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潔
“他者”的傳播
——“新紅顏寫作”的是與非
李 潔
“新紅顏寫作”的命名彰顯了女性詩歌在傳播過程中所遭遇的尷尬處境,不同接受者對這一現(xiàn)象存在一定程度的認知差異,部分詩人和評論家對于這一命名的合法性持質疑態(tài)度。這種他者的“凝視”無形之中隱含著對于所評述對象的客體化視角,“新紅顏”這一充滿爭議的指稱成為男性他者“窺視”之下所衍生出來的,不可避免地存在以自我的想象去建構的虛擬特征。
新紅顏寫作;傳播;命名
在列維納斯的倫理哲學當中,“他者”的概念一直是至高無上的,處于絕對優(yōu)越于主體的地位,而“新紅顏”的命名就是一個“他者”的審視與彰顯的過程??梢哉f,命名之爭一直是詩壇的熱點,從充滿不滿、“令人氣惱”的朦朧詩開始,到并不討喜的代際命名,詩人與詩評家的齟齬似乎一直都沒有停止過。一邊是詩評家們熱鬧朝天的商榷、爭論,忙的不亦樂乎,一邊是詩人們的冷眼相對、并不買賬,詩歌寫作與批評的不同步似乎已經成為一種令人無可奈何的事實。在女性詩歌的發(fā)展歷程當中,命名與概念范圍的確定也一直都是爭論的熱點,從“女性詩歌”到“女性主義詩歌”、“女子詩歌”開始,關于命名的論爭就不絕于耳。進入21世紀以來,隨著網(wǎng)絡寫作的興起,女性詩人的博客寫作成為女性詩歌的又一重要陣地,一批有才華、有膽識的女性詩人在此成長,女性詩人的博客寫作也引起了詩壇的關注,女性詩歌的這一繁榮現(xiàn)象被命名為“新紅顏寫作”,這一命名的提出喻示著女性詩歌的發(fā)展再一次面臨重要的轉機,這一話題也引發(fā)了廣泛的爭論與關注,本文意在從“新紅顏寫作”這一命名的緣起開始,討論在女性詩歌的傳播過程中,不同接受者對于“女性”這一性別特征的反應所產生不同的評價標準,因而產生了“新紅顏”這樣充滿曖昧與審視的概念。
另外,對于“新紅顏寫作”的命名方式不同的群體產生的反應各不相同,被命名者與詩評家的不同態(tài)度顯示了評論界對于“女性詩歌”的不同態(tài)度,進而凸顯了經過三十年的發(fā)展,女性詩歌所面臨的處境以及存在的問題。雖然經過了幾代女性詩人們強勁而有力的寫作產生了豐富多元的詩歌佳構,但仍有相當一部分女性詩人甘于庇佑在男權大樹的蔭涼之下,以“紅顏”或者“美女”這些裹挾著“被看”的窺視欲望的稱謂自居,尋求所謂的“保護與憐憫”。除此之外,在被命名的“新紅顏寫作”群體當中,女性詩人的作品質量也是泥沙俱下,雖然具有橫行胭脂、燈燈、謝小青、李成恩、馮娜、杜綠綠、玉上煙等深諳詩歌紋理、對詩歌始終深懷敬畏之心的虔誠詩者,但也存在一些以詩歌作為生活裝飾品,用以派遣時光打發(fā)寂寞,將詩歌淪為情緒發(fā)泄工具的輕率之作。因此,對“新紅顏寫作”的深入探討,有利于廓清視野,揭開女性詩歌在傳播過程中所面臨的問題,是21世紀女性詩歌研究的重要環(huán)節(jié)。
西蒙娜·德·波伏娃指出:“女人并不是生就的,而寧可說是逐漸形成的。在生理、心理或者經濟上,沒有任何命運能決定人類女性在社會的表現(xiàn)形象。決定這種介于男性與閹人之間的、所謂具有女性氣質的人的,是整個文明。只有另一個人的干預,才能把一個人樹為他者?!?[法]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陶鐵柱譯,北京:中國書籍出版社,2004年,第251頁。作為一個詩學命名,“新紅顏寫作”的誕生也具有類似的性質。首先,它的出現(xiàn)帶有一些偶然性的因素,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它的產生并沒有經過周密的論證與鋪墊,更沒有相應的詩學理論作為支撐,而是來源于詩評家李少君、張德明對于網(wǎng)絡時代所出現(xiàn)的女性博客寫作現(xiàn)象的總結,兩位詩評家的一次“海邊對話”。2010年5月1日,在海口灣一處酒吧中李少君與張德明欣賞海邊夜色,談起21世紀以來詩壇的種種起伏變化時,作為始終活躍在詩歌現(xiàn)場,對詩壇的最新現(xiàn)象也最有發(fā)言權,并且兼詩評家、詩人、詩歌編輯于一身的李少君提起一個重要但還沒有引起詩評家足夠重視的詩學現(xiàn)象,即在網(wǎng)絡上寫作的女性詩人越來越多,影響也逐漸擴大。這一問題的提出得到了張德明的認同,這就促成了著名的“海邊對話——關于‘新紅顏寫作’”的誕生。2010年5月7日,張德明、李少君同時在博客發(fā)表文章《海邊對話——關于“新紅顏寫作”》,對于“新紅顏寫作”這一命名的緣起做了簡單的說明。這篇文章發(fā)表后引起了詩歌界的廣泛關注與討論。不僅不少“被命名”的詩人參與其中對這一概念發(fā)表自己的看法,如重慶子衣、金鈴子、紅土、沈魚、呂布布等,后來很多批評家,如霍俊明、江非、劉波、符力、張立群、何言宏等紛紛撰文,針對這一現(xiàn)象發(fā)出了自己的聲音。短短幾十天的時間,這場論爭從最初的詩學探討到最后上升為派別劃分、話語權爭奪等非詩層面的爭執(zhí)。
21世紀進入第二個十年的今天,距離這一概念的提出已經過去了五年,再次審視“新紅顏寫作”及其引發(fā)的論爭是研究21世紀女性詩歌不可忽視的環(huán)節(jié),而研究“新紅顏寫作”不得不從網(wǎng)絡技術革新之后的詩歌“革命”說起。網(wǎng)絡論壇的出現(xiàn)是詩歌創(chuàng)作出現(xiàn)變革的第一步,許多女性詩人的詩歌創(chuàng)作均開始于網(wǎng)絡論壇的助力和推動,而個人博客的盛行無疑為詩人們個人化寫作的迅速傳播創(chuàng)造了更加便捷的條件,“博客,既是存放個人經驗的私密場所,同時也為公眾‘圍觀’提供了一個開放的平臺,這些因素正是商品化時代的文化助推器,它助推了女詩人群體的高調出場,同時,也塑造了那些‘被看’的詩歌角色?!?劉波:《網(wǎng)絡時代的多元審美——由當下女性詩歌現(xiàn)狀談“新紅顏寫作”》,《新紅顏寫作及其爭鳴》,海口:南方出版社,2010年,第95頁?!靶录t顏”的命名正是評論界對這一詩歌群體關注的結果。
進入21世紀以來,與朦朧詩詩人群、第三代詩人群當中女性詩人人數(shù)較少,且大多只能成為詩群的點綴相比,網(wǎng)絡時代的女性詩人越來越多,而且影響也逐步擴大,部分女性詩人的作品逐步被主流詩歌界所接受,一些女性詩人也在很短的時間內迅速崛起,成為詩壇所矚目的焦點。綜合來看,在21世紀成長較快的這部分詩人尤其以年青一代居多,她們迅速成長為詩歌界所關注的對象,而這一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得益于教育的普及,女性接受教育的機會增加,以往以男性為創(chuàng)作主體的寫作模式逐漸瓦解,女性詩人以其獨特的感受力和創(chuàng)造性進入詩歌領域,創(chuàng)作出了具有“獨特性”與“新奇感”的作品,并借此脫穎而出。另外,女性詩歌的發(fā)展也得益于網(wǎng)絡技術平臺的不斷更新,不僅詩歌寫作獲得了更加便利的條件,詩歌的傳播更是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尤其是進入21世紀之后,博客寫作不再需要經過以往公開出版物嚴苛、緩慢的審稿制度的限制,而是在作者的意愿之下就得以“面世”,甚至只要作者愿意,隨時可以在網(wǎng)絡上與跟帖的讀者進行交流,這種傳播方式甚至改變了當代詩歌的局面。在這些寫作優(yōu)勢的助力之下,女性突破了以往家庭角色、職業(yè)條件等因素的局限,利用許多足不出戶就可以享受到的文化資源將詩歌博客變成了施展詩藝的舞臺,這些詩歌的迅速傳播使得詩壇彌漫著一股女性詩歌寫作的風潮。由于在博客上寫作的女性詩人在寫詩的同時喜歡附上照片,展示自己的形象,實現(xiàn)“詩人合一”,這種做法與消費主義時代的圖像優(yōu)勢相契合,受到了網(wǎng)友的青睞,無形之中增加了博客的點擊率與閱讀量,這也成為女性詩歌繁榮的一個重要原因。由于受到讀者閱讀與轉載的鼓勵,詩人們的創(chuàng)作欲望也空前高漲,在這樣的創(chuàng)作氛圍當中,女性詩人的博客寫作逐漸形成了一定的規(guī)模。李少君將這種詩歌寫作稱之為“新紅顏寫作”。張德明對于李少君的見解表示認同,并提出:“新紅顏寫作也存在某些問題或者說局限性。由于受到日漸濃厚的消費文化的影響,也由于網(wǎng)絡過于寬松和隨意的寫作氛圍,當下‘新紅顏寫作’往往顯得有些匆忙,作品降生的速度過快,有些詩歌本來還需經過一段時間的沉淀和打磨后才可能將文字所能攜帶的審美內蘊淋漓地寫出,但一些女詩人為了追求詩歌創(chuàng)作的數(shù)量,為了使自己的博客能日見更新,為了讓讀者能持續(xù)地來此光顧瀏覽,她們往往會將一些并不完全成熟的詩作迅速掛到網(wǎng)上,這些倉促而就、未及細致斟酌和刪改的詩歌作品常常會顯露出某種明顯的瑕疵。但不管怎樣,還是值得我們寄以厚望?!?李少君、張德明:《海邊對話——關于“新紅顏寫作”》,《文藝爭鳴》,2010年第11期。這一說法中肯地道出了“新紅顏寫作”所面臨的問題,這一群體所倚重的網(wǎng)絡成為她們成長的最好平臺,同時也使得她們的詩作天然地存在一定的局限。
李少君在《新紅顏寫作詩歌檔案》的前言中談到,網(wǎng)絡時代的博客寫作出現(xiàn)之后,大量女性詩人的涌現(xiàn)是一個無法忽視的事實,“新紅顏”的命名只是一個暫時的稱呼而已。但是這一命名的提出,詩壇圍繞它所產生的論爭,以及它的出現(xiàn)對于女性詩歌的發(fā)展所造成的一系列影響已經成為不可避免的事實,“新紅顏”的命名也在這些論爭的過程中逐漸地成為“既定的事實”。
從傳播學意義上講,“新紅顏寫作”這一概念的提出本身就是博客時代的女性詩歌在借助網(wǎng)絡這一媒介進行群體傳播之后,所引起的一系列受眾反應。從傳播效果來看,這一命名所引發(fā)的各種討論更是體現(xiàn)了受眾群體在大眾傳播時代對于現(xiàn)象源反應的迅捷、熱烈。在傳播學原理當中,“群體的能力大于參與群體的單純個人能力的簡單相加,群體也能夠使成員個人的能力得到增強,這種能力使得他實現(xiàn)作為個人所實現(xiàn)不了的目標?!?郭慶光:《傳播學教程》,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91頁。針對“新紅顏寫作”的命名所開展的一系列討論無疑對它的快速傳播起到了不可忽視的作用。
2010年7月31日,由當代漢語詩歌研究中心、天涯社區(qū)、美麗道文化藝術中心聯(lián)合主辦的首屆“新紅顏寫作”研討會在??谂e行,參與此次會議的包括來自詩歌界的評論家與部分“新紅顏寫作”的詩人,會議上詩評家針對這一現(xiàn)象給予了積極中肯的評價,并提出了建議與期望,“新紅顏寫作”的代表詩人金鈴子、橫行胭脂、衣米一等在研討會上也對自己的詩歌創(chuàng)作以及這一命名的看法進行了交流。2011年6月2日,由海南師范大學和海南省文聯(lián)主辦,海南省作協(xié)詩歌創(chuàng)作委員會協(xié)辦的“新紅顏寫作”理論研討會在??谑姓匍_,來自美國、臺灣、北京、廣州等地的三十多位詩人學者參加,針對“新紅顏寫作”理論進行了討論。除此之外,《滇池》《東方女性》《延河》《現(xiàn)代青年》等雜志均推出了“新紅顏寫作”作品專號,《南方文壇》《文藝爭鳴》《文藝報》《文學報》《楊子江評論》《中華讀書報》也都刊發(fā)了討論文章,作品集《新紅顏寫作詩歌檔案》《新紅顏集》分別由長江文藝出版社(2011年)、江蘇文藝出版社(2012年)出版,另外,由畢光明、李少君、張德明編選的參與討論學者的論文集《新紅顏寫作及其爭鳴》(2010年,《南方出版社》)也得以結集出版。這些詩歌選本及其評論文集的出現(xiàn)都屬于有組織的群體傳播范疇,它們都經過一定意義上的組織形式,通過一些傳播詩歌的組織機構進行詩歌作品討論、刊物編輯出版,而這些活動的舉行就是有組織的、規(guī)范化的傳播行為。針對現(xiàn)代社會高度組織化、傳播高度發(fā)達的運行特點,詩歌的組織傳播逐漸成為比較常見的傳播形式,通過這種傳播方式使得傳播的有效性大大增強。一般來說,詩歌群體的組織傳播將逐個、散在的獨立詩人凝聚為一個更有力量的詩歌團體,進行組織化的傳播過程無形之中就擴大了這一群體的影響力,對于群體的合法性存在具有推動作用。
“新紅顏寫作”群體在大量的詩歌活動當中逐漸被詩歌界所熟悉,雖然在傳播過程中存在著一定程度的認知差異,部分詩人和評論家對于這一命名的合法性仍存在質疑,但是這對于它的組織傳播與群體傳播的共同作用并不產生障礙。大量被命名的詩人的態(tài)度可謂是“求之若渴”,“被人關注總是令人愉悅的。尤其是作為詩人被詩評家關注。我現(xiàn)在的感覺,那是一匹千里馬在偶然間發(fā)現(xiàn)伯樂其實就近在附近……在這篇宏論的‘海邊對話’中,盡管古箏僅作為一片陪襯的綠葉閃現(xiàn),但我仍要感謝這意外的一秒鐘的關注。”*古箏:《關于“海邊對話”》,http://blog.sina.com.cn/s/blog_4b4e87540100ijlo.html,古箏新浪博客。古箏作為“新紅顏”詩人群體的一員,她的想法代表了一部分女性詩人被命名之后的感受,對于這部分詩人來說作為一種命名的傳播活動是必要而有益的,它的提出使得這一詩人群體得以正式出場,并且獲得詩歌界以及詩評家的注意,可以說,這些詩人是這一命名的真正受益者,對于她們來說,這些群體性的組織傳播展現(xiàn)出了良好的傳播效果。當然,也有部分詩人對此提出異議,認為這一命名存在很多紕漏,在她們看來,一些詩評家對于這一命名的闡釋僅僅停留在字面意義的決斷之上,至于最重要的詩歌文本往往被忽略。另外,部分詩評家也提出這一命名存在一定程度的“概念化”問題,無論是對“新紅顏”詩人群體的界定,還是這一命名本身具有的曖昧與含混,都顯示了它本身所存在的爭議。運用傳播學理論可以使得這一現(xiàn)象得到較為合理的解釋,著名的傳播學者麥克盧漢曾經將媒介分為“熱媒介”與“冷媒介”,前者所傳遞的信息一般比較清晰明確,接受者不需要發(fā)動更多的感官和聯(lián)想活動就能夠理解它的意圖,而后者則恰恰相反,它所傳達的信息量較少,相對模糊,理解時需要投入豐富的想象力和多種感官的配合,雖然這一理論本身存在著一定的矛盾,但是它所帶給我們的啟示是明顯的。用“新紅顏寫作”來命名女性詩人博客詩歌寫作現(xiàn)象,它本身就具有“冷媒介”的特質,網(wǎng)絡所具有的不確定性與詩歌的多義性闡釋相碰撞,使得“新紅顏寫作”成為眾說紛紜、各執(zhí)己見的詩學話語演練場地。
在“新紅顏寫作”的提出者看來,這一命名應該是“現(xiàn)代性與中國性的結合”。*李少君:《新紅顏寫作詩歌檔案》前言,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11年。這里的“新”由兩個維度構成,其一是創(chuàng)作主體是在生活與思想方面均自由獨立的現(xiàn)代女性,其二是創(chuàng)新,這一群體的寫作指向應該是一種自然而然、自由自主的個人創(chuàng)造,并且在寫作過程中能夠依靠這種創(chuàng)造來打破長期以來傳統(tǒng)女性所承受的悲慘命運的歷史。而“紅顏”這一詞匯則代表了中國古代美學的色彩,吸收了傳統(tǒng)文化與古典文學中的美學元素。因此這兩者的組合使得這一命名具有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相結合的意味。但是,仔細考量,就會發(fā)現(xiàn)這中間仍然存在著很多漏洞。尤其是“紅顏”一詞就存在很多可商榷之處。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紅顏”具有特殊的意義,長期以來它主要關注的是人的外在特征,多指“女子的美貌”、“美女”,或者“少年人”,長期以來“紅顏”多與帶有負面影響或者曖昧指稱的詞語相聯(lián)系,如“紅顏薄命”、“紅顏禍水”等,不可否認,這些詞語多代表了女性在歷史文化進程中所遭遇的某種符號化的境遇,“紅顏”是在男權文化背景之下所產生的帶有窺視欲望的指稱。而在這一命名之中,命名的提出者稱“新紅顏”是為了改變長期以來中國歷史長河中一直處于弱勢地位的女性之面貌,意在對詩歌寫作中的女性進行鼓勵,使之成為世界詩歌史上不多見的具有稱謂的詩歌群體,旨在突破女性詩歌發(fā)展進程中對于西方現(xiàn)代主義詩歌的模仿和借鑒,形成在世界范圍之內具有個性與特色的詩歌群體。這樣看來,這一命名的初衷與名稱所指涉的意義并不相符,正如周瓚所提出:“雖然我不反感對女詩人們善意的鼓勵與批評性的支持,但是,簡單地以網(wǎng)絡空間概括女詩人群體,以波伏娃意義上的有閑的女性從事寫作來命名女性詩歌,實際上,距離有抱負的、意識到創(chuàng)造力要求的女性詩歌寫作相距甚遠。網(wǎng)絡時代需要警惕的,是寫作尤其是女性寫作被再次孤立為凝視的客體,成為無關乎更新寫作活力的文化消費話語。”*周瓚:《新世紀中國女性詩歌的發(fā)展態(tài)勢》,《文藝報》2011年8月24日。
當然,除了在命名概念上進行糾纏之外,也應該看到“新紅顏寫作”所具有的深層內涵。要真正了解這一寫作群體,就要從她們的作品入手,任何僅僅局限在主義、口號層面的論斷都是膚淺而武斷的,只有面對真正的作品,研究它們背后關于藝術內蘊、美學經驗的累積,以及寫作所關涉的歷史、生存、命運、創(chuàng)新等方面的介入,才能做出公允的評判。“新紅顏寫作”群體在詩歌技藝上較為參差不齊,因此,對她們的界定與選取也不可片面而論。整體來看,這一群體的寫作基本走出了性別政治的苑囿,不再對西方女性主義的話語亦步亦趨,而是追求一種獨立自主的寫作狀態(tài),對于女性的身份不再刻意去凸顯或者遮蔽。詩人林馥娜在文章中寫道:“正如女性超越自我磕絆需要通過內省、反思、堅定意志,從而得到超越一般,女性的寫作如果說要用觀念的進步來說,則在這個社會時期應該是跨越了‘自白’與‘私密’而向更開闊的前景挺進,表現(xiàn)在對自身以外的各種存在的關注與呈現(xiàn)和對技巧的磨煉及形成專業(yè)性的自覺上,而不止于情緒的宣泄。我們前面已有了翟永明、伊蕾們,我們可以不重走舊路的。”*林馥娜:《詩之性——“東山雅集·新紅顏寫作”引發(fā)的思絮》,《新紅顏寫作及其爭鳴》,??冢耗戏匠霭嫔?,2010年。詩人的回應代表了這一群體對1980年代女性詩歌寫作傳統(tǒng)的思考,她們跨越了前輩們所創(chuàng)造的在“黑夜”籠罩之下的棲身之地,在女性詩歌既有經驗的基礎之上重新展開了對于自我情感、自我與世界之間關系的思考,這不能不說是一次顯著的進步。也正是她們這種更加開放、不加修飾的姿態(tài)與情感,才能夠將女性最本真的經驗傳遞給讀者。如謝小青《第一次進入女澡堂》,不僅是一首書寫鄉(xiāng)村生活的詩作,同時也是女性身體書寫的另一種聲音?!霸卩l(xiāng)下,我們關起門,用木盆洗澡/我的秘密也越洗越大/上大學后,第一次進入女澡堂/心跳就加快。我好奇地打量別人/再慢慢地脫衣,動作僵硬/當我如剝開的春筍,鄉(xiāng)村就曝光了//那些小女孩如風中搖曳的花蕾/我的童年,只在水塘邊泛起天真的浪花/剛剛發(fā)育成熟的少女/胸脯上倒扣著兩個白色小瓷碗/蓮蓬頭下著雨,與鄉(xiāng)下的雨一樣/在少女的身體上畫出弧線/好多事情,就這樣溫熱地流過//那些教師,人到中年/身體臃腫,肚子鼓起如懷孕三月/乳房下垂,秋風里開始干癟的絲瓜/她們取下眼鏡后,世界就一片茫然”,詩作對于女性成長歷程中身體經驗的捕捉精準、細膩,少女的身體在面對陌生的世界時流露出來的羞怯與驚恐,同時也是生活在鄉(xiāng)村與城市的接縫之處的“我”的心理感受,女性的身體在這里不再承載關于性別話語的重量,而只是作為人生的不同階段所呈現(xiàn)出來的不同的身體性征,“少女”、“中年”、“老年”階段所對應的“瓷碗”、“絲瓜”,既是詩人的人生體悟,也是一部女性身體的變遷史,成長與歲月的痕跡滲透于字里行間。
除了在女性經驗方面的突破之外,新紅顏另外一個顯著的特點就是對于古典元素的借鑒與融入。從橫行胭脂、翩然落梅、施施然等詩人別具風格的筆名我們就可以發(fā)現(xiàn),她們對于古典元素的衷情與喜愛。在她們的詩作中,“蒹葭”、“油紙傘”、“賞花聽琴”等元素隨處可見,“水上有一場婚禮/嗩吶聲聲,人們駐足觀望/我一個人轉身走開,買了一條魚/一把油紙傘,還有三尺紅綢/我想我心中一直有愛,明月夜/小軒窗,萬戶搗衣聲”(冷盈袖《長相思》),全詩動靜結合,在熱鬧喧囂的眾生之中獨自品咂逝去的情殤,詩歌本身就含有一種悲戚的基調,詩人連用“一個人”、“一條魚”、“一把油紙傘”更加凸顯了其孤孑一身,后三句均為古典詩詞中的典型意象,使得全詩的傷感氣氛更增進了一層。“我和她,一穿白衣,一著紅衫/執(zhí)鴛鴦劍,也執(zhí)滴墨的毛筆/必要時也可以十步殺一人”(翩然落梅《虛無客?!?,“當當作響的電車,從默片里開出來/灰色長衫和月白旗袍禮讓著上下”(施施然《我常常走在民國的街道上》),這些詩作中不約而同地出現(xiàn)了對于古典精神的追溯,無論是在詩歌意象選擇上偏好采用古典元素,還是在精神內涵上傾向于懷舊、感傷的情緒傾注,這些詩人對于傳統(tǒng)、永恒等精神力量的膜拜無疑是理想主義的情感外化,尤其是橫行胭脂、翩然落梅、李成恩、舒丹丹、冷盈袖等詩人的作品中對于武俠元素的引入,使得女性詩歌當中也充盈著著一股英雄主義的氣息,詩作中幾乎看不到詩人當下的生活痕跡,也“擱置了‘立場’、‘路線’等寫作內部的問題”*江非:《中國新詩“第三浪潮”中的“女性身份”重建——關于“新紅顏寫作”或“博客時代的女性詩歌”》,《新紅顏寫作及其爭鳴》。,開始演繹自我內心的純粹與自由,筆觸更加直接隨意,以往束縛女性發(fā)展的外在限制逐漸得到消解,女性詩歌寫作開始走向了更加自由的發(fā)展軌道。
網(wǎng)絡的自由與便捷為“新紅顏寫作”所展現(xiàn)出來的非凡的創(chuàng)造力奠定了基礎,詩人們自由、隨意的寫作方式使得她們在多個方面都進行了勇敢的嘗試,尤其突出的是在詩歌語言方面所展現(xiàn)出來的與前輩詩人巨大的差異,顯示了這一創(chuàng)作群體較為成熟的語言能力。詩人李成恩在一次訪談中談到:“我不愿意寫正確的詩,我愿意呈現(xiàn)異端,愿意隨心所欲地創(chuàng)作,詩歌不是一個聽話的好孩子,詩歌是拒絕規(guī)則的,拒絕標準的,甚至要拒絕克制,甚至要盡量減少預設,如果能抵達這樣的境界,一定是破壞的詩,重建的詩,一定是與眾不同的詩人?!业膶懽魇桥c自我‘搗亂’,向他者‘反抗’。詩歌的光照見內心的黑暗,我習慣了‘搗亂’與‘反抗’?!?李成恩,木朵:《詩歌真理中不設“文明法庭”——李成恩訪談》,《山花》2015年第6期。正是這種藐視一切規(guī)則與“真理”的信心造就了詩人在創(chuàng)作中從不追尋所謂的“安全”,而是致力做一名兼具創(chuàng)造、懷疑、顛覆的“盜火者”?!般旰?,巫術//汴河,巫術如雨/魚蝦匯聚,炊煙里浮現(xiàn)女人的臉//汴河,巫術南來北往/熱鬧的集市上升起咒語//汴河,巫婆無師自通/姐姐病了,桃木在身上抽打//汴河,巫術瘋狂/木船上唱歌,巫師下水摸魚//汴河,巫術明正言順/姐姐長大成人,漂亮而心猿意馬”《汴河·巫術》,“汴河”系列是李成恩詩歌當中極有分量的作品,這種以“謠曲”為基調的風格成為她在傳統(tǒng)審美領域的先鋒嘗試,作為一名影視編導專業(yè)出身并同時堅持小說創(chuàng)作的詩人,她的詩歌中融入了電影語言的元素,這首《巫術》即是強烈的畫面植入與轉移,情緒與敘事都在其中?!伴喿x博客上的女性詩歌,我們會發(fā)現(xiàn)起碼有半數(shù)以上的女性詩歌,不僅在一定程度上脫離了雅羅米爾式的要么一切、要么全無的精神疾病氣味的青春期的偏執(zhí)性,而且是以包容、省察的姿態(tài),重新打開了女性詩歌嶄新的審美視閾和情感空間,在經驗、語言和技藝的多重維度上,擴展了女性詩人和女性詩歌的空間視閾”*霍俊明:《博客時代的女性詩歌:可能、限囿與個人烏托邦》,《山花》2011年第1期。這一評價對于“新紅顏寫作”群體來說,毫無違和之感。在她們的眼中,對于詩歌的認知似乎已然跨越了最初對于技藝、概念等方面的糾纏,直接抵達詩意的探尋之境。這樣說并不意味著“新紅顏寫作”完全沒有詩學理念層面的追求,而是說她們更加傾向于追求一種渾然天成的、依靠語言的力量直指內心的詩意寫作,詩歌對于她們來說意味著一種隨心所欲的情感游走,這種游歷的心態(tài)體現(xiàn)在語言運用中的揮灑自如?!鞍沧菈χ?,大廟之上,大堂之高/他們的哀樂比典籍中更為生動/蓮步疾走。翎羽抖得紛亂。鏗鏘之后?!?李曉旭《生旦凈末丑》)戲曲中的場景映照著人生的演繹與紛亂,“人生如戲、戲如人生”的喟嘆躍然紙上。文白夾雜的短句有如戲曲劇本,語言與場景的搭配相得益彰?!澳阏f父親不在了,長子如父/你有權力管教我。哥,你不懂我/我也不想讓你疼。等平靜下來/我就向你認錯:我會對炊煙再愛一些/不再沉浸酒和詩歌”(玉上煙:《哥哥》),親情家常的溫馨與平淡既是她們的日常,也是她們的詩歌當中重要的情感成份,情感的隨意傾瀉與語言的樸實精煉是“新紅顏寫作”中的又一亮色。
當然,作為一個被命名的詩歌群體,并沒有較為穩(wěn)定的成員組合,更沒有統(tǒng)一的詩學理念,甚至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新紅顏寫作”仍然沒有得到一些命名者的認可。成員的不穩(wěn)定導致了該群體的詩歌水準參差不齊,某些美學特征的梳理與總結并不能涵括這一群體的全部特征,而且一些創(chuàng)作出了優(yōu)秀作品的詩人也會偶爾“失誤”,對待詩歌創(chuàng)作缺乏嚴肅的審慎,可以說“新紅顏寫作”群體因為網(wǎng)絡創(chuàng)作平臺的自由,使得這種創(chuàng)作的“隨意”造就了大量的雷同之作,詩歌在她們的筆下逐漸演變?yōu)樽冯S心情的隨意記錄,“更多的女性寫作者放棄了寫作的難度……當下的女性寫作之間的面目越來越模糊而難以辨識……女性寫作的悖論是呈現(xiàn)了越來越明顯的窄化和精神的自我迷戀,女性更接近于敏感而自戀的‘貓科動物’”*霍俊明:《新世紀詩歌精神考察》,石家莊:河北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134頁。,放棄了難度的詩歌寫作充滿了曖昧的女性氣息,詩意與詩情在這里逐漸演變?yōu)檩p飄飄的文字記錄。另外,“新紅顏寫作”的命名者的出發(fā)點之一是這些在博客上進行詩歌創(chuàng)作的女性詩人在發(fā)布作品的同時也往往會貼出一些較為私密的個人照片,以此來增加博客的點擊量。這種以個人隱私的故意泄露來換取關注度的詩歌創(chuàng)作雖然在商品經濟盛行的當下社會當中能夠暫時快速地獲取一定的好處,吸引到更多的讀者,但是這種“被窺視”的消費行為背后往往與詩歌并沒有多大的關系。以網(wǎng)絡為平臺的傳播方式造成了信息的爆炸與泛濫,而這種信息的過分膨脹間接造成了圖像成為消費的主體,“眼球經濟”開始盛行,因此,“新紅顏寫作”群體中部分女詩人博客中的圖片大肆泛濫,詩歌創(chuàng)作也傾向于無難度的重復與輕飄,與當下的社會語境息息相關,但是這樣的創(chuàng)作顯然對于女性詩歌的長久發(fā)展是無益的。
從命名者的角度來講,對這一現(xiàn)象的關注無不顯示了這一詩歌群體較為突出的表現(xiàn),但是僅僅作為一個現(xiàn)象,這一群體在被“發(fā)掘”之后所得到的關注和闡釋與它的詩歌成就相比,也已經達到了較為飽和的狀態(tài)。從命名者到針對這一現(xiàn)象發(fā)表論述的評論家,大多數(shù)都是從男性的眼光和角度來評判這一群體的涵括范圍、詩學特征等,這種他者的“凝視”無形之中隱含著對于所評述對象的客體化視角,“新紅顏”這一充滿爭議的指稱成為男性他者“窺視”之下衍生出來的,不可避免地存在以自我的想象去建構的虛擬特征,因此,如何真正進入詩歌創(chuàng)作的內部,研析這一群體的作品內涵,從每一個詩人個體出發(fā),品評其詩歌的美學意義,并從其中挖掘對于女性詩歌發(fā)展有益的詩學資源,才是正確理解“新紅顏寫作”群體的正確方法。作為一個全新的詩歌現(xiàn)象,被命名之后在詩學界引起了較大的爭議,作為在詩歌傳播過程中所產生的“命名效應”,“新紅顏寫作”的傳播學意義逐漸凸顯,女性詩人的創(chuàng)作在傳播過程中被作為一種群體性的現(xiàn)象上升到了詩學層面,并給予了理論化的命名。當然,這一命名的合法性已經不再是爭論的焦點,重要的是在這一命名的過程中,“新紅顏寫作”群體的詩歌作品已經引起了廣泛的關注,不少詩人因此得到了出版作品的機會,逐漸成為女性詩人群落中的新生力量。雖然在網(wǎng)絡與紙媒的共同作用下,女性詩歌在21世紀以來產生了更加廣泛的影響,獲得了更高的關注度,但是,我們依然不能忽略在作品數(shù)量不斷增加的同時,加強詩學理論建設的必要性。
李潔(1985-),女,文學博士,西安財經學院文學院教師(西安 7100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