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人從來不怕事

許龍?zhí)?/p>

爺爺是1930年生人，七七事變后沒多久，他就上小學了，在金堂縣祥福鄉(xiāng)（今青白江區(qū)祥福鎮(zhèn)）。他說，老師們說，日本人打進北京了，國家要亡了，老百姓要受罪了，你們要好好讀書，長本事，四川人從來不怕事，打日本！

爺爺說，沒過多久聽老師說，國民政府搬到四川來了，在重慶那個地方，我們成都人要做好支援工作。爺爺說，那個時候讀書很輕松，沒有學業(yè)負擔，他們整天都可以從老師那里得到關于抗戰(zhàn)的消息，他們這些小學生就知道國家在一點點地喪失土地，日本人在一點點地靠近四川。

回到家里，或者在茶館里，他也都能從長輩和茶客的談話中了解關于抗戰(zhàn)的消息。爺爺說，那個時候雖然在打仗，但是沒感覺害怕，覺得四川人的樂觀和堅毅隨處可見，照樣喝早茶，打長牌，沖殼子。只是在喝完茶道別邀約明天再見時，有人會說：“明天日本人就打來了，我要去打日本，不得來喝茶了。”有人會說：“明天我不來了，我要準備出川抗日了?！?/p>

打牌輸了的人會揶揄打牌贏了的人：“等他贏個夠，明天日本人來了，他娃想贏都贏不到了?！薄八A了好去捐款，捐了好打日本人，我也算是為抗日做貢獻了?！?/p>

擺龍門陣的人中會眉飛色舞添油加醋地形容著戰(zhàn)場的情況，也講點少兒不宜的日本軍人的故事，調(diào)侃日本軍人的無能。同時，也能聽到川軍出川抗日的各種故事，多是一些這個師長那個師長的故事，好像這些師長跟這些聊天的人都很熟識，昨天晚上給他們寫信，他們今天就出來講信的內(nèi)容一樣。善于想象的四川人，用這種方式療慰戰(zhàn)爭的殘酷，可愛至極。

爺爺是在大概3歲的時候從臨鄉(xiāng)抱養(yǎng)到祥福的，因為這個家里很多年了沒有生一個男孩，沒幾年，他的弟弟出生了，都說是多虧了爺爺?shù)牡絹恚匀粻敔斣诩依锸莻涫芟矏鄣?。爺爺說，抗戰(zhàn)進行了幾年，有一次老師說，要為抗戰(zhàn)出力，讓捐款捐物，有的學生捐了銅元，爺爺把他奶奶送給他的銀圈子捐了，得到了老師的表揚，事后多年，教書先生都對爺爺刮目相看。爺爺說，捐銀圈子的事兒他一直沒敢告訴曾祖，怕挨罵，畢竟曾祖家里也不富裕。

因為對幾位演員演的“抓壯丁”的故事很感興趣，我曾問過爺爺，為什么他沒被抓去當壯丁。爺爺說，他們幾個學生曾要求去當壯丁，被保長罵了一通，說他們是“青鉤子”，少添亂，才知道當壯丁是要滿18歲的。爺爺說，當時除了是家里獨子的，其他有多個男丁的家庭都自愿去做壯丁，自覺得很。我問爺爺，為什么電視里演大家都不想當壯丁，通過各種途徑逃呢？他說，可能演的不是我們成都地區(qū)的事。

爺爺說，他9歲那年經(jīng)歷成都被轟炸的事情，在家里的院壩里就能清楚地看到日本飛機轟隆隆地飛向成都市區(qū)，然后過不了多久就能感到爆炸的震動，有的時候成都市區(qū)那個方向還被炸得火光映天。爺爺說，后來再看到飛機從頭頂飛過，他們都拿石頭扔向飛機，還念念有詞：“打你龜兒子的日本人。爬回去！”爺爺說，11歲那年，好像成都被炸得很厲害，當時看到很多飛機飛向成都市區(qū)，第二天就聽說市區(qū)里死了很多人，傷了無數(shù)。爺爺說，當時村里組織了一些人擔了些蔬菜和豆腐進城，慰問城里被炸的市民。在準備蔬菜的過程中，小孩和婦女主要是把菜從地里收回來，洗干凈，碼好。他說，當時看到那些菜和豆腐他們也想吃，就偷偷地藏了一點，被大人發(fā)現(xiàn)后，說：“人家城里頭的人可憐，命都要沒有了，你就讓他們吃嘛。”爺爺說，他們當時也很奇怪也很慶幸，為什么只炸市區(qū)的人。

爺爺回憶得最深情的是1944年他們步行到廣漢三水修機場的事情。爺爺?shù)搅?4歲的時候被金堂縣組織到廣漢三水一帶參與修機場，據(jù)說是美國的大型轟炸機要去炸日本的機場和日本的基地，必須快速地在四川地區(qū)建幾個機場才能痛打日本。爺爺說，有一天他們正在田里夾黃鱔，接到通知，讓他們一群10多歲的孩子立即從祥福步行到城廂，說是要去廣漢修機場。當時他們想，這下能夠為抗戰(zhàn)出力了，大家都很興奮，走的時候在路上有說有笑，想象著日本飛機被打得落花流水的場景。爺爺說，到了城廂以后，發(fā)現(xiàn)人非常多，說是要去十天半個月，讓大家不要怕，到了廣漢有人專門教他們怎么修機場，管飯，管住。就這樣，他們又步行從城廂到了廣漢三水。

爺爺說，第一天去，他們這些金堂去的分在一起，主要是給跑道壘石頭，太陽曬人得很，草帽根本不頂用。吃飯是八人桌，飯是糙米，菜就是涼拌蘿卜絲，沒有辣椒油，沒有蔥姜蒜，沒有醬油醋，大家也吃得起勁，干得有勁。

第三天開始，就有人出現(xiàn)意外了，起不了床的，拉肚子的，手上腳上肩上起泡的，暈倒的，曬掉皮的，膝蓋流膿的……他們同去的都互相鼓勵，說：“馬上就要修好了，堅持幾天就回去了?！钡鹊剿麄兡懿粫r地看到幾架美國的飛機的時候，他們這些小孩就興奮了，把這些痛苦都忘記了一樣。

爺爺說，他們修了大概10天的樣子，就通知他們可以回去了?；氐郊?，大家都成了“黑牡丹”，因為太陽實在是太厲害了。

后來，我在一篇文章中看到流沙河回憶自己參與修機場的事，發(fā)現(xiàn)跟爺爺修的是同一個機場，美國人還把他的名字刻在了一個紀念碑的磚上。我就把這件事告訴了爺爺，爺爺說，流沙河，城廂人，叫余勛坦，是個讀書人。我說，是的，他是四川文壇的標志性人物。爺爺笑著說，我們修機場的那些人還是出人才嘛。

2014年春節(jié)，我領著爺爺去了一趟大邑，參觀了建川博物館，在館內(nèi)還看到當時修機場的大碾子，爺爺在那個碾子前注目良久，主動要求拍一張照片，說：“再也看不到這個東西了。”

2015年3月，爺爺走完了85年的歷程，駕鶴西歸。從爺爺?shù)膫€體記憶中，我感受到了“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生動，全民抗戰(zhàn)的鮮活，四川是抗戰(zhàn)大后方的真實。

也許1937年爺爺上小學一年級老師說的那句“四川人不怕事”就是四川成為抗戰(zhàn)大后方的最佳注解。

編輯/佟馨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