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米
殺 豬
老家有句俗諺:“小孩小孩你別哭,過了臘八就殺豬?!毙r候過年,最盼望的事就是殺豬了。農(nóng)村殺豬熱鬧、好玩,更重要的是解饞,殺豬菜的香氣是時常繚繞在夢境里的。
殺豬的儀式很隆重。抓豬就很熱鬧,豬要被殺了,先從圈里放出來蹓蹓,幾個幫忙抓豬腳的跟在后面,虛張聲勢,趕著豬滿院子跑。待豬折騰得累乏了,便有那身手敏捷的搶上幾步,扯住豬的一條后腿,順勢一扯一扭,一二百斤的豬一下子就被掀倒在地上,眾人一擁而上把豬的四蹄綁扎個結(jié)結(jié)實實。豬自然是不甘就縛,開始掙扎嚎叫,嚎叫聲像是吹響了集結(jié)號,很快招引來一幫大人孩子們瞧熱鬧。
豬逮住了,各項準備工作也緊鑼密鼓地張羅起來。先得找粗壯些的桿子,支成個三腳架子,預備開膛的時候把豬吊掛在上面。有的圖省事,干脆找根檁子斜搭在房沿上,固定好也能將就。架子下面用土圍個圈兒,防止血水流得到處都是。再把門板卸下來,在架子旁邊搭個臺面,準備給豬放血刮毛拆解。屋里再燒上一大鍋水。接下來就是等殺豬匠上場了。
當時我們村里的殺豬匠叫小老許,是個四十來歲的光棍漢子。小老許只有快到年跟前的時候殺豬的活計才多些,平時主要是勒狗。據(jù)說方圓幾十里村村店店的狗沒有不怕他的。不管平日里多兇,小老許一進院,立馬蔫了。小老許走過去扯住狗的兩條前腿一輪一搭,背在肩上,再用腦袋頂住狗的下巴,狗嚇得哈喇子流小老許一臉。
我家殺豬那天,小老許老早就來了??赡苁歉赣H常買他的狗肉,有些相熟的緣故吧。不然小老許譜兒會擺得很大的,不去個像樣的人叫上幾次那是不會輕易到場的。外面抓豬立架子搭臺子忙活的時候,他坐在屋里炕桌邊抽煙喝茶水,講些個殺豬勒狗的奇巧事,只是用耳朵監(jiān)聽著外面的動靜,偶爾支料上幾聲。抓豬搭架子這些粗活小老許是不屑干的。外面準備差不多了,有人喊一嗓子妥了!小老許還得四四至至地把正在講述的故事結(jié)上一個尾,端起大碗咕咚上兩口茶水,方才站起身來,隨手抄起放在炕沿上的油布包夾在腋下,左手捏著煙,右手提著鐵梃杖走出來。大致撒目上一眼,說還中。便來到門板搭的臺面前,把煙彈一下放在邊沿,打開油布包,砍刀、秦條子、豬毛刮子、磨石什么的一一擺好。有人幫忙給他穿上那件油光锃亮的皮圍裙,袖子一挽,架式就拉開了。殺豬匠都很油,小老許也不例外。一邊忙活著干活,也不忘跟熟絡的人打招呼,跟圍來看熱鬧的小媳婦開玩笑。
說著話,小老許走到捆好的豬跟前,蹲下身用左手拍拍豬頭,右手拿個尺把長的硬木棍往豬的長嘴邊一送,那豬正是急得見什么咬什么的狀態(tài),立刻張嘴把木棍死死地叼住。小老許從容地從圍裙兜里摸出一根皮條繩將豬嘴扎緊。一揮手,眾人把豬抬上門板架子牢牢摁住。
小老許站起身,抄起秦條子吹了一下,伸手在豬脖子下一比劃一送,秦條子直沒刀柄,血哇的一下躥出來。接血的盆自然是早準備下了,豬血是殺豬菜的主料,含糊不得,有時候要提前放些蔥姜調(diào)料在盆里,有的還先放些溫水,據(jù)說能使豬血更加細嫩。小老許一手扳著豬頭,一手還得捏起沒抽完的煙嘬上幾口。
放完血,豬也就徹底玩完了。有時還要哼哼上一陣,脖子上咕嚕著血沫子,卻也翻不了大天了。小老許麻利地解開四蹄,拎起一條后腿,用刀在豬肘上方劃一道小口,把一米多長的鐵梃杖插進去,順著皮下把豬身上的部位走上一遍。接下來開始吹氣,小老許深吸一口氣,做勢要吹了,卻突然轉(zhuǎn)身對開玩笑的小媳婦做個鬼臉,說我吹了?未待回應,已俯下身去。這回他占上了嘴,被他開了玩笑的媳婦開始報復,說些個占便宜的話,甚至還上他鼓脹的腮幫子上彈一把。小孩子們也在旁邊起哄。小老許不急不惱,似乎還挺享受,一邊吹一邊比劃著指揮旁邊的人幫助敲打豬身,一會兒工夫把豬吹得溜圓。
把豬吹大是為了好刮毛。刮毛得掌握好水溫,雖說“死豬不怕開水燙”,但太燙了傷豬皮,溫度不夠又不好刮,去不了毛根。小老許刮毛快,也干凈,一邊開著些個半黃不黃的玩笑,一邊刷刷刷地刮著,白白胖胖大肥豬就撂那兒了。
刮完了豬毛,把豬頭卸下來,再把豬身子用肉鉤子鉤了掛在木架子上開膛。然后像變魔術(shù)似的,腸肝肚臟,一掛掛拎出來。板油捧出來。
快到豬尿泡了。小孩子們早都簇擁到跟前,小老許吊足了孩子們的胃口,才像是很隨意地把那玩意兒摘拉出來,用大拇哥和食指一擼,擠出里面的液體,吹成個氣球形狀,舉起來,問給誰啊?我趕緊伸手接過來,一副舍我其誰的霸氣,一幫孩子馬上被吸引過來,臉上滿是羨慕嫉妒的神情。小孩子看殺豬,都是沖著豬尿泡去的,小時候可玩的稀罕玩意兒少,又不是家家年年都能殺個豬,能有個豬尿泡玩兒是很奢侈也很得意的事。
豬尿泡拿出來,殺豬的大戲也就過了高潮了??礋狒[的大人也不好意思再逗留,孩子們也跟著豬尿泡轉(zhuǎn)去了。
收拾差不多了,有人趕緊把熱水盆端過來,小老許用香胰子洗了手,接過已點著的煙卷,坐在一邊的條凳上,看別人打掃屠戮凌亂的現(xiàn)場。
豬殺完了,但吃殺豬菜的年度大戲才剛剛開場。院子里點上個大燈泡,嬸子大娘老鄰舊居齊上陣,那邊撈小米飯,切豬血脖,剁干白菜,緊豬血,煮粉條。這邊請老人,邀鄉(xiāng)鄰,借盆碗,擺桌筷,燙燒酒,個個忙得不亦樂乎,笑語歡聲,歡聲笑語,滿院子的喜慶,一趟街的喜慶,全營子的喜慶。
殺了豬,年味越來越濃了。
做豆腐
“臘月二十五,做豆腐。”殺完豬之后,就該做豆腐了。
生產(chǎn)隊的豆腐房在隊部前面的一溜門房里。豆腐房有兩間屋大小,一進門是兩盤磨和磨道,再往里是個灶臺,坐一口大鍋,鍋臺連著鋪小炕。鍋臺邊是一口大缸,一半埋在地下。缸上邊是過包的架子。墻上掛著驢套、捂眼、大水舀子、豆腐撐子一應家什,房子本就不大,越發(fā)顯得窄巴。
做豆腐的老孫頭是隊長的本家叔叔,一個瘦小干癟的老頭,應該有五十多歲奔六十的年紀。平時不愛說話,脾氣卻很暴躁。不是你家做豆腐,是根本不讓進屋的,嫌你礙事。一幫小孩子只能在門口探著頭瞧上一鼻子,看看是誰家在做豆腐,有沒有可能混口豆?jié){喝或弄塊豆腐邊嘗嘗。而這種可能性實在太小,常常是探上一腦袋,沒等老孫頭發(fā)話,趕緊識趣地走開。要是自家做豆腐就不同了,你可以上到那鋪燒得滾燙的小炕上去,坐在一個木頭墩上,目睹黃豆是怎樣變成豆腐的,還能喝上鮮美燙口的豆?jié){,吃上剛開包的豆腐。
過去有個說法,做工有三難,打鐵、撐船、做豆腐。做豆腐是一門手藝,俗稱“水里求財”,磨漿煮漿揚漿點漿都有很大的學問在里面。
磨漿最費工夫,好在生產(chǎn)隊有毛驢給用,套上毛驢,戴上捂眼,喊一嗓子“駕”,毛驢就承擔了最累的活計。捂眼是用草糜子編的,再縫上塊破布,外形像個乳罩。給毛驢戴上捂眼是怕驢不專心拉磨偷吃東西。毛驢拉磨也不是白使的,用了沒一會兒工夫,飼養(yǎng)員老田頭就過來了,說不中了兩頭驢都得歇歇了。老孫頭罵上一句,兩個人說笑著湊到炕沿坐下,做豆腐的人家趕緊遞過兩個紙煙口袋,告訴著這可是嶺上“馬閻王”種的煙,五毛多一斤哩。老田頭先裝上一袋,點著了,嘬上一口,不賴不賴,有股子閻王爺?shù)臎_勁。老孫頭也點點頭,附和說真中。老孫頭的煙嘴是玉石的,聽說是祖上傳下來的,當個寶似的天天別在褲腰上舍不得給別人嘬。老田頭的比較時尚是個煙斗,是當兵的兒子給買回來的,也是輕易不給人看。倆老頭到一塊兒抽煙很大程度是在顯擺自己的煙袋。
驢拉著磨人也閑不著,得不停地往磨眼里加豆子和清水,豆?jié){從兩扇磨間的縫隙流下來,下面有槽接著,槽里有一個刮子,隨著磨一圈圈地轉(zhuǎn),把流下來的豆?jié){刮到漏口流到下面的盆里。這個過程相當漫長,可能是急著吃豆腐的緣故吧,總感覺這毛驢子戴著捂眼干活也很不著調(diào)。
那邊磨得差不多了,這邊灶臺開始燒火。先倒上兩瓢水燒開,待豆?jié){磨完倒入大鍋中開始煮漿。煮漿需要掌握好火候,沒開時要加猛火,開大了要及時撤火,既得防止煳鍋又得防止沸鍋。一般都是燒樹根疙瘩劈成的木柈子調(diào)節(jié)火候。
漿要煮開時,老孫頭蹲上灶臺開始“揚漿”,先是拖底攪拌,待煮沸幾分鐘后,再用大勺舀起豆?jié){半蹲著“揚漿”,把鍋內(nèi)的漿子搖勻打碎。這時候的老孫頭在熱氣騰騰的鍋臺上揮舞大水舀子,活脫脫就是那個騰云駕霧的孫悟空。一幫孩子擠在門口看熱鬧,有人高喊:孫猴子!孫大圣!還有的喊俺老孫來也!嘻嘻哈哈大笑。老孫頭顧不上急也顧不上惱,熬好了漿,下了鍋臺,孩子們早嚇跑了。
接著就是過包,一瓢瓢把煮好的漿子舀到豆腐包上,兩只手舞動著十字形的架子,把豆?jié){濾到大缸里。渣漸漸多了,就要取過木板做的豆腐夾子夾,盡可能把漿汁濾凈。老孫頭雖然干瘦,做這一切卻是汗不出氣不喘。
豆腐好不好吃,一看水二看豆子,但關(guān)鍵是點漿的手藝。點漿用的是鹵水。鹵水的學名叫鹽鹵,是氯化鎂、硫酸鎂和氯化鈉的混合物??梢允沟鞍踪|(zhì)凝固,科學認為鹵水點豆腐是膠體聚沉的過程,并未發(fā)生化學反應。鹵水有毒,大量吞服可引起昏迷甚至死亡,卻能用來點豆腐,這全憑分寸的把握。農(nóng)村有句歇后語,道是“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
老孫頭拿一把老式鑰匙捅咕半天,從墻旮旯兒的小箱子里摸出一個塑料包,捏出一小塊說灰不黃的玩意兒,應該就是鹵水了,在一個小葫蘆瓢里化開,一邊用勺子順時針攪動大缸里的漿水,一邊往里點兌鹵水。眼見著稀稀的豆?jié){漸漸成腦兒了。
這邊開始在磨盤上擺板子,放模具架子,鋪濕籠布。約摸過了半個鐘頭,打開缸蓋,把上面的一層泡沫撇掉,用寬邊舀子一層一層地撇起豆腦,慢慢地、均勻地撒到模具內(nèi),完事把籠布折起來包好,再放上木板蓋住,拎過來兩大半桶水平衡地壓在上面。
再過個二十多分鐘,打開包,熱騰騰的香氣散發(fā)開來,豆腐就做成了。
雖然老孫頭有樂模樣的時候不多,但保不齊哪天心里敞亮就高興了。特別是有那講究人家,臨端著豆腐走時,一邊夸贊著老孫頭的手藝,一邊順手捏上兩塊留在點鹵水的小瓢里。待做豆腐的人家走了,老孫頭把小瓢端出來,喊道,小王八犢子們過來吧,不吃喂驢了。孩子們早就躲在一邊等這一嗓子呢,猴急著圍攏過來,爭著搶著燙得吸溜著。老孫頭裝上煙,樂嗬嗬地看著。瞧那淘氣的壞小子吃得正忘形,上去彈了個腦瓜崩,小崽子捂著腦袋夸張地嗨喲,吃完了豆腐,大家一塊兒嗷嗷起哄,作鳥獸散了。
那豆腐的香味卻要回味好幾天呢。
趕 集
趕集,是年前的一件大事。
跟著大人去趕集不亞于隨份子上席,是很體面也很榮光的事。農(nóng)村親戚多,分散在這莊子那營子的,沒有個婚喪嫁娶的大事很少見面,趕集也就成了會親戚的一個非正式場合。有很多大姑娘小伙子相親,媒人也是安排在集上的??爝^年了,長久不見的親戚在集上見了面,打著招呼嘮上幾句,一驚一乍的,分外親昵近便。說高興了順手把身后的孩子推出來,叫三舅老爺叫六姨姥,怯怯地叫了,三舅老爺或六姨姥便伸手過來摸一下頭,嘖嘖地驚嘆著,這是老幾?這么大了?瞅瞅多隨他爹,像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寒暄上幾句各忙各的。若是實在親戚自然不一樣,從籃子里或袋子里摸出個凍梨或幾粒糖果,硬塞在棉襖前大襟上縫著的口袋里。大人推讓著說家里有呢也買了呢,孩子也隨著大人言不由衷地說著不要不要,手卻早捂在了口袋上了。大人更客氣地讓著,正月里有閑工夫家來住幾天吧,村里請了戲班子呢。
家里孩子多,趕集卻不是誰想去就能去的。太小的跟不上腳,沒等走到呢,賴嘰了,又是讓背又是讓抱的。到了集上見啥要啥,不給買賴著不走,耽誤事還丟人現(xiàn)眼。得是頭大的,能幫著拎點兒東西,也帶著長長見識,見著親戚啥的也有個話。嘴甜,見啥人說啥話吃香,給大人長臉不說,人前人后那通夸獎絕對有利于良好人格的養(yǎng)成。見了人眼生沒個話,讓問個好,張不開嘴,紅了臉直往身后躲,會讓大人很沒面子,氣頭上搡打兩下也是免不了的。
農(nóng)村的集開始是十天一個,月底那個叫社會主義大集,規(guī)模大,有時候集上會搭個臺子,綁上大喇叭開公審大會啥的。后來改成三六九或一四七、二五八的,三天一個了。
平時趕集少,農(nóng)村基本上自給自足,沒有什么東西需要到集上交換。打個燈油買個鹽的平時到供銷社就得了。只有到快過年了,趕集才成為一件大事。過年的東西需要置辦,像炕席之類的大件也得換換新。
老家的集市在供銷社門前的廣場上。說是廣場其實還是條東西向的路,不過寬敞些罷了。路南是五金雜貨店,除了賣些個斧頭錘子農(nóng)具等家什,還收購雞蛋、山藥材之類的東西,甚至連破鞋豬毛啥的也能換錢。路北是大商店,有東西兩個門,東門上面浮刻著“發(fā)展經(jīng)濟”,西門上刻著“保障供給”。很小的時候就知道那個“給”在這兒念作“jǐ”,感覺自己很有些學問。門挺寬,兩扇,往里往外都能開,一撒手自己關(guān)上了,感覺挺驚奇?zhèn)€玩意兒。
集上賣的東西挺多,小孩子看啥都新鮮,從大人們腋下鉆過去,沒待看明白,已被人流裹挾著走了。遇到擁擠的地方,棉帽子被擠掉了也是有的。印象最深的還是炸油餅,老遠就聞著香味了,饞得咕咚咕咚直咽口水。還有賣點心的,誘人的果子上面點幾個紅點兒,三五個碼在一起,像是在上供,酥皮大餡的看著就脆香。小驢車上的蘋果捂蓋著大棉被,有人買時掀開一個角,國光清香翠綠,黃元帥個兒大飽滿。還有賣凍梨的,油黑發(fā)亮,想像著那酸掉牙的感覺,禁不住都要打個冷戰(zhàn)。
跟了大人先是去置買必備的年貨,買上油鹽醬醋、糖果香煙,再置上衛(wèi)生香掛錢兒、寫對聯(lián)的大紅紙。年畫是必不可少的。供銷社頂棚上拉著鐵線,上面掛滿了年畫。有四條屏的,什么《佘太君掛帥》《三打白骨精》《草原英雄小姐妹》《玉堂春》《小刀會》《紅燈記》,有單幅的,鶴發(fā)童顏“老壽星”、連年有余“喜娃娃”、“金雞報曉”、“彩球舞獅”,還有英明領袖的畫像。仰著脖子看了一遍又一遍,哪幅都覺著稀罕,直到轉(zhuǎn)得脖子都僵酸了,才定下來,這幅爺爺奶奶喜歡的必須要買,那幅吉祥喜慶的圖個吉利,也有教子勵志的不能落下。最后,“吃水不忘挖井人”,毛主席、華主席的頭像是必須要請上的。
買了年畫,拎著大包小裹的東西往外走。再買上竹葦子編的新炕席、蒸豆包年糕的箅子,還有常用的掃帚笤帚炊帚,大人孩子便都有些疲憊了,錢也所剩無幾了,再找補點兒小零碎,妹妹們的發(fā)帶、頭繩,也就差不多了??吹交鸷虻搅耍闾嵝迅赣H,還沒買炮仗呢。父親先是逗著,沒錢了,不買了,屁大個動靜錢就沒了??粗蹨I都打了轉(zhuǎn)轉(zhuǎn)了,趕緊給了一毛錢,自己再湊上攢的幾分錢,一掛百頭的小鞭就到手了。
臨近過年的最后一個集,叫懶漢子集,說是再懶也得趕集了,不然年貨可就沒得賣了。過年的前一天,俗稱窮漢子集,有錢沒錢也得去轉(zhuǎn)轉(zhuǎn),揀那賣剩下的零頭巴碎的便宜東西買些來,將就著也就把年過了。
不趕集,怎么過年呢?
放鞭炮
過年最大的樂趣是放鞭炮。此起彼伏的鞭炮聲是年味最好的烘托。
那時候,鞭炮品種比較少,且大都是個人土法炒藥搟制。有雙響、炮打燈、麻雷子鞭、起花、泥花什么的。供銷社也賣瀏陽花炮,多是一二百頭的,五百一千的也有。臨近過年,集上賣炮仗的多起來,隨著或沉悶或清脆的炸響,天空亮光頻閃,化作一股股白煙,空氣中氤氳著紅紅火火熱熱鬧鬧的年味兒。
賣炮仗的地方在集市的外面,一塊靠近河邊的空地上。賣炮仗的也不多,這兒一堆那兒一簇,地下擺著幾盤捆扎好的雙響,邊上坐個兜子或半大口袋,裝著些散賣。有的貨全些,用木板支個架子,除了雙響還有炮打燈,一個響上去,變成一朵煙花慢慢飄下來。還有起花,也叫“躥天猴”,綁著根麥秸稈,燃放時稈朝下,捻將燃盡時一松手刺拉一下躥上天去,晚上能看到一條煙火的軌跡。還有大泥花,像生產(chǎn)隊分糧那個大稱砣,黃土子做的模具,里面裝上藥,一點刺刺向上躥火星子。雙響大都是二分三分一個,特殊粗大威力大的也賣到四分五分。賣炮仗的不吆喝,人少的時候抄手站著,來回跺著兩只腳免得凍麻木。待上了人了,開始比賽似的試放,看誰家的雙響躥得高,響得脆聲。越是那質(zhì)量參差不齊的放得越多,這把放刺楞了,不甘心再點上一個,直到放上個既沒炸底又躥挺高的,如果再長點兒臉來上一聲脆響,便顯出一副很得意的樣子。
有個賣炮仗的叫老黑,只賣雙響,都是牛皮紙卷的,比別的也粗壯些。老黑戴著大狗皮帽子,穿著短大衣,腰上扎根繩子,腳上蹬雙棉靰鞡。左半邊臉有一大塊黑,挺嚇人,聽說是炒火藥發(fā)生意外燒的。他的炮仗從不試放,而且比別人貴五厘錢,有老主顧過來打了招呼就買。有不相識的問多少錢一個,老黑把手從袖口拿出來伸四個手指。說放一個試試中不,老黑堅毅地搖一下頭。再啰嗦老黑就不答理,甚至掩上了裝炮仗的口袋。有好事的在邊上幫襯,說老黑的炮仗還用試?個頂個!也有剛買了他炮仗的,賣弄地點了一個,騰——啪!有氣勢有高度有威力,在大伙兒的贊嘆中得意地離去。
一幫小孩子圍著賣炮仗的,連起哄帶評判,遇到只響了一個響就臭了掉下來的,都爭著去搶,扒開皮找著捻兒接著放,沒捻兒的點火藥玩。也有極個別的搶到手又炸的,嚇一大跳。
“閨女要花,小子要炮?!庇辛吮夼?,禿小子就有的玩了。特別是那種一二百頭的小鞭炮,是孩子們的最愛。大紅的蠟光紙包著,拆開來像從兩側(cè)聚攏過來的一幫小蝌蚪,紅的綠的規(guī)規(guī)矩矩排成兩排。舍不得一下子燃放,都是小心翼翼地卸下來,一個個地放,左手拿根香或者用干透的秫秸稈扒了皮當火頭,右手拿個小炮仗,點燃了往空中一扔,“啪”的一聲脆響。也有碰上急捻子的未及扔出在手里就響了,炸得麻酥酥的,倒無妨,一會兒就好了。舍不得的緣故吧,每個小炮仗都想玩出個花樣,淘氣的事就多了。偷偷湊到覓食的雞鴨后面,點個炮仗扔過去,“啪!”雞鴨嚇得撲楞楞呱呱呱亂跑;躲在墻后頭,待那圍著大紅大綠頭巾的大姑娘小媳婦趕集路過,點個炮仗扔過去,身后一聲炸響,嚇了一跳,左瞧右看不見人影,咕噥著嘴罵著趕緊加快腳步;到廢棄的井邊,點個炮仗扔下去,半天傳來一聲悶響。更有淘氣的,弄個小藥瓶或墨水瓶,點個炮仗放進去,炸個粉碎,碎不了的滿瓶子都是白煙,繚繚繞繞地冒出來……
調(diào)炮是放炮仗的高級玩法。用石塊把雙響架起來,瞄準一個目標,放過去,有點像滿清大炮。目標往往是人多的地方,特別是女孩子多的地方。炮仗一響,招來一片罵聲,卻收獲一種惡作劇的快樂。有一年家里砸壓力井,剩了段鋼管,如獲至寶,從學校揀了個高桌腿,用刀削個槽,把鋼管固定上,儼然做成一個“火箭炮”。把雙響放鋼管里燃放,方向性自然更準。有一年打春早,過了年勤快人家已經(jīng)開始收拾園子。鄰居一個高姓叫大爺爺?shù)?,中午趁著天好坐在院子里切玉米秸稈準備架障子。小孩子壞心眼子來得快,感覺這比調(diào)雞窩狗窩更加刺激,把自制的“炮”架在墻頭,瞄準了老爺子。炮仗在老人懷里炸響,老人嗷一嗓子躥起來,破口大罵。意識到闖了禍嚇得趕緊貓腰順墻根兒溜了。想來那時候老人家有六七十歲了,嚇個好歹如何是好?
放鞭炮的高潮當然是除夕夜。老家的習俗是近午夜的時候,大家族要請家堂給老祖宗上供,上完供開始燒紙錢,俗稱“發(fā)紙”,接著整個家族開始放鞭炮。一家開始,眾家跟進,鞭炮聲響炸了天。年也就到了高潮。大年初一的早晨,人們挨家挨戶拜年,家家院里都是一堆鞭炮炸碎的紙屑。
從進臘月到出正月,天空都氤氳著鞭炮炸響的喜慶氛圍。沒有炮仗,年味豈不淡了許多?
老 米:本名趙曉東,中國煤礦作家協(xié)會理事。現(xiàn)供職于內(nèi)蒙古平莊能源股份有限公司。與友人合著詩集《殘荷聽雨》,獲第四屆中國煤礦藝術(shù)節(jié)“優(yōu)秀圖書獎”。近年來,在《陽光》《草原》《百柳》《黑海潮》等文學期刊發(fā)表詩歌、散文、小說多篇。有詩被《詩選刊》選發(fā)。組詩《在老家過年》獲2007—2008年度“陽光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