯了其譯者主體性。
例(6):“……從前我要管他的呀,他怕得我血滴子相似,難后來不怕了,堂子里走走,女人一個一個弄回家來。難現在愈加惡了——放松得太早的緣故呀!”她嘆息。(《等》)
自譯文:“...Before that I used to keep him in check,and he was as terrified at the sight of me as if I were a Hsueh Ti Tze,Drop of Blood.” The Hsuen Ti Tze were a band of trained assassins credited with superhuman powers,with whose aid the Emperor Yung Chung had eliminated all his rivals to the throne.Mrs.Ho was familiar with their exploits as she had seen the serialized Peking opera “Hsueh Ti Tze” which had been running for years.“Then afterwards he’s not scared any more.Made his rounds in the singsong houses and took them home,one woman after another.And getting nastier than ever now—all because I let him loose too early!” she concluded regretfully.(Chang 1957)
該例描述了童太太對她不幸婚姻的抱怨。童太太為婆家操勞了大半輩子,千辛萬苦地把丈夫從牢房里保出來卻沒有落得一句好話,還被丈夫視為敵人、眼中釘。守著“一大塊穩(wěn)妥的悲哀”的童太太“整個世界像是潮抹布擦過”,在無休止地妥協中過著慘淡而絕望的生活?!把巫印笔翘N含中國傳統(tǒng)文化色彩的藝術形象。據民間傳說,“血滴子”位列滿清十大殺人武器之首,同時還是秘密殺手的代名詞。文人作家把雍正刻畫成老謀深算的陰謀家,為了爭奪皇位殺害無數無辜百姓,他還訓練了一批身懷絕技的俠客,操持一種名叫“血滴子”的殺人利器能取敵人的首級于千里之外,極其恐怖。這段關于“血滴子”的歷史傳說,對英文閱讀者來說是空白的,他們無法理解“血滴子”傳達的引申意義。但是,張愛玲仍然在譯文中保留了“血滴子”這一異質成分,采用異化翻譯策略將其音譯為“Hsueh Ti Tze”,隨后附加解釋來簡單介紹“血滴子”的文化背景。這有助于英語讀者了解文字背后蘊藏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以及領悟作者所要傳達的情感??梢?,自譯者雖然受到詩學規(guī)范的制約和影響,表現出受動性,但她采取異化翻譯策略盡量表現原作的風味,不乏譯者主體性。
此外,在處理特殊的文化負載詞語時,張愛玲采用“音譯加注”的翻譯方法。例如,“大小姐”譯為“hsiao chieh,young misses”;“女丈夫”譯為“nü chang-fu,a manly woman”;“師傅”譯為“ssu-fu,teacher”;“先生”譯為“hsien sheng,your mister”;“對象”譯為“p’eng-yu,a friend”;“公館”譯為“the kung kuan,the big houses”等等。這些獨特的文化意象是基于漢語文化而存在的,而目標語讀者的腦海中很難想到對等的文化意象。因此,張愛玲考慮到兩種文化意象的不對應性,先采用音譯來體現她對中華民族文化的認同感,后又順應目標語文化采用適當解釋的方法。這樣既能保留原作的異質成分,又能滿足目標語讀者對異域風情的好奇與期待,是譯者在受動性壓制下的一種主觀介入。
4.3自譯中的為我性
“為我性”即譯者的目的性。翻譯的最終目的是要讓讀者和譯入語語言環(huán)境接受譯作,這是翻譯活動的最后環(huán)節(jié),也是翻譯活動能否成功的關鍵環(huán)節(jié)。因此”為我性”也是譯者主體性的重要體現(黎昌抱、黃金珠 2015:30)。
張愛玲出于讀者接受的需要,把小說題目《等》改譯為LittleFingerUp,意即“翹起小拇指”,這與自譯文本中高氏夫婦離場之后所添加的這段文字構成呼應:
例(7)自譯文:After they were gone,a lady asked carefully,“Was that Mrs.Kao?”
Ah Mei held up a little finger significantly.
“I thought so,”“ said the lady.”I certainly hope that the real Mrs.Kao wouldn’t act so cheap.(Chang 1957)
自譯文中,“翹起小拇指”可以說是姨太太們的象征,而且“cheap”一詞深切地表現說話者對姨太太道德倫理的譴責,辛辣地諷刺姨太太們輕浮的形象。LittleFingerUp焦點落在中國婚制,自譯者想以此引導目標語讀者關注如日中天的王太太,在公共場合向高先生盡獻殷勤,令人作嘔;奚太太一面忍受丈夫外面沾花惹草,一面擔憂自己青春不在,容顏已逝,在焦慮、絕望中守候丈夫的歸來;童太太面對丈夫的背叛,在不幸的婚姻只有無盡地妥協,無論如何掙扎,她也無法逃脫夢靨般的命運。就“為我性”而言,張愛玲把題目改譯成LittleFingerUp,傳達了原文欲言又止的隱喻意義,以期引起目標語讀者共鳴。正是出于“為我性”,自譯者對原作的再認識攜帶了作者的感情色彩。由于題旨別有懷抱,所以自譯文本裁減了若干與婚制主題無關的情節(jié):住在和平的小弄堂的王太太,長相丑陋的包太太,奴仆領著的哭鬧的小孩以及撥號的少爺等。這篇小說中幾位太太悲涼與無助的生活狀態(tài)似乎映射了張愛玲的感情故事,承載了她對自己的愛情和婚姻一種愛恨交織的痛苦情愫。她與胡蘭成婚姻的破裂以及胡蘭成后來的風流韻事給張愛玲帶來了無法平復的創(chuàng)傷。這些對她的創(chuàng)作和譯作都有很大的影響。張愛玲刻意刪減情節(jié)和更改題目,目的是想突出中國社會婚制問題,透露她自己對婚姻的悲觀態(tài)度。
例(8)奚太太也笑,但是龐太太只當沒看見她,龐太太兩盞光明嬉笑的大眼睛像人家樓上的燈,與路人完全不相干。(《等》)
自譯文:As she was almost bending over Mrs.Yu,the latter looked up smiling,half expecting that she would say something.But Mrs.P’ong ignored her completely.Apparently she had been classified among the poorer patients.(Chang 1957)
這段話描寫的是龐太太把漱口水吐到奚太太腳邊痰盂,奚太太期望得到龐太太致歉的場景。在自譯文中,張愛玲在描寫奚太太抬頭微笑時,增譯了“half expecting that she would say something”來告知目標語讀者奚太太當時的心情。同時,張愛玲還增譯“Apparently she had been classified among the poorer patients”來表現龐太太那種瞧不起窮人的傲慢心理。兩者對比強化了奚太太的悲劇形象。奚太太在焦慮地等待變心的丈夫有一天能夠回心轉意,而她所期盼的幸福生活卻遙不可及。不僅如此,她還遭受冷漠而高傲的龐太太的嫌棄和漠視??梢姡宰g者通過這種増譯法把原文隱含的情感明朗化,不僅旨在塑造豐富的人物形象以便讀者理解人物當時的心理狀態(tài),減輕讀者閱讀負擔,更是在譯文中寄予自己的豐富情感而引起讀者心靈上的共鳴,進而揭示冷冰冰的世俗羅網對人性的消磨和扼殺。充分反映了自譯者的“為我性”。
例(9)外面又來了個五六十歲略帶鄉(xiāng)氣的太太……現在胖了,顯得膿包,全仗腦后的“一點紅”紅寶簪子,兩耳綠豆大的翡翠耳墜,與嘴里的兩顆金牙,把她的一個人四面支柱起來,有了著落。(《等》)
自譯文:It was elderly Mrs.Ho,...now she had grown bloated and shapeless,relying solely on the little ornaments she had about her to pin her down and keep her in place-the two bits of green jade on her ear-lobes,the ruby-tipped hair-pin at the back of the head,and the two gold teeth in her mouth.(Chang 1957)
童太太出場時,原文和譯文對她的形象描寫方式截然不同。由于張愛玲筆下的女性是一群被命運所漠視、被時代所拋棄的茍活者,她們對生活失去期望但又無可奈何地在等待中漸漸麻痹、萎靡。在中國文化中,我們常用“占上風”或“占下風”來形容優(yōu)勢或弱勢。因此,原文中裝飾品“把她的一個人四面支柱起來,有了著落”,表現處于弱勢的童太太渴望處于“上風”地位,對命運進行反抗。而譯文中“把她的一個人四面支柱起來,有了著落”譯為“relying solely on the little ornaments she had about her to pin her down and keep her in place”。這段描寫在視覺上非常形象、妥貼,因為當時童太太是非常氣憤地講述自己悲慘的婚姻生活,特別在提及她的丈夫時,更是心中充滿了怒氣,就像快要炸裂的氣球一樣,此時,身上的物品正好把漂浮的身體向下壓住,和原文“支柱起來”形成垂直動向的差別。由于英語讀者對“上風”或“下風”沒有中國讀者敏感,而英譯中的描寫方式在視覺上更具有表現力??梢?,在強烈的讀者意識驅使下,張愛玲采取一些改寫的翻譯策略,使譯文符合讀者的期待和審美,吸引更多的讀者,體現了自譯者的“為我性”。
5.結語
本文在基于英漢語料對張愛玲短篇小說《等》及其自譯文本比較分析后發(fā)現,自譯作言簡意賅,自由灑脫,譯者主觀介入較為明顯。個中原因,筆者認為在自譯活動中,譯者主體性作用貫穿始終,自譯者集創(chuàng)作主體和翻譯主體于一身,在自譯過程中時有超出文本以外的思想活動,在自譯動因驅使下,為關注目標語讀者接受心態(tài)和有效需求,往往對原作進行較為明顯的增添、刪節(jié)和改寫,譯中有作,亦譯亦作,不乏創(chuàng)作特質,譯者主體性張揚。
參 考 文 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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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昌抱:浙江財經大學外國語學院教授,博士
孟潔如:浙江財經大學外國語學院碩士研究生)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項目“文化自覺視野下中國題材異語作品無本回譯研究”的部分成果,項目號:16BYY011。 310018 浙江省杭州市下沙高教園區(qū)學源街18號浙江財經大學外國語學院
【中圖分類號】H05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5-9648(2016)02-0012-06
收稿日期:2015-12-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