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汝書瑤
從拉薩往東,沿著318國道前進,不過70多千米,便看到一座小村莊。村莊被公路從中間分成兩半,十余戶人家隔路相望。稍加留意,便能看到路兩側的陶土及碎陶片,那是村子燒陶的痕跡,也是祖祖輩輩陶農(nóng)留下的標記。
村子在拉薩河谷旁,雖然沒有什么獨特風景,也沒有什么名勝古跡,但只要一提及它,西藏人都知道,那兒是制陶的塔巴村。
西藏的“景德鎮(zhèn)”
“塔巴是我們西藏的‘景德鎮(zhèn)。”塔巴村村長扎塔毫不客氣,擔心我不明白塔巴村在西藏的地位,做了一個形象的類比。
塔巴村制陶不過1 000多年,相比西藏其他陶村,要晚許多,但這絲毫不影響塔巴村的地位?!斑^去,拉薩的貴族、官員和寺院里的僧侶活佛們,都在這里定制陶器,無論是裝柴米油鹽的生活用品,還是禮敬佛祖的佛事用品,塔巴村的陶器都是拉薩人的首選?!碧峒拜x煌,扎塔很是驕傲??梢哉f,整個村子就是一個大大的窯,專門燒制陶器。
這份榮耀也帶來額外的福利:過去,塔巴村制陶藝人可以少繳稅、少服役。即便如此,塔巴村的制陶藝人也是閑時制陶,忙時種地,所以,他們有一個專屬稱呼——陶農(nóng)。
“其實西藏從古至今都只有陶農(nóng),沒有陶工?!辈貐^(qū)艱苦,生存始終是第一位。種地、放牧才是藏族人的基本生活內(nèi)容,制陶只是閑時增加收入的活計,所以他們只能是陶農(nóng)。
塔巴村也不例外。平日,陶農(nóng)守著自己的土地,看青稞一點點由綠變黃,這是藏民喜歡了一輩子的景色,百看不厭。他們趕著家里的牛羊去村后面的山谷間放牧,牛羊在山上吃草,人在山下晃悠發(fā)呆。直到秋收后,青稞堆滿了家里的糧倉,才開始準備制作陶器。
拍出來的陶器
隨意走進一戶人家,他們正在敲打著幾塊白色的石頭。扎塔拿著一塊,指著遙遠的一處山說:“這是‘才嘎,來自塔巴山深處?!闭f完,他補充道,“燃料也來自那里?!?/p>
這才知道,塔巴村制陶的原料主要有兩種,紅色的是“干巴”,白色的是“才嘎”。干巴來自于附近的扎西崗鄉(xiāng),才嘎則要去深山取。從前,陶農(nóng)背著籮筐進山,靠人力背回?,F(xiàn)在有了拖拉機,取土依然要靠人力從深山背出,拖拉機只能在山外等候。
原始的才嘎是石頭,得先弄成粉末才能用。這戶人家敲打石頭,便是制陶的第一步:先將石頭砸成末。這是個力氣活,初冬時分,藏區(qū)十分冷,可砸石頭的小伙子頭上全是細細的汗水。待砸完,旁邊的女人立刻拿出篩子不停地篩,并將沙粒和殘渣倒出。最后留在桶里的粉末,才是制作陶器用的才嘎。
小伙子打來水,要開始和泥了。“這一步十分重要,陶器的用途不同,和泥的方式也不同?!痹f,“比如花盆、青稞碗、杯子等不需要受熱的陶器,基本上不需要摻入別的原料,相對簡單。而鍋、燒水壺這些要受熱的陶器,要摻進一定數(shù)量的木炭、云母、石英?!惫?,加了料的那堆泥,做出來的器型是鍋。據(jù)說這叫夾砂陶。加入這些材料,可以防止陶器受熱裂開。
塔巴村的輪盤和常見拉坯輪盤差不多,只是更原始、更簡陋,是手動的。不過,他們的輪盤更像是操作臺,一開始并不需要轉動。
“我們的陶器大多有模具?!眲傉f完,小伙子拿出一個木圓臺放在輪盤上,抓了兩把泥搓成長條,然后一圈圈地圍在圓臺上,直到將圓臺全部裹住。弄好這一切,他再拿出木板輕輕拍打,直到所有泥條黏在一起,厚薄均勻地裹在圓臺上。這種泥條盤筑法,是很原始的制陶手法。
待泥坯有了大致模樣,他才一手轉動輪盤,一手握坯。所以常見的拉坯在這里,更像是最后的塑形,把器型修飾光滑、圓潤。
更有趣的是,他們的器型大都不是一次成形,往往要做好幾個部分,再拼接在一起。接下來就是脫模,以軟皮條加水抹光。技術精湛的陶農(nóng)還會用木條在陶坯上刻畫一些具有藏族特色的圖案。至此,一件藏式陶器的泥坯便制成了。
沒有窯洞的堆燒
看完制坯,我繞著村子走了一圈,竟然沒看到燒陶的窯,只在地上看到幾堆可疑的煙熏痕跡。村長扎塔知道我的疑惑后,笑道:“我們用的是千年前的堆燒法,當然看不到窯了?!?/p>
堆燒?
“就是把陶坯用枯草或牛糞裹起來,然后點燃它們,等火滅放涼,陶器就燒好了?!币驗槲鞑貥淠旧?,木柴難尋,只能用枯草和牛糞代替。但它們的火力微弱,只有堆燒才能最大程度地利用火力。
村長帶我們來到今天會燒陶的占堆老人家參觀。老人已經(jīng)80歲,是塔巴制陶技藝的非遺傳承人,他很高興有人對堆燒感興趣?!岸褵亲罟?jié)省燃料的窯?!?/p>
只見占堆老人先在地上鋪一層牛糞,在中心放幾個陶坯,再以陶坯為中心,裹一層牛糞,放一圈陶坯,再裹一層牛糞,再放一圈陶坯,最外面再裹一層牛糞。陶坯擺放為大罐套小罐,大件套小件,空隙間也塞上牛糞。最后,再在面上蓋一層厚厚的牛糞,并在四周用石板圍上一圈。“可以保持火溫?!?/p>
弄完這些,占堆老人找來一把干草點火,很快就把整個陶坯的牛糞堆點燃了?;鹆Σ幻?,卻綿長?!耙獰畮讉€小時,明天才能開窯?!?/p>
“以前的每年10月左右,家家戶戶就在自家的地里燒窯?!崩先嘶貞?,日用的盆盤罐碗、禮敬佛祖的爐鼎缽盂,都在燒制之列。土黃色的陶坯在火的作用下,變成褐紅色。陶農(nóng)們便心懷喜悅地將作品簡單包裝捆扎,裝上牛車,把它們拉到城鎮(zhèn),找一處街邊空地開始賣。“那時候不僅能用錢買,也可以用糧食換。”從前地里糧食產(chǎn)量不高,村民們最大的希望就是用手中的陶罐換到足夠過冬的糧食。
舊貌?新顏?
不知道什么時候,牛車換成了拖拉機,也不能再用糧食換陶了。村里的燒陶方法,也有了新的。
跟著占堆老人,我們來到一座廠房?!斑@是江蘇省陶瓷研究所提供技術支持,政府投資興建的廠房?!比胙鄣氖且粋€廣闊的空間,里面擺放著兩臺很大的旋坯成形機器,廠房的角落里擺了大量模具。“這是江蘇省陶瓷研究所贈送的。”里面是一間稍小的廠房,放著一些攪拌及烘烤設備,最里面是一些陶器成品和制陶的原材料。
現(xiàn)代化的廠房,讓人感覺塔巴陶器“舊貌換新顏”。不過,廠房建成好幾年了,并沒有很好地利用起來。
“我們技術是有的,但習慣卻很難改。”占堆老人說,村民們早已習慣了在自家田地里燒陶,且農(nóng)閑才燒,沒人愿意來這里從早到晚的專職燒陶。廠房基本招不到工人,偶爾占堆老人過來用用。
忙時干活,閑時燒陶,是塔巴陶農(nóng)堅持了千年的傳統(tǒng),他們骨子里已經(jīng)習慣了這樣的生活?,F(xiàn)代化設備讓他們無所適從?!皼]有人愿意把所有時間都耗費在這里,我們更愿意呆在自己的土地里看著青稞慢慢成熟。”
這樣也好,并不是每一種手藝都需要揚名四海。只要藏族人民還吃糌粑、喝青稞酒,塔巴陶器就不會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