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性訴求中的文化追思和民族認同
——馬自祥小說論

楊慧茹

(蘭州大學 文學院，甘肅 蘭州　730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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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性訴求中的文化追思和民族認同
——馬自祥小說論

楊慧茹

(蘭州大學 文學院，甘肅 蘭州730020)

馬自祥小說顯示出深厚的民族性，作者從民族文化語境出發(fā)，以現代性的眼光，實現了對民族歷史文明、現實樣態(tài)和時代遙望三個維度的綜合審視。作品細膩而宏闊的筆觸，不僅全方位地展現了東鄉(xiāng)族民眾的生存方式、生活圖景和文化面貌，更表現出多元文化背景下民族文化的自足性和豐富意蘊。

馬自祥；民族認同；現代訴求；文化建構

馬自祥作為一名東鄉(xiāng)族本土作家和學者，致力于探索一條將民族意識與現代意識相融合的文學發(fā)展道路。在全球化愈演愈烈的當代，全球化更多地被解讀為“一體化”和“同一化”,但有學者指出，“全球互動的中心問題是文化同質化與文化異質化之間的張力”[1]。全球化作為一種現代性體驗，是一種文化與其他文化互動共生的狀態(tài)和思維方式，它既包含著“文化同一性”，也包含著“文化自足性”，二者之間相互依賴，相互借鑒。因此，現代性訴求中的民族性，是一種基于全球化語境中的民族文化創(chuàng)造。

馬自祥在文學創(chuàng)作生涯中，一直表現出對本民族歷史命運和民族特性的熱切關注和深刻思考，并著力尋找和建構自身的民族文化身份認同。在書寫東鄉(xiāng)族歷史傳統(tǒng)、風俗習慣、社會倫理、審美情趣的時候，具有一種難得的現代意識，他并非靜態(tài)地對文化景觀加以描摹和渲染，而是以開放、流動、發(fā)展的多元文化視野對民族文化進行審視，并在這種“自我文化”與“其他文化”的民族性敘事和文化言說中實現身份建構和民族認同，真實地呈現了全球化視野下民族文化的多維面貌。

一、山情鄉(xiāng)意的自然訴說

《山情》和《鴿子飛了》是馬自祥在20世紀90年代出版的兩部作品，前者也是東鄉(xiāng)族歷史上的第一部小說集。在這兩部作品中，作家以社會改革初期的現代文明對東鄉(xiāng)地區(qū)傳統(tǒng)文化的碰撞和滲透入筆，既展現了東鄉(xiāng)民族特有的文化氛圍和民情民俗，也透過民眾生存狀態(tài)和思想觀念的變遷，映射出東鄉(xiāng)民族在時代變革期產生的文化嬗變。

“真正的民族性不在于描寫農婦穿的無袖長衫，而在表現民族精神本身。詩人甚至描寫完全生疏的世界，只要他是用含著自己的民族要素眼睛來看它，用整個民族的眼睛來看它，只要詩人這樣感受和說話，使他的同胞看來，似乎就是他們自己在感受和說話，他在這時也是民族的?！盵2]民族性的突出表現是民族文化認同。在作家關于東鄉(xiāng)族的系列書寫中，處處流露著一種熾熱而深情的生活貼近感。無論是韻味綿長的酸把梨小曲，泛著濃厚人情香味的平伙，清真寺頂閃著銀光的新月，還是縱橫交錯冷暖自知的山陌都浸潤著普通東鄉(xiāng)民眾熱情滾燙的生活體驗。東鄉(xiāng)族特有的人物風貌、宗教文化、民風氣質在此得以充分展現，民族身份和認同完成了生活維度上的建構。

首先，在人物風貌方面，小說中的東鄉(xiāng)族民眾自有一種野性、天然、質樸的本色。女性，尤其是年輕女性是馬自祥作品中比重較大、著墨較多的人物形象類型之一，同時也是最生動鮮活、富于蓬勃生命力的群體?！抖ā分械陌⑸湍贻p小媳婦們，《噢，阿利瑪》中的庫麗蘇姆，《夜空》中的祖麗哈以及《唉，這個詩尼別勒》中的詩尼別勒，人物或美麗柔情，或樂觀爽直，或大膽潑辣，性格不盡相同，但皆有一種真摯、單純的性情。她們不滿足于日復一日的單調生活，不甘心終日徘徊于閨房與廚灶之間，對新生活和現代文明懷有熱切的期望，希望追求普通個體的價值感和成就感；面對新事物和新文明，既表現出好奇欣喜，又懷有一絲羞澀和忐忑。這類人物的心理狀態(tài)具有典型性，由此可窺見20世紀80年代的改革風潮對相對偏遠的東鄉(xiāng)地區(qū)民眾心理產生的震撼和激蕩。青春、生命、活力，這些象征著改革新時期的時代氣質在她們身上得到了充分展示，而人物自身長期被壓抑的女性意識和審美追求的復蘇，與整個社會肌體在新的時代境遇中活力與激情的喚醒和迸發(fā)，具有一定的同構性。

除此之外，還有一類人物形象特點鮮明，文學審美意蘊濃厚——東鄉(xiāng)的老節(jié)堆(老大爺)們。與象征了時代之“新”和人性之“純”的年輕女性群體相比，老節(jié)堆們與東鄉(xiāng)族傳統(tǒng)文明和社會倫理聯系更為緊密，他們身上既保有傳統(tǒng)文明中敦厚、樸實的特點，也體現了舊傳統(tǒng)與新觀念交鋒之下百味雜陳的思想心態(tài)。在小說中人物有些倔蠻、犟氣，同時也詼諧、風趣。作者書寫時，筆調往往生動幽默，富有濃郁的喜劇氣質。圍繞著人物內心“執(zhí)拗”與“妥協”、“保守”與“開放”的自我呈示，展現的是傳統(tǒng)文化與時代思潮的一種喜劇化交鋒，它使人物更具豐富性和真實性，也使主題獲得拓展與深化：文明不是簡單的新舊更迭的直線式發(fā)展，而是在碰撞和交匯中不斷反思和探求的過程。在《酸把梨》中，老漢作為民間的“花兒”唱把式，當他口中的“酸把梨”小調被年輕一代的歌者在城市大街小巷漫開時，他禁不住心弦顫動、慨然贊嘆?！八岚牙婷淳退釁絹碚邌选盵3]，這一句花兒回味悠長、滋味醇厚，無疑是對民間花兒藝術以及老一輩文化風習在新時代境遇的生動再現，蘊含著難以言說的人生況味。

在山情鄉(xiāng)意的自然訴說中，作品處處彌漫著昂揚、生動、歡快、明亮的色彩，與現代化初生期的進取、銳氣、張揚、豪放的時代風貌形成呼應之勢。東鄉(xiāng)族民眾在改革大潮中順乎潮流、乘勢而行的高昂勁頭，與本族生產特點和文化氣質密不可分。東鄉(xiāng)族雖隸屬于綠洲耕牧產業(yè)類型，以農業(yè)和畜牧業(yè)為主導，但自古就有商業(yè)傳統(tǒng)。社會改革的興起、市場經濟大潮的來襲，無疑給勇于拼搏的東鄉(xiāng)人帶來發(fā)展的契機。作品中呈現的多種商業(yè)發(fā)展方式：開雜貨店、采購衣服、販賣綠豆、建磚瓦廠、承包工程等，是富有商業(yè)意識的東鄉(xiāng)人在經濟上做出的嘗試和努力，充分彰顯了東鄉(xiāng)民族開放、進取的精神狀態(tài)。

從《山情》到《鴿子飛了》，其民族文化訴說依然是表達的重點，但作品呈現的面貌卻不盡相同。后者題材明顯更為繁復，敘寫角度更加多元，逐漸流露出對現代化的反思傾向：《嘎爾瑪湖畔》關于現代偷獵和生態(tài)破壞行為與民族傳統(tǒng)自然觀的沖突，《依瑪隴之夜》里尋求鄉(xiāng)村舒緩節(jié)奏的城市文明與閉塞寂寞的草原文化之間看似切近又著實遙遠的距離，《工頭嘎麥迪》更是一曲普通東鄉(xiāng)人在欲望混雜的城市中苦苦追尋卻無所適從的彷徨之歌。

敘寫東鄉(xiāng)人事百態(tài)時，小說展現了豐富的民俗民情。不過，這些風情民俗并沒有被刻意地突出和景觀化，而是與人物活動、敘事情節(jié)相交融，呈現為一種詩意天然的生活背景和氛圍?？v觀兩部作品，具有東鄉(xiāng)族特色的民俗事項如山中野果俯地即可采擷，如，采冬花(《冬花》)，漫花兒(《伍拉沙》)，鬧婚房(《唉，這個詩尼別勒》)，吃平伙(《吃平伙》)，吃雞尖(《鴿子飛了》)等。民俗細節(jié)自然地相洽于日常敘事中，實現審美主體與客體合二為一，水乳交融。此外，作品的主題意蘊也間接地呈現在民情世態(tài)中，傳統(tǒng)農業(yè)時代生活規(guī)范與現代商業(yè)經濟文明立體交叉于此，作家以更開放的視野去展示民族文化習俗的演變，并以此觀照民族風情與現代文明契合后的新生活。

二、歷史幽微的文化追思

全球化的發(fā)展加強了不同文化之間的雙向互動，并衍生出同一性和異質性兩種相融消長的文化形態(tài)。文化同一性與異質性的協調過程，在當下的現實境遇和時代背景下，意味著自我文化定位的尋找和確立。隨著文化同一性局面的加深，其異質性的一面被無情忽略和壓抑，因此，加強對自我文化的了解和認同，發(fā)揚民族文化優(yōu)秀因子和獨立價值，既是維護文化生態(tài)多樣性的需要，也是加強文化自身歸屬和認同的要求。

馬自祥作為東鄉(xiāng)族第一代作家，具有深刻的憂患意識和民族文化立場。如何重鑄文化傳統(tǒng)、闡釋民族精神，也是眾多的民族作家、地域作家在全球化時代普遍遭遇的問題?！栋⒏筛琛肥且徊筷P于五胡十六國時期乞伏鮮卑族歷史記憶的歷史小說，通過描述西秦帝國的盛衰歷程和政治風云變幻，勾勒出當時階層形勢、文化面貌和風土人情，生動地再現了一幅波瀾壯闊的民族歷史文化全息圖?！懊褡鍤v史記憶并不簡單地等同于對傳統(tǒng)的懷舊式情感，它更多地是指向當下乃至未來的各種潛在需求?！盵4]作家追述乞伏鮮卑族的歷史往事，并非簡單地出于代民族立傳的史學目的，而是“自覺追求歷史敘事與現實文化語境的緊密聯系，在思想精神和價值取向上與現代中國社會追求現代化的歷史進程保持步調一致”[5]。

《阿干歌》所描繪的乞伏鮮卑族建立的西秦國，處于封建進程加深、政權更迭頻繁的五胡十六國時期，也是多民族碰撞、交流、融合程度加劇的歷史大變革時期。這一特殊歷史時期，多民族融合和文化碰撞的歷史背景無疑對全球化時代多國家、多民族、多地域混雜交融的文化形勢具有借鑒和參照意義，寄托了作家對當下的民族社會認識和文化形態(tài)思考。文本中西秦王乞伏熾磐具有開闊的民族視野和文化氣度，不拘于民族身份所限廣泛拔擢人才，“鮮卑漢人，分俗而治”，開創(chuàng)了政權穩(wěn)固、民族一心、各得其所的盛世局面。新君乞伏暮末則相反，他獨斷專橫，大肆驅逐族外的俊杰，宗親內部亦離心離德，最終在內憂外患的夾擊下政權迅速傾覆。馬自祥以西秦國民族形態(tài)為反思對象，對當時鮮卑、漢、羌、氐、吐谷渾等多族群文化形態(tài)進行了描寫，塑造多民族成員共同的族群認同，重釋和演繹多民族共同體這一文化理念的意義，從而超越了狹隘的民族視野，實現了民族認同的深化和拓展。

馬自祥書寫民族融合大勢的同時，也不可避免地敘寫了民族之間的碰撞和矛盾。這種矛盾，在嶄新歷史意識和現代精神的燭照之下，呈現為一種文化差異和觀念沖突。典型如：王子軻殊羅與先王左妃私好，被君王暮末痛斥，心中憤憤不平。叔父指責他罔顧人倫，作禽獸之行。軻殊羅反而認為，鮮卑族自古就有“子繼父妾”的古俗，先王已逝，左妃與己年齡相近，二人相濡以沫愛戀至深，無可厚非。且漢族的三綱五常等倫理體系本就是束縛人性的繩索，鮮卑族完全繼習漢族文化，失卻了古樸之制，也是自身的悲哀。該沖突即文化觀念的差異。小說中，文化觀念并非單向的孰優(yōu)孰劣的價值高下問題，而是思維和視野的不同：漢文化注重禮儀、倫常，強調文明秩序性；而鮮卑傳統(tǒng)傾向于自然、天性，重視人性自身的釋放。文化觀念的差異推動了思維和觀念領域的延伸和拓展，實現對人類文明多視角、多維度的思索和體驗。作家站在現代歷史觀的立場，正視不同民族之間的文化差異，理性看待民族之間的融合，高揚了現代歷史精神和文化意識。

小說以阿干歌命名并貫穿作品始終，包含多重意義導向。首先，“阿干”是兄弟之意，阿干歌本為歌頌兄弟情誼、手足情深之歌，是對多民族共同體文化觀念的完美闡釋。其次，阿干歌是西北“花兒”藝術的起源?！盎▋鹤鳛闁|鄉(xiāng)族歷史情結的載體，為民族精神的自我表述提供了豐富的資源，是東鄉(xiāng)族作家建構本民族身份的形象化體現?！盵6]阿干歌這一歷史事物，承載了作家建構文化身份、實現民族認同的可貴追求。小說還展現了其他富有地域特色和民族意蘊的文化事物，如匯聚多朝佛教文化的名窟炳靈寺，雄偉高聳的道教圣地凌霄觀，征戰(zhàn)之前月夕拜月的祭祀儀典，飽含民間生死悲歡的放良書，悲壯深沉的羌笛和西涼伎樂等，它們作為歷史過往和文化散落的遺珠，凝聚著西北民族悠久燦爛的文化光點。作家不滿足于把小說的敘述僅僅局限于對歷史政治風云的觀照，而試圖將筆觸延伸至民間生活中去。文本精細的描繪，創(chuàng)造性地將廣泛流布于民間的歷史故事、傳說、歌謠、風俗等經過藝術整合呈現出來，拓展了歷史小說的題材內容，從而對五胡十六國時期社會文化的真實情狀進行了全方位展示。同時，上述文化事物不僅是文化民俗資源，還是該地域民族文化特質和心靈底色的一種呈現，作者借此實現對民族歷史的文化追尋，以“文化尋根”的形式加強了民族身份的思索和認同。

《阿干歌》作為一部歷史小說其缺點也是顯而易見的。作家試圖以鴻篇巨制的形式對該時期歷史生活進行高屋建瓴的全景式俯瞰，雖廣泛涉及歷史生活方方面面，顯示出深沉的歷史質感，但也存在明顯的“重史輕詩”傾向，文學性和藝術性有待提高?！啊髿v史’的敘寫往往帶有理性虛妄和空疏樸拙之弊，深沉有余，靈性和美感不足?！盵7]77文本虛構了一個文學形象：柳扶翠，該人物在小說中以身份承擔者的形象出現，承載著“西秦流民、放良書、西涼樂伎”等文化因素，卻唯獨失卻了人物本身的鮮活性和靈動性，具有標簽化和概念性的特點。此處，小說呈現的是歷史遺跡和文化事項，而生活于歷史情境中的人的真實情狀和精神樣貌，也是最具歷史蘊涵和文化價值的部分卻無形中被忽略了，導致小說的史學價值大于文學價值。

此外，在文學技巧的審美現代性上，《阿干歌》按照歷史時間的一維性進行敘述，看似嚴密完整的文本一定程度上限制了人物和情節(jié)的活動空間?！巴庠谖锵髸r空與內在心理時空的錯位”[7]78，使人物局限于作家設定的框架模式，思想情感上的邏輯關系未得到合情合理的展示。文本中左妃禿發(fā)迷姆和皇后禿發(fā)麗娥即為一例，二者一個淫蕩、陰險、狡黠、毫無羞恥心，另一個純潔、正直、忠貞、富有家國榮譽感。二人形象走向人性的兩極，顯得蒼白而寡味，缺乏感染力和說服力。人物的演出，僅為完成歷史過程的敘寫，既不能提供一種生動的審美經驗，也無益于加深對文化情境的理解。這種游走于宮闈秘史幻想邊緣的認識，暴露了作家歷史想象的匱乏。同時，為了拓展人物和情節(jié)的豐富性，小說對歷史做了某些“填補”和“充實”，用大量筆墨虛構了太子萬載和辛姒的愛情故事。這些文字，雖增加了小說的傳奇性和浪漫氣質，卻陷入當代流行愛情小說的俗套和陳規(guī)，對小說主題及歷史意義延伸的價值也很有限。這部分內容的游移和偏離，破壞了文本的整體性和統(tǒng)一性，實是一大缺憾。

三、民族生活的時代遙望

斯圖亞特·霍爾說：“文化身份根本就不是固定的本質，那毫無改變地量身于歷史和文化之外的東西，它不是我們內在的，歷史未曾給它打上任何根本標記的某種普遍和超驗精神。它不是一成不變的。它總是由記憶、幻想、敘事和神話建構的?！盵8]文化身份的流動性和建構性使民族文化書寫具有更深層次的意義：它不能局限于固定文化事象和文化景觀的摹寫，亦不能停留在傳統(tǒng)的、歷史的民族精神敘述，而是一種關注民族文化新歷程，及時反映文化發(fā)展動向，在民族現實和發(fā)展的維度中不斷挖掘、整合、重鑄民族主體性的過程。

《阿娜的憨敦敦》作為一部縱跨文革、改革初期和現代化建設新時期四十多年時代風云和動蕩歷史，深刻反映東鄉(xiāng)族兩代人艱辛又寬廣的生活命運的長篇小說，以其時間的延伸性和生活的多面性帶有濃厚的民族生活史的色彩，呈現出鮮明的民族自我意識，也反映了馬自祥為民族立言和發(fā)聲的文化自覺性。

濃郁的宗教氣息是馬自祥小說的一大特色。這種宗教性既有風俗表征，如洗大凈、小凈，做禮拜，也表現在普通民眾的心理積淀和民族意識中。文本中宗教以一種隱形的力量制約著本民族的社會倫理、心理素質和道德價值，并在人心危困之際具有心靈庇護和皈依的作用。當細拉二隊私下“包產到戶”時，民眾按照古老的習俗，懷抱《古蘭經》發(fā)誓起咒達成契約。這一瘋狂而大膽的行為在當時嚴苛的政治情境下無疑具有破天荒的意義，民眾以《古蘭經》為誓隱現著宗教力量對人心靈的巨大規(guī)約。珠瑪姐作為小說著力刻畫的人物形象，是一個集女性、母性、神性于一體的人物。她的品質特點和人性光輝，既是“阿娜(母親)”這一浸染著母親、母族、故土等文化象征意象的最佳表現，也集中展現了東鄉(xiāng)族所遵循的伊斯蘭宗教文化精神。無論處于嚴苛、壓抑的文革時代，還是面對欲望橫流的現代文明，她始終擁有著堅忍、寬容、克己的宗教精神。這種精神以一種潔凈而純粹的詩意特征，表達了作家關于理想主義和道德主義的人性構筑。同時，宗教層面的文化價值取向，也是作家立足于東鄉(xiāng)本族文化資源作出的一種面對現代化生存境遇的精神姿態(tài)。

與珠瑪姐相比，革委會副主任卡拉無疑呈現了人性狡詐和復雜的一面。他的一系列行徑極具典型意義，混合了特殊時期專制而殘暴的時代之丑和恣意妄為的人性之惡。而眾人在他彌留之際，最終給予了口喚，顯示了宗教文化對于普通東鄉(xiāng)民眾心理特質的深刻影響：人性因宗教的支撐而表現出高貴和坦蕩，并具有了超越世俗觀念和生命善惡的心靈高度。村長烏斯芒發(fā)出“那時候的光陰呵，伊比利斯(魔鬼)沾身哩，好端端一個人就讓妖魔附體了”[9]的喟嘆，是對極度專制、嚴酷的政治時代導致人性扭曲和罪惡膨脹的心靈解讀，也是以宗教文化的理念對人性中光明與黑暗兩面轉換形態(tài)的闡釋。小說里的宗教對于普通民眾的救贖提供著人性的正面力量，具有一種本真的態(tài)度和“清潔”的精神，其價值堅守在當下價值蕪雜的現代社會具有深刻的典范意義，也是作家對民族人文意識和心理特質的有意延伸。

《阿娜的憨敦敦》中深具開拓性意義的一點是：以細膩而真實的筆觸，第一次刻畫了東鄉(xiāng)族民眾在現代城市境遇中的生活歷程，折射出在偏僻和貧瘠土地上生長起來并融入到現代潮流中的東鄉(xiāng)民族的深刻變遷。珠瑪姐一家由落難——逃離——扎根——自立，到最終創(chuàng)立商業(yè)品牌的過程，鏡像式地映射出地域商業(yè)發(fā)展與外部市場開拓、傳統(tǒng)觀念與創(chuàng)新思維、經濟發(fā)展與文化尋根、精神失落與人性堅守等駁雜多端的現代文化混合情狀。

《阿娜的憨敦敦》以穿透性的目光審視當下，在光鮮明亮的生活表面發(fā)現裂隙，于鄉(xiāng)村傳統(tǒng)與現代文明共存的現實難題中將文化的思索引入深處。在突飛猛進的時代潮流中，文化的構筑與顛覆并存，民族固有的生活規(guī)范和價值體系愈來愈處于弱勢地位，并時刻面臨著現代文明生活范式的擠壓和逼迫。在左沖右突的復雜環(huán)境中，東鄉(xiāng)兒女亦感到迷茫、焦慮和躁動，時時陷入對自我價值進行重新認同的精神困境。小說描寫在城市文明中淪落的人不在少數：懶貓薩利為了錢財走私販毒，工頭阿卜杜沉醉于聲色之中，珠瑪姐丈夫巴哈出軌包養(yǎng)情婦?，F代人在內心操守與物質考量的天平上，已呈現出劇烈的失衡狀態(tài)，種種道德沉淪和靈魂迷失的社會亂象引起了作家深深的憂慮，宗教情懷和傳統(tǒng)文化則成為作家潔凈人心和復歸民族精神的利器。珠瑪姐作為堅守者，為刑后的薩利收尸埋葬，設立幼兒園解決東鄉(xiāng)兒童入學難題，她的憐憫、包容、慈悲的性格特質寄寓了作家對于宗教情懷和民族文化精神的期待。而賽里木對民族文化的熱衷，承載了作家尋覓和持守民族之根的希冀。馬六七與拉面文化，松鳴巖與花兒會，瘸阿爺和腳戶令宛若一條悠長而深邃的傳統(tǒng)文化河流，小說在追尋前人篳路藍縷、櫛風沐雨的足跡中重新確立民族的位置和自信心。無論以上文化行為有效與否，現代性問題與民族生活場景的互相纏繞，使得一個單純的民族書寫變成了具有廣泛性意義的現實文本。

學者張檸談及“文化自卑”時說：“作為一種創(chuàng)造性實踐活動的文化，已經漸漸退化為一種壓抑的力量。文化自卑只能導致一種‘重復性人格’，結果就是創(chuàng)造性的喪失。”[10]馬自祥在面對現代性訴求和民族認同問題上，通過回顧文化傳統(tǒng)，挖掘民族精神的內核，努力找尋對于現代文明有益的文化因子，體現的是民族作家對文化自身的自信。他以開放、宏闊的人文關懷意識審視現代文明中的人性與文化形態(tài)，正視民族文化在現代化大潮中的撕裂感和迷惘感，不僅堅守了自我身份，也實現了對民族生活的多樣性思考和現代展望。

阿來曾就民族文化的意義表述道：“作家表達一種文化，不是為了向世界展覽某種文化元素，不是急于向世界呈現某種人無我有的獨特性，而是探究這個文化與全世界的關系，以使世界的文化圖像更臻完整。用聶魯達的詩句來說，世界失去這樣的表達，‘就是熄滅大地上的一盞燈?！盵11]民族作為一種身份概念，其實也是一種視點，一種新的文化窗口，它所呈示的絕不僅僅是差異性的景觀，而是別樣的生命形式和文化生態(tài)。馬自祥通過營造一個獨具特色的真實而生動的東鄉(xiāng)藝術世界，既打開了不同民族、不同文化之間相互了解、交流、互動的窗口，展現了全球化視野中多元共生的文化情境，融合多種文化觀察眼光，多角度、多層面、多樣化地展開對人類現代文明的探索和審視，樹立起民族文化的現代品格，實現了本民族文化身份的建構和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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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張亞君]

2016-04-14

楊慧茹(1990-)，女，山東濟寧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西北少數民族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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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8-4630(2016)04-0006-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