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建川
(西南大學 外國語學院,重慶 4007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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遙遠的異域:日本文學作品中的“重慶”
譚建川
(西南大學 外國語學院,重慶 400715)
在日本文學中,有不少涉及重慶題材的作品,包括詩歌、游記、散文、小說等多種體裁。這些作品既有對由漢語經(jīng)典文本所構(gòu)筑的中國形象的緬懷與想象,也有對現(xiàn)實中的近代重慶真實面目的直視與侮蔑,更有對重獲新生的戰(zhàn)后重慶的頌揚與贊嘆。日本人通過對重慶這一遙遠異域的描寫和記述,思考與確認“自我”與“他者”的關(guān)系,并進一步闡釋國家、民族、文化的差異與對立。
重慶形象;日本文學;他者;自我
一國文學中的異域形象往往是塑造者在觀望或體驗的基礎(chǔ)上,根據(jù)自身的文化傳統(tǒng)和生活經(jīng)驗所進行的想象與重組,它不僅折射出異域的社會形態(tài)以及現(xiàn)實生活圖景,也滲透著本民族對于“他者”的價值判斷與文化定位。盡管對于中國西部的重慶地區(qū),日本人較晚才進行深入考查與游歷,但是在日本文學中,早已有不少涉及重慶題材的作品。這些作品既有對由漢語經(jīng)典文本所構(gòu)筑的中國形象的緬懷與想象,也有對現(xiàn)實中的近代重慶真實面目的直視與侮蔑,更有對重獲新生的戰(zhàn)后重慶的頌揚與贊嘆,這些形態(tài)各異的重慶形象深刻地反映出日本人在重慶這一遙遠異域?qū)γ褡?、文化的差異對立的自我闡釋,成為我們解析日本人在歷史變遷中建構(gòu)“自我”與“他者”之間關(guān)聯(lián)性的重要線索。
早在日本平安初期的漢詩集《經(jīng)國集》(827年成書)上,便有題為《奉和巫山高》的漢詩兩首。其一為有智子內(nèi)親王(嵯峨天皇第八皇女,807—847)所作:“巫山高且峻,瞻望幾岧岧。積翠臨蒼海,飛泉落紫霄。陰云朝晻曖,宿雨夕飄飄。別有曉猿叫,寒聲古木條?!逼涠槠桨渤跗谠娙司迍葑R人(795—?)所作:“巫嶺巴東峙,云崖貌削成。危嚴千鳥路,虛谷寫雷鳴。云臨朝館起,雨向夕臺行。秋月狐猿曙,腸斷旅游情?!痹娢囊粴夂浅?,巫山美景躍然紙上,毫無生疏阻滯之感。不過,若以史實而言,盡管隋唐時代日本人已經(jīng)開始按照先抵揚州后西進至長安的路線,實際體驗和探察中國風土,但是由于川渝地形險峻,交通方式有限,尚無文獻顯示平安時代有日本人游歷重慶地區(qū)。其實,近代之前,在中華文明強大勢能的影響下,中國對日本的文化輸入要遠遠早于日本人對中國風土的實際考察?!墩撜Z》《千字文》早在公元4世紀便被漢族移民帶到日本,《樂府詩集》《史記》《孝經(jīng)》《白氏文集》等古代典籍更是源源不斷輸入日本,成為日本人正統(tǒng)學問和文化素養(yǎng)的重要內(nèi)容?!段咨礁摺纺酥袊鴺犯豆拇登o·漢鐃歌》十八曲之一,內(nèi)有“巫山高,高以大;淮水深,難以逝。我欲東歸,害梁不為”之句,故后世詩人多以“巫山高”命題,描述遠行之人懷鄉(xiāng)思歸以及思念愛人之情緒。在有智子內(nèi)親王的漢詩中,巫山美景頗具壯闊氣勢,“陰云”“宿雨”“曉猿”“寒聲”渲染朦朧迷離之氣氛,營造出詩人獨坐相思時面對壯美風光悵然若失的心理狀態(tài);巨勢識人的漢詩模仿初唐詩人鄭世翼之《巫山高》,宏偉的巫山景象以寫實的方式展示出來,最后用“腸斷旅游情”點出詩人身在異鄉(xiāng)、孤獨寂寥的心情。在這樣的詩歌中,“巫山”已由實體變?yōu)榛孟?,支撐著古代日本人在文本記憶中表達空靈、神秘、凄冷、浪漫等情感;古代日本人對于作為文化母國一部分的“重慶”,充滿無限的憧憬和詩意的想象,并以此構(gòu)成大和民族特有的文化記憶。
歷史上最早行進至重慶且有據(jù)可查的日本人,應(yīng)后推至元朝時期的禪僧雪村友梅。雪村友梅(1290—1346)自小在巨嶠建長寺出家,為中國東渡高僧一山一寧侍童,漢學造詣不凡。18歲渡海至中國,在慶元(今浙江寧波)上岸后,云游中國各地。不過,元代之時,已有部分來自日本的浪人、海盜商人和破產(chǎn)農(nóng)民糾集在一起,不斷侵擾中國、朝鮮沿海地區(qū)。在雪村來華當年,倭寇焚掠慶元城,朝廷將該年從慶元上岸的日本人都視為間諜。雪村因此蒙冤入獄,被羈押三年,后被流放長安,此后發(fā)配至更遠的成都。1323年,英宗皇帝大赦天下,雪村終獲自由。三年之后,雪村啟程離開成都,在暢游峨眉山后,乘船順水來到重慶,經(jīng)長江三峽穿湖北至湖南,并于1327年9月抵江蘇鎮(zhèn)江。
雪村在元期間創(chuàng)作漢詩244 首,收于《岷峨集》中,其中十數(shù)首涉及重慶。《十九至重慶舟中苦熱》寫道:“嘉州七月愁伏雨,渝州八月困殘暑。山川何處異乾坤,造物戲人遽如許。炎涼態(tài)度何足云,江上風波嘗險阻。長嘯推蓬玉宇浮,眼明百鳥橫煙浦?!?雪村友梅,1694:17)雪村乘船從岷江出發(fā),一路忍耐伏雨酷暑,于1326年8月19日抵達渝州。當船抵江岸之時,推開篷窗,看到錯落起伏的城市風景,頓生瓊樓玉宇浮于眼前之感受。雪村在重慶停留期間,游歷各地名勝,并以詩敘景。例如,《幽谷道士》寫道:“一重云掩一重溪,春草青青路欲迷。有客夢回丹出鼎,黃鶯聲在竹林西。”(雪村友梅,1694:19)詩中描繪深山幽谷之中的道觀美景,洋溢著作者對山城風光的喜愛。又如,《復庵道士》寫道:“沙痕水淺蛟龍蟄,葉落霜林山壁立。即此便觀天地心,明年花散春滿林。愛君滟滪堆邊屋,絕似蓬瀛三島曲?!?雪村友梅,1694:19)雪村在夔門看到如龐然巨物的滟滪堆時,非但未產(chǎn)生敬畏、恐懼之感,反而將其塑造為浪漫、美好的事物。
盡管重慶僅為過境之地,但雪村熱衷于與當?shù)毓賳T、文人吟詩作賦,詩中洋溢著對當?shù)刭t良敬仰與親近之情。例如,《寄王州判云陽》盛贊云陽一位王姓官員的非凡文采和大度氣概:“耿世文章自有宗,鵜膏百煉淬詞鋒。佐州先試判花手,蒞事全無芥蒂胸。江帶青衣秋漲綠,城連白帝晩煙濃。知公政簡多吟興,還許詩僧一笑逢?!?雪村友梅,1694:18)又如,《周教授盛夫》描繪了在云陽與一位名為周盛夫的文人相見的情景:“龍灘水滔滔,鳳嶺云片片。崖城連石郭,愛古云安縣。挈包聊借塌,蕭索西禪院。稔聞盛夫名,來見盛夫面。全德昆岫玉,美才會稽箭。茂叔多云仍,如公能幾見。光風霽月間,談?wù)摷w霰?!?雪村友梅,1694:20-21)雖周盛夫之生平已不可考,但從詩中可見,雪村早聞其才名,住宿方定即刻拜訪,以詩會友的熱切之情躍然紙上。這樣,“重慶”已經(jīng)由平安時代經(jīng)典文本中的“巫山”轉(zhuǎn)為具體的、可觸摸和感知的實際地域,有看似“玉宇”的江邊吊腳樓、壯觀的峽江風貌,更有喜好詩詞唱和、善待東瀛異客的重慶人;“重慶”被賦予唯美的、浪漫的形象,成為古代日本人由漢詩傳遞和構(gòu)建的“詩意中國”的重要組成部分。
近代以降,中日兩國無論政治、經(jīng)濟,還是思想意識、社會風俗,均出現(xiàn)千年未有的變局。日本走上近代化道路,而中國則陷入內(nèi)憂外患之境地,逐步?jīng)]落與衰敗。近代日本在軍事侵略擴張的同時,積極在中國內(nèi)地展開經(jīng)濟活動,從中攫取巨大利益。與此同時,日本國內(nèi)掀起中國旅行熱,大批政治、文化名流參與其中,不少人逆江而上,前往重慶地區(qū)進行實地調(diào)查,撰寫眾多旅行游記,將日本人對巴渝地區(qū)的了解引入高潮。
在早期的重慶游記中,漢學家、外交官竹添進一郎(1842—1917)的《棧云峽雨稿》為代表之作。竹添進一郎于1875年隨駐清公使森有禮常駐北京。在京期間,“每聞客自蜀中來,談其山水風土,神飛魂馳,不能自禁”(竹添進一郎,2007:20),頓生壯游秦蜀之心愿。次年5月,竹添從北京出發(fā),經(jīng)保定至洛陽,后向西越函谷關(guān)至西安,然后橫跨險阻秦蜀棧道,歷游劍閣、成都、重慶,乘舟取道長江順游而下抵上海。竹添沿途用漢文逐日作記,并附以漢詩吟詠,寫成《棧云峽雨日記》《棧云峽雨詩草》,合稱《棧云峽雨稿》。在游記中,竹添除了描繪重慶地區(qū)暑熱的夏季氣候和險峻的山城地貌之外,著墨最多的還是晚清社會的混亂與破敗。7月27日抵夔州的日記如此記載:“街上人家多茅茨,瓦屋僅居十之一。同治九年江大漲,城上水深丈余,南門漂去,居民避水門上者,皆葬于魚腹。今未能復舊觀也?!蔽咨娇h城也是“街市蕭條,亦遭同治水災(zāi)而然”(竹添進一郎,2007:67-69)。竹添一行自北京一路向南向西,多見饑荒景象,“丐人載路,見客則遮前尾后,啾啾乞哀,如秋蟬咽樹”,特別是在渝期間,深刻感受到混亂的社會治安。竹添記道:“至夜,舟人戒盜。大抵江路每九十里有碼頭,碼頭必置兵船數(shù)只,以備盜劫。舟或泊他處,必有攘奪之患,以故未得碼頭,雖入夜舟行不止,一得碼頭,日高亦系纜,猶往往不免喪財也。”(竹添進一郎,2007:72)另一方面,西方列強在用洋槍洋炮打開中國大門的同時,也不斷通過傳教等方式,宣揚西方宗教教義,在中國各地引發(fā)激烈的社會矛盾。7月21日記載:“蓋祅教之入蜀,民皆不喜,而奸宄無賴之徒,爭竄名于教會,恃勢橫暴,民益惡之。然司教者略不經(jīng)意,民訟之官,又不得直,由是憤懣不能平,至同治十二年,遂寧諸縣民群起殺教徒,而今茲又有江北之變”;“正月教徒之在江北者,放火燒民居數(shù)戶,團民即捕之。既而教徒又縛納糧廳城者三人,拔其髯,爭折辱之,且死乃釋之。于是四鄉(xiāng)之民,不期而集,毀教會、醫(yī)館,并傷殘教徒” (竹添進一郎,2007:64)。日記詳細記載了發(fā)生在重慶江北的一次天主教案,折射出中國內(nèi)陸地區(qū)教案頻發(fā)、教俗矛盾尖銳的社會實態(tài)。
正如《棧云峽雨稿》自序所言,“余足跡殆遍于禹域,與其國人交亦眾矣。君子則忠信好學,小人則力競于利,皆能茹淡苦考,百折不撓,有不可侮者,但舉業(yè)囿之于上,苛斂困之于下,以致萎薾不振。譬之患寒疾者為庸醫(yī)所誤,荏苒彌日,色瘁而形槁”(竹添進一郎,2007:18),竹添深受漢文學影響,多與中國人交往,對其常懷惻隱之心,但晚清社會猶如被庸醫(yī)所誤而病入膏肓的病人,已經(jīng)無法再成為日本人心靈的故園與精神的居所了。及至甲午戰(zhàn)爭之后,日本的崛起和中國的衰落形成鮮明對照,戰(zhàn)爭的勝利極大地刺激了日本的民族自豪感和擴張野心,日本人開始帶著優(yōu)越感以蔑視的心態(tài)觀察重慶,能海寬的《渡清日記》即可見一斑。能海寬(1868—1901) 為京都東本愿寺僧人,為配合日本佛教界向海外開教、擴教的活動,試圖以重慶為據(jù)點,前往佛教圣地西藏進行探險。1899年1月,能海寬乘船過長江三峽,來到重慶。能海寬雖粗通漢語,但因性格內(nèi)向,與同船的船夫、乘客幾乎沒有太多交流,加之混跡于處于社會底層的船夫粗卒之間,并未受到太多優(yōu)待,因此在游記中多次記載其與中國人不愉快的交往經(jīng)歷,表達出對中國人的失望與歧視之情。例如,1898年12月20日的游記記道:“昨夜做怪夢數(shù)十次,其中或有殺人之夢。早晨讓老板還錢,對方卻不還,還指著夔州說巫山。我罵了老板兩三次。于是他也不給吃的了。老板總是撒謊。支那除了讓日本軍占領(lǐng)之后,強行鎮(zhèn)壓以進行改革之外就別無他法?!?能海寬,2007:170)此后又寫道:“夔州在北岸。江面漸寬,城市臨水而建,頗似宜昌。江邊茅草屋很多,停泊了幾百艘船。由于語言不通,只能閉口不語?!?能海寬,2007:172)船老板借錢不還,購物之時總是遭到小偷光顧,因此認為中國人是“與禽獸相同”的野蠻族群,只能被日本侵略、殖民才能變得“文明”。此種貶低當時中國、中國人的看法,固然體現(xiàn)出能海寬受到不公待遇以及路遇小人之時的憤懣之情,但歸根結(jié)底還是與當時中國社會的衰敗以及貶低、嘲諷中國的日本社會思潮同調(diào)的。
甲午戰(zhàn)爭之后,重慶因《馬關(guān)條約》被迫開埠,此后開設(shè)日本領(lǐng)事館,日本人紛至沓來,山川早水的《巴蜀》(1908)和中野孤山的《橫跨中國大陸——游蜀雜俎》(1913)為代表性的游記作品。在這些游記中,重慶雖有壯麗的自然風光,但是那時中國人骯臟落后的生活以及迥異于日本人的猥瑣不堪的精神面貌才是重點。例如山川早水對萬縣分水嶺客棧如此描寫:“在連庫房都不如的室內(nèi),除一張桌子外,沒有任何設(shè)備。搬來椅子、木板以及鋪床用的稻秸搭起床鋪,給人感覺隨時都有倒塌的危險。如果是夏季,酷暑再加上蚊子、臭蟲交替襲擊,其苦可想而知?!?山川早水,2005:55)中野孤山更是連篇累牘地描寫重慶客棧的骯臟程度:“擦餐具的擦碗布和擦鞋臺、凳子等的抹布不加區(qū)分,擤了鼻涕的手在衣服上擦,然后又用衣服擦餐具。諸如此類不講衛(wèi)生的現(xiàn)象,華人毫不在乎,而在我們看來,完全無法忍受”。(中野孤山,2007:91-93)對于社會底層的民眾,山川早水懷有強烈的偏見和敵視:“晚上叫來船夫,按約定付后一半船費。船夫們提出還要酒錢,而且由他們來定金額,強行勒索。看來都是一些面惡之徒,不打發(fā)他們也不行?!?山川早水,2005:53)而在中野孤山筆下,那時中國人行事不守秩序,沒有公共意識,自由散漫,各行其是,恰如一盤散沙:“他們之嗜好鴉片,遠遠勝過喜歡女人。無論乘坐轎子的人如何叱責,只要打煙館前面經(jīng)過,他們便想方設(shè)法找些理由來要求休息”;“那些護衛(wèi)兵,穿上號衣就成了練勇,脫掉號衣就變成柔弱無力的百姓”(中野孤山,2005:88)。這些描寫一方面表明近代中國已嚴重落后于世界,另一方面也明確體現(xiàn)出日本人正在居高臨下地俯視中國,糞便、鼻涕、骯臟、麻木、頹廢、荒涼——無數(shù)的碎片拼貼成日本人眼中妖魔化的衰敗重慶,一個昔日輝煌的古代帝國在落日余暉中茍延殘喘,最終為日本人強調(diào)自身的民族優(yōu)越感提供了重要的現(xiàn)實依據(jù)。
值得注意的是,盡管山川早水、中野孤山只是普通的日本教習,但其意識深處依然打上了所謂“大日本”的烙印。例如,山川認為“重慶是與我有著特殊關(guān)系之地,在各個地方皆應(yīng)作精密調(diào)查”(山川早水,2005:239),因此除了客觀描述重慶府的地形、面積、街市、氣候等基本信息以外,還較為詳細地考察了在重慶經(jīng)商的六家日本商店,并時時刻刻從日本人的角度,思考應(yīng)該怎樣拓展日本在內(nèi)地的經(jīng)濟勢力;中野在長江上看到運送鐵礦石的鐵道后寫道:“我們使用這些鐵礦制造清朝向我們訂購的軍艦和武器,也就是說我們把產(chǎn)品返銷給他們,這真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從前,我們將我國有限的鋼鐵運往外國,在那里造出鐘表發(fā)條后又數(shù)百倍的價格買回日本,如今情形正好相反,但愿諸事如此。”(中野孤山,2005:73)日本剛剛擺脫了被殖民化的噩夢,便轉(zhuǎn)而以更野蠻的方式侵凌中國,并在對更弱者的施暴中得到快慰,這種在近代日本人的重慶游記中具有共通性的殖民主義心態(tài)既顯示出這個島國民族逆境求生的危機意識,更暴露出其民族性的褊狹與陰暗,與近代之前日本人對“重慶”的美好想象與熱情追憶形成了巨大反差。
二戰(zhàn)的失敗使日本鯨吞中國、稱霸東亞之夢徹底破滅,這不僅給日本重新認識自己的機會,也成為其重新認識中國和重慶的契機。一大批知識分子懷著真誠的懺悔之心以及對新中國的親近之情,改變戰(zhàn)前蔑視、敵視中國的態(tài)度,在不斷進行自我反思的同時,開始正面介紹和評價中國。隨著中日民間交流的逐步展開,有不少日本人來到重慶進行訪問,留下了一些描述重慶風情和發(fā)展狀況的文學作品,其中以本多秋五的作品最有代表性。
本多秋五(1908—2001)為著名的文學藝術(shù)評論家,作為日本文藝家協(xié)會第二次訪華代表團的成員,于1957年對中國進行了為期40天的友好訪問。代表團除了在廣州、北京、上海、杭州停留以外,部分成員還對重慶和成都進行了考察。在此次考察中,本多秋五撰寫了數(shù)篇文章,詳細記述了在重慶的所見所聞。其中,《從上海到重慶》(載于《中日新聞》,1957年12月5日)一文描述了本多從上海飛往重慶途中的感受。在飛機上,作者感嘆道:“若是在三藏法師去印度取經(jīng)的時代,恐怕要花費好幾個月吧!可是這一千五百公里卻只需要一天就能飛抵,真是不可思議。反而言之,即使乘坐飛機也需要花整整一天,中國國土的幅員遼闊令人驚訝。我便是帶著這種復雜的心情來到重慶的。”(本多秋五,1963:105)剛下飛機,映入眼簾的是長著茂密綠葉的芭蕉樹、美麗如貝殼花紋的梯田、郁郁蔥蔥的農(nóng)作物、青翠的竹林,南國溫暖的初秋景色讓作者感覺恍如來到日本九州南部。在乘車前往賓館的途中,“越接近重慶市區(qū),就越能感覺到熱火朝天的建設(shè)氣息。無論什么人,即便是女人和孩子,似乎都沒時間說句牢騷話,都在努力地勞作著”。 窗外生機勃勃的景象讓作者感慨“重慶似乎是一個勤勞者聚居的地方”(本多秋五,1963:106),同時也讓作者預(yù)感到自己會在重慶找到留存心中久未解開的“中國之謎”的答案。
在《重慶印象》(載于《近代文學》,1958年7月號)一文中,本多秋五介紹了朝天門、鄒容路、枇杷山、人民大禮堂、覃家崗鄉(xiāng)等地的風土人情,所到之處看到茂盛的樹木、秀麗的江景、繁忙的港口、干凈整潔的街道、勤勞樸實的民眾,徹底改變了作者通過茅盾的《腐蝕》一書所得到的暗淡、陰霾、破落的重慶印象。文章細致地描寫了重慶人,例如代表團下榻的重慶賓館的女服務(wù)員:“與其說她們是服務(wù)員,倒不如叫她們女孩子更貼切一些。她們確實都是非常淳樸的少女。我們從外面回來的時候,她們總是默默地注視著我們。只有我們笑著說‘我們回來了’,她們才開始羞澀地報以微笑。把衣服拿去洗的時候,正要給錢,她們無論如何都不收取”;“重慶賓館里面的女孩,用可能有點奇怪的比喻來說的話,就有點像當?shù)禺a(chǎn)的紙張一樣,略顯鄉(xiāng)土氣息,卻質(zhì)樸、沉靜。”(本多秋五,1963:139)當然,相對于略顯羞澀的賓館服務(wù)員,給本多留下更深印象的,還是位于重慶市郊的覃家崗鄉(xiāng)的女鄉(xiāng)長杜永霞:“她身材嬌小,看起來弱不禁風的樣子,稍微扁平的圓臉,被太陽曬得黝黑的小麥膚色中透露出光亮。黑黑的瞳孔,頭發(fā)分成兩半,編成兩條辮子垂直在兩肩”;“她說話條理分明,談吐十分流暢爽快”(本多秋五,1963:147)。當本多看到這個熱情開朗的女鄉(xiāng)長一邊麻利地回答問題,一邊像男人一樣用紙卷起煙草吸起來的樣子,不禁感嘆道:“覃家崗鄉(xiāng)合作社的人們并不都是毫無缺點的人。但是,這些人的眼神以及臉上表情的變化,卻充滿了改善生活狀態(tài)之后的自信和自豪。在中國的社會生活的內(nèi)部,或許涌動著同樣的情緒;正是這種情緒支撐起龐大而又復雜的整個中國。”(本多秋五,1963:148)正因為親眼看到這些充滿活力、勤勞質(zhì)樸的重慶民眾,作者意識到:“我終于解開中國之所以能夠迅速得以新生的謎題,中國與我之間的疏離感逐漸消失,我們就像齒輪般契合在一起?!?本多秋五,1963:149)而在另一篇名為《傻子伊凡》(載于《產(chǎn)經(jīng)時事新聞》,1957年12月14日)的文章中,本多引用托爾斯泰所改編的童話故事“傻子伊凡”,認為正如憨厚的伊凡識破陰謀詭計,在傻瓜王國最終找到幸福一樣,中國農(nóng)村還有許多不夠完善的地方,但是“已經(jīng)找到了將個人利益與國家利益統(tǒng)一起來的發(fā)展道路”,這一點正是日本人在近代步入歧途之后所失去的“理想”,“此次重慶之行應(yīng)該讓更多日本人重新理解這種理想的可貴”(本多秋五,1963:111-112)。
遺憾的是,從20世紀60年代開始的文化大革命讓中日民間友好往來處于停滯狀態(tài),地處內(nèi)陸的重慶逐漸成為日本文學的“真空地帶”。重慶得以再次出現(xiàn)在日本文學作品之中,得后推至20世紀80年代初。1979年,石川一成(1929—1984)單身前往四川外語學院(現(xiàn)四川外國語大學)任教,其赴渝之前是神奈川縣教育中心國語科指導主任,同時也是一位頗有名氣的和歌創(chuàng)作者,曾師從著名詩人佐佐木信綱、佐佐木治綱,出版和歌集《麥門冬》《沉默之火》。石川懷著“在有生之年親眼看到長江”的心愿,成為當時唯一來到重慶工作和生活的日本人。在兩年單身赴任的生活中,石川除了日語教學之外,還堅持和歌創(chuàng)作,將所見所聞寫入和歌,發(fā)表于《心花》《短歌》《現(xiàn)代短歌》《茗溪》等文學雜志之上,并將在渝期間的日記以“渝州日記”為名載于《現(xiàn)代短歌》和《心花》,成為當時日本人了解重慶的重要窗口。1984年10月,回國僅三年的石川一成不幸遭遇車禍去世,其家人將其在渝期間的和歌以及日記整理成冊,取名《長江無限》,以此追思石川與重慶的深厚情緣?!堕L江無限》載和歌434首,重慶獨特的風土人情是其重要主題,例如“濃霧似青煙,溫柔落吾肩”“獨處重慶客,單行濃霧間”“舉眉紅巖坂,入目秋長江”“山脈集暖光,巨巖抱濃影”“暑熱四十度,滴汗急急行”“風扇攪熱流,全身汗浸濕”“今宵聞雨聲,沉睡秋草紅”“桐花散深谷,佇視目暈?!薄耙股瞠毭姹?,臘梅與臘肉”等。濃霧、陡坡、長江、酷暑、秋雨、泡桐、臘梅、臘肉……拼貼出作為霧都、山城、火爐等的內(nèi)地重慶的異域風情。
不過,最令人印象深刻的,還是“渝州日記”對于中國年輕人的描述。1979年5月17日的日記這樣寫道:“今天修改陳老師所出的以‘春天’為標題的作文……比起自然的春天,勞動才是人類社會的春天——這種可敬的視角,在大多數(shù)學生的作文中都能看到。另外,‘偉大的祖國’、‘美麗的祖國’等句子不斷出現(xiàn),這和日本學生的作文形成鮮明的對比。”(石川一成,1992:371)6月15日寫道:“今天整日修改學生作文。作文中高漲的生活熱情、積極樂觀的態(tài)度并不僅僅只在一兩個學生身上能夠看到。正是這樣的年輕人,支撐起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未來。相較而言,我覺得日本仿佛停留在世紀末日?!?石川一成,1992:380)7月14日日記寫道:“讀了60余人的作文,我陷入沉思。我就要和這些有著健康的體魄、專心致志的精神、清澈明亮的目光和銀鈴般聲音的年輕人暫時告別了。作文中諸如‘盡管眼睛并不大,但目光炯炯有神’的表現(xiàn)充滿魅力,讀了數(shù)次也不覺厭煩。”(石川一成,1992:386)石川深深地被這些充滿理想、朝氣蓬勃的年輕人所打動,這成為他克服獨在異鄉(xiāng)的寂寞、全力投入日語教學的力量源泉;也正是有了這些年輕人的存在,在石川所創(chuàng)作的文學作品中,重慶雖然多霧、多山、濕熱,卻是一個美麗而又充滿生機的地方。
石川一成之后,隨著中國的改革開放,來到重慶觀光的日本人逐漸增多,出現(xiàn)了不少有關(guān)重慶的游記,例如筧文生的《成都重慶物語》(1987)、飯塚勝重的《長江物語》(1999)、雜喉潤的《三國志的大地》(2003)等。這些以現(xiàn)實中國為題材的作品都是作家在親歷重慶旅行之后根據(jù)旅途見聞而創(chuàng)作的,勾勒出長江三峽恢宏壯觀的美景、重慶多山暑熱的地理風貌以及熱情好客的淳樸民風。當然,除了游記之外,重慶也出現(xiàn)在小說之中,生島治郎的《黃土的奔流》(1995)和伴野朗的《白公館少女》(1997)便是代表作品?!饵S土的奔流》以1923年的中國內(nèi)陸為舞臺,講述一位名為紅真吾的日本商人排除各種險阻來到重慶收購豬毛,最終商船在三峽觸礁失敗的故事,書中刻畫了土匪、軍閥、纖夫、小偷、日本浪人等各種人物,將重慶描繪為一個魚龍混雜、充滿機遇和危險的地方。在虛構(gòu)的冒險小說中,“重慶”被置于超越現(xiàn)實生活之上的層面,為讀者提供了一個使想象力任意馳騁的廣闊的異域空間;重慶被塑造為一個既落后、封閉又富有魅力和傳奇色彩的異域都市,充滿懷舊的時代色彩和獨特的異國情調(diào)。
正如伽達默爾指出的那樣,“自我理解總是通過對自我以外的其他事物的理解而發(fā)生,并包含在與他者的統(tǒng)一與整合之中”(樂黛云、張輝,1999:98),日本文學作品中的重慶形象雖看似日本人對“重慶”這個他者的理解,但更多的卻是在解答歷史進程中日本人如何看待民族、文化的關(guān)聯(lián)與對立、優(yōu)劣與差異的問題,它在反映“重慶”的同時更代表著作為想象主體的日本自身。就像薩義德“東方不是東方”的著名論斷那樣,日本文學中的重慶形象,同樣也可以套用一句“重慶不是重慶”,日本人在很多時候已經(jīng)將真實的、地理概念上的“重慶”改造成為推論性的、文化隱喻意義上的“重慶”。
在漫長的古代史中,日本知識分子大量閱讀從中國舶來的經(jīng)典文本,將其作為文化素養(yǎng)的根源,并嘗試以做漢詩、寫漢文的形式來抒發(fā)情感和理解中國。中國代表著高尚的情趣和遙不可及的夢想,“重慶”作為理想之邦的一部分,自然也以宏大壯美的意象出現(xiàn)在漢詩作品中。這種他者缺席情況下的想象的產(chǎn)物,與其說代表了“重慶”,不如說它代表了作為想象主體的日本本身,成為古代日本人希望能夠?qū)崿F(xiàn)的自我形象的伸張與拓展。即便是如雪村這樣在中國飽受冤獄羈囚之苦的日本人,他們在面對真實的重慶和重慶人的時候,仍舊沒有改變對中國強大實力和高度文明狀態(tài)仰慕不已的情緒,在詩歌中構(gòu)筑出一個富有藝術(shù)想象的、美好浪漫的異域形象。但是,近代之后,貧困落后的現(xiàn)實重慶出現(xiàn)在日本人面前,一直被日本人所憧憬的富有而文明的古代中國幻象轟然坍塌,一個貧窮、骯臟、混亂、市儈的內(nèi)陸重慶出現(xiàn)在游記之中,字里行間透露出日本人對近代中國的嘲諷、貶低甚至侮蔑。誠然,游記中的“重慶”的確映射出半殖民地中國停滯不前的現(xiàn)實圖景,但是骯臟、混亂等負面形象在文本中被無限地突出和夸大,成為日本人排斥、貶低中國并試圖將其殖民地化的理由,日本人由此在對現(xiàn)實重慶的失望與蔑視的情緒中充滿自豪地確認了他們在日本根本沒有意識到的那個自我,即作為民族意識高度膨脹的“大日本帝國”國民的身份。也正因為這種身份認同在異域得以確認,無論是外交官員,還是僧侶、教師,他們都有意無意地帶著某種目的去觀察和敘述重慶。例如竹添進一郎以其所謂“觀風云”之態(tài)度游歷重慶,實有收集實地資料、刺探中國內(nèi)陸地區(qū)社會現(xiàn)狀之目的,這種對近代中國之“得失”的實地考察為此后日本政府決定如何處理與清朝之相關(guān)外交事務(wù)提供了重要情報;又如山川早水雖為過境游客,卻不忘詳細調(diào)查重慶的各項基本信息,甚至還暗中考察在渝經(jīng)商的歐美商人,強烈地體現(xiàn)出期待日本能夠在爭奪中國內(nèi)地市場的激烈競爭中勝出的愿望。而在戰(zhàn)后的日本文學中,重慶形象得以反轉(zhuǎn),被描繪為充滿希望、朝氣蓬勃的地方,成為身處戰(zhàn)爭廢墟、期待民族復興的日本人找尋精神力量的美好異域;本多秋五所謂的“傻子伊凡”的王國不僅僅指的是作者面前生機勃勃的重慶,更指的是在近代化歷程中逐漸步入歧途的日本未來修正和重建的目標。從這一點而言,“重慶”成為日本人重新思考國家和民族發(fā)展、重塑迷失于戰(zhàn)爭失敗之中的自我認同的重要想象資源。
就這樣,“重慶”被置于日本人的自我與他者之間。重慶形象的生成與轉(zhuǎn)化、斷裂與延續(xù),絕非偶然性和突發(fā)性的文化臆想,而是與中日之間力量關(guān)系的結(jié)構(gòu)變化和兩國的國家走向緊密關(guān)聯(lián)。當然,就整體數(shù)量而言,日本文學中關(guān)于重慶的作品明顯要少于日本人關(guān)于上海、北京、江浙地區(qū)的作品,但是正因為日本人必須突破種種地理或人文上的阻礙,才得以來到如此遙遠的異域,他們對于民族、文化的差異對立的體驗和思考往往會進行得更為深入,更具代表性,這也便是研究日本文學的重慶形象的意義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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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校:蔣勇軍
The Distant Exotic Land: “Chongqing” in Japanese Literature
TANJianchuan
In Japanese literature, there are many works related to Chongqing, including poetry, itinerary, prose, fiction and other genres. Not only do these works show memories and imaginations about the image of China constructed by the Chinese classic texts, but also contain direct vision and contempt of the reality in modern times of Chongqing, and what is more, they even contain odes and praises of post-war Chongqing. Through the description of this exotic land, the Japanese consider and confirm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self” and “the other”, thus further explaining the difference and opposition of the states, nationalities and cultures.
image of Chongqing; Japanese literature; the other; self
2016-03-16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近現(xiàn)代日本人論的中國觀研究”(14XSS005)和重慶市社會科學規(guī)劃項目“近代以來日本文學中的‘重慶形象’研究”(2011YBWX087)的階段性研究成果
譚建川,男,西南大學外國語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日語語言文學和日本社會文化史研究。
H313
A
1674-6414(2016)04-0027-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