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xué)畫的精靈

文/劉少鵬 圖/豬蒏熙

1

小學(xué)門口不遠處,有一間老屋，里面住著一位老人。屋子里擺滿了書，泛黃的紙張，散發(fā)著歲月的味道。

老人獨自生活。為了不讓自己閑著，也不讓一屋子的書閑著，他小心翼翼地給書貼上標簽、配上卡片,寫出招牌：老屋圖書館，免費借閱。

剛開始，還真的有不少孩子過來借書。老屋頓時成了春天的樹林，嘰嘰喳喳，鳥語花香。不過沒多久，借書的孩子越來越少，甚至好多天都沒有一個人來。老屋又變回了冬天，冷冷清清，一片昏沉，老人也沒了精神，感覺自己要像青蛙一樣冬眠了。

最近，又經(jīng)常有孩子來借書了。這些孩子總是結(jié)伴而來，每次不多不少都是六個人，他們借的都是帶圖畫的故事書。在別人眼里，這些孩子都是普普通通的小學(xué)生。可是，有什么能逃過一個閱盡滄桑的老人的眼睛呢？

“他們一定不是簡簡單單的小讀者?！?/p>

正想著，六個孩子又來了。

“老爺爺您好。我們來借書！”

“好啊，非常歡迎?！?/p>

“對了，這是我們班同學(xué)借的書，幫他們還過來。”

這情景跟前幾次一樣：上次借書的孩子，下次肯定不會來。而新來的六個孩子肯定會說他們跟上次的六個孩子是同學(xué)，先幫他們還書，然后自己再借書。

老人猜，這群孩子可能是小學(xué)里組織的，按六人一組輪流來陪他這個孤老頭子。這種事情，他在電視新聞里看到過。

“孩子們，我考你們一個數(shù)學(xué)題吧！”終于，老人忍不住了，決定試探一下他們，“班里有6個孩子，他們是一組，這6個孩子在班里還有10組好朋友，每個組呢，也是6個人。你們算算，班里一共幾個孩子？”

很簡單的數(shù)學(xué)題，一個孩子張口搶答：“那就是11組，每組6個人，66個。這個班總共有66個人，對吧？”

老人笑著點了頭。孩子們卻有些慌了，把頭湊在一起嘰嘰喳喳起來。

“今天是咱們第11次來這里了。他不會是發(fā)現(xiàn)咱們的秘密了吧？”

“是啊，咱們每次都說是一個班的同學(xué)，現(xiàn)在的小學(xué)哪有66個人的大班?。俊?/p>

“以后我們就說是一個年級的唄?；蛘哒f一個學(xué)校的，真不行就說是一個區(qū)的，一個市的……”

定下了這個辦法，他們又高興起來了。

不過，老人覺得自己已經(jīng)猜得十之八九了。

2

這一天，老人像平時一樣吃飯、打盹、收拾書架。忽然，有六個孩子走進來，聲音清脆的：“老爺爺，祝您生日快樂！”

老人驚喜地去翻掛歷，發(fā)現(xiàn)今天還真是自己的生日。

“謝謝你們??！不過，你們是怎么知道的？”

孩子們咯咯咯地笑著，并不回答，說：“老爺爺，我們來借書，順便幫我們年級的同學(xué)把這本書還了。再順便呢，就是祝您生日快樂！”

他們打開書包，倒出來了八個桃子。桃子真大啊，白得透亮，似乎能看到里面多汁的果肉，鮮紅的桃尖兒則可以讓任何人瞬間變成饞嘴的猴子。

“咦？”老人突然發(fā)現(xiàn)，幾個孩子的模樣有些怪——他們的頭上好像也有個桃子啊!不對，是發(fā)髻，古代樣式的發(fā)髻，圓圓的頂在頭上，滑稽而可愛。

“果然是小學(xué)組織的關(guān)愛老人的秘密活動呢。他們今天一定是剛剛表演完節(jié)目，這不，還沒來得及卸妝呢！”

既然是自己久違的生日，又有六個頭上扎著小揪揪的“仙童”送來仙桃祝壽，老人覺得自己的待遇比得上玉皇大帝了，一時間興奮得有些頭暈，急忙摸出藥，吞了兩顆，然后把家里能找到的好吃的都找出來請孩子們吃。

孩子們借一本新書要走了。老人和他們揮手再見，而另一只手悄悄地拿起了帽子——他決定跟著這六個孩子，一探究竟。

孩子們在不遠的公交站上了車，老人隨后也悄悄上了車。

也許是因為吃了壽桃，也許是因為這件事很刺激，老人感覺渾身有勁，好像一下子年輕了二十歲，一路跟蹤竟然也毫不吃力，每一次孩子們回頭時，他都隱蔽得既迅速又巧妙，趕得上一名特工了。

森林公園站，孩子下車，老人也緊跟著，繼續(xù)尾隨前行。

時間接近中午，公園空蕩蕩的，而六個孩子去的地方則是最偏僻的密林深處。

終于，孩子們停住了，把書放在一個大樹樁上，圍成了一團。

“快，看看今天的書吧！”

“《西游記》——”

“好啊，我要畫孫悟空，你當豬八戒——”

“我才不呢，我要當唐僧！”

老人明白了，原來是一群愛畫畫的孩子，跟自己小時候一樣。不過，接下來的情景讓他差點叫出聲來。

不遠處是一條小河，孩子們蹲下來洗臉。再起身的時候，幾個孩子的發(fā)髻已經(jīng)不見了，變成了圓圓的光腦袋。不，不只是發(fā)髻，他們的眉毛呢？眼睛呢?

——都不見了。

老人拼命眨眼，卻發(fā)現(xiàn)他們的鼻子和嘴巴也都沒有了。幾個孩子頓時模糊起來，就像畫畫時在白紙上勾勒的輪廓線稿。

“算了吧，還是別爭了。你沒發(fā)現(xiàn)嗎，我們的顏料用完了?！薄熬€稿”們發(fā)出一陣失望的嘟囔聲。

“還不快去采啊！”女孩聲音嘹亮，像小老師一樣指揮大家，“你去采花瓣，你去再問那只兔子要點尾巴上的毛，我們的毛筆禿了。對了，還有調(diào)色用的山泉水，也快沒有了，明天咱們得去一趟西山了……”

孩子們按照分工四散開去，老人則急忙蹲下，躲好。而等他站起身來，眼前卻連一個人也沒有了。

老人讀過的書太多了，這時候，他已經(jīng)明白了一切。原來，這不是一群做好事幫助老人的小學(xué)生，而是一群精靈，一群愛畫畫的精靈，一群靠畫畫變身的精靈。他們每天去老屋借帶圖畫的書，就是要照著書里的人物畫畫，然后不知道用了什么辦法，就變成了畫里的人物。就像今天，他們是變成了一本書里仙童的樣子。

3

“既然這樣，可就好玩了！”老人突然童心大起，露出神秘的笑容。

等幾個孩子再來的時候，老人借了一本《白雪公主和七個小矮人》給他們。

第二天，好玩的事情果然出現(xiàn)了。來到老屋的六個孩子里，女孩的“皮膚像雪一樣白，嘴唇像血一樣紅，頭發(fā)黑得像烏木窗框”。而剩下的五個男孩，都矮矮的，小眼睛，圓鼻子，帶著尖帽子，穿著大靴子。老人認得出來，這是童話里的小矮人。雖然沒有湊足七個，老人還是滿意地笑了。

“白雪公主”走到老人面前：“老爺爺，我先幫我們年級的同學(xué)把書還了，然后再借一本新書?！闭f著，她把那本《白雪公主與七個小矮人》還給了老人。老人則急忙取出了一本準備好的《八大錘大鬧朱仙鎮(zhèn)》。《八大錘大鬧朱仙鎮(zhèn)》說的是南宋岳家軍的故事，岳云、狄雷、嚴成方、何元慶四員小將主動請纓攻打朱仙鎮(zhèn)。他們都使用雙錘，四個人、八個大錘，沖入敵陣，殺得金兵落花流水。

果然，第二天來的六個孩子，樣子活像戲臺上的小娃娃。有四個是精神飽滿的小武將，旁邊還有兩個一臉不高興的小金兵。老人想，他們兩個一定是不情愿扮成書里的壞人。

“岳云”說：“老爺爺，這是我們學(xué)校同學(xué)之前借的書，還給您。然后，我們也想借一本新書?！?/p>

老人接過《八大錘大鬧朱仙鎮(zhèn)》，取出一本《小五義》給了孩子們。

《小五義》的主角是盧珍、韓天錦、徐良、白蕓生和“小俠”艾虎，他們行俠仗義，還幫助包青天的門生顏查散偵破奇案。老人想，五個小俠客和一個小青天，六個角色，這次夠你們分了吧。

果然，第二天就來了五個小俠客和一個小文官，一個個高興極了，顯然，他們都喜歡除暴安良的俠義故事。

“小俠”艾虎說：“老爺爺，我們學(xué)校的同學(xué)讓我們幫忙把書還過來。然后，我們也想借一本新書?！闭f著，他把《小五義》遞給了老人。

老人把老花鏡都戴上了，就是為了看得更清楚?？粗鴰讉€從戲里走出來的孩子，真想去抱他們。不過，他還是忍住了，取出一本新書《葫蘆兄弟》。

在《葫蘆兄弟》里，一個老人種了一粒神奇的葫蘆籽，結(jié)出來七個神奇的葫蘆娃，他們個個都有厲害的本領(lǐng)，一起對付山里的蛇精和蝎子精。

第二天，六個葫蘆娃娃栩栩如生地走到了老屋，走到了滿是皺紋的老人面前。老人忍不住了，笑得流出了眼淚。

“大娃”拿著上次借的書說：“老爺爺，這是我們市里的同學(xué)昨天借的書，讓我們幫忙還過來。然后，我們也想借一本新書?！?/p>

這次，老人忍不住了，一把抱住了“大娃”。然后，又招呼其他的孩子都到了他的懷里：“孩子們，以后就別叫老爺爺了，直接叫爺爺吧！”

孩子們并沒有發(fā)現(xiàn)，其實今天老人也做了裝扮。他把自己扮成了《葫蘆兄弟》的爺爺：灰褂子、紅腰帶，頭上還系著一根黃布條……

這天，孩子們走的時候，老人沒有再給他們熱鬧的圖畫書，而是給了他們一本輕松詼諧的漫畫書。老人想，因為自己的惡作劇，孩子們這幾天真的是累了，該放松和休息一下了。

沒想到的是，孩子們可沒有休息的意思。第二天，當老人打開門，眼前的景象讓他笑得險些岔了氣：六個孩子，眼睛、鼻子、嘴巴都歪歪扭扭的，夸張而搞笑，就像做鬼臉時不小心被定格了一樣——他們竟然把自己變成了那本詼諧漫畫里人物的樣子。

就這樣，老人就像回到了童年，甚至比童年還要快樂。他覺得自己再也離不開這幾個可愛的孩子了。

這天之后，孩子們很長時間都沒有再來。老人等了一天、兩天、三天，一個星期，孩子們還是沒有來。他著急了，害怕了。孩子們不會遇到什么危險了吧？精靈在城市里生活，可真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情！

夜里，老人做了一個夢：孩子們的毛筆全禿了，不過他們找不到兔子了，因為兔子尾巴上的毛已經(jīng)被他們借光了。沒辦法，他們只好去西山找其他動物。一個孩子千辛萬苦，只找到一只狼，他想借狼的毛，狼卻張開了長滿尖牙的大嘴。他們的顏料不夠了，那必須是用花瓣和樹葉、山泉水來調(diào)制的，普通顏料畫出來畫沒有一點魔力?？墒?，冰天雪地，只有懸崖上開著幾朵神秘的花。幾個孩子好不容易爬上懸崖，伸出小手，就要夠到花朵時，忽然腳下一滑，全都掉進了白茫茫的雪堆里，不見了。那情景，就像鉛筆畫稿被橡皮擦掉了一樣，只留下一張白紙……

被噩夢驚醒的老人一直到天亮再沒有合眼。

4

一個悶熱的午后，孩子們終于又來了，老人懸著的心也終于放下了。

這次，孩子們的樣子是規(guī)規(guī)矩矩的小學(xué)生。老人猜，他們平時不作畫變身的時候，應(yīng)該就是這副模樣吧。也許，就混在某所小學(xué)里讀書呢。

不一會兒，天空烏云密布，陰沉得像是黑夜來臨。孩子們露出害怕的神情，時不時地去看外面的天空。

“你們留下了吧，我知道你們最怕下雨。會把你們淋壞的！”（老人想，如果孩子們走到半路被雨淋了，洗掉了身上的畫，成了光溜溜的線稿，該是多么讓人心疼?。。?/p>

老人決定向孩子們坦白了，他把自己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他們是精靈的事情說了。孩子們卻也不驚訝，只是比以前放松了許多，變得像在自己家里一樣，開始在書架上亂翻起來。

老人還想為孩子們做點什么，追在他們后面：“我?guī)湍銈兯鸭米游舶蜕系拿桑窟@樣你們就不用再愁畫筆不夠用了。”

孩子們搖頭。

“我從明天起就開始種花，各種顏色的花，你們要是再缺顏料，就直接來這里采集花瓣!”

孩子們還是搖頭。

“哦，差點忘了，你們調(diào)制顏料還要山泉水。這難不倒我！從明天起，我專門買那個什么牌子的礦泉水，我看廣告了，那個水是直接從大自然里運過來的……”

孩子們?nèi)匀粨u頭。

女孩說：“謝謝爺爺。不過畫筆和顏料最近都不缺。我們最喜歡的，還是扮成世界上最棒的童話人物。如果可以，您就多給我們找點好書吧！”

第二天老人就行動了。他把那些大人書，甚至沒有插圖的兒童書都捐了出去，騰出了兩個大書架。一個書架上，開始源源不斷地出現(xiàn)新買的、帶有精美圖畫的童話書。而另一個書架，則放滿了嶄新的小花盆?；ㄅ枥?，溫潤的泥土下埋著老人播進去的花種。

六個孩子來得更勤了，遇到下雨，還會在這里過夜。老人和他們一起畫畫，一起扮成書里的人物。此時，在這間城市里最小、最老、最低矮的屋里子，就開始上演全世界獨一無二的童話劇。這里有小哪吒，有人參娃，有小王子，有愛麗絲，有桃樂茜……這些來自古今中外的童話人物手牽著手，圍著一個老人，跳舞、歌唱、嬉鬧。

聽說老屋里進了很多新書，小學(xué)里的孩子們也紛紛來了。屋子里，除了六個學(xué)畫的精靈，有了更多的孩子。很多時候，他們都背著書包，穿著差不多的衣服，混在一起，老人已經(jīng)分不清哪些是精靈哪些是普通的小學(xué)生了。

“也許都一樣吧?！崩先讼耄耙苍S那六個精靈也是普通的小學(xué)生，也許這些天發(fā)生的事情，真的是學(xué)校組織學(xué)生陪伴孤獨老人的活動呢！或許，這滿校園的小學(xué)生也都是精靈，他們都愛童話，都希望能變成童話里的人物，都希望能夠像天使一樣，給我這樣的孤老頭兒送來一點快樂?！?/p>

老人笑著搖了搖頭。他已經(jīng)弄不明白了，也不想弄明白了。

5

就這樣，屋子里的新書越來越多，孩子越來越多。還有那一書架的花盆，里面的種子也開始鉆出泥土，長高長大……

天氣在變涼，似乎突然之間，滿城的銀杏樹變得一片金黃。一場風(fēng)來，葉子又似乎在一夜之間掉落了大半，鋪滿了整個街道。

就在這樣的一個早上，老人沒有再打開門，沒有踩上柔軟美麗的黃葉地，沒有等到嘰嘰喳喳來借書的孩子們。他太老了，去了他早已預(yù)備好要去的那個世界。

十幾個來借書的孩子覺得不對勁，就去學(xué)校報告了老師，他們一起和街道的工作人員把安詳睡去的老人送走了。

老人的遺囑早已寫好：一，請把我的書全部捐給小學(xué)；二，拜托把我葬在西山公墓；三，書架上的花，請幫我細心照顧，等開了花，把它們搗碎，配上山泉水，給孩子們做成畫畫的顏料。

一個星期后，天更冷了，樹上最后的幾片銀杏葉上掛了一層薄薄的白霜。

“那些花會不會凍死??？”一個鄰居擔心起來，雖然它們在晚上會被搬進屋子，但現(xiàn)在畢竟已經(jīng)是寒冷的深秋了。

于是她出門了，向老屋走去。拐過熟悉的巷子，她看到這里擠滿了人，有鄰居，有學(xué)校的老師、學(xué)生，保安，送孩子的家長，還有一些不熟悉的路人。他們都駐足在那里，靜靜地看著什么。她踮起腳尖，還使勁地跳起來，終于看到了——

老屋的門開了。里面，那一書架的花，在這最冷的一天，竟然全都開放了。

一盆、兩盆、三盆……

一朵、兩朵、三朵……

紅的、黃的、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