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忌
每棵樹下都聚滿深秋的落葉。這并不是今天才開始的事件,有些時候了,但今天我對此有了不一樣的感覺。秋風浩蕩,遠近高低的樹木都搖晃著自己長長短短的樹枝,或黃或赭的葉子紛紛飄落,飄落……我不愿意更細致的描述,秋天都是相同的秋天,落葉都是相同的落葉,若過于真切,就是矯情,在這浩蕩的秋風里并不合適。落葉無需描寫,我們直接抒情即可。這一切都在風中了,都這么搖著,這么晃著,這么慢慢,這么急切……秋天就此松動了時光的齒輪,使春天夏天的努力以及春天夏天本身都不約而同地落下地來。
我愿意傾聽這些落葉在感嘆。是的,秋天里每一片樹葉都在輕言細唱,彼此耳語,仿佛在說,“是落葉的時候了”。那些樹葉響著秋天的口哨,都一番平鋪直敘的氣息……藍天,長云;落日,遠山;夜空,細雨;露水,朝嵐;還有那陣陣緊逼的霜寒……一切就在這緊湊的時間里平鋪直敘。正如那些毗連的村落,總有一堆老人,他們喜歡堆在村前的稻場,他們忙完這事那事了,就倚靠那些落葉的大樹,互相嘆息,忽然會有個老者,說出這句無頭無尾的話,“是時候了”。
到底是什么時候了呢?就僅僅是秋天了嗎?我順著落葉看秋末的田疇,自然那些背景就是落葉的大地。地上的樹葉彼此并無不同;近處的野花青草也沒什么不同。大葉子還是大葉子,小葉子還是小葉子,有的黃,有的赭,有的居然近乎翠綠,留戀十月的小陽春。樹木一律如此。而云朵之下,雨水之中,燦爛的陽光里,無色的秋風……樹上也有很多葉子沒有掉下來,正在與執(zhí)拗的秋風對峙。
是時候了。是的。是葉子總會掉下來,或遲或早,這就是落葉的秋天。那些樹木的名字本來就叫落葉闊葉林。秋天應(yīng)當是這些樹木更換服飾的時候了,就像我們換下那穿久了的衣裳,該洗滌了,該儲藏起來,人聲鼎沸之中找一處偏僻的角落安靜心靈,默想以往,順便打個盹,恢復(fù)一下呼吸的疲憊。這沒什么可惜或者慶幸的,樹葉落就落了吧,簡潔地穿過那白色的冬天,明年的陽光也會白燦燦長出另一種翠綠。然后再次枯黃……然后就是秋天再次落回赭黃的泥土。這不是宿命,只是季節(jié)的輪回。沒什么更深刻的寓意。
我今天的感覺不是葉子該不該落?何時落?作為這個秋天這些落葉的觀察者我的年歲也不小了。過往歲月,葉落幾何?大地輪回也不再稀罕,所感悟的道理簡單,且順著落葉看看我熟悉的泥土,看看落在何處才是合適的落點。有道是葉落歸根,樹根處就是葉子該待的地方么?一切滄桑都回歸老年的況味,那是最后的精神樂園。不同的樹木就此撿回葉子的不同,化作春泥,還護春花。也如我每每回到老屋故里,回到曾經(jīng)的院子里,這不能走錯,至此而必然,道路與門扉都是我熟悉的,有時間熟悉的劃痕。
因為無風的日子樹葉也正是這樣落著的,我因此就斷定每一棵樹下都應(yīng)該堆滿自己的落葉。看看樹上一半翠綠,一半赭黃,秋天未了,它們搖晃的只是歲月輪回的等待。樹下則全是赭黃赭黃的,有的濕潤,有的干枯。在秋日的陽光下舒展或者卷曲,那些身軀都是彼此相同的身軀。而那些落葉上的時間或許是各不相同的時間,有的早長,有的晚生,可都是一棵樹上的葉子。正如母親的兒女,大的是姐姐,小的是妹妹,都像更蒼老的記憶里的外婆,都有相同的笑靨,只是深淺不同,還有千姿百態(tài)的容顏。當尚在翠綠的樹葉緘默而前,作為妹妹,臉色總要水靈一些。但秋天,結(jié)局一樣。
落葉的麻煩就是颯颯秋風。我現(xiàn)在就站在那些麻煩的颯颯秋風的門口。風從西北翻過山嶺而來,起起伏伏,翻過一處處屋脊;翻過大大小小的圍墻,向著搖曳的深秋,走來。有的橫著往前跳,有的匍匐著做鬼臉。秋天的風當然都是橫著的,哪有豎著的風?除非山墻陡峭的弄口,除非青藤遮蔽的墻頭,以及神秘的瓦菲上,除非那些扶搖青天的鷂與鷹故意的吶喊。那些橫著的風就把樹木的葉子弄得亂糟糟的。也別埋怨,一條擁擠的回家的路,擠著回家的落葉,擠著鄉(xiāng)愁的從容或者焦急。
有趣的是,所有的落葉似乎都不只是落在自家樹下,有的隨風而橫,而斜,而不得不落到另一棵樹下,或者路的另一邊。有的居然不情愿地飛在空中,就像那些闊佬的私人飛機,有的落到了陰暗的水溝,落到了寬闊的池塘……有些則被風吹得老高老高,舞蹈著,然后優(yōu)雅到很遠很遠,落到我看不見的遠方或者夢境的邊緣。落葉并不歸根,但都在樹下,都貼近泥土。
忽然有些擔心,一片片落葉就這樣在風中飄蕩,趕往更陌生的所在。它們自己愿意嗎?習慣嗎?而遠方,另一些樹葉會不會排斥這些異鄉(xiāng)的游子?落葉裹挾的那些細微的種子也會隨之而落?在異鄉(xiāng)長成另一棵大樹?然而,那又是何年何月的故事?或許不會,落葉終歸不是樹木的種子。種子是另一篇故事。
但落葉就是自己的落葉,只不過凌厲的秋風搞亂了秩序。有時候,一棵樹下一片自己的葉子都沒有,都是別人家的,是另一棵樹木的葉子或者成長的尷尬。雖也相同,赭黃,有著類似的干枯,類似的舒潤,但不是這一棵的。那么,樹與樹之間有沒有互相寬容彼此的契約呢?如果有這樣的契約,對于樹葉,那才是最美好的事情。因為秋風浩大,樹葉總喜歡一陣陣亂飛,哪能都恰到好處,而正好讓所有樹葉都落到自家樹下的。秋天,風或者落葉都不能有門戶之見。落葉雖然各自生長在各自的樹木上,各自有恰好的陽光,恰好的雨水,恰好的搖曳,恰好的風姿,但現(xiàn)在秋已然深,已然老;已然開闊,已然簡單起來,而樹葉紛紛,風中雖有不同的舞姿,或赭或黃或紅,葉子也都落到了不同的人情里。
我忽然看見風中的落葉并無不同。樹木的胸懷間,葉子打亂了彼此的歸屬,它們成群結(jié)隊,這使得我們只有起伏的大地,只有遠遠近近的間歇的河流。我們也像這些落葉一樣在秋風中翻滾著所有。包括,那些常綠樹木偶爾的風姿,也都在浩大的秋風中反復(fù)舞蹈,向著前方,向著遠方……我特別關(guān)注到,有些樹葉簡直是興奮著從地上再次飛起來,離開,向著遠方奔跑。它們歡樂什么呢?或許這些樹葉還有重新振作的理想吧!
我就站在門前那棵柿子樹下看斷斷續(xù)續(xù)的落葉隨風走遠,它們經(jīng)過另一棵樹,側(cè)身而過;又經(jīng)過另一棵樹,還是側(cè)身而過。什么是相同的樹,什么是不同的樹?落葉與落葉之間已經(jīng)沒有不同的身份了。在院子里,那一棵棗樹已完完全全沒有葉子了。而秋風吹著我,卻吹不動。我還是站立在春天曾經(jīng)站立過的地方。還是站立在夏天曾經(jīng)站立過的地方,我把這個地方站成秋天了,落葉浩蕩,塵土飛揚,那都是因為我。而我所感受到的風中落葉的趣味,那些新鮮的氣息也都是秋天最美好的情節(jié)。
可這秋風卻不一定只屬于我,你也有份的。這樣的時節(jié),秋風從容地經(jīng)過也就是給我機會。我應(yīng)該抖落自己身上的落葉,當然你看不見我的落葉,它們也會隨秋風跑起來的,跑到遠方去看看秋天的邊界。但是,我可能要比秋天的落葉沉重一些,會在泥土的大地翻滾得慢一些,笨拙一些……到底人生苦短,這樣的輪回多少有些尷尬,或者遺憾。而我,卻反過來憐憫那些秋風的浩蕩,憐憫那些落葉的遷徙,因為我同樣也正回眸往昔,那里有曾經(jīng)離開的家園。
陰翳佛座嶺
出城,向西,五里遠,有陰翳的山林,有陰翳的樹木。經(jīng)過佛座嶺,那邊就是另一個省了,說著另一種方言。
我一次次穿過河西那片陰翳的山林,心里也總是陰翳蔽日——既然沒有明澈的陽光照到起伏的地面,我就和那些參差的樹木一樣,喜歡將自己的影子迅速藏起來,發(fā)散透心的涼爽。這雖有些古怪,卻不分春夏秋冬,一直是我穿越佛座嶺的感覺。
因為沒有陽光穿透其中,山林的顏色總顯得格外深邃。因而白天里也就有了子夜的神秘和寬厚——我喜歡這樣的寬厚、神秘,它使人遐想到無窮的幽深與悠遠。那些陡峭的斜坡,那些漫長的彎道,陰翳的樹木始終遮蔽著忽左忽右的方向。我喜歡朝兩邊偶爾張望一下,大概就是想瞥見這道路忽左忽右彎曲的玄機,因為彎曲總會有彎曲的理由。
在這里,陰翳的高低就是那些參天大樹的高低,上面則是明亮的藍天邊界。而底下又交織著眾多的無名灌木,交織著鳥鳴的從容以及長尾巴野雞陡然的驚慌——那些華彩的野雞始終都只有一只,過一會又有一只,它從樹林的一邊飛向另一邊,然后安靜下來,咯咯的言語無跡可尋。我很奇怪這里樹木的茂密,這要多少個春天才可以積存如此盎然的古意。難道就沒有人來此砍柴么。
在如此陰翳的樹林砍柴就有些俗氣了。不過,在很早以前,砍柴或者打柴都應(yīng)該叫作“樵”。那是一個孤獨的“單音節(jié)”。這樣的山林,或許還會有一兩個清癯的白發(fā)樵夫爛掉手中斧頭的手柄。
或許吧。窺看山坡下那幽深的“十里洞”,據(jù)說洞底聯(lián)通浩瀚的龍湖。早年,那些幽居的隱士肯定也有一兩個清癯的朋友,樵夫之外還可能有一兩個黧黑的漁夫。而且,砍柴火的其實并不只有隱居“十里洞”里的寂寞老者,千年以前,還有來來往往的僧人留下了樸素的姓名。后來,有一個僧人放下了肩上青綠的柴火就立地成佛了——這地方就隨之叫作“佛座嶺”。那應(yīng)該是師徒悟佛的所在吧?,F(xiàn)在,陰翳的樹林里仍有類似“靠椅”的巨石為證。但也有人說,那不只是攀援了青苔的普通的“石頭”,而是漾著龍湖清水的石頭的蓮花。大約那些砍柴的僧人紛紛坐上去歇腳的時候,石頭還是石頭;而當某一個僧人忽然放下沉重的柴火,揩一揩額頭煩勞的汗珠,這石頭也就同時“立地成佛”了——它在世俗的陰翳里“變形”,化作了陰翳閃射的微笑“蓮花”。那么,這滿山蜿蜒的陰翳就一直是佛的氣息嗎?
我每次經(jīng)過佛座嶺的時候,總被這些陰翳的氣息糾纏。它們從樹巔垂落,向四面八方鋪展。一會兒使我驚訝,那是陡起的風聲折疊著滿山的蒼翠;可過了一會兒,我又能安靜下來,那些陰翳的風緊貼著樹葉的搖曳靜止了鳥鳴。而更多的時候,它們使我想入非非——這里還有人嗎?我是說,如此陰翳的樹林里會有人嗎?有或者沒有,無關(guān)緊要。是我希望有人。但事實是,如果有了人的樹林就不是純粹的樹林,即便一個蒼顏白發(fā)的樵夫倚樹而立,即便一位打柴的安靜僧人溪畔掬水。人的加入會不會使緊密的樹林更加擁擠呢?或者它也腫脹著陰翳緊密的疼痛?正如眼下,這一條過境的蜿蜒公路,它長年累月糾纏著,剖開了山嶺千百萬年的蒼老,使得這佛座嶺不得不分出“左邊的佛”和“右邊的佛”,他們彼此答應(yīng)了陰翳的回聲。
這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情。有人的佛座嶺是不是有更濃厚的煙火氣息,或許當年那些打柴火的和尚也是有煙火氣息的?;勰茈x家北行,據(jù)說給孤單的老娘留下了十兩銀子慢慢度日。正如某次我?guī)ьI(lǐng)學生們來此郊游,有個男孩就蹙著眉問我,“砍柴火的慧能他認得多少個漢字呢?”那孩子的疑問是說若能得道也可從無字處得道。若是,我們念什么書,忙什么高考。不如就天天來此小坐一會兒,或者也撿些枯朽的樹枝給煩勞的母親做柴火。
這個提問驚出了我滿身的冷汗,在千年之前,并不識字只是打柴火的慧能就這樣改變了人類的認知方式,也改變了這個世界的思想。我這個學生也在用他的懷疑使他的老師忽然之間有所“醒悟”。我聯(lián)想到盛世的大唐,這偏僻的“十里洞”也住著一茬茬無言的隱者;而悟性如此之高的慧能卻也只能從五祖弘忍的座前暗夜里奔逃,隱遁五年而無處弘法。佛也陰翳重重啊。正如這眼前陰翳的樹木,看似簡單,其實深不可測。
我說,于無字處參悟人生那當然好。因為這里的樹木奇多,高高矮矮,生生不息。它們不是一棵棵,而是起伏轉(zhuǎn)折了整片的山林。它們在白云藍天之下安安靜靜坐在奔走的斜坡上。那些向陽的樹木可能更喜歡嫩綠的春天,而朝北的樹木,則可能更喜歡下雪的北風。那條蜿蜒而過的公路好像一條風中飄著的布幡,卻有著車水馬龍的文字,那“嗡嗡——嗡嗡——”的,似乎并不是橡膠車輪“黑”與“白”的旋轉(zhuǎn),而仿佛就是這佛座嶺日日夜夜念著的佛家經(jīng)卷的蜿蜒。我時常想,當我們進入這樣陰翳的山嶺深處,佛經(jīng)也是可以免了課誦的。因為你若屏息,就有樹葉在風中輾轉(zhuǎn)你的前世,有清風在四季里呢喃你的現(xiàn)在,而那些鳥雀反反復(fù)復(fù)鳴唱著南來北往的功利與精彩——那不只是誘惑,而更多提醒。我就知道,在佛座嶺的那一邊,紛紛繁繁的人眾故意說著與我們不一樣的方言。他們?nèi)杖找挂挂捕荚诖蟮厣厦β?,跟山這邊的人一樣——生活,很少有歇下來的時候啊。
我第一次來這里的時候,還是個懵懂的少年,記得周末郊游的亢奮于此迅速迷失——我在一隊喧囂的人群里莫名其妙地落了單。四周樹木眾多,而人卻只有零落的我一個……當我轉(zhuǎn)不出這起伏的樹林所起伏的陰翳之時,我只好在暮色里爬上最高的山頂,回望城市之夜,回望璀璨的燈火。這樣,我才可以找準北向的歸路。四十年前的朝霧暮靄使我習慣于獨自進入這陰翳的佛座嶺,行走或者靜坐,思想或者發(fā)呆,我都愿意在這陰翳的樹木里遮蔽自己的來路,遮蔽誘惑的過往。我想,我若能知道我自己的存在,若能傾聽得我自己的心跳,樹林里這樣的緊逼也就會顯得格外開闊。我會聽見更扎實的神秘聲響,無論它們來自更遼闊的天空或者更隱秘的大地。其實,關(guān)于讀書識字的疑惑我也是很早就有的,我們?nèi)羰锹牭靡婙B語與風聲,讀書何為。以及,不遠處二郎河的流水,它最動聽的聲音似乎唯有雨后的急促或者由此而下的山泉的絕響。當洪水渾濁地奔瀉,卻似乎又比陰翳里的清澈更有氣勢一些。
但在佛座嶺,這陰翳的氣勢誰又可以聽見呢?正如一個人安安靜靜無思無想的時候,其實他的思想正如六月的風暴,擰緊了時空旋轉(zhuǎn)的信仰。
我常想,世事亦是如此吧。正如我現(xiàn)在敲敲打打的言語并不考究筆墨的邏輯,我樂意做一個白發(fā)的樵夫,一刀下去就是一束柴火。若有所得,那就無所謂獲得的邏輯了。當然,你也別指望什么都可以被我這樣一個人說清楚。正如這佛座嶺上樹木茂密的陰翳,當陽光都不愿意徹底穿透,你也就別指望那些枝葉與鳥獸等等存在的一切都被我看清楚,并且都讓我說出來。
我為什么要把這世間的一切都看清楚呢?任何人都可以親自深入其中。清楚,或許當年坐在那塊蓮花一樣的石頭上砍柴的僧人最是清楚。他清楚他必須日日功課的柴火必然帶著樹葉的“新綠”或者陳年的“枯朽”;他清楚擔在肩膀上的“輕”與“重”都是相同的分量;清楚腳底下山坡的“遠”與“近”并無親疏;以及黃昏之后,那間逼仄寮房里的火焰會有永恒的溫暖——那應(yīng)該是他所關(guān)心的,跟山腳下所有人家慢騰騰的炊煙有著同樣的氣息,同樣的安詳。
遠去的鐘聲悠揚了振顫?,F(xiàn)在也應(yīng)該是這樣的。山下有很好的“旅店”和“酒館”,有些依然是仿古的“木屋”與“竹樓”,就錯落在陰翳的樹林里。而我來不來這里靜坐,心里也有著同樣的安靜。因為我知道,出城,向西,五里遠,有陰翳的山林,有陰翳的樹木。而過了這茂密的佛座嶺,那邊就是另一個省了,那邊的人故意說著另一種方言。
不過,我時常翻過這佛座嶺,向大山的另一邊張望,五祖寺的鐘聲離河西山并不遙遠。若心靜,一切就在我的腳邊,在窸窸窣窣的苔蘚和野花上。
責任編輯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