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莫言的性格

樊 星

（武漢大學教授，博導）

關于莫言研究的成果，可謂汗牛充棟。盡管如此，莫言研究仍然有可以繼續(xù)發(fā)掘的礦藏。

例如莫言的性格研究。莫言出身農(nóng)家，曾經(jīng)自道從小喜歡說話，尤其是喜歡說真話，給家里帶來了很多的麻煩。因此走上作家之路后，使用的筆名叫“莫言”，“就是告誡自己要少說話。事實證明，我一句話也沒有少說，而且經(jīng)常在一些特別莊嚴的場合，說出實話來?！盵1]這就很有意思了。一方面，飽受“禍從口出”之苦；另一方面卻就是改不了，正可謂“本性難移”。

1985年，莫言就曾以管謨業(yè)的本名在《解放軍文藝》第二期上發(fā)表了《天馬行空》的創(chuàng)作談，坦言“創(chuàng)作者要有天馬行空的霸氣和雄風，無論在創(chuàng)作思想上，還是在藝術風格上，都必須帶點邪氣?！痹谶@段話里，顯示了莫言性格中狂放的一面。他后來的好幾部作品（例如《豐乳肥臀》、《酒國》、《檀香刑》、《蛙》）都引起過各種非議，給他帶來了不小的麻煩。好在“文字獄”的年代已經(jīng)一去不返。

值得研究的問題是：這股狂勁來自何處？

中國的傳統(tǒng)詩教講“溫柔敦厚”。可中國歷史上仍然產(chǎn)生了屈原、阮籍、李白、蘇東坡、龔自珍……好多狂放的詩人，還有《水滸傳》、《西游記》、《金瓶梅》、《封神演義》那樣風格狂放的小說。甚至在“紅色經(jīng)典”中，那些關于革命、暴動、戰(zhàn)爭的描寫，也是狂氣充沛的（換一種說法，就是“革命英雄主義”吧）。莫言成長于革命年代，雖然生活在貧瘠的鄉(xiāng)村，欲望與心理都受到極大的壓力，卻也在重重壓力下滋長了天馬行空的想象力與叛逆情緒。由此可見，苦難可以窒息生命，也可以砥礪出狂放的風格。另一方面，他在《童年讀書》的回憶中也談道，童年讀過《封神演義》、《三國演義》、《水滸傳》那樣的古典名著和《青春之歌》、《三家巷》、《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那樣的“紅色經(jīng)典”。那些書對于童年莫言的影響是深遠的。他奇特的想象力、敢于說真話的沖動以及對于愛情和另一種生活的向往，他后來的敢想、敢寫、敢狂，與那些書顯然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還有家庭的影響。莫言不止一次談到過爺爺?shù)目瘛拔覡敔斒莻€很保守的人，對人民公社心懷抵觸?！瓲敔敍]在人民公社干一天活……他發(fā)誓不到社里去干活。干部上門來動員，軟硬兼施，他軟硬不吃，有點頑固不化的意思。他揚言人民公社是兔子尾巴長不了。”[2]在那個年代里，有這樣的眼光、這樣的個性的農(nóng)民也許不多。后來莫言寫《生死疲勞》，其中的單干戶藍臉身上，就有莫言爺爺?shù)挠白印６栽凇都t高粱》中謳歌的“我爺爺”的英雄傳奇，雖然作家自道“我爺爺與土匪司令余占鰲沒有任何關系”（《故鄉(xiāng)往事·爺爺?shù)墓适隆罚x者也依然可以從中看出莫言敬仰爺爺?shù)纳詈袂楦小?/p>

還有家鄉(xiāng)歷史的影響。有學者概括“山東性格”，認為其中既有“重禮儀、講義氣、尚豪俠、貴樸質(zhì)、愛鄉(xiāng)土”的特點，“也包括粗疏、剽悍、魯莽、夸誕以至偏執(zhí)等往往為貶的評價觀點”。莫言的老家在濰坊地區(qū)。那里自古民風豪放，英雄輩出。蘇東坡、鄭板橋二人都有名士的狂氣，也都曾在此為官。蘇東坡的名篇《江城子·密州出獵》就產(chǎn)生于此地。現(xiàn)代以來，中共“一大”代表王盡美、革命文藝家王統(tǒng)照、崔嵬、臧克家、王愿堅也都是濰坊地區(qū)人。莫言從小就聽說過故鄉(xiāng)的英雄傳奇、土匪故事，并因此深受感動?！都t高粱》中的抗日故事就取材于故鄉(xiāng)1938年的孫家口伏擊戰(zhàn)?！短聪阈獭芬踩〔挠?899年發(fā)生在故鄉(xiāng)農(nóng)民反抗德國人修鐵路的暴動故事。還有《天堂蒜薹之歌》，也是取材于1980年代山東蒼山縣蒜薹豐收后，因地方干部不作為，大面積腐爛在田里，導致農(nóng)民示威游行和騷亂的真實事件。從莫言聚焦于這些抗爭題材，就可以看出他對于狂放人生的神往。

而他筆下那些女性形象，不也多有狂放之氣嗎？《民間音樂》中的花茉莉、《白狗秋千架》中的暖、《紅高粱》中的戴鳳蓮、《金發(fā)嬰兒》中的紫荊、《豐乳肥臀》中的魯璇兒和她的女兒們、《檀香刑》中的孫眉娘、《酒國》中的女司機、《蛙》中的萬心……都有潑辣、叛逆、敢作敢當、常有驚人之舉的特色，既顯示了山東女性乃至中國的一種類型——“女漢子”，也流露出作家本人對這部分女性的情有獨鐘。關于這一點，我曾經(jīng)寫過一篇文章：《寫出中國普通女性的強悍民風——莫言小說中女性形象的文化意義》，發(fā)表在《山東女子學院學報》2015年第2期上，可參看。

[1]作者莫言自述筆名由來：“莫言”和喜歡講真話有關[N].錢江晚報，2012-10-12.

[2]莫言.什么氣味最美好[A]//從照相說起.?？冢耗虾３霭婀?，2002：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