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利民
(1.江漢大學武漢語言文化研究中心,湖北武漢430056 2.華中農業(yè)大學文法學院,湖北武漢4300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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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漢口商業(yè)生活對文學發(fā)展之影響
——兼論漢口文學發(fā)展研究的樣本意義
李利民1,2
(1.江漢大學武漢語言文化研究中心,湖北武漢430056 2.華中農業(yè)大學文法學院,湖北武漢430079)
摘要:清代的漢口已成為一座純粹的商業(yè)巨都。作為其唯一經濟基礎和核心生活方式的商業(yè)生活對其文學發(fā)展必然產生較大的影響。這種影響有著積極的一面:商業(yè)移民為文學發(fā)展提供了大批生力群體,輕商傳統激發(fā)了他們重視文教,商人們憑借經濟實力為文學發(fā)展提供了有利的環(huán)境和條件,合城經商的漢口為文學發(fā)展提供了豐富的商業(yè)題材和一定的活躍思想。同時,這種影響還有著消極的一面,這方面甚至更為深刻:紛攘庸俗之風對雅致滋潤的文學創(chuàng)作心境明顯產生了干擾;輕商的傳統觀念導致文人不可能正確理解商業(yè)和商人,從而導致文人不可能正確面對和書寫漢口人的生活;浮華的生活風氣對文學的深刻性形成心理上的限制。這些狀況基本上決定了漢口文學總體水平非常難有大的突破。
關鍵詞:漢口;商業(yè);文學;影響;學術樣本
成化初漢水改道,由龜山北麓入江,形成兩水分三鎮(zhèn)的格局,借助武昌、漢陽的叢聚之勢,漢口充分發(fā)揮自身居全國之“中”的水運優(yōu)勢;加之,明朝政府順其優(yōu)勢,更使其成為湖廣漕糧交兌口岸和淮鹽行銷的最大中轉樞紐。因此,漢口便迅速發(fā)展成全國最大的水運、物流、貿易中心之一。正如劉獻廷所說:“漢口不特為楚省咽喉,而云、貴、四川、湖南、廣西、陜西、河南、江西之貨,皆于此焉轉輸,雖欲不雄天下,不可得也。天下有四聚,北則京師,南則佛山,東則蘇州,西則漢口。”[1](p193)劉氏指出,漢口市鎮(zhèn)的形成和擴張,勢所必至,到了清初,漢口與京師,佛山、蘇州并稱四大商都已成廣說。
作為一座純粹的商都,漢口的生成和存在狀態(tài)都不同于其他的行政性城鎮(zhèn)。作為漢口的幾乎是唯一的經濟基礎和生活方式的商業(yè)生活,究竟如何影響著文學的發(fā)展,便具有獨特的研究價值。
范鍇曾言:“(漢口)肇始于有明中葉,盛于啟正之際,其間屢遭兵燹,人民散亡十之八九。百余年內,文獻莫征。自我國朝(清朝)平治日隆,休養(yǎng)生息,萬里版圖,漸仁摩義,豈僅化行江漢!是以人才輩出,名利兼修,即區(qū)區(qū)一鎮(zhèn),亦勝于郡邑。孝友忠貞,摛文游藝,多有足稱者?!保?](p211)范鍇指出:明朝后期,漢口已頗具規(guī)模,但文獻莫征。到了清初,方顯出“人才輩出”,“摛文游藝,多有足稱者”的氣象。因此,本文限于文獻,只考察清代的漢口文學,雖屬不得已,但也是近乎實際的。而且,由于目前能參考的資料主要是范鍇的《漢口叢談》(以下簡稱《叢談》)和葉調元的《漢口竹枝詞》(以下簡稱葉氏《竹枝詞》),因此,這兩部文獻是本文主要的考察窗口。
(一)漢口文學主力軍起家于商人。
就文學的發(fā)展來看,漢口與其他地方的文人群體通常源自行政系統的吸附、長期敷文設教以及書香世家之綿繼傳承不同,其文人群體主要來自商人的入遷。僅就嘉慶道光年間的范鍇在其《叢談》中記載的文人群體看,書中記載的漢口自清以來文人總數約有100余人,其中標明漢口文人的只有張三異、勞必達、吳小含、彭念堂、劉光、戴喻讓、朱在鎮(zhèn)、趙秋屏、曾玥等約10位,這其中絕大部分估計也是早期從外地遷入的,也就算是老漢口人了。
在這100余位文人中,明言是仕宦、僧人、諸生的約有20人,明言是商人的有30余位,其他約70位基本上也可以間接看出是商人。即便是20位非商性文人,也多是由于漢商的吸附,才來到漢口的。
這些文人,多半來自江浙、徽州、桐城等文化發(fā)達地區(qū),直接為漢口提供了優(yōu)良的文人群體。
(二)輕商的傳統觀念激發(fā)了漢口商人重視文教的風氣。
在古代,輕商是一種普遍的文化心理。可以說,商人追逐利潤,主要是為了生計,至于理想的出路,還是要由商而仕。商而富則儒,商而富則文,學而優(yōu)則仕,是很自然的事情。因此漢口商人有著重視文教的風氣。很多商人自己設私塾,擇西賓,教育子弟,如葉調元就是漢口的一位塾師。很多地方商幫都建有具有教育功能的書院培養(yǎng)子弟。如:徽州幫的新安書院(即紫陽書院),紹興幫的陽明書院,咸寧幫的鈡臺書院,等等,其中以新安書院最著。嘉慶時期的徽商程健學在《重修紫陽書院后序》中說:“吾鄉(xiāng)前賢之請建于漢皋者并有義學、義渡,有藏書閣,有先儒講堂,非襲書院名而有其實?!保?](p265)記載徽州幫很早就在漢口建有義學、先儒講堂、藏書閣。董桂敷在《增訂漢口紫陽書院志略序》中說:“乃議創(chuàng)建書院,將待其成,與父兄子弟朋友日相講習于其中?!保?](p113)明言在漢徽州鄉(xiāng)賢創(chuàng)建書院,是為了能讓父兄子弟講習其中。
事實上,漢口商人從文教上尋求出路的記載很多。王葆心《續(xù)漢口叢談》卷2記載:漢上外籍僑商,一再傳后,以文學科顯者頗多。如:吳正治、熊鐘陵、葉名琛、項誠、丁蘋原、邱南屏、袁希祖、吳長庚、汪纟冋庵、洪汝奎、孫謀、余長春、孫鳴九一家(章、阜、蘭芬、蘭苾、先祀、蘭茂、紹基、崇實、元愷、漢、松坪、煦——李按:詳見光緒《漢陽縣識》卷3及《漢口叢談》卷3)、熊天楷等,這些人都出身商家,通過讀書走上仕途,其中不少人身至顯宦,如:吳正治曾授武英殿大學士,葉名琛曾任體仁閣大學士。王葆心先生還列舉了一些商人出身而以文學顯名者,如:吳秋谷、夏芳原等。[4](p47)另外,民國《夏口縣志》所載汪璲、張宏殿、汪昶、孫兆麟,《叢談》所載方晞原、方巖夫父子,項誠之子項大復、項大德兄弟,姚小山等,這些人身處商海,都曾勉力讀書尋求出路。
(三)漢口商人為文學發(fā)展提供了有利的環(huán)境和條件。
1.漢口商人建造的寺廟道觀和園林,為文人雅集提供了場所。
在《叢談》中,范鍇僅就嘉道年間漢口主要街道坊巷之名列了一份表,其中的寺庵宮堂多達140多處。這些宗教場所基本上為各地商幫所建。同時,有些漢口富商建造私家園林,如巴蓮舫的覃藻閣,彭堇門的紅薇山館,吳氏的攬藍山房,洪旃林的誰園,包祥高的怡園等。這都為文人雅集提供了場所。
文人們經常隨喜廟觀,漫游雅集,息機滌煩,詩文酬答。如潘國祚等人屢次在天都庵修禊賞花賦詩;嘉慶十五年,林琴痷、黃心盦、黃谷原、范鍇、范濤等人在此雅集分韻。當然,富商們也常常在自己的園林舉行文藝沙龍。如乾隆五十年巴蓮舫、彭堇門召集東南鹵客近二十人在紅薇山館舉行修禊活動,分韻賦詩,一時頗有聲色。
2.漢口商人利用自身的經濟實力,廣泛結交文人,增強了漢口對文人的吸附力。
如巴蓮舫“業(yè)鹺漢上,愛才好客,四方著名之士道經漢口者,無不相推僑扎之好,一時題襟雅集,仿之天津查氏,邗江馬氏”。[2](p449)曾預巴氏吟宴集的文人黃赤城嘗有《謝暖寒會招飲啟并小序》云:“《開天遺事》載長安富人王元寶,每大雪之際,則命仆夫掃雪開徑,迎揖賓客飲宴,為暖寒之會?!枨矣锌诤髞碇㈩D、白圭之徒,但能居奇挾貲,作守錢奴耳。…若王元寶之豪舉韻事,蓋未易載也。噫,投轄留歡,不虧陳遵名下士;傾財結客,居然郭解一流人。當六花舞瑞之時,開三徑迎賓之路?!⒛撤遣脔畯?,惟君誠貨殖之雄,分暖噓寒,克蘇肌骨伸箋呵管,敢布腹心!”[2](p456)從這些話可以看出,像巴蓮舫這些富商,富而好文,廣結文友;作為文人,則欽佩這種豪舉韻事。其他如鹽商包祥高也是這類的風流豪商。漢口文場有了這些豪商作為核心,吸附力顯著增強,人氣紅火,一時間仿佛唐代的襄陽題襟雅集再現漢口。
3.漢口的休閑服務場所,為文人交流提供了適宜的氛圍。
茶館是武漢休閑業(yè)的一大景觀,特別是在漢口后湖一帶,水曲柳次,茶肆星布,風光旖旎,文人舒坐其間,呷茶賞景,覃研詩詞,品論書畫?!秴舱劇分械脑S多詩詞就是這樣創(chuàng)作出來的。
戲曲歌舞說書等文藝活動,成了文人交流和創(chuàng)作的典型觸媒。黃心盦《漢口漫志》記載了榮慶部李翠官、存雅部雙紅,還有林韻卿等名伶的高超演藝,以及文人們對這些演藝的紛紛品論,寫出了很多富于才情的詩歌?!秴舱劇酚涊d:有一次方巖夫、曹問林、黃心盦、范鍇一起聽說書者周在溪說《紅樓夢》野史數則,“是集也,觥籌履舄,雅極纏綿,各賦十絕句紀事”。[2](p461)
4.漢口商人收藏文物藝術品,滋養(yǎng)了文學發(fā)展的環(huán)境。
如“后湖茶肆簾名第五泉者,主人李叟酷嗜書畫,所藏若徐青藤、八大山人、高淡游、查二瞻及青溪、石溪之畫,皆屬真跡,時懸于茶室之旁?!保?](p489)這些珍貴的文物,文人們相互品賞,受其遺澤滋潤,生發(fā)文心,訴諸詩詞。黃谷原游后有詩云:“散步不知遠,頻來第五泉。品茶貪野趣,讀畫憶高賢?!保?](p489)其他的如夏芳原、包山、閔秋舫、吳美堂、鮑筠莊等都是這種嗜好收藏的商人。
(四)漢口商業(yè)生活為文學發(fā)展提供了豐富的題材和一定的活躍思想。
在中國古代,像漢口這樣合城經商的巨都極其罕見。作為漢口唯一的經濟基礎和核心生活方式的商業(yè)生活,是文人們很難繞過的題材。這方面充分體現在以葉調元《竹枝詞》為代表的竹枝詞創(chuàng)作之中。葉氏的竹枝詞主要寫的就是漢口市井百態(tài),其中的主線是商業(yè)生活。全書分為《市廛》、《時令》、《后湖》、《閨閣》、《雜記》、《災異》等六卷,以《市廛》置于首。該卷描寫了漢口碼頭、擺渡、搬運、救生、販煙、沽酒、浣衣、果行、鹽店、票號、當鋪、藥店、餐館、茶肆、米廠、行棧、木貨、銅器、農資、疋頭、制衣等五行八作、各類商鋪的情形。其他五卷從不同的視角描繪了漢口的市井生活,可以說是一幅散發(fā)著濃烈商業(yè)色彩的浮世繪。葉氏以后,寫作漢口竹枝詞的代不乏人,到民國時報業(yè)界還出現了頗具聲勢的漢口竹枝詞征文活動。這樣的商業(yè)文學景觀在古代文學史的題材大花園中確屬一道特殊的風景。
在商業(yè)題材集中出現的同時,還應該看到某些文化異質的新苗頭也顯露了出來。如對吃喝玩樂、口腹之欲的接受更加坦率,對人情的理解更加本色,女性生活更加開放。
漢口是一座平民化的商都,居民對人情的理解在一定程度上疏離了對高大上的統治階級道德觀念的崇尚,更趨于本色。人們喜歡吃喝玩樂,享受生活,看戲“俗人偏自愛風情,浪語油腔最喜聽,”[5](p150)聽歌喜歡“十分悲切十分淫?!保?](p143)他們享受著這種帶著欲望活力的世俗生活。
漢口的婦女,突破了閨閣生活的藩籬,在一定程度上參與了社會生活。早在乾隆初年汪玉霞就創(chuàng)立了漢正街副食品牌店,這便是最好的例證。至于在文學中的體現,葉氏《竹枝詞》屢屢寫到漢口婦女的開放生活,如:“望湖泉里聽笙歌,半是衣冠半綺羅。”[5](p102)“大方全不避生人,茗碗煙筒笑語親?!保?](p91)“熱鬧場中總到臨,莫教豪興讓男人?!保?](p98)吳浦舟在他的一首竹枝詞還說:“十數席中占一席,高抬纖足剝花生。”[2](p208)可見漢口婦女參加公開休閑場合的消費生活是很普遍的,而且舉止灑脫。葉氏在其第140首竹枝詞下記載道:“漢有游女,余風未殄。燒香也,看會也,龍船也,下湖也,看戲與看花也,地方稍有勝舉,逐隊成群,出頭露面,談笑無忌,飲啖自如,一任輕浮子弟評肥量瘦,眉語目挑,恬不為怪。”[5](p99)這可是清代中期,男男女女在街上眉來眼去,浮浪調笑,已然成風,顯出罕見的開放氣息。
葉氏還有一首竹枝詞頗具意味:“饑寒苦煞女嬋娟,故賣風流好乞錢。餓死事輕名節(jié)重,程夫子語不通權?!北火嚭尩呐樱瑸榱似蛴懚虚T賣俏,這種傳統所謂傷風敗俗之事,得到了作者的理解,作者自注道:“乞婦豈無廉恥,所以流目送笑者,欲速得一文錢耳。”[5](p189)作者認為女子的做法也算人之常情,反而是程頤夫子的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的話不通權變。從這首詩,我們可以典型地看到,漢口居民對人情的評價,更加接近平民生活的本色。
總之,漢口作為純粹的商業(yè)巨都,確實存在著對封建倫理道德有著瓦解作用的有效活力,正是它在漢口文學精神中露出了一抹瑰麗的朝霞。
(一)漢口商業(yè)的逐利環(huán)境對文學的紛擾。
“利欲驅人萬火?!?,商人的職業(yè)本性就是追求利潤。漢口形成熙熙攘攘,利來利往的整體風氣是很自然的事情。這種整體環(huán)境無疑會給文學的發(fā)展帶來明顯的擠壓。
早在清初雍亁之際,來自歙州的鹽商吳邦治就有詩句云:“如何自古風流地,剩有于今富庶家?”[2](p236)對漢口只知追利逐富而忽略文雅風流的整體風氣表示不滿。這樣的風氣,反映在情趣上,常見庸俗。關于漢口的俗氣,所載多有。如:
居斯地者,半多商賈致富,書奇風雅勿尙。故會館公所之名,野墅琳宮之號,楹貼榜額之文,悉皆從俗,未能雅馴。[2](p114)
名園栽得好花枝,供奉財翁玩四時??上е魅硕继?,不能飲酒不能詩。[5](p107)
這種俗氣擾攘,與雅致滋潤的文學創(chuàng)作心境之間的對立,是顯而易見的。范鍇在記述乾隆五十年東南鹵客近二十人在紅薇山館舉行修禊賦詩活動后,曾有感而發(fā):“鹺務中如此風雅領袖,藉以歌詠太平,真是不可多覯。蓋漢上鹺業(yè),乃淮商舟運歲額,分售湖之南北。司其事者,半皆《史記》所謂張湯與賈人田甲錢通注,亦《漢書》羅裒‘為平陵石氏持錢’者也?!保?](p447)范氏感概說,在這樣官商勾結牟取暴利的淮鹽中轉樞紐漢口,欣逢這樣的文學盛會,多么難能可貴。這樣的感慨還有不少,如:
(程執(zhí)齋)雖托跡市囂,而愛才耽詠。[2](p453)
(常芝仙)閉戶閑吟,不妄交接。雖處塵海中,無一點纖塵可緇其素。[2](p313)
這類話都顯示著漢口商業(yè)的逐利環(huán)境對文學的紛擾??梢哉f,漢口文學就是在與商潮涌動的環(huán)境對抗中存在的,正如在紅塵滾滾中修佛一樣。
(二)輕商觀念對漢口文學發(fā)展的阻礙。
范鍇的《叢談》和葉調元的《竹枝詞》,都明顯表現出對商業(yè)生活的輕視。
從《叢談》可以看出,漢口文人,特別是作為漢口文學主力軍的經商文人,其文學情懷并不在于商業(yè)社會生活,而是棄俗從雅,沉醉在追求士子的風范之中。
范鍇的同鄉(xiāng)陸長春在其為《叢談》所作序言中云:“然而登高而作賦者,大夫之志也,乘軺而采風者,太史之職也。吾人釋靷名區(qū),弛擔樂土。玩其風物韶秀,山川邈綿。舊雨能來,濁醪無恙。亦宜囊琴憶往,捉酒談今?!保?](p605)陸氏看出,《叢談》主要寫的是經商文人寓身漢口這一名區(qū)樂土,玩賞風物韶秀,琴酒賦詩;而且他還將登高作賦的士大夫以及采風的太史作為他們這些驅車負擔之人立言的榜樣。
事實上,縱觀《叢談》,其中以經商為主的文人的主觀趨尚、行為作派、詩詞情調,都以文人士大夫為榜樣。文人們在情趣上不僅不關注商業(yè)生活,甚至比較反感,“托跡塵囂殊不耐煩俗”,因此藉文雅以豁心胸。他們的文學創(chuàng)作,對真正的商人生活,商人的喜怒哀樂,商人的命運,諸如“不辭曉夜載星行”“愁買憂憂愁賣憂”[6](p299)之類,幾乎漠不關心?!秴舱劇肥珍浟嘶钴S在漢口的文人詩詞約400首,除了專錄的20來首竹枝詞外,其他真正寫到市井商業(yè)生活的只有10余首。即使寫到市井生活,也不過是一幅奢華鳥瞰圖或一點才子風情而已。
這就造成一種文學寫作的異位現象,商人在商不言商,身為商人的文人不寫商而寫士;而對于士,他們又缺乏真正的士大夫經歷,創(chuàng)作的詩詞徒具其雅,不具其深。因此,漢口以商人為主體的文人群,雅文學創(chuàng)作難以產生動人的生命力。
再看以葉調元《竹枝詞》為代表的俗文學。葉調元,浙江余姚人,中過秀才,長期流寓漢口。與一般士子一樣,葉氏胸懷憤世嫉俗、教化天下之責。他寫作《竹枝詞》,正是這種責任感的體現。他在自敘中說:“(漢口)貿易之巨區(qū)也。夫逐末者多,則泉刀易聚;逸獲者眾,則風俗易隤。富家大賈,擁巨資,享厚利,不知黜浮崇儉為天地惜物力,為地方端好尚,為子孫計久遠;驕淫矜夸,惟日不足。中戶平民,耳濡目染,始而羨慕,既而則效,以質樸為鄙陋,以奢侈為華美,習與性成,積重難返?!保?](p1)在葉氏看來,漢口是貿易巨區(qū),商人追錢逐末,輕易致富,驕淫浮華,煽惑民心。因此葉氏“托諸嬉笑怒罵”于俚詞,花了十年時間寫就了這部《竹枝詞》??梢姡~氏寫作《竹枝詞》,是以否定商業(yè)和商人做基礎,以教化人心為目的。
事實上,葉氏作品除了具有漢口商業(yè)社會研究的文獻價值而外,從情感立場上看,主要是對漢口這個貿易巨區(qū)市井生活的揭丑,其中固然有辛酸,但更多的是一種譏諷。貫穿在作品中的主線就是“習俗潛移人品壞”,甚至出家修行的人也未能幸免,如第193首:“不須募化布施緣,會館僧人自有錢。鬧酒吸煙都不禁,出家人比在家顛?!保?](p131)
葉氏的這種用心得到了同仁的認同,胡大仜在為本書所作序文中指出:“猶復刊除綺習,提倡淳風;意主箴規(guī),詞通諷諭。滌邪汰艷,挽俗習之頹波;辮亮鞶貞,崇詩人之古義?!仄淞x屬歌謠,事關風尚。反復而貞淫自見,沈吟而美刺尤深?!保?](p199)贊賞葉氏歌謠,傳承了詩人古義,深于諷刺,追求的是滌邪汰艷之教。
然而,正是這種風騷古義的立場,必然導致葉氏不可能正確看待商人的生命價值,不可能對商業(yè)和商人生活給予合情合理的理解。
文人們都輕視和不理解漢口社會唯一的經濟基礎和核心生活方式——商業(yè),就很難產生真正具有生命力的文學。
(三)漢口浮華的生活風氣對文學深刻性的限制。
漢口作為一座純粹的商都,很自然便形成了一種浮華的風氣。王葆心曾援引漢陽舊志對漢口風氣的評價說:“漢口一帶,五方雜處,商賈輻輳,俱以貿易為業(yè),舊事繁華。今僑居仕宦商賈富家,多侈外飾炫耀,雖臧獲亦穿綢緞,侈靡極矣。”“漢鎮(zhèn)水陸珍奇,舟楫捆載,靡不備至,每一宴會,窮極豐腆,不獨僑官富商為然,雖中產之家亦勉強徇俗,然務外飾而內實鮮積藏,至有典春衣以為之者,亦習俗使然也?!保?](p4)沈頌康也在《漢口小志》中說:“(漢口)商賈輻輳,轂擊肩摩,湫隘囂塵不可終日,亦有歌臺舞榭,弦管清揚,為游觀者所娛騁,惟春華秋艷,亦只足移庸俗人之耳目?!保?](p5)這些評價都注意到了,漢口這種追求感官享受的奢靡之風,特點是“外飾炫耀”,“務外飾而內實鮮積藏”,“只足移庸俗人之耳目”,即外在化和膚淺化。
這種外在化和膚淺化的社會心態(tài),表現在文學上就是文學的內容缺乏深度。
且看諸家的漢口竹枝詞,葉調元、徐鵠廷、吳浦舟、彭心錦、施襄等,他們的作品基本上都是描寫漢口的市井情形。這種寫作作為時代的記錄,是極其珍貴的;然而,從文學作為人學的角度看,這種文學顯然是缺乏深刻性的。
再看范鍇《叢談》所記錄的雅文學情形,照樣膚淺。范鍇的好友熊士鵬在《叢談序》中說:“自古羈人游士,所過通都大邑,必有山水供登臨。山水之隱見異同,必有詩詞備考證。其錯處乎山水者,古寺名剎,足以寄嘯傲?!保?](p2)熊氏看出,《叢談》的主要內容就是登山臨水,嘯傲古剎,吟詩填詞。事實上,《叢談》所載絕大部分作品,無非閑雅風情而已,表面寫得風致旖旎,卻缺乏對現實生活的深刻理解,至于人物的命運、生命的追問、世道治亂、國家命運等深刻的主題,更是極少得到關注和思索。
(一)漢口可以說是由天設、地造、人順而形成的一座獨特的商業(yè)巨都。特別是崇禎八年袁公堤筑成以后,漢口的城市規(guī)模迅速有效地擴張。據美國人羅威廉的記載:到1800年漢口人口約有100萬左右。[8](p52)這樣的商業(yè)巨都,是當時其他所謂名鎮(zhèn)如佛山鎮(zhèn)、景德鎮(zhèn)、朱仙鎮(zhèn)根本沒法比肩的。只有這樣的巨都才可能形成文學生態(tài),也才能清楚地體現出商業(yè)對文學發(fā)展的影響。
(二)漢口沒有根深蒂固的原發(fā)性文化干擾。商賈云集,五方雜處是漢口居民的特色。乾隆《漢陽府志》云:“漢口一鎮(zhèn),五方雜處,商賈輻輳,俱以貿易為業(yè),不事耕種?!保?](p3)原來水災泛濫,蘆荻彌望的漢口,不具有土地耕種的吸附性,而是靠漢水改道后的水運優(yōu)勢叢聚商民。因此,漢口從一開始就是一座商業(yè)移民市鎮(zhèn)。葉調元說:“此地從來無土著,九分商賈一分民?!彼€在詩句下面自注道:“一分民,亦別處之落籍者?!保?](p5)連這一分居民也是遷入的。因此,漢口原發(fā)性土著文化的影響非常微弱。漢口的文化,基本上是一種新起的文化,一種碼頭式商賈文化。在這樣的市鎮(zhèn)里,能更單純地看到商業(yè)對文學發(fā)展的影響。
(三)漢口文化具有明顯的意識形態(tài)的寬松性。漢口與省都、府縣雖為比鄰,但有江漢天塹阻隔,而且它是一座長期沒有設置獨立行政機構的城市。它只是屬于漢陽縣的,在漢陽城外與之隔漢水相望的一座市鎮(zhèn)。嘉靖時,為了司理繁劇的商務及治安,在漢水南岸的漢陽設置了漢口巡檢司,隔江專理漢口??滴跄觊g,巡檢司遷至北岸的漢口本土。直到清末的光緒年間,張之洞認為“自非有正印專官駐扎漢口不足以重交涉而資治理,”[10](p1334)才將漢口巡檢司從漢陽縣析出,單立夏口廳,取得縣級建制,這才終結了漢口沒有設置獨立行政機構的歷史。因此,自明直到清晚期,政府只在漢口設置了少數實務部門,除了巡檢司,還有淮鹽監(jiān)銷局,駐軍的汛署等,都是典型的實務部門,與文治無關。因此,漢口的意識形態(tài)的直接影響也大大弱化了,漢口是一座平民意識特別濃厚的城市。這樣的環(huán)境中,能更加典型地看到商業(yè)對文學發(fā)展的影響。
總之,這些因素共同成就了漢口這座商都的純粹性,研究漢口商業(yè)生活對文學發(fā)展的影響,在中國古代文學發(fā)展中,具有學術上的樣本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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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清]張之洞.張之洞全集[M].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1998.
責任編輯鄧年
中圖分類號:I206.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477(2016)05-0117-06
作者簡介:李利民(1966—),男,華中農業(yè)大學文法學院教授。
基金項目:湖北省人文社科重點研究基地·江漢大學武漢語言文化研究中心開放基金重點項目(2015A08),中央高校自主科技創(chuàng)新基金項目(2015RC006)階段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