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有鬼的女孩

有個小女孩心壞了，媽媽帶她去看醫(yī)生。

在聽診室的椅子上，小女孩咬著青紫的嘴唇，渾身發(fā)抖。

主治醫(yī)師是個身材清瘦，氣質(zhì)儒雅的年輕醫(yī)生，面貌俊朗，目光凌厲，身上有淡淡的蘇打水氣息。在做了諸多檢查之后，醫(yī)生單獨對女孩的母親說：“沒多大關(guān)系，她的病可以通過換另一顆心臟得到治療?！?/p>

“哦……那怎么行，那怎么行呢？”

女孩的母親雙手絞在一起，很是不安地抱在胸前。醫(yī)生繼續(xù)說：“已經(jīng)有好多這樣的病例，手術(shù)成功率非常高，目前還沒有一例是失敗的?！?/p>

“那……”可憐的母親，哆嗦著嘴唇，不知道說什么好。

“治療方案有兩種，一種是換玻璃心，另一種是換橡皮心。”醫(yī)生離開自己的座位，“嘩”拉上窗簾，熟練地打開了投影儀。

玻璃心透明易碎，但對生活有敏銳的感受力，更接近于患者本人的心靈氣質(zhì)。橡皮心持久耐用，比玻璃心帶來的痛苦要小得多，然而感受力比較遲鈍麻木。

哪個母親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活得好好的？孩子或許不那么聰慧靈敏，但是一定要健康。于是女孩子的母親堅持選擇橡皮心?？墒撬秩滩蛔『闷娴貑栣t(yī)生：“玻璃心易碎是因為來自外界的物理震動嗎？”

“不是！”醫(yī)生說，“如果是這樣就好辦了?！?/p>

女孩的母親又問：“那么是由于心理特質(zhì)，不能承受過多的人生悲苦，而容易碎？”

“如果是這樣，也好辦多了?！?/p>

“那是？”

“唉！”醫(yī)生嘆口氣說：“玻璃心易碎是因為我們心里的鬼??！”

“鬼？每個人的心里不都是有鬼的嗎！”

“是啊，可是，我們心里的鬼，看不到自己的影子！”

“鬼的影子？鬼有影子嗎？”

“嗯！”

醫(yī)生點點頭，表現(xiàn)出非常良好的職業(yè)道德，不緊不慢地給這個可憐的女人解釋：“鬼平時是沒有影子的，在太陽底下沒有，在鏡子前沒有，在清澈的河水里也沒有。只有在玻璃心里，鬼才會有可能看見自己的影子。因為，每個人在感受到愛和美好時，眼睛會亮亮的，心里也會產(chǎn)生一小束光芒。光芒在正常人的心里，是沒什么的；但在玻璃心里，鬼就會從光里看到自己的影子。影子會令鬼不安，因為鬼并不知道那是自己的影子?！?/p>

“那會怎樣？”女人抬起頭和醫(yī)生交換目光。

“不安寧的鬼便會做傻事呵！”醫(yī)生邊說邊轉(zhuǎn)移了眼神。

“傻事？”

“嗯！傻事。每當心里不安寧，鬼就會把敲核桃吃的小錘子從耳朵眼里取出來，專門搞破壞，咔嚓，稀里嘩啦……鬼掄起小錘子，玻璃心就被敲個稀碎。”

聽到這里，女孩的母親，上牙床磕打著下牙床，渾身抖得像篩子。

“那，心碎了，人不是就……”

“痛苦啊，極其痛苦！破碎的心需要很長時間的修復(fù)。然后，又可能會被住在里面看到影子的鬼敲碎，再一次重復(fù)痛苦！”

女孩的母親聽到這里，內(nèi)心抽搐著，一下一下疼起來。

穿白大褂的醫(yī)生嘆了一口氣，剛想說什么，卻發(fā)現(xiàn)心壞了的女孩臉色灰灰地站在門口。她幾乎是在用最后的一絲力氣說：“我要換上玻璃心……我不怕心碎……”然后就暈了過去。

“必須要尊重患者本人的意愿，沒有辦法！”

醫(yī)生對母親輕輕搖了搖頭，助手馬上把女孩推進了手術(shù)室。

從手術(shù)室出來，醫(yī)生又安慰女孩的母親：“如果不按照她本人的意思，強行換上橡皮心，那么也會和她的身體不相融而導(dǎo)致手術(shù)失敗。所以，選擇什么樣的心最終還是取決于患者本人的選擇?！?/p>

手術(shù)后第十天，母親因為過度疲倦手支著床頭打瞌睡，朦朧中她聽到一聲微弱的呼喊，猛地清醒過來。

“媽……”

女孩的眼睛仍像以前那樣明亮得沒有一絲塵埃，嘴角挑上去笑的時候，小鳥正飛過病房的窗戶。

母親緊緊攥著女兒的手，暗暗祈禱她永遠不要經(jīng)歷心碎的痛苦。而換上玻璃心逐漸康復(fù)的女孩，和正常的孩子似乎也沒有什么明顯的區(qū)別。

出院時，醫(yī)生又叮囑：“這是她自己選擇的結(jié)果?！贬t(yī)生這么說時看女孩的眼睛里充滿了贊許的目光。醫(yī)生又拉過母親小聲地說：“她對事物的感受能力會超常敏銳，也將因此更加痛苦。當她從生活的細節(jié)里感受到愛與美好時，她的眼睛會閃閃發(fā)亮，她的心里面，也會產(chǎn)生一小束光芒。那個時候你要格外注意照顧她。”

黃昏在牛毛細雨里，這是出院的第四天。女孩裹著媽媽的衣服，露著瘦瘦的腳踝，呆呆地捧著一本詩集在廊子上立了許久。

院子上空一片明黃——房檐濕漉漉的。

這樣的鬼天氣，鬼會隨著人的呼吸，出入自由。有一些鬼飄浮在空氣里，來來回回，在空氣中抓雨點吃。鬼吃了好多雨點，整個身體，又沉又重。鬼好想瞇一覺，鬼這時就想躲回人的心里。

女孩站在廊下，捧著詩集，開始一頁一頁地翻下去，一首一首慢慢地讀，漸漸地，她讀出了聲：

鳥兒在疾風(fēng)中/迅速轉(zhuǎn)向/少年去撿拾/一枚分幣/葡萄藤因幻想/而延伸的觸絲/海浪因退縮/而聳起的背脊……

讀完了，女孩在心里又反復(fù)默讀了幾遍，真美。每一小節(jié)詩分別呈現(xiàn)了一個動態(tài)的畫面，而題目“弧線”就像一根穿著線的針，把這幾個本不相關(guān)的畫面連接起來。女孩眼睛亮亮的，沉浸在對詩句的細細品味中，她的心靈逐漸感受到一小束詩意的光芒。正是這時，鬼來到了女孩子的心里。

鬼哆哆嗦嗦地躲到女孩的心里，一小束光芒，在女孩玻璃心的反射下，亮得刺眼。鬼還沒有感受過這么強烈的光，鬼躲到心靈一角，剛想蜷下身子來暖和暖和，它就看到了另一個鬼——它自己的影子。呀！鬼驚得縮成了一團，鬼的影子也縮成了一團。就像那位醫(yī)生說的，鬼不知道這是它的影子，只是感到——好可怕啊！

如此幾番，鬼更加害怕。鬼急了，慌得從耳朵眼里掏出一把十分精致的小錘子，這是它平時敲核桃吃用的。鬼的影子也拿出了一把一模一樣的小錘子。鬼蒙了，驚恐地舉起小錘子，朝影子狠狠地擊去，影子也朝它舉起小錘子。小錘子和小錘子挨上的時候——

咔嚓，稀里嘩啦……女孩子的玻璃心，碎了。

女孩緊緊捂住胸口的位置，痛苦地咳嗽起來。她慢慢蹲下去，直至癱軟在地上。女孩子的心成了鮮血中的碎片，鬼吃了一滴血，在驚恐中慢慢安定下來。

女孩子臉色慘白，開始了漫長的心靈愈合期。

過了春天，到了夏季。女孩子才漸漸好起來，臉色開始變得紅潤，模樣也出落得越發(fā)標致。

只是與女孩相依為命的母親，在心里有隱隱的擔(dān)憂。

太陽底下，一只色彩斑斕的大蝴蝶，翅膀的底子金黃艷異，花紋繁復(fù)精致，像一朵玻璃紙做的花，女孩子凝神看了一會兒，剛想去捉，蝴蝶就翩躚飛舞著，向墻外面去了，仿佛稍縱即逝的美。

女孩子急了，跑出門外去追。

要抓住啊！女孩子在心里想，因而跑得更快。

眼看就要靠近了，眼看就要抓住了，金黃的大蝴蝶卻在一個種滿玫瑰的花園那兒，失蹤了。園子里的玫瑰，開得馥郁芬芳，一個俊美的少年，在里面剪花，剪好一大束，包了紫的玻璃紙，又用粉絲帶纏繞系住。

“你看到一只金色大蝴蝶了嗎？”

“沒有?！笔峙趺倒宓纳倌陱幕▓@里走出來，溫柔地注視著女孩子說：“送給你吧，你是我今天見到的第一位女孩！”

“送給我？好漂亮的花??！”

“我每天傍晚都要剪一束玫瑰，送給從這里路過的人呢！”

“嗯，真香！”女孩子把花束湊近鼻子尖兒，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喜歡嗎？喜歡……我每天都送給你一束?！?/p>

“嗯！”

女孩使勁點頭，然后，風(fēng)碰了風(fēng)鈴似的，滴呤當啷，女孩子的心情好得不得了。就是這時，倏地，在女孩的心里產(chǎn)生了一小束光芒。

睡在女孩心里的鬼，被這光芒刺痛，驚醒過來。

鬼揉揉眼睛，在女孩子透明的玻璃心上，又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結(jié)果跟上次一樣，驚恐萬狀的鬼從耳朵眼里取出敲核桃吃的小錘子，狠狠地擊向自己的影子。咔嚓！稀里嘩啦……女孩子的心再一次碎了。

女孩子的臉比上一次還要慘白，身體比上一次還要虛弱。

鬼不知道是自己闖了禍，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吃了一滴女孩的血，在女孩碎了的心靈廢墟上，它卻迷迷糊糊地又睡著了。

“怎么會這樣？”

不知內(nèi)情的少年焦急地呼喚著昏迷的女孩：“醒醒！”

女孩子的母親尋找到這里，抱起癱軟在地的女兒，又痛又氣地說：“叫你不要喜歡，不要去愛，你偏不聽。都是那些看起來美麗的東西害了你！”母親說完，啪！把玫瑰花扔進一旁草叢，眼淚吧嗒吧嗒地落在女孩子慘白的臉上。

少年雙手垂立，站在一邊，不知所措。

“……媽媽，那你教我，不喜歡……的辦法，你教我……怎么樣，可以不愛……”

“這，唉！總之以后，你只能待在家里，哪里也不準去！”母親的語氣很堅決。

“媽媽……你想叫我做裝在殼子里的人嗎？你叫我不用眼睛看，不用耳朵聽，不用心靈去感受、去體驗、去愛和喜歡，那人不是死物嗎……跟換了橡皮心有什么分別……”

女孩子大口大口喘著粗氣，不顧母親的阻止，繼續(xù)說道：“為了感受生命中的……愛與美好，我愿意痛苦……媽媽，我愿意痛苦，我愿意忍受，承擔(dān)，心碎的痛苦，媽媽……我愿意啊！”女孩子斷斷續(xù)續(xù)，方能將意思完整表達。

悲傷的母親背起女孩，女孩整個身體像抽走筋骨一樣，軟塌塌地伏在母親瘦弱的脊背上。

在此后的時光里，女孩的身體不斷重復(fù)著這樣的痛苦。

可憐，女孩子的心在兩三年之間，被這個沒大腦的傻冒失鬼擊碎了十二次。

住在女孩子心里的這個鬼，也因此吃了女孩子的十二滴血。漸漸地，這個鬼擁有了血肉的身軀，擁有了聲音。有天它心情比較好，想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在女孩睡著的時候，隨著女孩的呼吸，它悄悄跑了出來。鬼走在外面的街道上，在濃濃的陽光底下看見了自己的影子，鬼幡然醒悟到什么。

當它又走過小河邊，在平靜的水面上，看見自己的倒影，還有岸邊的樹木，天空的白云和飛鳥，都在小河里留下了相應(yīng)的影子。

鬼，抱住自己的腦袋，鬼，想起了……

在女孩的心里，它看到的敵人，實際上就是自己的影子！而那種令它頭暈驚悸的明亮，就是女孩子在生命中感受到愛與美時而產(chǎn)生的光芒，它以前擊碎的是女孩子純潔透明的玻璃心?。?/p>

明白了一切，鬼蹲在地上，嗚嗚地哭了。

鬼，再次回到女孩子的心，可是，因為它已經(jīng)是血肉之軀，女孩覺得心就像墜了一塊石頭那樣，沉得透不過氣來。鬼撫摩著女孩子的心，女孩子正想一些美好的事情，在內(nèi)心又產(chǎn)生了一小束光芒，鬼仔細地把自己的影子看一遍。鬼說：“這么完美的心靈，因為我的無知和莽撞，使它一次又一次遭受破碎之痛?！?/p>

鬼說完，再一次離開了女孩子的心。

鬼，飛到很遠的地方，它知道那兒有一種樹，可以磨成最綠的顏料。

女孩在院子里曬著暖和的太陽，手捧著詩集和少年送的一大束黃玫瑰。

院子里有一小塊菜畦，里面種了各種各樣的蔬菜。豆角一根一根地垂下來，西紅柿紅得起了紗，茄子紫烏烏的，黃瓜頂著蔫巴的黃花，渾身帶著有露水的小刺兒。她母親摘了幾個紅得發(fā)燦的西紅柿，女孩子看著母親把西紅柿托在手心，在陽光下，更加紅艷，她愈發(fā)愛這些植物滴出來的血，結(jié)出來的燈。

女孩的眼睛亮亮的，女孩的心里溢滿了光。

“真是迷人的姑娘！”

鬼凝神看了一會兒，然后，它回到女孩的心里。女孩子的心因為充滿了光，而亮堂堂的，鬼，仔細地端詳著自己的影子，再也不感到害怕。然后，它用手指蘸著綠顏料，把女孩的玻璃心，一點一點地涂綠，涂了一層又一層，直到怎么看這顆心都是綠熒熒的。

“啊，終于搞定了！這樣，再住進別的鬼，也不會把你的心敲碎了。這是我最后一次來到你心里，感受你的光芒。因為我有了血肉的身軀，我的生命有了重量，已經(jīng)不適宜居住在你的內(nèi)心。”

鬼說著，從女孩子的鼻息里緩緩飄出來。

“鬼？哦，鬼！”女孩說：“你就是傳說中的鬼嗎？雖然你使我心碎，帶給我很深的疼痛，但是，因為疼痛，我更加深刻體會到，生命在時間上的跳躍，那些值得深深刻下的愛與美好。當快樂與痛苦并存的時候，我更加感覺到快樂的重量和質(zhì)地?！?/p>

鬼有些不好意思地搔搔腦袋，說：“我走了，你的心里會住進別的鬼，我猜是開心鬼和機靈鬼。本來它們喜歡居住在大樹綠葉的反面，聆聽自然界美妙的聲音。可是現(xiàn)在，你有一顆綠的心，它們一定非常喜歡，它們將在你的心里，和你一同感受那些生命的愛與美好?！?/p>

鬼走后，女孩的心再沒有碎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