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歌
當人類習慣了在垃圾上建造城市,城市就愈加迅速地變?yōu)閺U墟。垃圾層層疊加,地球像是生了斑駁而丑陋的皮癬。一場天罰的雷火,大地與海洋燃燒起來。
大火熄滅時已不明歲月,在焦土與煙霧之中,人類開啟了新的紀元。
Vol.1
澤西在距離家三公里的時候收到了F級霧霾預警。雖然知道作用不大,他還是將防毒面具的濾網(wǎng)又多加了一層。至少在掙夠去往云世界的“路費”前,他的身體還不能出問題。
澤西看了看手推車里的廢品,估算著這堆垃圾能賣多少錢。不夠,還不夠。就憑這些微薄的收入,他連給父母換一個空間更大的服務器都做不到,更別說讓一家人去云世界。
手推車前的紅燈不停地閃爍著,是茫茫白霧中唯一躍動的色彩。在能見度不足十米的道路上,澤西本想靠這燈光防備交通事故?,F(xiàn)在看來倒也沒多大必要了,畢竟見到一個活人,比撿到一件值錢的垃圾都難。
手推車忽然頓了一下,澤西感覺車輪像是壓到了什么東西。他對著地上的球形突起踢了兩腳,似乎是個金屬物。澤西拿出小鏟小心地挖了起來,挖到一半時嚇了一跳——竟然是一顆機械人頭顱。
今天的運氣簡直太棒了!
澤西防毒面具下的眉目舒展開,就連一頭白發(fā)都發(fā)出熠熠光彩。要知道一個機械人的頭顱至少有10000T的存儲空間,這可比父母現(xiàn)在用的服務器大多了。澤西抱起這顆腦袋,欣喜地用袖子擦了擦,卻隱隱嗅到一股尿騷味。
“喂,那可是我先發(fā)現(xiàn)的東西!”
雖然說活人罕見,但也有狹路相逢的時候。當澤西看清白霧中迎面走來的身影時,少年已經(jīng)在距離他一米的位置站定,一把奪過了澤西手中的機械頭顱。
彌羅戴著黑色的口罩,沒被護鏡遮蓋的雙眼擎著笑意,流露出一絲挑釁的味道。
澤西這才意識到剛剛嗅到的騷味是什么,嫌惡地抹了抹袖子說道:“你是狗嗎?”
彌羅自然不是狗,他是比狗還生命頑強的人類。在這個都爭著搶著將意識上傳云存儲的時代里,難得的,活生生的人類。
“狼多肉少,當然要做點記號?!?/p>
彌羅車上的按摩器正好少一個智能控制端,下車小解的時候就被他碰到這么一個機械人頭。他不過去車上拿個鏟子的時間,沒想就到被澤西這家伙搶先挖了出來。
整個城鎮(zhèn)本來也就沒剩幾個人,澤西和彌羅當然認識。最初見面的時候還有些惺惺相惜,畢竟能見到一個兼具吃喝拉撒睡功能的人類太不容易。
彌羅第一次見澤西的時候著實驚艷,美發(fā)店都沒了,他到哪兒染得一頭白發(fā)?后來聽他開口閉口掙錢養(yǎng)家二十四孝,倒也能理解他怎么十四歲就白了頭。
澤西見到彌羅第一眼不是驚艷是驚嚇,明明是一個普通人,不穿防護服不戴防毒面具是怎么活到現(xiàn)在的?后來澤西知道了,彌羅靠的是厚臉皮。
領教過彌羅功力的澤西不打算跟他較真,一本正經(jīng)地商量道:“畢竟是我把它挖出來的,算我一半如何?”
“一半怎么算?給你左眼還是右眼,上嘴唇還是下嘴唇?”
“我用其他東西跟你換另一半?!睗晌鲬┣蟮馈K娴暮苄枰?,因為“黑杰克”說只要他提供一個足夠大的存儲空間,他愿意將澤西“上傳”,然后在服務器中做工抵債。這可比他在這里撿破爛的效率要高多了,畢竟賽博人不需要睡眠以及食物的消耗。
“行啊,你問它答不答應,它答應我就答應。”彌羅指著懷里的頭顱,又開始胡攪蠻纏了??礉晌饕荒槼园T,彌羅覺得好玩極了,從車上撤了根電源線接上。機械頭的燈光亮起,彌羅調(diào)笑著說道:“寶貝,你想跟這個矮子走嗎?”
“……混蛋。”
“哦,”彌羅故意像會錯意一樣說道,“寶貝,你想跟這個混蛋走嗎?”
“我是說你!”
就在兩人爭執(zhí)不休的時候,彌羅懷中傳來的聲音嚇愣了兩人。
“Si…Si…Stay……”
“他說什么?”澤西指著開口發(fā)聲的機械人問道。
彌羅湊近耳朵,聽了幾遍之后像見了鬼一樣:“我靠,你對它做了什么?”
——Si,Stay?with?me。
——澤西,留下來陪我。
Vol.2
在霧霾下生活后,人類開始死于各種生理病變,機械人代替了大部分的勞動力。在人類“意識上傳”手術產(chǎn)生后,很多人相繼拋棄肉體進入了只有精神的云世界,成為了數(shù)字信號構(gòu)成的賽博人。不過由于進入云世界有著高昂的入關稅和嚴格的準入審核,患病或者渴求長生的人就會退而求其次,選擇尋找“非法醫(yī)生”將自己上傳到相對穩(wěn)定的服務器中——機械人的存儲芯片便是首選。
也正是因此,在遇到廢棄的機械人時,幾乎沒有人會將它的芯片還原初始狀態(tài),因為那很可能等于殺掉了一個人。所以彌羅雖然擁有機械頭的所有權(quán),卻沒有還原它的記憶。在對機械頭一番審問之后,他下了一個讓澤西翻白眼的結(jié)論。
“這‘姑娘對你一見鐘情了。”
這也不怪彌羅。畢竟這機械人除了“Si,Stay?with?me”以外,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記得。?“LIMO”“MOLI”幾個字母顛來倒去,傻傻分不清。后來彌羅干脆挑了一個聽起來像女孩的“MOLI”——茉莉,以此來調(diào)侃澤西。
茉莉的身體雖然損壞遺失,但是中樞系統(tǒng)卻保存完好。即便不知道云存儲芯片出了點什么問題,但是至少它還能夠識別語言并且按照指令做出判斷。
“所以你這個‘小情人做個按摩器還是沒問題的?!睆浟_在黑色口罩下笑得有那么一點點的情色味。
“……流氓。”
澤西個子矮小,硬搶也搶不過彌羅。百般思量后,他咬咬牙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
“你把它讓給我,我給你做按摩總可以了吧?”
“行啊,馬殺雞你會嗎?”
彌羅讓澤西過來試手,又是挑剔又是調(diào)戲。最后澤西憋紅了臉才意識到自己被耍了,早知道就不跟他浪費時間了。澤西轉(zhuǎn)身要走,卻被彌羅叫住了。
“你是要去找‘黑杰克吧?!睆浟_收起笑臉,用著陳述的語氣說道,“我正好也要找他?!?/p>
“你不是不屑上傳‘云嗎?”澤西不答反問。
“讓他幫我找個人而已,別把我和被自然淘汰的懦夫相提并論?!睆浟_嗤笑著,“況且,去了‘云還能享受馬殺雞嗎?”
彌羅一直標榜自己是一個注重感官體驗的人。當人失去了身體,沒有病痛,同樣也不會擁有快感。人與人不再碰觸,沒有傷害,卻也從此失去了擁抱的權(quán)利。
“做個交易如何?你帶我去找他,我將茉莉給你?!睆浟_指了指云霧當中的越野車,“搭個順風車總比你徒步要好吧?!?/p>
半年前,彌羅在路上遇到了澤西。那時澤西剛剛將父母上傳服務器,他背著沉重的機箱跟著導航儀徒步走了三天三夜。巨大的機箱壓得他抬不起身,背帶磨破了他的肩膀。彌羅停下車,搖下窗戶笑著問他,值得嗎?
什么“值得”?不眠不休照顧生病的父母值不值得,還是辛苦賺錢將父母上傳服務器值不值得?澤西不懂,能讓父母活下去,哪里還有“不值得”?
“可是他們真的還算是活著嗎?”
交易一拍即合的第二天兩人就上路了??粗鴿晌鲗⒛潜恐氐姆掌鞅成宪嚕瑥浟_又不禁問起最開始的問題。
沒有溫度,沒有心跳,他們真的還算是活著嗎?
“……我們每晚都會聊天?!睗晌鳑]錢請人為父母做一個虛擬身體,交談是他唯一能夠感受對方存在的方式。即便那聲音不過是系統(tǒng)合成的男聲與女聲。
“智能聊天軟件也能聊天呢。”彌羅嘲笑道,“活著的話,他們能擁抱你嗎?”
“那不重要?!?/p>
“怎么不重要?”彌羅敲了敲機箱冰冷的外殼,“你抱著這個東西的時候,能感覺到他們是愛你的嗎?”
澤西沉默了很久,然后指著車后方躺著的人,對著彌羅大聲喊道:“那這個不會動的‘活人就可以嗎?”
汽車在霧霾中穿行,窗外白蒙蒙的一片,就像澤西看不清彌羅的心。
“不需要,因為我恨他?!?/p>
兩個小時前,澤西踏上彌羅的越野車,向車廂一瞟差點將父母摔到地上。怎么后車廂里躺了一個“死人”?
去掉后座的車板上駕著一張醫(yī)用護理床。與彌羅眉目相似的少年戴著呼吸器,悄無聲息地躺在上面。像是安眠,又似乎早已與世長辭。
后來,澤西才知道,那是彌羅的哥哥——彌斐,一個某天忽然丟下十一歲的彌羅獨自睡去,從此不再醒來的人。
彌斐比彌羅大了六歲,與其說是兄長,倒不如說更像父親。只是這小爸爸讓彌羅很火大,總是唯唯諾諾,像是比別人矮了三寸。他犯了錯,彌斐去道歉;他打了架,彌斐甘愿代他被對方打。
既然你這么喜歡挨打,不如讓我練練手?
每當彌羅這么問,彌斐只是笑笑,說等你長得足夠高,我們來打一架。
只是這個承諾至今未能兌現(xiàn)。
“也許他是怕被我打得太慘,才上傳了云?!睆浟_半開著玩笑,“不守信用的家伙,哼?!?/p>
這七年來,彌羅依靠編寫游戲賺來的錢養(yǎng)著彌斐的身體。不僅補給身體所需的營養(yǎng),為了防止肌肉萎縮還特別造了一個按摩機。
“怎么能讓他得逞?他必須醒過來。”彌羅笑著說道,澤西卻不覺得有趣,“我可不會打一個沒有反擊能力的人,這顯得我太沒品?!?/p>
可是恨一個人,真的會不離不棄守護七年嗎?
澤西有時候覺得,彌羅為一個笑談的承諾死守,不過是因為太過孤獨。哪怕他守護的是一個曾經(jīng)讓他討厭的人,但至少對方是如同父母一樣愛著他的人。
“所以你想找到你哥哥的賽博體后,讓黑杰克把你哥哥‘下載到這身體的腦中嗎?”澤西善意地提醒道,“可是,如果一旦搞錯了,精神肉體不對應,不僅這身體會死,他腦中的那個人也會死?!?/p>
“有空提醒我,不如關心關心你的‘小情人吧。”彌羅錯開話題,指了指后面安裝在按摩器上的茉莉,“你說他為什么會認識你呢?”
“馬殺雞,馬殺雞!”
現(xiàn)在的茉莉除了會說那句英文,還跟彌羅學會了馬殺雞。每天一邊給他哥哥按摩一邊念叨個不停,看起來就像是三歲的孩子。
“我怎么會知道?!睗晌鳑]有朋友,親人也僅剩下父母。世界上知道他名字的,或許除了民政局的就只剩下眼前這個無恥混蛋了。哦對,還有居所飄忽不定的黑杰克。
“黑杰克”的本名是什么沒人知道。他不僅長得不黑,還是一個有著丹鳳眼的東方人種。雖然他上傳過無數(shù)人類,自己卻對云沒什么向往,因為他舍不得風華絕代(自認為)的外表。
幾乎所有故事里,凡是有點傳奇色彩的醫(yī)生都有著驚世駭俗的怪癖,黑杰克也不例外。為了避免被登門騷擾,他用廢棄的機械人給自己建造了一座會移動的鋼鐵城堡。
沒錯,這個從名字到怪癖都聽起來有點耳熟的人,就是一個熱愛cosplay的死宅。
很少有人能知道黑杰克的蹤跡,即便是玩轉(zhuǎn)網(wǎng)絡的天才彌羅,嘗試了多種方法也總結(jié)不出他的移動規(guī)律。后來,他明白了,這個規(guī)律就叫做“隨意”。
所以當彌羅聽說,澤西找到黑杰克并且上傳了父母后,就跟蹤了他許多天??上l(fā)現(xiàn),澤西不僅家徒四壁,與黑杰克沒什么特殊關系,人也沒聰明到哪里去。究竟是靠什么方法找到黑杰克的呢?
“所以說你其實是踩了狗屎運是吧?”
彌羅抱懷靠在車上,看著澤西拿著放大鏡裝模作樣,不禁吐槽道。這幾天他載著澤西東走走西看看,路上澤西總是半路下來,彎著腰和撿錢似的,在垃圾結(jié)成的硬殼上尋找蛛絲馬跡。
“我找腳印?!睗晌鹘忉尩?。
“要是有腳印,我早就找到他了?!?/p>
“不是黑杰克的腳印,也不是鋼鐵城堡的腳印。”澤西拿著放大鏡叫彌羅靠過來,指著鏡片下的禽類爪印,“我在找它。”
“雞?”
“……鴨?!睗晌髦钢讣獾孽胗。耙恢粰C械鴨子。”
——一只可以找到黑杰克的鴨子。
Vol.3
兩人一路追尋著鴨子的蹤跡,在路過風陵渡口的時候,彌羅停下了車。這是彌羅一路必做的事情,澤西也就不再多問。不遠處矗立著一座不見頂?shù)乃?。塔的四周伸出鋼鐵枝干,抬起一個個巨大的存儲器,仿佛一棵生長云團的參天大樹。
在世界各地,到處都矗立著“云樹”。它是云世界的信號接收塔也是本地服務器,它將全世界的云連接成一個整體。人類由這里通向云世界,如同靈魂升入天堂。所以他們更愿意將云樹叫做渡口,擺渡每一個人到達永生的彼岸。
彌羅與澤西順著塔外的樓梯盤旋而上,渾濁的霧氣時而淡時而濃,仿佛下一步就可以躍上云端。
看守人拿著一本發(fā)黃的書解悶。在機械化的時代,已經(jīng)很少能看到人類看守人了。他說他舍不得手指觸摸書籍的感覺,于是選擇留下。澤西看著封面上殘破的字樣,想起自己也看過這本書的電子版。那是一本流行在20、21世紀的中國武俠小說,講述了一對男女長達二十年的傳奇故事。彌羅通過搜索器尋找彌斐的時候,澤西就和看守的老人聊起來。老人說,他并不喜歡女主角,反而更心疼后半本才出現(xiàn)的女孩,也正是因此才將這里叫做“風陵渡口”。
“郭襄在風陵渡口第一次遇到楊過,一見誤終生?!?/p>
“其實假若她可以穿越回十六年前,再早一點遇到楊過,大概就不會像后來那樣剃發(fā)為尼孤獨終老了吧。”澤西感慨道。
“你搞錯了?!眲倓偦貋淼膹浟_插嘴說,“她十六年前就已經(jīng)遇到楊過了,只不過那時她還不知道對方會是影響自己一生的人。所以到頭來還是一樣的,早晚改變不了什么?!?/p>
“總會有些不同的?!睗晌鬏^真起來,“假如你可以回到你哥哥上傳自己之前,說不定……”話說到一半,彌羅的神色就已經(jīng)冷了下來,澤西連忙閉了嘴。
彌羅揮出一拳,狠狠砸在云樹干上。骨骼與金屬碰撞,發(fā)出悶悶的回響。明明聲音那般微弱,卻震得澤西胸口發(fā)疼。此刻他忽然無法衡量擁有親人身體的彌羅和擁有家人靈魂的他,誰更值得同情。
云世界的傳播速度比光都快,由終端發(fā)出的信息不僅一秒內(nèi)傳遍了整個云,還有可能回到了過去到達了未來。既然嘗試呼喚了七年,彌羅都沒能找到彌斐,那么彌斐真的去了云嗎?
澤西跟在沉默的彌羅身后走下旋梯,看著彌羅的背影,澤西問出了深藏許久的疑問:“喂,你真的確定你哥哥去了云嗎?也許、也許……”
——也許他早就死了。
“你見過星空嗎?”彌羅打斷了澤西,像是沒有聽到澤西的話,笑著說道,“晴朗的、深邃的,鑲嵌著滿天星斗的夜空?!?/p>
澤西搖了搖頭,看著彌羅的笑容有些發(fā)愣,卻無法從對方眼神中感覺到絲毫愉悅。澤西恍然明白了,或許彌羅早就想到了這樣的可能——也許他哥哥在七年前已經(jīng)成為了植物人或者腦死亡了。
“彌斐以前總拿大我六歲的事情炫耀,說我出生前他是見過星空的。鬼知道他是不是扯謊?!睆浟_有些嘲諷地笑了一下,“于是我就根據(jù)過去的影像做了一個投影程序,本來想拿來拆穿他的……只是這個膽小鬼怕丟人,所以再也沒睜開過眼?!?/p>
他明白,去尋找,也許可以找到。但是若放棄,那么只能認定他已經(jīng)離自己而去了。
“你想看嗎?”
“嗯?!?/p>
兩人來到車前時,才發(fā)現(xiàn)車前蓋上竟然臥著一只黑色鴨子。看到澤西和彌羅詫異地看著自己,好像有點……生氣?
“你們不是在找我嗎?能不能找得‘敬業(yè)一些?”鴨子抖了抖泛著金屬光澤的黑色翅膀,“本公子都等了快一個小時了,蛋都快孵出來了?!?/p>
蛋?彌羅笑著向它身下看去。
“看什么呢,本公子是公的!”
“哦,鴨公子,你真的能帶我們找到黑杰克嗎?”
黑鴨子清了清嗓子,一臉嘚瑟地說道:“本公子就是黑杰克?!?/p>
Vol.4
當初黑鴨子要帶澤西去找黑杰克,澤西是拒絕的。因為這鴨子明顯腦子有問題。妄想癥也就算了,還分分鐘精分。前一分鐘大爺似的使喚澤西,后一分鐘就變得像是剛認識他一樣。后來澤西才知道,這鴨子的腦子的確有些問題——它的記憶每過70分鐘就會更新一次。所以即便知道鋼鐵城堡的去向,也必須要依靠另外一個人才能找到它。
讓澤西疑惑的是,如果黑鴨子70分鐘更新一次記憶,為什么它沒有迷失在云霧中,反而能夠在準確的地點找到他和彌羅?
“這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傻逼是什么東西?”黑鴨子指著后座的茉莉吼道,“別讓我跟這個弱智待在一起!”
十分鐘前黑鴨子上車的時候就問過同樣的話,顯然記憶在剛剛更新了。
“馬殺雞,馬殺雞!”茉莉見到黑鴨子似乎異??簥^,捉住它就要給它按摩。
“難道它認識你?”澤西猜測道。
“誰知道呢?”黑鴨子嫌棄地推開茉莉,嘖嘖兩聲,“也許被本公子寵幸過?”誰讓它是個鴨子沒辦法做文字記錄,只好依靠第三方。借助機械人記錄是有可能的,畢竟活人太難找了。
“那你是怎么知道鋼鐵城堡的去向?”彌羅追了那么久都沒成功,卻讓一只鴨子給解決了?
“因為我是黑杰克,你還不懂嗎?那是本公子的城堡,我當然知道它會去哪里。”黑鴨子抖了抖翅膀,“你只需要告訴我現(xiàn)在的時間?!?/p>
“難道城堡有規(guī)劃好的線路?”
“你覺得呢?”
彌羅知道套不出更多,看了看表說道:“云時間,2159年3月31日16點50分?!?/p>
“竟然過了這么久啊……”黑鴨子悠悠地說道,然后看了一眼澤西,“我應該跟你說過,你已經(jīng)沒有多少時間了吧。”
“什么意思?”彌羅不解地看向澤西。
如果黑鴨子的記憶70分鐘更新一次,又怎么會記得半年前遇到的澤西?
澤西沉默著低下了頭,沒有回答。
太陽漸漸下落,云霧渲染出淡淡的金色??床坏教?,勉強能辨認出光從西邊而來。人類銳減之后,廢品處理站也就跟著消亡了。彌羅開著車在堆積成山的廢舊車中穿行。向著拆分車間的傳送帶已經(jīng)停止,齒輪覆蓋著一層鐵銹。巨大的電磁起重機矗立在回收廠的最高處,在云霧與微光中如同垂老的巨人。
“你確定他在這里?”彌羅走了一路也沒看到城堡的影子。
“就在這附近,一時半會兒也離不開?!焙邙喿右姀浟_猶疑,解釋道,“它硬件出了點問題,來這里找替換品?!?/p>
不像見過黑杰克的澤西,彌羅顯然對黑鴨子的身份猶豫了。
“如果你真的是黑杰克,那么城堡里現(xiàn)在沒有人嗎?”
彌羅問的是黑鴨子,得到的卻是澤西的回答。
“他在,”澤西指向前方頎長的身影,“那里?!?/p>
幾乎是同一時間,穿著一身唐裝的黑杰克瞇眼看向這邊。黑鴨子大叫一聲飛了出去,黑杰克拉起長袍邁開步子就跑,那奔放那粗獷,完全擊碎了他在彌羅心中東方圣人的第一印象。
澤西拍拍彌羅,讓他趕快開車追。因為黑杰克一旦回到城堡,那幾百條機械人腿助力的代步器保準甩他們幾條街。
“他跑不了的?!睆浟_從車后翻出一個工具箱交給澤西,“背上你父母,過來幫我個忙?!?/p>
澤西看著彌羅跨過座椅,解開了固定彌斐的帶子。彌羅將呼吸器換做移動裝,拉過彌斐無力的雙手搭在肩上,然后讓澤西幫忙扶著。彌羅小心地轉(zhuǎn)身將人背了起來,就像小時候彌斐背著彌羅那樣。
“這是要……棄車嗎?”
彌羅看了一眼不明所以的澤西,催促道:“快點啊,你不是時間不夠了嗎?”
“你知道了?”澤西瞪大了眼睛問道。
“知道什么?”彌羅笑著說,“快一點跟你父母團聚不是更好嗎?”
澤西牽起嘴角點了點頭,心里卻覺得更難過了。
——如果他們也是這么想該多好。
Vol.5
澤西跟著彌羅來到起重機控制室。從生滿水銹的窗口望去,只能看到一片茫茫霧海。當澤西發(fā)現(xiàn)彌羅向著廢品廠的最高處走的時候就意識到,彌羅可能是希望利用起重機困住黑杰克的移動城堡。
“可是這里什么也看不到,你要怎么捉住它?”
彌羅將彌斐安頓好,從挎包中拽出茉莉的腦袋,狡黠地眨了眨眼:“當然靠它?!睆浟_從工具箱中拿出一支電筆,與原子分析儀表相連,然后將筆尖輕觸茉莉。
“移動城堡將如此大量的金屬連接成一體,使用的材料只可能是六年前生產(chǎn)的最后一批機械人,像茉莉這樣的?!睆浟_將儀表盤上顯示的數(shù)據(jù)輸入控制器,“所以只需要分析茉莉的原子結(jié)構(gòu)之后,通過電流改變起重機上軟磁的電子排列,然后……”
彌羅拉起電閥,起重機隨即運轉(zhuǎn)起來,發(fā)出嗡嗡的共振聲。像是有什么東西從垃圾覆蓋的地殼中破土而出,彌羅挑起眉毛裂開嘴笑起來:“矮子,看好了!”
只那么一瞬間,巨大的鋼鐵城堡騰空而起,像是垂死的蟲一般,“咚”的一聲,重重地扣在起重機的磁盤上。天空只剩下最后一抹令人眩暈的橙紫色,與反射余暉的城堡外殼交相輝映。
“喂,誰能告訴本公子,我為什么會在這里?!”
澤西趴在窗戶上,才發(fā)現(xiàn)黑鴨子也被吸了上去,正在一堆機械人碎屑里罵爹。
“為什么你的車也被吸上去了?”澤西指著城堡旁邊的越野車。
彌羅摸了摸鼻子,嗯,因為我自己做過一些改裝。不然的話,他也不會選擇將哥哥背到這里來。
黑杰克從城堡里走出來,笑著對控制室中的彌羅招了招手,然后舉起雙手,聳了聳肩。
“本公子認輸了?!?/p>
如果不是靈魂不可分割兩半的事實擺在眼前,彌羅真心覺得黑杰克和黑鴨子就是一個人。不看外表,那不可一世的囂張個性還有一切全看心情的尿性,世界上真的找不到第二個這么惹人厭的。
“幫你們可以,”黑杰克一邊磨指甲一邊說道,“不過你們兩個,我只能幫一個?!?/p>
由于黑鴨子被黑杰克關了起來,于是只剩下三個人類和半個機械人在控制室進行談判。最終結(jié)論顯然無法讓澤西和彌羅滿意。
“為什么一定要二選一?”彌羅質(zhì)問道,“同時幫我們兩個難道沖突嗎?”
“不沖突啊?!焙诮芸死硭斎坏卣f道,“本公子愿意幫幾個就幫幾個,你有意見?”
澤西拉下幾欲揮拳的彌羅,他知道黑杰克說一不二的個性,畢竟有求于人,只能隨著對方的意愿來。
“怎么樣,決定好了嗎,不要耽誤我的行程?!焙诮芸瞬荒蜔┑卣f道。
“我們需要一些時間商量?!睗晌髡埱蟮?,“所以可以先跟隨您進城堡嗎?”
黑杰克聳聳肩,算是默許,反正他也需要人手幫忙修理城堡。
車子上不了城堡,彌羅只好將起重機的磁盤下落,取下一些必需品帶在身上。澤西跟在身后幫他照顧彌斐,在夜色中異常沉默。
“怎么,”彌羅調(diào)侃道,“你在考慮把機會讓給我?”
“怎么可能!”澤西還沒有偉大到成人之美。
“真?zhèn)?,我倒是考慮過讓讓你呢?!睆浟_半真半假地說道,“畢竟我都找了他七年,也不急于這一時。”
“這七年你是怎么過來的?”澤西不禁問道。父母上傳服務器的這半年,澤西每天一個人在茫茫霧海中生活,只有饑餓會提醒他吃飯,只有疲憊會提醒他睡覺??墒侵辽偎€可以跟父母說說話,那么面對不能言語的哥哥,彌羅一個人又是如何度過七年?
彌羅沒有回答,只是又爬進車里,說道:“給你看個東西?!?/p>
發(fā)動機啟動,當燈光亮起的時候,澤西還以為進入了夢境。夜幕之下,后視鏡上的小孔向車窗投射出一縷光。被夜霧阻隔的光束,幻化做色彩斑斕的光點,如同云霧繚繞的夜空。深深淺淺地流動著,忽明忽暗地閃爍著,萬物仿佛置身于靜默的銀河。
“就是這么過來的?!睆浟_沒有笑,只是癡癡望著眼前一片虛擬的星空。七年來,不會哭無法笑,寂靜到他幾乎忘記了這七年怎么過來。
只是逼迫自己恨著彌斐,只是固守著早已不再執(zhí)著的承諾,只是抱著揍他一頓的心情然后咬著牙不斷尋找。
“你呢?”彌羅轉(zhuǎn)而問向澤西,“這半年來,你過得好嗎?”
“我很好?!睗晌骱敛华q豫地回答。
彌羅笑了一下,摸了摸澤西的白發(fā),怎么可能好。
大概看得太過專注,澤西感覺眼眶微微發(fā)熱。他揉了揉眼睛,卻感覺有什么從心中涌了上來。
這不是澤西第一次進入城堡,卻依舊感到后脊發(fā)涼。狹長的甬道上嵌滿了機械人的頭顱,它們張著嘴像是在呼喚什么。風吹過的時候,會隱隱聽到詭異的低鳴聲。澤西打了個哆嗦,加快腳步跟上了彌羅。
“他們在叫什么?”彌羅跟在黑杰克身后問道。
“無聊啊?!焙诮芸擞朴频卣f道,“無聊得要死卻不能死,還不能讓人家叫叫嗎?”
大多數(shù)請求黑杰克幫忙上傳服務器的人,最后都留在了城堡里,成為城堡的一部分。機械人芯片中的人是獨立的,互相之間無法交流,不像云是一個可以互換信息的整體。他們彼此如此接近,卻形同兩個世界。
“如果空間足夠大,他們待在一起不就不無聊了嗎?”彌羅并不覺得這是一個多難解決的問題,“就像澤西父母那樣?!?/p>
黑杰克只是略帶諷刺的笑了笑,沒有回答。
作為熟客的澤西,也不清楚這座城堡有多大。城堡內(nèi)的格局復雜混亂,通過各種狹窄的甬道連接,每個地方看起來都長一個樣子。以防迷路,澤西和彌羅兩人大多數(shù)時間都與黑杰克待在一起修理城堡。主力自然是彌羅,澤西只能打打雜。
“這到底是怎么搞的?”即便是彌羅,面對一團糟的城堡系統(tǒng)也感到棘手。
“還不是那只死鴨子?!焙诮芸四チ四パ?,“讓我足足癱瘓了半個月?!?/p>
無法移動并不是城堡首要的問題,最嚴重的還是黑杰克引以為傲的上傳系統(tǒng)。所以即便他愿意幫助澤西上傳,也要等到系統(tǒng)修復以后才能進行手術。
“難道它比你還要了解這個城堡嗎?”彌羅有些玩味地問道,“你們到底什么關系?”
“什么關系?”黑杰克想了想說,“也許以后會知道吧?!?/p>
黑杰克不喜歡談自己的事,更愿意去扮演別人。除了到處找材料補修城堡,Cosplay幾乎成為他們?nèi)齻€唯一的娛樂,當然彌羅和澤西是被迫的。
“黑杰克……”
“請叫我殺生丸大人。”一頭銀色長發(fā)的黑杰克瞇起眼睛笑起來,“鈴,我是你最愛的殺生丸大人,快過來賣萌。”
在黑杰克的強權(quán)威脅和彌羅的身高優(yōu)勢下,別說狐妖七寶,澤西連冥加爺爺都沒當上。明明Cos妖怪也好,為什么偏偏讓他反串一個妹子?
一身紅衣的彌羅看著青筋暴突的澤西,也不再計較自己頭上的狗耳裝飾,大聲嘲笑起來。
“哈哈哈,小姑娘,”彌羅戳了戳澤西的黑色假發(fā)套,“這辮子扎得不錯?!?/p>
“死狗!”澤西不滿地踹了彌羅一腳,“小心你殺生丸大哥打你屁股!”
“大哥?”彌羅愣了一下,隨即大笑起來,笑到眼淚直流,“大哥呢……”像是笑得沒了力氣,彌羅半爬著來到黑杰克面前,拉過他的手放在自己脖子上。
“哥哥,”彌羅近乎乞求一般望著黑杰克,卻像是看到了另一個人,“不是說好了要等我長得足夠高……”
彌羅扣著黑杰克的手,放在他的咽喉上收攏,然后輕輕閉上了眼。
“不是說好了要打一架?”
黑杰克微笑著,如對方所愿一般,也慢慢施力,漸漸收緊了手指。
“不是說好了……”
——要永遠在一起生活。
不等黑杰克再次加力,就被澤西大力推開,撞在身后的墻壁上。
彌羅跌坐在原地,像是溺水獲救一般用力呼吸著。剛剛抬頭,就被澤西狠狠打了一拳,整個人癱倒在地上。
“別讓我瞧不起你!”澤西用力咬著牙,像是要咬出血一般。他那么努力地希望活下去,希望和家人一起活下去,這個人卻想死?
“哈,你傻不傻?”黑杰克笑得咳起來,“他死了,我就只幫你一個人。那個茉莉也是你的,這不是很好嗎?”
“我想活下去,”澤西看了彌羅一眼,“但是我不希望因此犧牲其他人?!?/p>
“呵,你現(xiàn)在大仁大義,”黑杰克敲了敲身后的機械人頭顱,“去了這里、去了云,還是免不了自相殘殺?!?/p>
黑杰克直起身子,走到澤西面前,歪著頭說道:“忽然想起來一個事情——你的爸爸媽媽最后誰贏了?”
Vol.6
再精密的計算機也永遠無法和人類的大腦相提并論。人類的情感,諸如憐憫諸如依戀,是大腦最為復雜的反應。在霧霾滅絕人類之前,技術還來不及解決這個問題,人們就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茍且偷生。
黑杰克曾警告過澤西,不要將父母上傳到同一個空間內(nèi)。沒有情感的人,除卻思維能力,就只剩下無盡的欲望。
——想要有趣的游戲,想要更刺激的挑戰(zhàn),想要更廣闊的空間。
所以他們會用盡方法蠶食他人的空間,直到另外一方消失殆盡,哪怕對方曾經(jīng)是自己的親人、愛人。
——“你抱著這個東西的時候,能感覺到他們是愛你的嗎?”
什么時候父母不再呼喚他的名字,什么時候與他說話的人只剩下父親,什么時候他與父親的話題僅剩下無盡的索求。
澤西不愿去想,只要活下來就好了,只要他愛的人活下來就夠了??墒菫槭裁此麗鄣娜藦膩頉]有問過,他過得好不好,他有什么樣的愿望?
——“這半年來,你過得好嗎?”
不好,他這半年來過得一點兒也不好。即使?jié)晌鞑辉敢獬姓J,卻沒有人比他更清楚,再溫熱的身體也無法讓冰冷的服務器溫暖起來。
這一天晚上破天荒下了一場大雨。雨滴砸在城堡的金屬外殼上,發(fā)出叮叮咚咚的響聲,像是闊別已久的扣門聲。澤西找到彌羅的時候,他正在給哥哥按摩身體。從手臂到雙腿,揉按著每一塊幾近萎縮的肌肉。茉莉倒在一旁,靠著澤西父母的服務器機箱。
知道澤西走近,彌羅抬頭看了他一眼,手下的動作卻沒有停下。似乎知道對方在擔心什么,他只是故作自然地笑了笑說:“我不會去死的,放心。我還沒有找到他是不會死的?!?
澤西也是后來才知道,彌羅的反常是因為彌斐的身體已經(jīng)快要撐不下去了。
由于黑杰克任性變態(tài)的刻板印象,人們往往只記得他是可以非法上傳意識的怪人,卻忘記他原本也是個通曉醫(yī)理的醫(yī)生。黑杰克說,彌斐的身體是彌羅強行留下的,失去意識的身體根本活不過七年。
彌羅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才開口說道:“你把機會讓給我吧。”
如果這副身體都離彌斐而去,還有什么能支撐他活下去呢?澤西可以理解彌羅急切的心情。可是——
“等找到了彌斐,我可以幫你動手術?!币姖晌鳑]有回應,彌羅試探著問道,“你不信我?”
可是,黑杰克也曾對澤西說過:我是個醫(yī)生,一個人到底是死了還是上傳了自己,我會不清楚嗎?
“如果你找不到他了呢?”澤西看向彌羅,如果彌斐其實七年前就已經(jīng)死了呢?
不及澤西反應,領口一緊,彌羅一把揪住澤西的前襟將他提了起來。
“你憑什么這么說?!”彌羅大聲吼道,手卻不禁顫抖起來,“你懂什么?!我找了這么久,這么久……”
“所以你是在折磨自己嗎?”
澤西懂得彌羅的自欺欺人,他又何嘗不是。不問努力是否值得,不問父母是否如故,更不去問自己內(nèi)心真正渴求的是什么。
“所以為什么還不放棄呢?”
如果說父母最大的心愿不是一家團聚,為什么還不放棄呢?為什么不為自己而活?為什么直到他耗盡了心神,才領悟到最后的真理。
彌羅漸漸松開了手,跪坐在地上。澤西看著他彎曲的背脊,忽然想伸出雙臂抱抱他。
“說到底,你還是只想著自己。裝作關心我的樣子,還不是為了勸我放棄?”彌羅垂著頭,將神色埋在陰影里,“不過你以為上傳了自己,就一定可以和父母團聚嗎?”
彌羅伸出一只手,扣住了茉莉一旁的金屬機箱,對著澤西說道:“我既然修得了上傳系統(tǒng),就動得了你父母的服務器。”
澤西警覺,推開彌羅的手,緊緊抱住冰冷的機體。
“你現(xiàn)在護得了它,等你躺在那里做手術的時候,還護得了他們嗎?”
澤西盯著彌羅許久,才說服自己相信對方剛剛的威脅并不是玩笑。他感覺雨夜的寒意似乎潛入了城堡,一點點吞噬著他身體里僅剩的溫度。澤西忽然劇烈的咳嗽起來,身體顫抖著像是慟哭一般。直到咳嗽漸漸平息,他才下了這個已經(jīng)對他無關緊要的決定。
“好,我讓給你?!睗晌骺戳艘谎蹚涭?,“只是,我相信你哥哥真的醒過來,也一定不希望看到你這個樣子?!?/p>
澤西背起父母,茉莉失去支撐咕嚕嚕滾到他的腳邊。澤西猶豫了一下,將茉莉抱在懷里。澤西走出幾步,背對著彌羅留下了最后的離別臨言:
“彌羅,如果一個人的心已經(jīng)冷掉了,擁抱還有什么意義呢?”
二選一的結(jié)果似乎并不如黑杰克所愿,他對著墻壁咒罵了許久,才回身許諾彌羅。
“我可以幫你進入云去找人?!焙诮芸司娴溃暗侨绻悴幌胨?,最好在我叫你的時候就回來。賽博人的空間意識非常強,他們發(fā)現(xiàn)你,會像狗一樣一起吞掉你。明白了嗎?”
彌羅早已做好了覺悟,但是卻不覺得興奮與快樂。
“呵,你們,一個個?!焙诮芸酥钢鴱浟_的鼻子,“都是蠢貨、瘋子、深井冰!”一個為了尋找死去的人找了七年,一個為了不愛自己的人耗盡了生氣,到最后連可以活下去的機會都拱手相讓。
“啊——”黑杰克捶胸頓足生著悶氣,“你別后悔!你們都別后悔!”
后悔?彌羅七年前已經(jīng)后悔了。七年前的自己,聰明而自傲,自以為已經(jīng)精通了意識上傳的技術。七年前,他曾經(jīng)偷偷將自己連接到云,試圖將意識上傳。
“記住,我叫你的時候一定要回來!不然可能會困死在麻醉的幻覺里?!?/p>
黑杰克見彌羅點頭,才將麻醉劑注射進彌羅的血管。藍色的液體一點點與血液混合,迅速擴散至全身,彌羅慢慢合上眼,感覺到神經(jīng)鏈與他的身體合而為一。彌羅像是進入了夢境,好像看到了七年前的自己。
那時候他第一次連接云,一切都是那么新奇有趣。
感覺不到身體的負擔,輕飄飄的,像是在空中飛行。視覺不再受限,可以看到三百六十度的空間。沒有身體,但是可以憑借想象,具象化出任何想要的東西。
這大概就是天堂的感覺吧!
感覺不到疼痛、饑餓與疲倦,有玩不盡的游戲用不盡的精力,想要什么,應有盡有。在十一歲的彌羅還沒有察覺這是一場噩夢的伊始時,就有人阻止了他。
“彌羅,你醒醒!”
不,他不愿意醒過來。他想留在這里。
“彌羅,你回來!”
不,他不愿意回去,他還有沒有找到要找的人。
“彌羅,你哥哥七年前已經(jīng)死了,他不在這里!”
不,他沒有死,他只是怨我私自連接云,怨我要離他而去。
“彌羅,你在無意識的狀態(tài)下用注射器刺進了彌斐的腦干,這些你都忘記了嗎?”
意識陷入幻覺的彌羅,記憶與七年前重合。他猛地睜開眼,卻仍舊沒有離開云,反而陷入更深的幻覺深淵。像是回到了七年前彌羅醒來的那一刻,他看到彌斐倒在自己的腳邊,后首插進了半截針一般的注射器。他抱著彌斐大哭起來,懷中的人卻始終沒有睜開眼。無論彌羅如何用力地哭泣,他都感覺不到悲傷也感覺不到痛苦,同樣感覺不到懷中應有的溫度。
“死鴨子,他現(xiàn)在陷入麻醉幻覺里了,你不要再刺激他了!”
恍惚間,彌羅似乎聽到了兩個黑杰克的聲音,只是他已無力辨別。麻木的感覺讓他窒息,像是有誰在抽取著他可以呼吸的空氣。
“彌羅,回去?!?/p>
彌羅費力地抬起眼,看到一身銀色長袍的男子慢慢向他走來。未來的黑杰克……又或者說黑鴨子,在彌羅陷入幻覺后進入了云,試圖從內(nèi)部喚醒他。
“你明知道自己害死了彌斐,卻仍舊執(zhí)迷不悟?!?他低垂著眉眼,像是憐憫一般地看著彌羅。
“我沒有!”
“我從未來回到過去,還以為你會有一點點改變,沒想到還是這般冥頑不靈?!焙诮芸俗猿暗負u了搖頭,“就算能回到過去,果然也什么都改變不了吧?!?/p>
“Si…Stay…”
彌羅聽到云端深處有誰的呼喚傳來,微弱的,卻從麻木中刺痛了他。
“Si,Stay?with?me。”
為什么還不放棄呢?為什么要折磨自己呢?明明,明明他想要得那么簡單——他只想有人陪著他,有人可以像小時候那樣抱抱他。
可是,彌羅,一個人的心如果冷掉了,擁抱還有意義嗎?
“七年前你殺了你哥哥,現(xiàn)在還要害死澤西嗎?”
Vol.7
澤西十二歲的時候,父母因為肺癌一病不起。他一邊拾廢品一邊照顧父母,一年之間,不舍晝夜。黑鴨子找到他的時候,澤西已經(jīng)從一頭黑發(fā)變成了生氣耗盡的銀絲。
黑鴨子說,你沒有多少時間了。
無論是作為一個醫(yī)生還是一個從未來穿越來的人,他都清楚,澤西的身體活不過一年了。
時間往復,人的命運卻不盡相同。在黑鴨子的記憶里,他遇到的澤西,最終因為彌羅的拖累而喪命,彌羅在自欺中離開城堡杳無音訊。黑杰克因為寂寞上傳了自己,卻在進入云的那一刻清晰地明白過來——如果沒有云,那么人類一切的悲劇或許都不會發(fā)生。
云世界的傳播速度超過了光,信息可以從現(xiàn)在到達過去與未來,作為數(shù)字信號的賽博人也同樣如此。黑杰克試圖從云中非法穿越回過去,卻在途中被時空警察扣押了十年。黑杰克從時空監(jiān)獄逃出時,已經(jīng)回不到云誕生之初的時刻,只能來到2157年。雖然逃離了時空警察的追捕,卻沒能擺脫記憶鎖的限制。以至于他只能保留十年前的記憶,而穿越后經(jīng)歷的一切在他腦中只能停留七十分鐘。
黑杰克在云中對2157年的自己解釋清楚一切,希望對方可以配合,卻沒想到遭到了拒絕。最后,黑杰克被2157年的他下載到了一只機械鴨子當中,成為了神經(jīng)兮兮的黑鴨子。后來黑鴨子才慢慢可以理解,十年前的黑杰克是個人,感情用事任性妄為,不希望突然的改變影響他的心情。而現(xiàn)在的他上傳過云,失去了情感賦予它的感性,僅剩下要改變世界拯救人類的理性。
可是最后,他不光因為來的太晚,沒有阻止“上傳手術”的普及,就連兩個少年的結(jié)局也未曾改變。
黑鴨子一直試圖讓彌羅在七年的自欺欺人中醒來。十一歲的彌羅私自將自己鏈接云,卻因此險些喪命。在關鍵時刻,哥哥彌斐試圖從外部喚醒他,卻被陷入幻覺的彌羅用手旁的麻醉針誤殺。當彌羅清醒后,傷及腦干的彌斐的身體還是溫熱的,心臟還是跳動的。無法接受彌斐去世的彌羅,一直欺騙自己,哥哥只是去往了云。尋尋覓覓七年,彌羅一直在找一個早已死掉的人。
2159年的夏季還沒來臨,彌羅就被黑鴨子驅(qū)逐出了城堡。他背著哥哥的身體追著城堡奔跑,乞求黑杰克讓他留下,或者讓他帶走澤西。
茫茫霧海當中,他在斑駁丑陋的土地上追逐了許久。直到他被絆倒,哥哥從背上摔下??粗潜u漸消失在視野,他抱著哥哥大哭起來。你醒醒,求你醒醒。起來抱抱我,就像小時候那樣好不好。
“沒想到未來的我會是這樣一個狠心的人。”黑杰克看著彌羅跪在地上的身影漸漸遠去,對著黑鴨子悠悠地說道。
“我也沒想到過去的自己會是這樣一個心軟的人?!焙邙喿佣读硕冻岚?,嘖嘖說道,“最終你還是幫澤西做了手術,是吧?”
“嗯,不過他提了一個要求,于是又下載了。”
“下載?”黑鴨子始料未及,“下載到哪里了?茉莉?”
“我剛才跟你說過了。”
“特么我記憶又更新了!”
“我懶得說第二次了?!?/p>
黑鴨子氣急,跳到茉莉身邊,用腳踹了踹那個傻乎乎的機械人。茉莉閃著藍色的光,口中依舊念著:“Si,Stay?with?me。”
“怎么還是這句話?這蠢貨到底在說什么?”
“你說回到過去什么都改變不了,其實并不是這樣?!焙诮芸俗哌^來,抱起茉莉的頭,說道,“茉莉——MOLI,明明字母換一換順序就可以真相大白,偏偏就這么錯過了。”
黑鴨子默默念著茉莉的名字,恍然大悟一般瞪大了眼睛。茉莉——M-O-L-I……M-I-L-O,不就是彌羅嗎?
“Si,Stay?with?me?!?/p>
黑鴨子不知道的是,未來的彌羅也選擇了上傳自己回到過去。也許是經(jīng)歷了百般劫難,才使得記憶七零八落,最后連自己的名字都記不清。可是走了那么遠,他卻沒能忘記一句話。
——Si,Stay?with?me。
——澤西,留下來。
“呵,最終還不是沒用?”黑鴨子冷哼,卻不禁感到遺憾,“值得嗎?”兩個人無親無故,只不過是結(jié)伴而行的朋友,做這樣的犧牲值得嗎?
“也許,回到過去重要的不是改變世界,而是與人為伴?!焙诮芸讼袷亲匝宰哉Z一般,“朋友也好,親人也好,哪怕只有一分鐘一秒鐘,也想和那個沒能珍惜的人多一個擁抱。”
這樣,再多的努力都值得了。如果黑杰克可以早些明白這個道理,身邊留下的,或許就不僅僅是自己一個人。如果人類可以早些明白這個道理,現(xiàn)在的世界也不會是一片冷寂的云海。
“所以,我給了他值得擁有的結(jié)局。”
黑杰克向著眼前白茫茫的云霧望去,卻仿佛看到了更遠的未來。
彌羅緊緊擁著彌斐的身體,淚水滴落在懷中人的頸間,溫熱的,疼痛的。
那一瞬間,閉合的雙目緩緩抬起睫羽,原本垂軟的雙臂慢慢抬起。
——Si,Stay?with?me。
像是用盡了所有力氣,他勾起臂彎輕輕擁住了彌羅的肩膀。
——我原諒你。
——我留下來。
未來到過去,時光流轉(zhuǎn),周而復始。
在世界盡頭的云端,他終于等到了渴求已久的擁抱。
注解:
【1】黑杰克取自漫畫《怪醫(yī)黑杰克》(手冢治蟲)。
【2】移動的城堡來自動畫《哈威爾的移動城堡》(宮崎駿)
【3】郭襄尋找楊過多年未果,后成立峨眉派終身未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