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總是太緩慢

寧遠

小時候，對于人會長大這個事實，我始終抱著懷疑的態(tài)度，因為那個時候感覺到的時間，總是太緩慢。

我以為時間是用不完的，我看著我的外婆，我的老外婆，我覺得從我生下來那天起，她就是那個樣子，那個老樣子，每一天，她都還是那個老樣子。

她那么老，老到?jīng)]有再往下老的可能，她的皮膚皺巴巴的，不開心地堆在臉上，她的眉頭緊鎖，她的身體被很多層衣服包圍，在所有的衣服外面還系了一條掛著銀鏈子的圍裙，她頭上包著頭巾，大大的頭巾，也是一層又一層地將頭發(fā)包圍。她永遠是這個樣子。

她抽煙，一支接一支地抽，抽煙的時候眉頭會皺得更緊，她不會將煙散給身邊的人，因為在她的周圍，會抽煙的女人只有她一個，而她顯然不打算把煙給男人抽。

她一生嫁過三個男人，第一次是給人做童養(yǎng)媳，她跑了出來；嫁給第二個，結(jié)果抓壯丁的時候躲草堆里被人刺死了；第三個才是我外公，她生了很多孩子，活下來的有六個。

她時常坐在那兒（大門外的石凳上）曬太陽，說很多話，多半是在說誰不聽話，誰對她不好，誰不喜歡她。

她對我總是好的，會給我搜出她衣兜里藏著的零食，只是有時會裝作恨我的樣子說我不喜歡她，說我們所有人都不喜歡她。

她是那么緩慢，動作和聲音都那么緩慢，有的時候，她說著話，說著說著，就睡著了，太緩慢了，她自己都等不及了吧。

和別的老人不一樣的是，她牙齒好，她手上似乎永遠捏著一包瓜子，嗑啊嗑，瓜子殼落在衣服上了，她會緩慢地站起來，小心地將它們抖落在地上，她是愛干凈的。

她就是這個樣子，一直是，從沒打算再往哪里去了的樣子，就像我們村口那株一直站著的老黃桷樹，我的老外婆，她一直這樣。

直到她離開。

聽到她離開的消息，我一時恍然，我想，我還沒覺得自己長大呢，她怎么就走了。

我是在成都的家里聽到這個消息的，我知道我媽這個時候一定在哭喊，我知道我們小山村里的人會奔走相告，我知道我家鄉(xiāng)的空氣開始變得凝重，我知道那個操辦喪事的端公已經(jīng)進入狀態(tài)，可是，死亡，對于遠在成都的我，是遙遠的沉默的概念的空洞的。

只是突然被時間這個東西重重一擊。時間總是太緩慢，一切終結(jié)，原來都是“漸漸”的，可怕的“漸漸”。

“你的昨天過去，它就永遠變成昨天了?！?/p>

我的外婆是三年前離開我們的，一直想寫她，今天，我是有些想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