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六書簡論

蘇培成

（北京大學，北京 1000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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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林人物】

新六書簡論

蘇培成

（北京大學，北京 100091）

許慎在《說文》里有關六書的論述，在其后的兩千年里被尊為圭臬，影響深遠。進入20世紀，學者發(fā)現(xiàn)六書說的不足，唐蘭、陳夢家、裘錫圭先后提出了改進意見，建立了各不相同的三書說。本文作者不避谫陋，認為漢字是語素文字，把字符分為意符、音符和記號，適用于漢字型的文字；英文、日文的字母分不出三類字符。接下去在三類字符的基礎上提出了新六書的構(gòu)想，并對新六書做了舉例說明。新六書就是獨體表意字、會意字、形聲字、半意符半記號字、半音符半記號字、記號字。造字法研究漢字的結(jié)構(gòu)類型。同一個字如果字形有變化，或者音義有變化，它所屬的類別往往也會不同。我們希望新六書大體能適用于自小篆直到隸書、楷書的漢字形體，有較強的解釋力。

六書；漢字；現(xiàn)代語言文字

一、“六書說”和“三書說”

“六書”的名稱最早見于戰(zhàn)國時期的《周禮》，《周禮》把六書列為教育貴族子弟的六藝之一，但是沒有具體說明其內(nèi)容。到了漢代，學者把六書解釋為漢字的六種結(jié)構(gòu)類型。班固《漢書·藝文志》說：“古者八歲入小學，故周官保氏掌養(yǎng)國子，教之六書，謂象形、象事、象意、象聲、轉(zhuǎn)注、假借，造字之本也?！编嵄娮ⅰ吨芏Y·地官·保氏》說：“六書，象形、會意、轉(zhuǎn)注、處事、假借、諧聲也。”許慎《說文解字·敘》敘述最為詳備。他說：“周禮八歲入小學，保氏養(yǎng)國子，先以六書。一曰指事。指事者，視而可識，查而可見，‘上’‘下’是也。二曰象形。象形者，畫成其物，隨體詰詘，‘日’‘月’是也。三曰形聲。形聲者，以事為名，取譬相成，‘江’‘河’是也。四曰會意。會意者，比類合誼，以見指，‘武’‘信’是也。五曰轉(zhuǎn)注。轉(zhuǎn)注者，見類一首，同意相授，‘考’‘老’是也。六曰假借。假借者，本無其字，依聲事，‘令’‘長’是也。”許慎有關六書的論述，在其后的兩千年里被尊為圭臬，影響深遠。

進入20世紀，由于甲骨文的發(fā)現(xiàn)和現(xiàn)代語言文字學理論的傳入，學者對許慎的理論重加審視，發(fā)現(xiàn)它的不足，提出了新說。唐蘭提出了“三書說”。他說：“我在《古文字學導論》里建立了一個新的系統(tǒng)，三書說：一、象形文字，二、象意文字，三、形聲文字?！笮?、象意、形聲，叫做三書，足以范圍一切中國文字，不歸于形，必歸于意，不歸于意，必歸于聲。形意聲是文字的三方面，我們用三書來分類，就不容許再有混淆不清的地方。”［1］1956年陳夢家在《殷虛卜辭綜述》里認為唐蘭是第一個試圖打破舊說、建立新說的學者，唐蘭三書說的主要不足是沒有假借字。他認為假借是漢字的基本類型之一，象形、象意應該合并為象形。陳夢家的三書是象形、假借、形聲。1988年裘錫圭在《文字學概要》里認為陳夢家的三書基本上是合理的，只是象形字應該改為表意字。他的三書是表意字、形聲字和假借字。特別值得關注的是裘錫圭還提出了“兩個層次符號理論”，這個理論不僅關系到漢字的類型，而且關系到如何確定一種文字的性質(zhì)。裘錫圭說：“一種文字的性質(zhì)就是由這種文字所使用的符號的性質(zhì)決定的。”“文字是語言的符號。作為語言的符號的文字，跟文字本身所使用的符號是不同層次上的東西?！薄盀榱耸垢拍蠲鞔_，下面把文字所使用的符號稱為‘字符’?！薄案鞣N文字的字符，大體上可以歸納成三大類，即意符、音符和記號，跟文字所代表的詞在意義上有聯(lián)系的字符是意符，在語音上有聯(lián)系的是音符，在語音和意義上都沒有聯(lián)系的是記號。拼音文字只使用音符，漢字則三種符號都使用?！保?］這些意見都給我們許多啟示，促進了漢字學的發(fā)展。

二、“新六書”的構(gòu)想

（一）對“三書說”的改進

先討論漢字的性質(zhì)。我們認為要確定某種文字的性質(zhì)，就是要看這種文字的基本單位記錄的是什么樣的語言單位。世界上的文字主要有三種，就是音素文字、音節(jié)文字和語素文字。英文的字母記錄的是英語的音素（或者說是音位），所以英文是音素文字（或者說是音位文字）；日文的假名記錄的是日語的音節(jié)，所以日文是音節(jié)文字；漢字的單字記錄的是漢語的語素，所以漢字是語素文字。［3］

裘錫圭認為：“一種文字的性質(zhì)就是由這種文字所使用的符號的性質(zhì)決定的?！蔽覀儾徊捎眠@種看法，像英文、日文這樣的字母文字，它們所使用的符號就是字母。字母本身十分單純，沒有像漢字那樣復雜的內(nèi)部結(jié)構(gòu)，不適用“兩個層次符號理論”?！皟蓚€層次符號理論”不具有普遍性。英文、日文的字母分不出三類字符。

關于意符、音符和記號的定義，我們和裘錫圭也有不同。我們的定義是：凡是和整字在意義上有聯(lián)系的是意符，和整字在讀音上有聯(lián)系的是音符，和整字在意義上和讀音上都沒有聯(lián)系的是記號。［4］根據(jù)裘錫圭的“兩個層次符號理論”，字符是字的組成成分，只能看它和字的音義關系，不能躐等和詞發(fā)生關系。

作為語素文字的漢字必然是字數(shù)繁多，結(jié)構(gòu)復雜。因為一種語言的語素在共時的平面上要有幾千個，甚至上萬個，所以語素文字的數(shù)量也要有幾千個，甚至上萬個。如果把歷代使用的漢字的數(shù)量加在一起，就要有好幾萬。要造出成千上萬個不同的字形，結(jié)構(gòu)必然復雜，所以要有字符這樣的構(gòu)字單位。字母文字和語素文字在學習和使用時的難易程度也不同。字母本身沒有復雜的結(jié)構(gòu)。學習字母文字時只要學會字母的寫法和字母代表的音素或音節(jié)，就可以用來記錄語言了。漢字則不然，不但要學習每個單字記錄的是什么語素，而且還要學習每個單字的內(nèi)部結(jié)構(gòu)，這種內(nèi)部結(jié)構(gòu)又極為復雜，而且有各種變化。

清代學者戴震提出《說文》“六書”的四體二用說。他認為六書里的指事、象形、會意、形聲是字之“體”，是造字之法；轉(zhuǎn)注和假借是字之“用”，是用字之法。新六書沿襲唐蘭先生的意見，只有造字之法，不包括用字之法。

（二）意符、音符、記號

“新六書”的基礎是字符分析。字符是漢字的基本構(gòu)字單位，它是從已有的漢字內(nèi)分析歸納出來的，形成了理論又返回來指導漢字的應用實踐。字符有的成字，有的不成字。成字字符有讀音和意義，可以用來構(gòu)字，例如“耳”和“門”是兩個成字字符，可以構(gòu)成“聞”字。不成字的字符，沒有讀音和意義，是記號，也可以用來構(gòu)字。例如“”，可以構(gòu)成秦奉奏泰春等字；“”可以構(gòu)成青責等字。字符分為三類，即意符、音符、記號。

1．意符。與整字在意義上有聯(lián)系的字符是意符?！墩f文》部首絕大多數(shù)是意符或意符的組合。例如：

意符并不表示字的具體意義，只表示意義的大類，十分寬泛。例如，意符水表示的有江河湖海的名稱（淮、涪）、水的形狀（清、深）、水的運動（波、瀾、涌、沸）、與水有關的動作（潛、泳、渡、洄）等。

意符與字的本義一般都能相合。例如：小篆“息”本指氣息，是由意符“自”和“心”組成的會意字。段玉裁《說文解字注》“息”字注說：“自者，鼻也。心氣必從鼻出，故從心自?！币夥c引申義有的相合，有的不合。例如“精”字。本義是精米，引申義是揀擇米粒，與意符“米”相合。精神的“精”是遠引申義，與意符“米”不十分吻合，為表示字義的演變關系，并不改變意符。例如：

租。指田賦，從禾且聲，是形聲字。引申指租賃，仍從禾。

稅。指租稅，從禾兌聲，是形聲字。引申指稅負，仍從禾。

稠。指禾苗多，從禾周聲，是形聲字。引申指稠密，仍從禾。

稀。指禾苗稀少，從禾希聲，是形聲字。引申指稀少，仍從禾。

2．音符。和整字在讀音上有聯(lián)系的字符是音符，音符是漢字里的表音成分。音符相當于傳統(tǒng)音韻學里形聲字的諧聲偏旁。語音是發(fā)展的，同一個音符不同時代的讀音時常不同。一個字符是不是表音要考察造字時代的語音系統(tǒng)，情況比較復雜。音符和整字有的讀音相同，有的只是讀音相近。例如：

湖。指大的池澤，水是意符，胡是音符。胡、湖音同，都是匣母魚韻。

幔。指幕幔，巾是意符，曼是音符。在古代，幔、曼音近，在現(xiàn)代，曼、幔音同。

呼。指向外吐氣，口是意符，乎是音符。在古代，乎、呼音近，只是聲母清濁有別：呼屬曉母，乎屬匣母。在現(xiàn)代乎、呼同音。

江。本指長江，水是意符，工是音符。在古代，工、江音近。在現(xiàn)代，工不表音，成為記號。

河。本指黃河，水是意符，可是音符。在古代，可、河音近。在現(xiàn)代，可不表音，成為記號。

賄。指財物，貝是意符，有是音符。在古代，賄和有韻相同、聲母相近，二字音近。在現(xiàn)代，賄和有不同音，有是記號。

疾。指疾病，疒是意符，矢是音符。在古代，疾字是從母質(zhì)韻，矢是書母脂韻。脂和質(zhì)屬陰入對轉(zhuǎn)，從和書發(fā)音相近。在現(xiàn)代，疾和矢不同音，矢是記號。

3．記號。和整字在意義上和讀音上都沒有聯(lián)系的字符是記號。漢字里的記號出現(xiàn)得很早。裘錫圭說：“在文字形成過程的開始階段，可能有少量長期沿用的記號吸收到文字里來，古漢字里×、∧、十、八等數(shù)字大概就來自這種記號。除此之外，用記號造字的情況就很難找到了。但是在漢字發(fā)展的過程里，由于字形和語音、字義等方面的變化，卻有很多意符和音符失去了表意和表音的作用，變成了記號?！保?］例如：

汝。本為水名，從水女聲，是形聲字。假借為第二人稱人稱代詞，其中的水不再表意，成為記號。

一個字符可以兼屬兩類或三類，要看在哪一個字中。例如：字符“金”（钅）：在“銅”內(nèi)是意符，在“錦”內(nèi)是音符。字符“耳”：在“聆”內(nèi)是意符，在“餌”內(nèi)是音符，在“聊”（無聊、聊賴）內(nèi)是記號。字符“木”：在“休”內(nèi)是意符，在“沐”內(nèi)是音符，在“村”內(nèi)是記號。

（三）新六書舉例

1．獨體表意字。由一個意符構(gòu)成。古文字中的象形字、指事字入此。例如：

丫。象物體分叉形?！都崱ぢ轫崱罚骸把?，物之岐（歧）頭者?！?/p>

凹。象物體凹下形。

凸。象中間突起形。

有的獨體表意字發(fā)生訛變，變?yōu)橛浱栕帧＠纭芭！庇蓛芍唤亲優(yōu)橐恢唤牵辉傧笮巍?/p>

2．會意字。由兩個或兩個以上的意符構(gòu)成。例如：

吹。指出氣，從欠從口。

牢。指豢養(yǎng)牲畜的圈欄從宀從牛。

盻。指空隙，從門從月，意思是從門的縫隙中看見月亮。引申為閑暇，后作閑；引申為間隔，后作間。

森。指樹木眾多的樣子。從三木。

3．形聲字。由意符和音符構(gòu)成。意符表示字義的類別，音符表示字的讀音。例如：

狼。一種野獸，外形象狗。從犬良聲。

狐。狐貍。從犬瓜聲。

囿。指苑囿。從囗有聲。

洲。水中的陸地。從水州聲。

形聲字在結(jié)構(gòu)上有一些變化形式，有人把這樣的形聲字叫作準形聲字。這樣的字包括：⑴多形一聲字。例如“害”字，本義是傷害。從宀從口、（jiè）聲。“從宀從口”意思是傷害之言從家中發(fā)起。二形一聲。又如“寶”字，指珍寶。從宀從玉從貝、缶聲。音是三形一聲。⑵省形字和省聲字。例如“弒”字本指臣殺君，從殺省、式聲?！吧骸弊质菑挠?，刪省聲。

4．半意符半記號字。由一個意符和一個記號構(gòu)成。例如：

吞。指吞咽。口是意符，天是記號。

5．半音符半記號字。由音符和記號構(gòu)成。例如：

球。本指玉石撞擊發(fā)出的聲音，從玉求聲，是形聲字。假借為圓形的立體物，求是音符，玉是記號。

零。本指徐徐而下的雨。假借為數(shù)目字大寫的0，令是音符，雨是記號。

華，華的簡化字?；且舴?，十是記號。

鞏，鞏的簡化字。工是音符，凡是記號。

松（松散），鬆的簡化字。公是音符，木是記號。

6．記號字。由記號構(gòu)成。由一個記號構(gòu)成的是獨體記號字，由兩個記號構(gòu)成的是合體記號字。獨體記號字，例如：

合體記號字，例如：

童。童的本義指僮仆，從Y重省聲?，F(xiàn)代指幼童，立、里是記號。

就?！墩f文》：“就，就高也。從京從尤，尤異于凡也?！辈灰姿鹘?。就字在古代的基本義是趨向。《孟子·梁惠王上》：“民歸之，猶水之就下。”就字的音、義，與字符京、尤間找不到聯(lián)系，是記號。

裘錫圭說：“由于字形象形程度的降低和簡化、訛變等原因，估計早在古文字階段，就已經(jīng)有一些表意字和少量形聲字變成了記號字或半記號字?！薄霸陔`、楷階段，由于字形的簡化和訛變等原因，記號字、半記號字還在繼續(xù)出現(xiàn)。”“即使采取比較保守的立場，也就是文化水平比較高的人的立場來作統(tǒng)計，記號字、半記號字在現(xiàn)代一般使用的漢字里所占的比重也不會低于五分之一?！保?］

造字法研究漢字的結(jié)構(gòu)類型。同一個字如果字形有變化，或者音義有變化，它所屬的類別往往也會不同。例如：

新六書是種嘗試，不如人意之處甚多，需要不斷研究改進。本文倉促間寫成，定有疏漏，敬希讀者指正。

［1］唐蘭．中國文字學［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75—78．

［2］裘錫圭．文字學概要［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3．9－10．

［3］蘇培成．二十世紀的現(xiàn)代漢字研究［M．］太原：書海出版社，2001．

［4］蘇培成．現(xiàn)代漢字學綱要［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4．102．

［5］［6］［7］裘錫圭．文字學概要［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3．12．39－40．42－43．

【責任編輯：王 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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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7725（2016）07－0019－06

2016－05－18

蘇培成（1935－），男，天津人，教授，主要從事現(xiàn)代漢字學、語文現(xiàn)代化、漢語辭書、標點符號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