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向奎
(石河子大學(xué)中文系,新疆石河子,832000)
古代墓志請托撰文的撰者選擇
楊向奎
(石河子大學(xué)中文系,新疆石河子,832000)
在古代墓志的作者中,因和墓主或墓主親屬熟知而被請托者最為多見,這表明熟知者是古人請托撰文考慮的第一個人群,正常的請托狀態(tài)是在熟知者中尋找善文者或治史者。請托熟知者、善文者、治史者的內(nèi)在依據(jù)大致有兩個維度:一是當(dāng)前維度,請托者主要考慮請托意愿能否實現(xiàn)和實現(xiàn)的便捷程度;二是未來維度,請托者主要考慮如何取信于后。作為飾終之物的墓志,受人情影響,書善不書惡,是不爭之事實,極端者文過飾非、捏造善跡等或許也存在。但從請托標(biāo)準(zhǔn)所反映的請托心態(tài)來看,為了傳信后世,大多數(shù)請托者還是期待依照事實、如實寫出墓主善跡的,這或許更接近墓志文創(chuàng)作的真實生態(tài)。那種依據(jù)筆記野史過分夸大碑志文撰寫的商品化和文人諛墓情形的觀點都是偏頗的。
古代墓志;請托撰文;請托心態(tài)
請托撰文是指那些由喪葬主事者請求并托付他人所撰寫的墓志文或其撰作過程。它不同于官方撰文的立場和自上而下的寫作動機,也不同于至親撰文的非請托特點,請求和托付他人撰寫是其最主要特征。關(guān)于墓志請托撰文撰者選擇的研究還有較大空間,系統(tǒng)深入地研究,對深入認(rèn)識古代墓志文創(chuàng)作生態(tài)具有重要意義。
出土的南北朝墓志文獻(xiàn)中,由于文中缺少寫作情況的說明,可明確判定為請托撰文的并不太多[1]。但結(jié)合傳世文獻(xiàn)觀察,請托撰文還是相當(dāng)普遍的。《魏書·常景傳》載:“世宗季舅護軍將軍高顯卒,其兄右仆射肇私托景及尚書邢巒、并州刺史高聰、通直郎徐紇各作碑銘,并以呈御。世宗悉付侍中崔光簡之,光以景所造為最,乃奏曰:‘常景名位乃處諸人之下,文出諸人之上?!煲跃拔目??!盵2]私托多人為同一人撰寫碑銘,可見當(dāng)時撰文生態(tài)?!侗笔贰づ嵴屩畟鳌份d:“楊愔闔門改葬,托諏之頓作十余墓志,文皆可觀?!盵3]《周書·庾信傳》:“世宗、高祖并雅好文學(xué),信特蒙恩禮。至于趙、滕諸王,周旋款至,有若布衣之交。群公碑志,多相請托。唯王褒頗與信相埒,自余文人,莫有逮者?!盵4]這些材料反映的多為貴宦請托的情況。請托朝中能文的名士,他們有著便利的條件。至于低層士人及其家屬墓志的請托狀況,并無詳細(xì)的資料可作更多說明。
唐代撰者在墓志文中交代寫作狀況的文字逐漸增多,這使我們對請托撰文有了更為全面的了解。唐代請托撰文的作者所處階層甚為廣泛,上至名公巨卿、中到各級官吏、下至鄉(xiāng)賢處士,都可以成為請托對象,他們大多由墓主或操持葬事者來確定。墓主確定請托對象者可列舉兩例:《唐故朝散大夫守陜州大都督府左司馬上柱國上谷寇公墓志銘并序》,通議大夫前守曹州刺史上柱國清河崔耿撰文,墓主寇章,大中三年(849)十月終于官舍,享年七十五,無子,“易簀前二日,命侄孫貢曰:爾將葬我,必乞崔耿文識我墓,我愿也”。貢謹(jǐn)遵遺言,請托崔耿撰文。[5]《唐故左拾遺魯國孔君墓志銘并序》,鎮(zhèn)海軍節(jié)度掌書記將仕郎殿中侍御史內(nèi)供奉賜緋魚袋鄭仁表撰并書,墓主孔紓,臨終時悉召骨肉迨仆使,曰:“友人鄭休范多知我所執(zhí)守,相視若親兄弟,我亦常以所為悉道之,請以志我?!盵6]仁表字休范,兩《唐書》、《鄭肅傳》附有事跡,頗以文章自許[7]。它們都是由墓主臨終親自確定請托對象的。由操持葬事者請托撰文的例子容易見到,茲不贅述。
除此以外,尚有一些輾轉(zhuǎn)請托、臨時請托的特例。如文宗大和六年(832)七月的《唐充故朝散大夫守尚書吏部郎中兼侍御史知雜事上柱國臨沂縣開國男食邑三百戶瑯瑘王府君墓志銘并序》,由承議郎守尚書庫部郎中知制誥充翰林學(xué)士上柱國賜緋魚袋李玨撰文,文首曰:“既越月,御史中丞兼刑部侍郎宇文周重緘王公平生所行事,致書于翰林學(xué)士、庫部郎中、知制誥李玨曰:吾友王君,亦子之與游,今不幸葬有日,吾屬有紀(jì)綱事,不暇親筆硯。子以文為官,盍志之。玨以固陋,再辭不獲已,且銘有道之墓何愧焉!”[8]可以推測此志請托情形:孝主以志文請托宇文周重,宇文“有紀(jì)綱事,不暇親筆硯”,以此轉(zhuǎn)托李玨。此乃輾轉(zhuǎn)請托例。大和九年(835)四月的《唐故國子監(jiān)禮記博士趙公墓志銘》,將仕郎守右補闕集賢殿直學(xué)士袁都撰文,墓主趙君旨卒于京師通化里,葬于河南府河南縣平樂鄉(xiāng),卒時嗣子宗本他邦未至,一女甚幼,妻高陽許氏與家老商議:“今返葬,念居外,急無可托,因故人來吊者請之如何?”“都聞公之喪往吊,趙氏老以為言,都從之?!盵9]此乃臨時請托例。但不難看出,無論是輾轉(zhuǎn)請托還是臨時請托,其實質(zhì)仍是操持葬事者的請托,只不過是其在特定情形下的變通而已。
總之,就請托撰文的發(fā)起主體而言,請托撰文主要有墓主請托和操持葬事者請托兩種。墓主請托多源自臨終遺托,卒前有時間和精力想得如此周到者并不多見,因此墓主請托只是少數(shù),而大多數(shù)為操持葬事者請托撰文。操持葬事者可能是子、孫、侄等,也可能是妻、女婿、摯友等,因具體情況而定,但其中子操持葬事是主體,因此墓主之子請托撰文是一般現(xiàn)象。
墓主或操持葬事者一般請托什么樣的對象作為撰者呢?據(jù)江波博士的研究,非親請托撰文的請托對象包括朋友、同僚、故吏、家臣、門客、同門、鄉(xiāng)賢、慕名訪等,他們或遠(yuǎn)或近,或間接或直接都與墓主存在因緣關(guān)系[10]。結(jié)論符合事實,當(dāng)從。但筆者以為,非親請托并不能涵蓋請托撰文的全部,有相當(dāng)數(shù)量的墓志是請托親屬撰寫的。如憲宗元和八年(813)二月的《唐故恒王府司馬幽州節(jié)度經(jīng)略軍兵曹參軍太原王府君墓志銘》,由“從弟鄉(xiāng)貢進士知□撰”,墓主王叔原,三子:鐶、釗、鎮(zhèn),文尾曰:“鐶等余之侄,求余志之,敢不□吾兄生平□□行?!盵11]“從弟”、“求余志之”表明,此乃請托親屬。穆宗長慶二年(822)的《大唐故袁州宜春縣尉隴西李府君墓志銘并序》,由“子婿朝請郎使持節(jié)忠州諸軍事守忠州刺史賜緋魚袋王玄同撰”,據(jù)志文,王玄同乃墓主長女婿。文曰:“秀才等永虞陵谷,見托銘志。玄同猥以鄙陋之質(zhì),得為門閭之賓,悲來填膺,牽率書事,辭達(dá)而已,愧其不文?!盵12]志文稱墓主三子“官宦未達(dá),且皆才人”,“秀才等永虞陵谷”之“秀才”亦即“才人”之意。明顯的請托姻親。本節(jié)旨在研究請托撰文,并不以“親”與“非親”為界限,因此比江波“非親請托”的研究范圍有所擴大,包括請托親屬撰文部分?;谶@樣的視角,我們把“親屬”也歸于請托撰文的請托對象之中。
墓主或操持葬事者在請托撰者時會有哪些考慮,為什么會選擇這些人,有沒有選擇的依據(jù)?據(jù)對眾多出土墓志的觀察,墓主或操持葬事者在請托撰者時,大致遵循著一定的原則,有一些粗略的選擇標(biāo)準(zhǔn)。江波在《唐代墓志之非親請托撰文》一章中,將主要的請托標(biāo)準(zhǔn)歸納為治史者、善文者、熟知者三種[13],有開拓之功,但筆者以為三者不在一個層面,熟知者屬于一層,治史者和善文者屬于另一層。正常的請托狀態(tài)是在熟知者中尋找善文者或治史者。出于這種認(rèn)識,本文在江波研究的基礎(chǔ)上,重點對請托熟知者進行論述。
在出土的唐代墓志中,因和墓主或墓主親屬熟知而被請托者最為多見,這表明熟知者是唐人請托撰文考慮的第一個人群。而在這個人群中,是否熟悉墓主的品德行跡,是請托撰文關(guān)注的重要因素和選擇撰者的重要依據(jù)。他們往往選擇熟悉墓主生平事跡者作為請托對象。唐人選擇熟知者作為請托對象,蓋有以下幾個方面的原因:一是在用行狀為碑志提供寫作素材尚不普遍的情況下,請托熟知之人撰文可以省去素材提供之麻煩。徐師曾《文體明辨序說》云:“(行狀)蓋具死者世系、名字、爵里、行治、壽年之詳,或牒考功太常使議謚,或牒史官請編錄,或上作者乞墓志碑表之類皆用之。而其文多出于門生故吏親舊之手,以未非此輩不能知也?!盵14]行狀的功用有牒考功太常議謚、牒史官請編錄、上作者乞墓志碑表三個方面。但撰行狀牒太常議謚、請史官編錄畢竟是小部分人的事情,對大多數(shù)人而言,行狀的作用僅在于上作者乞墓志碑表。唐代是行狀文體的定型時期,三個方面的功能已經(jīng)具備[15],但據(jù)清編《全唐文》和出土的唐墓志觀察,通過行狀為撰志者提供素材的方式并不普遍,僅有不多的一些例證,撰者獲得素材的方式有回憶、書信、口頭、行狀等多種形式[16]。這表明,通過行狀為撰志者提供素材的途徑在這一時期尚未被人們廣泛接受,或者說,此時大部分孝家尚未習(xí)慣這種通過行狀為撰者提供寫作素材的方式。既然不習(xí)慣通過行狀提供素材的方式,那就不如請托熟知者來得方便了。二是請托熟知之人,可以降低請托的難度。因與墓主或操持葬事者有深厚的親情或友情,受請托者往往難以推辭,再加上因?qū)δ怪鞯钠返滦雄E極為熟悉,便常常被視為墓主知己或理所當(dāng)然的撰志人,這些都會降低請托難度。三是請托熟知之人撰文,可以征信于世。熟知之人對墓主的品行事跡較為熟悉,墓志據(jù)其所見所聞撰寫,真實度當(dāng)然提升。再加上撰者在文中“直書而無愧”[17]、“書無愧詞”[18]、“見命為志,謹(jǐn)書淑德,非傳聞也”[19]等的表述,確實能提升志文的可信度。在“夫碑志者,紀(jì)其德行,旌乎功業(yè),俗多以文詞藻飾,遂使道失其真”[20]、“其有不臻夫德稱者,亦必模寫前規(guī),以圖遠(yuǎn)大,至天下人視文而疑者過半,蓋不以實然故絕”[21]的背景下,若想實現(xiàn)以夸后世、令后人睹志而瞻敬的目的,就必須考慮墓志在真實方面給讀者的感受。這些肯定會影響到墓主或操持葬事者請托撰文時對作者的選擇。
宋元以后,通過行狀為撰志者提供素材的方式被大多數(shù)人所接受,這不僅表現(xiàn)在文人集中行狀作品的普遍增加[22],也表現(xiàn)在新出土的明清墓志中。如《新中國出土墓志·河南壹》共收明代墓志110多方,而其中明言用了行狀的就接近60方,比例超過50%。而110多方墓志中還有一些是子為父母、夫為妻妾等撰寫的,屬于非請托墓志,除去這些,從行狀中獲得寫作素材的墓志的比例還會高些。既然通過行狀為撰者提供素材已經(jīng)形成風(fēng)氣,那么請托“熟知者”的標(biāo)準(zhǔn)是不是會被廢棄?答案是否定的。行狀的廣泛使用確實減輕了素材對請托對象的束縛:受托者不一定非要熟知墓主的品德行跡,給他一份事先寫好的行狀就行了。受這一變化的影響,明代墓志中因慕名而請托的數(shù)量確有增加,但增加的幅度不太大,未成為主流,相當(dāng)數(shù)量的墓志仍是請托熟知者撰寫。如明世宗嘉靖八年的《明故文林郎陜西蒲城縣尹王公墓志銘》,賜進士嘉議大夫太常寺卿鴻臚寺掌寺事侍經(jīng)筵前貴州道監(jiān)察御史合肥魏璄撰,文曰:“其子紹思泣杖持后府經(jīng)歷朱君勝所為狀索銘。予謹(jǐn)按狀及所嘗聞?wù)?,以悉王公之履歷?!盵23]“按狀及所嘗聞?wù)摺保梢娛熘?。清宣宗道光十八年的《誥封安人葉母周太君袝葬墓志銘》,恩科鄉(xiāng)試同考官歷任慈利興寧縣事姻愚弟孫尚謙頓首撰文并書,文曰:“其嗣君癸巳進士玉度先期以狀征銘于余。余家與葉氏世姻數(shù)十年,婦孺之口傳頌安人淑德懿行者,余聞之頗詳。今按狀悉與所聞相吻合,益征傳頌之非虛也?!盵24]明言“余聞之頗詳”,可見皆熟知。至于不便于提供行狀者,更要請托熟知者。如明嘉靖二十三年的《明故引禮官馮公墓志銘》,云:“公猶子希堯慮將葬不忍無志,泣速公女弟夫張子號溫泉相儀。溫泉痛而可之,乃就余而言曰:吾妻兄亦若妻兄也。其行實素所備知,不假狀為請志哉。余即潸然修之。”[25]清康熙十九年的《皇清敕贈榮祿大夫從一品督都僉事前誥封襄遠(yuǎn)將軍四川溆馬營署游擊管守備事原任湖廣鄖陽軍門前營副將管游擊事名揚杜公合葬墓志銘》,賜進士第中憲大夫知鄖陽府事加一級前刑部郎中武清眷弟劉作霖頓首拜撰,云:“冢子長青,渡河而來,起咨赴部,踵予署,泣涕告曰:先大人寵叨國恩,今將窀穸于祖隴,例得豎石墓道,以彰天子之休命。不孝幼而孤,先大人從事戎馬有年,生平宦績行誼,概鮮記聞。忍令其寂無表見乎?幸公與先大人情親梓里,誼切同舟,交久且篤,知先大人莫公若也……”[26]二者一為不愿一為不能,均無行狀,一如唐代,只能請托熟知者撰文。
通過行狀為撰者提供素材已經(jīng)形成風(fēng)氣,為什么明清兩代還有那么多請托熟知者撰寫的墓志呢?從上舉實例中可略見其端倪:一是請托熟知者不會被拒絕?!爸鎰t言之切,容辭乎?”即是明證。這點和唐代相通,不贅言。二是請托熟知者可以補充行狀中漏記之事跡。人一生之事跡,即其妻子兒女也未必悉數(shù)盡知,由親朋撰寫的行狀可能會有遺漏,熟知者可以結(jié)合自己的所見所聞彌補行狀中的遺漏?!坝柚?jǐn)按狀及所嘗聞?wù)?,以悉王公之履歷”即其例也。三是請托熟知者可以驗證行狀中事跡之真?zhèn)巍P袪钪杏涗浤怪鞯脑S多事跡熟知者也知曉,這樣請托熟知者撰文就可驗證行狀中事跡之真?zhèn)巍!鞍礌钕づc所聞相吻合,益征傳頌之非虛也”即其例證。綜合唐代的情況,可見請托熟知者撰文的請托心態(tài):不會被拒絕,容易獲得請托的成功;便利,沒法提供行狀時可以省掉這一程序;真實,寫自己所聞所見或補充、驗證行狀提供的素材,給人真實可信的效果。
至此,我們把請托撰文的善文、治史、熟知標(biāo)準(zhǔn)綜合來看。志者,識也;銘者,自名也,自名以稱揚其先祖之美而明著之后世者也。這道出了墓志的兩大功能,即記和稱頌的功能。記斯人之事跡,頌逝者之美德,一旦陵谷變遷,斯文披露,使后人睹此事德產(chǎn)生敬仰而代代傳揚。因此,鐫刻墓志的目的除志墓外,還常常有借此流芳千古、傳之不朽的期待。為了讓期待成為現(xiàn)實,深知言之無文、行而不遠(yuǎn)的古人,把是否善文作為請托的一個重要標(biāo)準(zhǔn)就是情理中的事了。大部分撰者不會在文中直接自夸能文、善文,但從側(cè)面,我們依然可以找到請托者關(guān)注受托者寫作水平的證據(jù)。開元廿九年七月的《大唐故李府君夫人嚴(yán)氏墓志銘并序》,前大理評事扶風(fēng)馬巽撰,文曰:“仆從事于文人之后,敢默其詞乎?”[27]天寶四載十一月的《大唐故吳郡常熟縣令上柱國張公墓志銘并序》,不署撰者,文曰:“以予姻戚之間,從事文墨,且有來命,俾傳嘉美。”[28]元和十一年十一月的《大唐故李府君夫人徐氏合葬墓志銘并敘》,不署撰者,文曰:“予陽(墓主子)之外兄,藝在文什,愴有當(dāng)門之石,方垂不朽之名?!盵29]大中十二年二月的《唐故滎陽鄭府君夫人博陵崔氏合袝墓志銘并序》,給事郎試太常寺奉禮郎攝衛(wèi)州司法參軍秦貫撰,文曰:“將營護窆,泣告于業(yè)文者,為之銘云。”[30]咸通十一年二月的《唐故樂安戎處士故夫人墓志銘并序》,鄉(xiāng)貢進士王頗述,文曰:“諸哀顧余文彩,泣請神道,旌志幽邃,庶同滕公佳城見白日之義也。”[31]以上諸例雖未明言作者善文,但撰者被請托的原因確能反映出當(dāng)時“善文”的標(biāo)準(zhǔn)。另外,從作者“不文而質(zhì),竊愧非能”[32]、“痛實難抑,言不能文”[33]、“銜哀負(fù)痛,豈足為文哉”[34]、“衰病逾時,詞不能文”[35]的自謙之辭也可折射出撰者及其所處的社會對撰者文才的要求。
請托治史者在墓志中也屢有記載。開元二十五年的《唐故孝廉李府君墓志銘并序》,處士河內(nèi)向遷喬撰,云:“以余學(xué)于舊史之末,請敘先人之事,詞不逮意,書何盡言,刊石披文,勒茲銘曰……”[36]唐肅宗上元二年的《唐故朝議郎行內(nèi)侍省內(nèi)寺伯上柱國劉府君墓志銘并序》,宣義郎行左金吾衛(wèi)倉曹參軍翰林院學(xué)士賜緋魚袋趙昂撰,云:“昂學(xué)舊史氏,書法不隱,舉善無遺,庶旌恭友之風(fēng),以成褒貶之義。”[37]貞元七年的《唐故給事郎守永州司馬賜緋魚袋范陽盧府君墓志銘并序》,前鄉(xiāng)貢進士趙佶撰,云:“以佶嘗業(yè)于儒,曾學(xué)舊史,表能旌美,見征斯文,庶德音孔昭,永垂休于后嗣;神心不昧,將志善于幽穸?!盵38]大和五年的《唐故東都留守東都畿汝州都防御使銀青光祿大夫檢校尚書左仆射判東都尚書省事兼御史大夫上柱國贈司空崔公墓志銘并序》,中散大夫守尚書左丞柱國祁縣開國子食邑五百戶賜紫金魚袋王璠撰,云:“謂愚嘗學(xué)舊史,托以紀(jì)前烈,述遺風(fēng)。爰稽行實,編以成志?!盵39]從以上幾例可以看出,請托治史者并非請托真正的史官,而是學(xué)史、懂史之人;其目的也并不是想通過治史者將墓主事跡帶入正史,更多是想利用史氏的“書法不隱,舉善無遺”,達(dá)到“德音孔昭,永垂休于后嗣”的目的。即使是請托曾任史官的撰者,其目的仍是傳世信后。如元成宗大德六年(1302)的《有元故鎮(zhèn)國上將軍吳江長橋行都元帥沿海上萬戶寧公墓志銘并序》,前翰林侍讀學(xué)士知制誥同修國史中憲大夫江南諸道行御史臺侍御史高凝撰,云:“居仁(墓主長子)乃累然喪服以請曰:鄉(xiāng)閭之舊,于先君義好至篤,無宜君者。且又前蒞太史,是其言傳世信后……又重念鎮(zhèn)國公之知己,其又曷辭。遂諾而銘之?!盵40]撰者曾同修國史,是真正的史官,但請托原因除了“于先君義好至篤”之外,尚因為“其言傳世信后”,這和請托非史官的治史者原因一樣。可見,請托治史者和請托善文者的目的類似,都是為了傳至久遠(yuǎn)。通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請托熟知者、善文者、治史者的內(nèi)在依據(jù)大致有兩個維度:一是當(dāng)前維度。請托者主要考慮請托意愿能否實現(xiàn)和實現(xiàn)的便捷程度,請托熟知者不會遭到拒絕、也可以不提供寫作素材即是這一考慮的體現(xiàn)。二是未來維度。墓志之目的在于紀(jì)其時、載其事、傳其人,期待滄桑變遷后,人們睹此事德而代代傳揚。欲達(dá)此目的,記事清晰、事跡可信、感染于人是其關(guān)鍵。請托熟知之人記其所見所聞或補充、驗證行狀之事跡,或請托治史者,皆為取信于后;請托善文者實為記事清晰、感染于人考慮。事跡給人真實之感、文筆井然斐然,就基本達(dá)到了文質(zhì)兼?zhèn)洌馁|(zhì)相披方能傳之久遠(yuǎn)。這些都是未來維度思慮的體現(xiàn)。
曾鞏在《寄歐陽舍人書》中云:“為人之子孫者,一欲褒揚其親而不本乎理。故雖惡人,皆務(wù)勒銘以夸后世。立言者既莫之拒而不為,又以其子孫之所請也,書其惡焉,則人情之所不得,于是乎銘始不實。”[41]作為飾終之物的墓志,受人情影響,書善不書惡,是不爭之事實;極端者文過飾非、捏造善跡等或許也存在。但從請托標(biāo)準(zhǔn)所反映的請托心態(tài)來看,為了傳世信后,除了重視文飾外,大多數(shù)請托者還是期待依照事實、如實寫出墓主善跡的,這也是人情。兩種人情互相消解,又互相依存,這或許正是墓志文存在和發(fā)展的真實生態(tài)。據(jù)此,那種依據(jù)筆記野史過分夸大碑志文撰寫的商品化和文人諛墓情形的觀點都是偏頗的。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項目“中國古代墓志義例研究”【12CZW048】階段性成果。
注釋:
[1] 據(jù)馬立軍《北朝墓志作者考論》一文,可確定為請托撰文的有永平元年的《元淑及妻呂氏墓志》、延昌四年的《皇甫麟墓志銘》、興和三年的《元鷙墓志銘》、孝昌二年的《侯剛墓志》、建義元年的《青州刺史元湛》、永安三年的《寇霄墓志》、正光五年的《呂通墓志銘》、天統(tǒng)元年的《房周阤墓志》等幾方。馬立軍:《北朝墓志作者考論》,《文藝評論》2011年第2期。
[2] (北齊)魏收:《魏書》卷八十二,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801頁。
[3] (唐)李延壽:《北史》卷三十八,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385頁。
[4] (唐)令狐德棻,等:《周書》卷四十一,北京:中華書局,1971年,第734頁。
[5] 周紹良主編:《唐代墓志匯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2274頁。(下引此書同,僅注書名及頁碼)
[6] 《唐代墓志匯編》,第2467頁。
[7] (后晉)劉昫,等:《舊唐書》卷一百七十六,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4574頁。
[8] 《唐代墓志匯編》,第2134頁。
[9] 《唐代墓志匯編》,第2158頁。
[10] 江波:《唐代墓志撰書人及相關(guān)文化問題研究》,吉林大學(xué)博士學(xué)位論文,2010年,第104頁。
[11] 《唐代墓志匯編》,第1990頁。
[12] 《唐代墓志匯編》,第2064頁。
[13] 江波:《唐代墓志撰書人及相關(guān)文化問題研究》,吉林大學(xué)博士學(xué)位論文,2010年,第106頁。
[14] (明)徐師曾著,羅根澤校點:《文體明辨序說》,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2年,第148頁。
[15] 俞樟華、蓋翠杰:《行狀職能考辨》,《浙江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2003年第2期。
[16] 見拙文《從素材來源方式看唐墓志的撰作過程》,《蘭臺世界》2013年第10期。
[17] 《唐代墓志匯編》,第1852頁。
[18] 《唐代墓志匯編》,第1933頁。
[19] 《唐代墓志匯編》,第2037頁。
[20] 《唐代墓志匯編》,第1401頁。
[21] 《唐代墓志匯編》,第2388頁。
[22] 蓋翠杰:《行狀論》,浙江師范大學(xué)碩士學(xué)位論文,2002年,第48頁。
[23] 中國文物研究所、河南省文物研究所:《新中國出土墓志·河南壹》(下冊),北京:文物出版社,1994年,第111頁。
[24] 中國文物研究所、河南省文物研究所:《新中國出土墓志·河南壹》(下冊),北京:文物出版社,1994年,第228頁。
[25] 中國文物研究所、河南省文物研究所:《新中國出土墓志·河南壹》(下冊),北京:文物出版社,1994年,第35頁。
[26] 中國文物研究所、河南省文物研究所:《新中國出土墓志·河南壹》(下冊),北京:文物出版社,1994年,第127頁。
[27] 《唐代墓志匯編》,第1523頁。
[28] 《唐代墓志匯編》,第1591頁。
[29] 《唐代墓志匯編》,第2016頁。
[30] 《唐代墓志匯編》,第2360頁。
[31] 《唐代墓志匯編》,第2442頁。
[32] 《唐代墓志匯編》,第1794頁。
[33] 《唐代墓志匯編》,第1989頁。
[34] 《唐代墓志匯編》,第2419頁。
[35] 《唐代墓志匯編》,第2082頁。
[36] 《唐代墓志匯編》,第1503頁。
[37] 《唐代墓志匯編》,第1747頁。
[38] 《唐代墓志匯編》,第1866頁。
[39] 《唐代墓志匯編》,第2124頁。
[40] 中國文物研究所、河南省文物研究所:《新中國出土墓志·河南壹》(下冊),北京:文物出版社,1994年,第207頁。
[41] (宋)曾鞏撰,陳杏珍、晁繼周點校:《曾鞏集》卷十六,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25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