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景
女性不僅僅是自然性別,更是文化符號,這就是波伏娃所強調(diào)的,女人不是天生的,是被造就的。女性在成長過程中所閱讀的童話、寓言、故事等都在塑造所謂的女性氣質(zhì),塑造社會所認同的公主、淑女及不同時代的理想女性。在童話故事中,女孩子美麗可愛、溫柔順從、忠貞不渝,經(jīng)過磨難最終獲得了王子的愛,得到了幸福。童話世界表面的美好背后是男權(quán)社會的價值觀念,隨著女性主義的發(fā)展,作家們開始用新的眼光看待人們耳熟能詳?shù)耐挘眯碌姆绞街v述童話,讓讀者看到傳統(tǒng)童話背后的冰冷現(xiàn)實。
在重寫經(jīng)典的女性作家中,來自印度的蘇妮緹·南希以其理性冷峻的寓言書寫令人印象深刻。印度是個故事發(fā)達的國度,因為根深蒂固的宗教文化傳統(tǒng),印度人的歷史意識淡薄,故事思維強大。季羨林先生曾經(jīng)說,世界上有三分之一的故事老家都在印度。在被問到為什么喜歡寫寓言故事時,蘇妮緹說:“沒人知道作家的思想為什么以一種特定的方式運轉(zhuǎn),它就那樣存在著。原因也許是我在印度長大。在這里,每次人們問什么問題,答案都是在故事里。我們是講故事的國度?!?/p>
1981年蘇妮緹出版的《女性主義寓言》被人稱贊為“小型的女性主義經(jīng)典”,這部作品對印度、希臘、阿拉伯及其他地區(qū)的各種故事進行了重寫。在她筆下,古老的故事成為女性生存境遇的隱喻,表達了作家強烈的女性主義立場。她對古老故事的解讀,是一種闡釋,更是一種解構(gòu)。
丑小鴨變成白天鵝的故事流傳甚廣,在蘇妮緹筆下,這只小鴨子有了確定的女性性別,她學習了有關(guān)天鵝的所有知識,通過不懈的努力,最終被接納為天鵝的一員。這一事件在鴨子中引起軒然大波:一些鴨子為這種進步感到高興,另一些鴨子卻抵制這種想和天鵝一樣的嘗試,還有一些鴨子認為這只小鴨子欺騙了它們。它們?nèi)フ野餐缴?,安徒生指出它們真正的問題是要了解鴨子的特性是什么,天鵝的價值在哪里,如何講述自己的故事。安徒生所塑造的丑小鴨和白天鵝是暗含等級差別的二元對立關(guān)系,經(jīng)常被后來的人們用來形容女性的蛻變,其中的優(yōu)劣等級關(guān)系不言自明。蘇妮緹用新的結(jié)局解構(gòu)了丑小鴨的蛻變,提出了新的問題:如果丑小鴨都變成白天鵝,鴨子還有沒有存在的價值?如果丑小鴨都變成了白天鵝,白天鵝何謂白天鵝?
另外一個被她重寫的故事是豌豆公主的故事。在她筆下,豌豆公主因為過分的敏感無法像正常人一樣生活,人們只好把她跟外界一切不好的東西隔離開來,王宮里不能有長相丑陋的人、病痛的人,她穿的衣服必須用極細的絲織成,為此,國王命令全國人民都加入紡織的工作。但最終,僅僅一場小感冒就讓她一命嗚呼了。豌豆公主因為對環(huán)境的敏感,因為其不同尋常的貴族氣質(zhì)得到王子的寵愛,但蘇妮緹讓讀者看到,這樣一個美麗、嬌弱、敏感的女子是不可能在現(xiàn)實中存活的,她只是男人們塑造出來的一個可愛的形象,這一形象背后是男權(quán)社會的陰謀,那就是讓女性失去塑造自己的能力,只能蜷縮在男人的羽翼之下。
蘇妮緹的童話故事中最著名的是愛迪緹系列故事,如《愛迪緹與獨眼猴》《愛迪緹與海圣女》《愛迪緹與泰晤士河龍》《愛迪緹與科技圣女》。臺灣旅行作家陳念萱稱之為印度的《愛麗絲漫游記》:“愛迪緹冒險故事的系列發(fā)展,剛好從人生不同的角度,去詮釋了純真孩童的視野,而完整地建構(gòu)了兒童人格發(fā)展的重要元素:運用純真的愛與勇氣化解人生大道上的困境與難題,享受友誼與冒險之間的平衡關(guān)系,從中啟發(fā)智慧的開展。愛迪緹,將成為印度人的愛麗絲化身,賦予不同風味的慈悲與智慧歷險之旅?!?/p>
蘇妮緹的童話有著跨文化的背景,也不僅僅是寫給孩子的故事?!拔移鋵嵅⒉皇且粋€真正的兒童文學作家。很久之前的80年代,我從英國給國內(nèi)的孩子寄書,我發(fā)現(xiàn)它們是關(guān)于基督教的,人物也是盎格魯·撒克遜人的名字,這些書有什么‘我們在里面嗎,孩子們問。所以這些書是為我的侄女愛迪緹寫的。我沒想出版它們?!彼墓适掠兄鴱碗s的互文本性,如《愛迪緹與龍》與西方傳統(tǒng)史詩《貝奧武甫》及《圣喬治與龍》有互文關(guān)系,她雖然沿用了原來作品中的一些人物,但人物關(guān)系和主題卻發(fā)生了很大的改變。傳統(tǒng)文本中的英雄都是男性,都代表著主流文化的價值,與之對立的是妖魔,是要被消滅的生命。蘇妮緹把主人公改變?yōu)榕裕齻兣c妖魔的關(guān)系也不是對立的關(guān)系,似乎多了些惺惺相惜。作家在這樣的故事中挑戰(zhàn)了傳統(tǒng)的中心——二元對立的價值模式,質(zhì)疑了傳統(tǒng)的社會秩序。
蘇妮緹對女性作為第二性的思考通過這樣的重寫得到了深化,她在重寫中給予了被忽視的女性更多的話語權(quán)。1984年她寫作了《凱列班的射擊》,2006年寫了 《西考克拉斯》,這兩部作品都與莎士比亞的《暴風雨》有關(guān)。凱列班原是《暴風雨》中島上的怪物,他被普洛斯彼羅征服,他的島已經(jīng)成為普洛斯彼羅掌控的世界。他的母親西考克拉斯在原作中沒有什么地位,是完全被忽視的角色。蘇妮緹在重寫中把凱列班設(shè)置為女性,她與普洛斯彼羅的女兒米蘭達構(gòu)成了新的合作關(guān)系,而西考克拉斯重新得到了自己的島。蘇妮緹說:“西考克拉斯在我的詩里還活著··她依然兇猛無畏,但是她老了,而且知道死亡就在不遠處,不需要思考··我想追隨西考克拉斯,陪伴她直到生命最后一刻?!碧K妮緹對經(jīng)典故事的重新演繹表達了自己明確的女性主義思想,她在解構(gòu)傳統(tǒng)觀念的基礎(chǔ)上尋求建立新的秩序。在《建造巴別塔》中,她寫道:“我認識到,我可以取用文化的磚石建造新的工程,那既不是男性至上的,也不是厭女的。運用文化傳統(tǒng)為自己的目的服務(wù)是所有作家做的事情··但是對于身處非主流文化的作家來說,更新必須是全新的?!?
從思想背景來看,蘇妮緹的創(chuàng)作有著復雜的來源,她生長于印度、生活于英美,這給予她多元的文化體驗。蘇妮緹1941年出生于孟買,父母在她很小的時候就去了國外,童年時期的她與外祖母一起生活。她的外祖母一家是婆羅門種姓,屬于當?shù)氐纳狭魃鐣@給蘇妮緹的教育和生活都帶來了很多的優(yōu)越條件。蘇妮緹先是被送往喜馬拉雅山下一個美國教會學校伍德斯托克,而后去了瑞希山谷學校接受了中學教育。“瑞?!钡囊馑际鞘ト?,該校由著名的印度哲人克里希那穆提創(chuàng)辦,注重人與自然的交流,精神的成長。該校曾吸引很多教育家前來,如美國教育家皮爾斯、大衛(wèi)·楊、大衛(wèi)·霍斯伯格、巴拉桑德拉姆等。在該校的學習培養(yǎng)了蘇妮緹熱愛自然、藝術(shù)以及自由的思想。蘇妮緹畢業(yè)后任職于普納大學。1964年她通過國際會計準則的考試,之后任職于政府部門。后來她赴北美留學,在哥倫比亞密蘇里大學攻讀公共管理碩士,在加拿大的麥吉爾大學攻讀文學博士,博士論文研究的是埃茲拉·龐德的詩歌。1972年到1987年,她在多倫多大學英語系教學。1987年之后,蘇妮緹開始進行全職寫作。她創(chuàng)作了兒童文學作品,詩歌,小說,作品形式多樣。
由一個英語文學的學者轉(zhuǎn)變?yōu)橐粋€女性主義作家,蘇妮緹改變了自己的人生軌跡,也重新發(fā)現(xiàn)了自我。1978年蘇妮緹去英國度假,這一場旅行改變了她的生活和思想,那里方興未艾的女性主義和同性戀解放運動對她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爸饕挠绊憗碜晕业呐笥?,Hilary Clare(又名Christine Donald) ,她比我更有頭腦,很有文學思想,可以辯論過我,并且我還看到,她在為我抗爭,可是我在袖手旁觀,這讓我羞愧。她在女性解放和同性戀解放方面都很活躍。之前,我一直認為政治是令人不愉快的事情,一群頭腦不清醒的不愉快的人們沉溺其中。我從未認識到它與倫理道德有什么關(guān)系。我也認為文學對權(quán)力也毫無影響。是一些書籍——如凱特·米麗特的《性政治》,伍爾夫和安德瑞·李奇這些作家的作品——讓我理解了,完全冷酷的權(quán)力以財富和社會統(tǒng)治權(quán)的形式,與文學事業(yè)合謀,不僅決定了誰能寫作什么,而且決定了到底誰能寫作以及由什么做構(gòu)建標準。當然,也不僅僅是特定的朋友和重要作家影響了我,還因為存在著強大的女性主義運動,對于一個作家這就意味著存在聽眾——讀者——我應該寫些什么讓她們理解。那令人極為激動,讓我去思考,去發(fā)現(xiàn),去寫作?!痹诖酥?,蘇妮緹進入英國埃克斯特大學的女性研究中心,并且公開了自己同性戀的身份,與自己的伴侶吉利恩·漢斯科姆一起生活在英國的德文郡,作為一個激進的女性主義作家堅持著自己的寫作。
在西方與印度的生活經(jīng)歷使蘇妮緹的創(chuàng)作在主題上呈現(xiàn)出兩個方向,一是對女性主義的關(guān)注,另外就是對流散生活中文化沖突的表現(xiàn)。是印度的文化傳統(tǒng)給予了蘇妮緹強大的虛構(gòu)能力,但是如果在印度生活,她不可能在女性主義思想上有所發(fā)現(xiàn),也不可能公開自己的身份。她曾經(jīng)說,在印度,她只是被看作某個家族的一員,她來到西方,才發(fā)現(xiàn)了自己作為個體的身份。而她的同性戀女性主義作家這樣的身份,在她的母親看來是臭名昭著的,甚至會使整個家族蒙羞。“我屬于印度,也屬于西方。它們二者都屬于我,也都排斥我。”“我在這里長大,我的母親和整個家族都在普納,我們的田地在帕爾坦,我每年都會回來,所以在一定意義上說,我從未離開家。印度不是任何人能夠給予或者從我這里剝奪的東西?!?/p>
雖然蘇妮緹表達了自己確定的印度文化身份,但與所有的流散作家一樣,故鄉(xiāng)更多的是想象的家園,在多元文化之間的生存使其體會到作為“他者”的境遇。就像有學者所指出的:“作為一個印度人,她在白人主導的世界生活、寫作;作為一名女性,她在男人控制的學術(shù)領(lǐng)域工作;作為一名印度教教徒,她處身于基督教的世界?!碧K妮緹在語言上的選擇也表現(xiàn)了這種身份的模糊,她雖然來自馬哈拉施特拉邦,但不能用馬拉提語讀和寫,馬拉提語是卡在印地語和英語之間,難以觸到的存在。就像她的短詩《當代》:
小職員與朋友說著英語,
與仆人說著印地語,
把他的母語
留給他那兩條阿拉斯加狗。
也許是這種文化身份的復雜性,成就了蘇妮緹作品的豐富性和闡釋的多種可能,種族、性別、文化身份,都可以是進入其創(chuàng)作的路徑,她在思考性別問題,又不僅僅局限于此,我們在其似乎兩可的表達中,可以感受到超越于時間和空間的思索。就像她在《沉睡的愚人》[此詩根據(jù)畫家Cecil Collins(1908—1989)的同名畫作《沉睡的愚人》寫成,以愚人象征人性的天真和精神的純潔]中所表達的,每個現(xiàn)代人都需要反思,我們是否只是一個夢,而不是做夢的人。
夢者帶著夢逃遁
把他的石頭新娘支在泉邊
他在那里洗漱、沐浴,采摘雛菊。
她拒絕這些。他無法取悅
他奔跑、跳躍、哭泣
吟誦他的歌;她保持著
她單純的沉默,她嫻靜的貞潔
“你想要什么?”他尖叫
“那是你不會允諾的:
去成為,而不是恰似,
去成為夢者,而不是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