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兆騫
1922年4月1日,清遜帝溥儀計劃舉行結婚大典。因為資金困難,皇室欲將一套《四庫全書》以120萬元賣給日本人。消息傳出,各界紛紛譴責,北大教授沈兼士等七人聯(lián)名發(fā)出聲明,指責清皇室此舉不僅毀棄國寶,且為國民恥辱。清室只好作罷。乾隆時《四庫全書》僅繕寫七套,后有三套毀于戰(zhàn)火。此次皇室欲賣的是藏于紫禁城保和殿的一套。剛過月余,賣書風波余波未盡,5月17日胡適意外地接到溥儀從紫禁城里打給他的電話,邀請他到昔日的皇宮里“談談”。
躲在紫禁城里的遜帝溥儀大概從報紙上讀到了胡適的文章,在這之前,他的老師莊士敦向他介紹過提倡白話文的胡適博士。于是溥儀讀了胡適的《嘗試集》和《胡適文存》。與他讀的四書五經不同,胡適的白話文果然讓他有了一種新鮮的閱讀感覺,他很想見識一下這位新派思想領袖的真容。
胡適在當日的日記中寫道:“今天清室宣統(tǒng)帝打電話來,邀我明天去談談。我因為明天不得閑,改約陰歷五月初二去看他。”
五月初二是陽歷5月30日。在25日那天,胡適先去拜訪了溥儀的老師莊士敦。胡適與莊士敦當時都是北京一個國際團體“文友會”的會員,彼此相識。
胡適在25日日記中稱:“我因為宣統(tǒng)要見我,故今天去看他的先生莊士敦,問他宮中情形。他說宣統(tǒng)近來頗能獨立,自行其意,不受一幫老太婆牽制。前次他剪去辮子,即是一例。上星期他的先生陳寶琛病重,他要去看他。宮中人勸阻他,他不聽,竟雇汽車出去看陳寶琛一次,這也是一例。前次莊士敦說起宣統(tǒng)曾讀我的《嘗試集》,故我送莊士敦一部《文存》時,也送了宣統(tǒng)一部。這次他要見我,完全不同人商量,莊士敦也不知道,也可見他自行其意了?!?/p>
莊士敦還告訴胡適,對外界新鮮事物充滿好奇的少年溥儀,還讓他牽線,在宮里接見英國的海軍司令和香港的英國總督。后來他對電話又大感興趣,不顧內務府的反對,堅持在養(yǎng)心殿里裝了一部。他是翻電話簿,找到了胡適的電話,才有邀請他入宮之舉。
溥儀當年已經17歲了,胡適認為他在思想與行為上已有了主見。因為胡適知道,他自己不僅在北洋政府那里被視作傳播危險思想的亂黨,也被紫禁城里的遜清小朝廷視為危險人物。溥儀若告訴內務府,內廷一定反對他見胡適,溥儀因此才直接打電話給胡適。胡適感到,他去見溥儀,或對遜帝的思想、行為更為獨立有幫助。
按照紫禁城的慣例,5月30日(星期二)宮中休息。胡適如約進宮見了溥儀。胡適在當日的日記中,比較詳細地記下了與溥儀相見的過程:
十二時前,他派了一個太監(jiān),來我家接我。我們到了神武門前下車,先在門外一所護兵督察處小坐,他們通電話給里面,說某人到了……他們電話完了,我們進宮門,經春華門,進養(yǎng)心殿。清帝在殿的東廂,外面裝大玻璃,門口掛厚簾子。太監(jiān)們掀起簾子,我進去。清帝已起立,我對他行鞠躬禮,他先在面前放了一張藍緞子的大方凳子,請我坐,我就坐了。我稱他“皇上”,他稱我“先生”。他的樣子很清秀,但單薄得很。他雖十七歲,但眼睛的近視比我還厲害。穿藍袍子、玄色背心。室中略有古玩陳設,靠窗擺著許多書,炕幾上擺著今天的報十余種,大部分都是不好的報,中有《晨報》《英文快報》。幾上又擺著康白情的《草兒》、亞東出版的《西游記》。他問起白情、平伯,還問及《詩》雜志,近來也試作新詩,他說他很贊成白話。他談及他出洋留學的事,說:“我們做錯了許多事,到這個地位,還要靡費民國許多錢,我心里很不安。我本想謀獨立生活,故曾要辦皇室財產清理處。但許多老輩的人反對我,因為我一獨立,他們就沒依靠了。”他說有許多新書找不著,我請他以后如有找不著的書,可以告訴我。我談了二十分鐘,就出來了。
胡適進宮見了溥儀,清朝昔日的王公大臣、遺老遺少們惶惶不安,“像炸了油鍋似的”。
社會上的輿論更是沸沸揚揚,有的報紙登出“胡適請求免跪拜”“胡適為帝者師”等傳聞,借此大做文章,詆毀胡適懷戀舊王朝、敬仰廢皇帝云云。
其實,胡適從紫禁城出來之后的第七天,曾致信莊士敦,向他介紹了入宮情況:“當我應召入宮時,皇帝對我非??蜌?,且以禮待之。我們談到新詩和青年詩人以及其他文學等問題?!焙m還在信中說:“我本不打算讓新聞界知道這次會晤的事情,但不幸得很,一些我并不經常讀的報紙卻把這件事情道出來了,這對他們來說,似乎有著重要的新聞價值……我必須承認,我對這件小事兒深為感動,當時坐在我國末代皇帝——歷代偉大君主的最后一位代表面前的竟然是我。”
胡適還在給莊士敦寫信的同一天,寫了一首詩《有感》。
咬不開、捶不碎的核兒,
關不住核兒里的一點生意。
百尺的宮墻,千年的禮教,
鎖不住一個少年的心!
為了回敬不良輿論對自己的誹謗,胡適專門在《努力周報》上寫了一篇題為“宣統(tǒng)與胡適”的短文予以回敬:清宮里一位17歲的少年,所處的境地是很寂寞很可憐的。他在寂寞之中,想尋一個比較也算得上是少年的人來談談,這也是人情上很平常的一件事。不料中國人腦筋里的帝王思想,還不曾刷洗干凈。所以本來很有人味兒的事,到了新聞記者的筆下,便成了一條令人怪詫的新聞了。
(阿 萬摘自現(xiàn)代出版社《民國清流》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