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京一 劉 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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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在的荒誕與反抗的偏執(zhí)
——《褐色鳥群》的存在主義解讀
于京一 劉 真
格非小說《褐色鳥群》將存在主義哲學對于現(xiàn)代社會體系化的后果進行了近乎偏執(zhí)的具象化呈現(xiàn),呈現(xiàn)出荒誕的存在主義意味,提醒人們對于現(xiàn)代人精神世界危機和思維方式的反思。論文從“驚覺的意味”“清醒的逃離者”“外在化的時間”“偏執(zhí)的反抽象”等方面對小說展開解讀,表達了對于現(xiàn)代社會“體系化”“理性化”“外在化”“抽象化”,并最終將人“異化”的極端后果的預見和批判。
《褐色鳥群》;驚覺;逃離;外在化;反抽象;存在主義
格非的《褐色鳥群》用怪誕的手法、非常態(tài)的敘述方式表現(xiàn)了主人公“格非”的情感和生活經(jīng)歷,在小說中顯現(xiàn)出了與存在主義哲學相近的人生荒誕意味,“理性”被“經(jīng)驗”取代,“體系”被“偶然”消解,“意義”被“虛無”攻占,人類的精神世界受到來自人類自我的威脅。
有人說中世紀的人們最幸福,因為那時候一切存在都有理由。在中世紀,神學不僅作為一種知識,更已成為人們的“心理基質(zhì)”*[美]威廉·巴雷特:《非理性的人:存在主義哲學研究》,段德智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7年,第25頁。,它像柔軟的棉網(wǎng)包裹著人們的精神,在“死后升入天堂”的感召下有家可歸。人們對任何事情的思考都要過一遍這層網(wǎng),或者說,人的精神從不直接面對現(xiàn)實事物,總有一層“宗教”作為緩沖。
但當“新教”興起、“科學”發(fā)現(xiàn)、“資本主義”萌芽,越來越多地,在由阿奎那親自編織縫補的網(wǎng)上戳上一個一個的洞直至不能忽視時,人們再難像以前那樣在網(wǎng)內(nèi)安寧度日。宗教的衰微讓人們發(fā)覺日常事物被宗教賦予的神圣性消失,人的真實而丑陋本性開始顯露,人們被迫開始面對真實的世界和真實的自己。同時,理性的高揚、科學的進步讓人們在自然世界的探索上高歌猛進,人們試圖規(guī)劃一個“合理”的世界,于是忙于構(gòu)建科學體系,不斷細分,并在這個過程中尋找到興奮。
但是,這種現(xiàn)象是真實的“有序”(體系),還是人們刻意忽略“無序”(偶然)而自己建構(gòu)出來的“有序”?這個問題在當時被人們所忽略,直到理性的飛速膨脹催生出“反理性”,“存在主義”在一戰(zhàn)的炮火下發(fā)出痛吼:人被體系化的合理性遭到質(zhì)疑,生活的偶然性、突發(fā)性被重視,人們這時才驚覺進退無路,在宗教的緩沖消亡的此刻,人們直接面對現(xiàn)實事物,常常顯得不知所措、茫然驚懼。
這種“驚覺”令現(xiàn)代人感到恐懼和荒誕,《褐色鳥群》從頭到尾都充斥著這種“驚覺”的體現(xiàn)。它不僅彌漫在“格非”和“棋”的對話中,在“格非”混亂的敘述中,也在“格非”自己的思緒中。
“她懷里抱著一個大夾子,很像是一個畫夾或者鏡子之類的東西。直到后來,她解開草綠的帆布,讓我仔細端詳那個架子,我才知道那果真是一個畫夾,而不是鏡子?!?格非:《褐色鳥群》,《相遇》,南京:譯林出版社,2014年,第156頁。
“棋陡然坐直了身體,一字一頓的說:李樸你也不認識我你也不認識你難道連李劼也不認識嘛?
我猛然一驚,我的如灰燼一般的記憶之繩像是被一種奇怪的膠粘起來,我滿腹焦慮的回憶從前,就像在注視著雪白的墻壁尋找兩眼的盲點?!?格非:《褐色鳥群》,《相遇》,第157頁。
“事情好像還沒完。我說,什么事情?你和那個女人的事。我不由得一怔?!?格非:《褐色鳥群》,《相遇》,第161頁。
“我來到橋頭的時候,猶豫了一下。因為我沒有看到橋面上她剛剛走過去留下的靴印?!?格非:《褐色鳥群》,《相遇》,第163頁。
“她朝我歉意地笑了笑:那是我男人。我的腦殼‘咯噔’一下,像是關節(jié)錯位的榫頭彌合了一樣。”*格非:《褐色鳥群》,《相遇》,第170頁。
“可是下著這么大的雨,園丁來干嗎?砸門聲越來越響?!?格非:《褐色鳥群》,《相遇》,第176頁。
“我突然看見棺內(nèi)的尸體動了一下?!?格非:《褐色鳥群》,《相遇》,第178頁。
“我們在恬靜安詳?shù)臓T光中喝著葡萄酒,她突然一連說幾聲“燈滅了”,腦溢血模糊了她的視線?!?格非:《褐色鳥群》,《相遇》,第181頁。
“我不認識什么李樸、李劼,而且也從來沒人給我畫過畫——您是誰?
我一愣。”*格非:《褐色鳥群》,《相遇》,第183頁。
“那么——我指指她懷里抱著的畫夾。少女將那個帆布包裹擱在膝蓋上,熟練地揭開青綠色的帶子。那是一面锃亮的鏡子?!?格非:《褐色鳥群》,《相遇》,第183頁。
上述描寫十分清晰地表明,一方面,事情的發(fā)展與敘述者/人物所預想的總是相反,比如“鏡子”與“畫夾”的猜想和關于“李樸”“李劼”“琪”身份的預想。這些不符合日常經(jīng)驗邏輯的現(xiàn)象密布于小說文本中,“不符合邏輯,但這就是事實”的表達,也有其深意。另一方面,就是由“反?!倍龅摹绑@恐”與“焦慮”,比如下雨天的敲門人,比如沒有看到腳印的追趕,比如突然腦溢血的女人,都不是生活的常態(tài),超出了人日常的經(jīng)驗范圍。除此之外,還有一種是作者創(chuàng)造出來的,全由敘述者的講述使得故事節(jié)奏驟然停頓,造成“驚嚇”的狀態(tài),比如主角在談話當中的“突然一愣”“猛然一驚”,不是前面的情節(jié)鋪墊令讀者覺得驚訝,而是敘述者/人物的反應令讀者覺得驚訝,便更能體現(xiàn)出作者的主觀意圖了。
作者在此或許是想告訴人們,生活并不是按照現(xiàn)代社會人為構(gòu)建的體系一路展開,而是充滿了偶然、突發(fā)和非體系性。生活是自然的,而體系是人為的。自然不能為人為所完全掌控,就算人本身的生活也是如此。生活中隨時可能出現(xiàn)“停頓”“空白”“混亂”與“意料之外”,就像基爾凱戈爾所說:“對于人的存在來說,是沒有體系可言的”*[美]威廉·巴雷特:《非理性的人:存在主義哲學研究》,段德智譯,第41頁。。那種忽視“偶然”重要性、將意義強加于事物,從中尋找“注定”跡象的做法,可能是現(xiàn)代人的誤區(qū)和彎路。
現(xiàn)代社會迷戀于“學科細分”的暫時安全感,陷入人自己建構(gòu)的“理智目標”的狂熱中,掩蓋了對于自身的關照和自身精神的需求。這種狀態(tài)看似“充實”,其實相當“病態(tài)”,其所能提供的“安全感”也不能持久。人雖然在這種現(xiàn)實繁碌中找到一種暫時刺激性的“被需要感”,即存在的理由,但過一段時間,當人甘愿退出“理智”的管轄,便會感到“無家可歸”的空虛,即發(fā)現(xiàn)存在理由的空缺?!耙欢螘r間”的長度是偶然的。但第一次驚醒一旦發(fā)生,便種下了“無依感”的種子。
從“驚恐”到“空虛”到“焦慮”,再到“絕望”,反復無常。這種情緒看似潛藏于理智的現(xiàn)實生活底部,實際上凌駕于一切生活之上。它像一塊浮木,理智暫時將它摁下水面,但總會再次浮起。就像《褐色鳥群》中所描述的“那個女人我覺得已全力將她忘記,今天她突然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使我感到胸脯一陣陣抽搐。”*格非:《褐色鳥群》,《相遇》,第170頁。而“這一天”卻是偶然的,人們自己都不能控制,因此人生的荒誕感便油然而生。
“理性”世界選擇建構(gòu)體系,忽略非體系(偶然)的因素,以彰顯人對于研究對象的強壓性力量。這種力量開始是面對自然而為的,后來被用在了人的身上。如果一切都可以“對象化”“客觀化”,那么人對自身也可以,于是人和自我也處于了“對戰(zhàn)”的境地,面臨“異化”的過程,因此人們開始了有意識或無意識的對于“理性”(體系)的“逃離”。
對于理性的逃離,小說《褐色鳥群》在敘述修辭上主要體現(xiàn)在如下三個方面:首先,對“體系”的蔑視和破壞,以“自我經(jīng)驗”作為敘述故事的最高標準。這是整個小說的敘述特點,充滿個性化和經(jīng)驗式的表達。
“不過,我說,你是怎么知道事情還沒完呢?
根據(jù)愛情公式,棋說。
愛情公式?
我想事情遠未了結(jié)并不是棋所說的所謂愛情公式的推斷,它完全依賴于我的敘述原則。”*格非:《褐色鳥群》,《相遇》,第162頁。
其次,對常態(tài)邏輯的逃離,體現(xiàn)在小說具體的敘述語言上。小說開篇時介紹自己的妻子在三十歲時過于激動,不幸逝世。作者在后又加了一句,“從那以后,我就再也沒有見過她?!?格非:《褐色鳥群》,《相遇》,第155頁。妻子逝世后怎么會再見到她,加上的這句話與常理相悖,特意與常態(tài)邏輯相對。再次,推理強調(diào)條件和結(jié)果,而小說中“格非”的敘述沒有事情發(fā)生的理由,只有事情發(fā)生的具體過程和細節(jié)。比如小說十分細膩地描寫了“格非”追逐女人的過程,但沒有人知道“格非”為什么要在雪夜里不顧一切地追趕那個女人?;蛘哒f,如果一開始是因為好奇,后來就變成了不知為何的偏執(zhí)。
“格非”克服了許多包括自行車鏈條震落的困難,“我狠命地蹬著自行車,它就像是一匹盲馬跌跌撞撞的朝前疾奔”。*格非:《褐色鳥群》,《相遇》,第162頁?!懊ぁ北硎緵]有目標,盲的不是自行車,而是騎車人。雖“盲”卻“急”,仿佛生命被強烈地需要。但事實上,這種“被需要”的感覺是必要的嗎?還是人們自己給自己構(gòu)建的虛偽的體系?
好在這樣的人不只“格非”一個,另一個騎著自行車、“好像在朝前急急趕路”*格非:《褐色鳥群》,《相遇》,第163頁。的人的出現(xiàn),讓“格非”感到“親切”。不是這件事存在理由的發(fā)現(xiàn)讓人感到心安,而是他人和自己處于同樣的狀態(tài)讓人感到心安。這似乎在說,現(xiàn)代人的悲劇連他們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只要看到其他人和自己一樣,他們就會放棄對于自己存在緣由的探尋,而躲進暫時安全的看似忙碌充實的脆弱外殼里。甚至慣于逃離的人們會有一天忘記“逃離”本身,但這種虛假的安全感能持續(xù)多久呢?
“格非”雖然有種“不祥的預感”,后又屢屢發(fā)現(xiàn)不對勁,但他依然沒有去探究“原因”,而是繼續(xù)慣性的逃離,逃離到自己架構(gòu)的現(xiàn)實生活,給自己一個特定的“追上女人”的目標,然后不顧一切地往前走。直到無路可走,又退無可退,生命頓時陷于虛無。這時才被告知這里根本沒有路,也沒有所謂的“女人”。
逃離,被拉回;再逃離,再被拉回。就像“褐色鳥群”一樣,飛走,又飛回,好像只是為了證明時間的存在,而它本身又不是時間。人的存在也只是一種狀態(tài),并沒有存在的理由和被人們刻意梳理的意義?!拔覀兊男≌f越來越關心無面目無名字的主角人物,它既是每一個人又不是每一個人”,*[美]威廉·巴雷特:《非理性的人:存在主義哲學研究》,段德智譯,第65頁。這種“格非”式的存在幾乎籠罩了所有人。
“怎么?
你的故事始終就是一個圓圈,他在展開情節(jié)的同時,也意味著重復。只要你高興,你就可以永遠講下去。不過,你還是接著講下去吧。
我押了一口咖啡,繼續(xù)對棋描述以后發(fā)生的故事?!?格非:《褐色鳥群》,《相遇》,第176頁。
至此,不是“格非”自己產(chǎn)生懷疑,而是聽眾產(chǎn)生了懷疑,但“格非”不但沒有給出理由,甚至沒有驚訝,繼續(xù)講他的“可以無限重復”的故事。由此可以看出,“格非”并非沒有意識到自我的逃離,而是恰恰清醒地看到了“體系”的非合理性,他的“逃離”帶有刻意性和麻木感。他是一個清醒的“逃離者”,而之所以這樣做的原因恐怕只有一個,那就是他知道直面理性、尋找理由和意義的結(jié)果,最終仍會是虛無。
現(xiàn)代社會讓一切生產(chǎn)都非常“合理”,滿足人們各種不同的需要,但另一方面,它也讓生活變得“外在化”*[美]威廉·巴雷特:《非理性的人:存在主義哲學研究》,段德智譯,第32頁。,除了人們不自覺越來越多地用“概念”代替“實物”外,像基爾凱戈爾所說的,新聞報業(yè)“讓人們能夠越來越多地使用第二手信息處理生活”*[美]威廉·巴雷特:《非理性的人:存在主義哲學研究》,段德智譯,第32頁。??墒菤v史多次證明人們對于“能夠”欲望的膨脹就導致了“只能夠”的結(jié)果以及人類能力的退化?,F(xiàn)在人們已經(jīng)難以分辨新聞的真假,難以獲得第一手信息了。“外在化”的威脅不僅存于新聞業(yè),且早已滲透進社會的各個層面和人們的思維方式中。
人們用“鐘表”“日歷”等代表“時間”,但“時間”并不等于“鐘表”,把“鐘表”或“日歷”扔掉,時間依然在流淌;但現(xiàn)代人已經(jīng)越來越依賴“鐘表”和“日歷”這種外在化的表現(xiàn)形式,如果沒有它們的提醒,甚至不會察覺到時間的流逝。這是一個危險的信號。
“時間測量本來就不是專題地指向時間本身的”,*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471頁?!叭贞小薄扮姳怼薄叭諝v”等事物都是具有其“現(xiàn)時意義”的指向性存在,而現(xiàn)代人越來越習慣于將外在性的東西等同于時間本身。小說中的“格非”將“褐色鳥群”作為他判斷時間的標志。如果沒有看到飛翔的鳥群,他就覺得時間沒有流逝,“我仿佛感到酒店里的時間是靜止的”。*格非:《褐色鳥群》,《相遇》,第172頁。他認為如果符號消失,實在的物質(zhì)也會一同消失。“我想,這些鳥群的消失會把時間一同帶走。”*格非:《褐色鳥群》,《相遇》,第156頁。他是這樣偏執(zhí)地依賴“褐色鳥群”這個符號,以至于當他清醒地和棋對話時,他明知道時間在流逝,但他更關注的是這個外在的符號,“和棋的初次相遇讓我錯過了一次注視候鳥的機會?!?格非:《褐色鳥群》,《相遇》,第156頁。
這些現(xiàn)象都說明了人在現(xiàn)代社會對于外在化事物的過分關注,已經(jīng)影響到了人們對實在事物特別是自我的判斷?!皩嶋H上,今天人類恰恰無論在哪里都不再碰到自身,以及它的本質(zhì)”,*海德格爾:《技術的追問》,《海德格爾選集》,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6年,第956頁。而“格非”片段化、時好時壞的記憶,事實上就是人在現(xiàn)代世界被迫“碎片化”或“片段化”的體現(xiàn)。
如果尋找西方精神的源頭,我們可以找到希臘文化和希伯來文化。希臘文化主張理性推理,輕視經(jīng)驗與實干;而希伯來文化恰恰相反,重視經(jīng)驗,輕視理論。這兩種精神源頭形成了兩種思維傾向,一種是抽象化,一種是具象化。西方的現(xiàn)代科學就是承襲著重理論、抽象化的思想脈絡而來的。但是20世紀,人們發(fā)現(xiàn)這種抽象化的思維模式,令世界和人們的生活變成被概念堆積疊加的產(chǎn)物,人們開始思考這種理論與傾向的合理性,一戰(zhàn)后的存在主義就反對抽象化的概念,崇尚實在的物質(zhì)表達。比如在《永別了,武器》中恩斯特·海明威這樣寫道:“抽象的字眼如光榮、榮譽、勇氣或神圣,比起具體的鄉(xiāng)村名字、街道編號、江河名稱、部隊番號以及日期來,簡直是一種褻瀆?!?[美]威廉·巴雷特:《非理性的人:存在主義哲學研究》,段德智譯,第47頁。列夫·托爾斯泰也曾在《戰(zhàn)爭與和平》中寫道:“僅僅需要一瞬間,我就與陽光、河流、峽谷永別了。”*托爾斯泰:《戰(zhàn)爭與和平》,南昌:百花洲文藝出版社,2014年,第166頁。人只有在即將失去生命的瞬間,才會發(fā)覺具體事物而不是抽象概念的重要性。存在主義認為現(xiàn)代科學的發(fā)展及其帶來的機器大生產(chǎn)等形式,讓人被流程、數(shù)字、機器所異化,人不再是一個完整的具有自然屬性的存在,而是變成了一個功能、一個符號,甚至只要把他勝任社會生產(chǎn)的那一特定部分的屬性得以保留就可以,其余自然屬性幾乎可有可無、可以忽略不計。長此以往,自然屬性終究會在人的意識中“脫落”?!皺C械向前邁進的每一步都是沿著抽象方向邁出的”,*[美]威廉·巴雷特:《非理性的人:存在主義哲學研究》,段德智譯,第32頁。存在主義認為這是全人類此刻共同的境遇,因為機器大生產(chǎn)及其影響已經(jīng)擴張到地球每一個角落?!凹w化的人,不管他是共產(chǎn)主義者還是資本主義者,都依然只是人的一個抽象的片段。”*[美]威廉·巴雷特:《非理性的人:存在主義哲學研究》,段德智譯,第31頁。存在主義鮮明地反對抽象化,并將其作為防止人類“精神麻木”而保持“精神生命力”的必然要求。
《褐色鳥群》近乎偏執(zhí)地重復女人褲子的描寫,從形態(tài)到顏色,都具體到近乎刻板,正體現(xiàn)出作者對于“抽象”的極度排斥,甚至不惜在小說文本中進行近乎偏執(zhí)的“反抽象”書寫。
“她的栗樹色靴子交錯斜提膝部微屈雙腿棕色——咖啡色褲管的皺褶成鉤狀圓潤的力從臀部下移使皺褶復原腰部淺紅色——淺黃色的凹陷和胯部成銳角背部石榴紅色的墻成板塊狀向左向右微斜身體處于舞蹈和僵直之間笨拙而又有彈性地起伏顛簸。”*格非:《褐色鳥群》,《相遇》,第160頁。
“她的魅惑力像泉水一樣從她的淺黃色、深棕色、栗樹色的衣飾的褶皺中流淌出來。”*格非:《褐色鳥群》,《相遇》,第161頁。
“在雪夜中我分辨不出她的栗樹色的靴子和淺黃色——深棕色的腰部衣飾的褶皺,以及她圓潤的臀部成豆瓣狀分裂的節(jié)奏?!?格非:《褐色鳥群》,《相遇》,第163頁。
“我看見她的床前整齊地放著一雙擦得油光锃亮的栗樹色靴子:她的栗樹色靴子交錯斜提膝部微屈雙腿棕色——咖啡色褲管的皺褶成鉤狀圓潤的力從臀部下移使皺褶復原腰部淺紅色——淺黃色的凹陷和胯部成銳角背部石榴紅色的墻成板塊狀向左向右微斜身體處于舞蹈和僵直之間笨拙而又有彈性地起伏顛簸?!?格非:《褐色鳥群》,《相遇》,第173頁。
這段描寫在小說中反復出現(xiàn),“栗樹色的靴子”更是出現(xiàn)了十余次,這種不斷的、大段的重復,是反抽象化的表現(xiàn)。反抽象意味著溫度和情緒,在這種情形下,女人不再是一個名稱或者編碼,而是一個具有情緒色彩的人。尼采曾強調(diào)主觀的情緒、意志和激情對于人與藝術的重要作用:“創(chuàng)作行為以前,與其說是眼中和心中已經(jīng)有了一系列帶有思維條理之因果關系的形象作為準備狀態(tài),不如說有一種音樂情緒?!?尼采:《悲劇的誕生》,南京:譯林出版社,2012年,第34頁。小說多處用與“水”相關的語言來描寫女人“濕冷”的特點,“锃亮的栗樹色靴子”“淺紅色”“淺黃色”又為女人增添了一抹亮色,作者對于女人的具體描寫隨著環(huán)境對情緒的需要而改變,這些都體現(xiàn)出其為“反抽象”做出的努力。
小結(jié)
作為敘述者/人物的“格非”在小說文本中三番五次地說自己忘記了,不想再提;但當記憶襲來,他卻清晰記得女人衣服褶皺處的顏色。他的記憶畫面并不是每處都清楚,而是焦點式的以女人為焦點的清晰,“觀察越是專業(yè)化,其焦點也越是明顯,而對焦點四周的所有事物也越發(fā)的全然無知”。*[美]威廉·巴雷特:《非理性的人:存在主義哲學研究》,段德智譯,第5頁?!案穹恰痹谧分鹋藭r所遭遇的四周茫然,反映出他對于焦點的過于緊張。這與現(xiàn)代社會人們社會分工的不斷細分(專業(yè)化)與體系化建構(gòu)不謀而合。小說將現(xiàn)代社會把人“抽象化”“片段化”“體系化”的后果放大,并以近乎偏執(zhí)的反叛形式表達出來,表達了格非對于現(xiàn)代社會的批判,體現(xiàn)出較為鮮明的存在主義哲學意識。
于京一(1979-),男,文學博士,山東大學(威海)文化傳播學院副教授(威海 264209);劉真(1995-),女,山東大學儒學高等研究院碩士研究生(濟南 2501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