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 青
(山東大學 文學院,山東 濟南250100)
論劉宗周的詩歌創(chuàng)作
藍 青
(山東大學 文學院,山東 濟南250100)
劉宗周不僅是明末著名學者,亦是一位非常重要的詩人。劉宗周尚誠求真的詩學精神,體現出向傳統(tǒng)儒家詩學思想的復歸。其詩歌一反晚明詩壇的市井俗音與山林衲氣,倡言忠義,堅守氣節(jié),境界崇高,格調沉郁,具有較高的美學價值。劉宗周的“誠意說”在扭轉浙東士風、重振忠孝節(jié)義方面做出了突出貢獻,亦使浙東詩風由尚個性轉為尚節(jié)義。無論在哲學方面還是文學方面,劉宗周的地位與意義都不容忽視。
劉宗周;誠意說;哲學思想;詩歌創(chuàng)作
劉宗周(1587—1645年),字起東(又作啟東),號念臺,晚年別號克念子,山陰(今浙江紹興)人。因居于山陰縣蕺山下,并講學于此,學界稱蕺山先生。萬歷二十九年(1601)進士,授行人。告歸之后,于天啟元年(1621)起任儀制主事,轉光祿寺丞,升尚寶少卿、太仆少卿,后任右通政,因上疏彈劾宦官魏忠賢擅權被罷官。崇禎帝即位后,召為順天府尹,因數次抗爭被革職。清軍入京后,福王以原官起用。然劉宗周因彈劾馬士英、阮大鋮等未納,告老歸家。杭州失守后,絕食而亡。
劉宗周不僅是著名的政治家,亦是出色的學者。他開創(chuàng)了著名的蕺山學派,在明清之際影響巨大。劉宗周作為明代最后一位儒學大師,亦是宋明儒學的殿軍,受到哲學史研究者的廣泛關注。然而,作為詩人,劉宗周尚未引起文學史研究者的高度重視。劉宗周現存詩歌三百余首,多抒寫愛國熱忱,雄渾有力,慷慨悲壯,洵為大家。他在詩歌領域的成就,與其哲學思想存在直接聯系,從“主敬”到“慎獨”再到晚年歸于“誠意”,劉宗周的哲學思想有著強烈的現實性,體現出明末士人為挽救世風所做出的努力。與之相應,劉宗周的詩歌一反晚明詩壇的市井俗音與山林衲氣,倡言忠義,堅守氣節(jié),鑄就了崇高的藝術品格。從晚明的尚個性到明末的尚節(jié)義,正是個體與社會由疏離到結合的演變過程。劉宗周尚誠求真的詩學精神,體現出向傳統(tǒng)儒家詩學思想的復歸,這不僅是其哲學思想與政治主張影響的結果,亦是時代精神的感召。本文擬從晚明社會風氣與士人心態(tài)入手,考察劉宗周詩歌的思想內涵及其在晚明詩歌轉型中的獨特意義,以期對晚明浙東詩歌研究有所助益。
明代前期經濟結構以自然經濟為主導,與之相應,社會風氣較為淳樸,“人尚齒序,禮先官長,婚姻略財,喪祭如制,重本而輕末,賤釋而貴儒士,絕市肆之飲,民樂賦役之輸”[1]。民安其業(yè),恪守禮制,社會秩序井然。進入正德以后,隨著商品經濟的日益繁榮,傳統(tǒng)的自然經濟結構漸趨瓦解,人們的價值觀念發(fā)生了很大的改變。金錢在社會生活中發(fā)揮的作用越來越大,整個社會陷入狂熱的金錢崇拜之中,“窮日夜之力,以逐錙銖之利,而遂忘日夜之疲瘁也”[2]。逐利之風對傳統(tǒng)的社會、道德及文化秩序產生了強烈沖擊,世風漸漓其真,不復明前期淳厚之貌,士人階層亦不例外。劉宗周稱:“世道之衰也,士大夫不知禮義為何物,往往知進而不知退。及其變也,或以退為進。至于以退為進,而下之藏身愈巧,上之持世愈無權,舉天下貿貿焉走于聲利之場。于斯時也,廟堂無真才,山林無姱節(jié),陸沉之禍,何所底止?!盵3]第3冊,46“士大夫平日相聚而謀,亦必曰真心真事功,誰甘居假者!而孰知良心掩覆之下,往往千層萬節(jié),不可推討。近而為聲色,遠而為官爵,濁而為貨利,清而為聲名……無不足以陷溺其心而趨之假,假之極并假者而真,亦何真而不假。”[3]第3冊,164不少士人為逐利變得虛偽不真,口談道德而心同商賈,表面上仁義道德,內心實為圖謀私利,劉宗周對此風可謂深惡痛絕。
晚明逐利之風使政治日趨黑暗,法紀日頹,政以賄成,“有廉直自持、任怨任勞者,或被抑屈;貪黷無恥、浮躁飾非者,附和結納,以致是非淆亂,人無勸懲,于是紀綱日頹,士風日壞”[4]。政風的敗壞使不少士人失去了政治熱情,冷眼旁觀、疏離守默成為這一時期不少士人的選擇,如洪應明曰:“權貴龍驤,英雄虎戰(zhàn),以冷眼視之,如蟻聚膻,如蠅競血;是非蜂起,得失猬興,以冷情當之,如冶化金,如湯消雪。”[5]陳繼儒更是標舉“顏子身諷”以示對政治的疏離:“顏子王佐才也,簞瓢陋巷中,卻深藏一個王佐。當是時,不待仲由、子貢諸儕輩拉他不去,即其師孔子棲棲皇皇,何等急于救世,而顏子只是端居不動,而且有以身諷孔子之意。其后孔子倦于轍環(huán),亦覺得陋巷的無此勞攘;厄于絕糧,亦覺得簞瓢的無此困頓;又其后居夷浮海,畢竟無聊,原歸宿到疏水曲肱地位,而后知顏子之早年道眼清澈耳。……故終日不違,不見他如愚,惟于簞瓢陋巷時為之,絕不露王佐伎倆,亦絕不露三十歲少年圭角,至此方見得顏子如愚氣象?!盵6]陳繼儒取顏子的端居不動、深藏守愚,而棄孔子的急于救世、奔走仕途,可見在不少士人心目中,儒家的功業(yè)精神逐漸被退隱保身所取代。
晚明政治黑暗,加之商業(yè)繁榮與奢靡風氣熾盛,享樂、自適成為眾多士人的人生追求,如袁宏道曰:“人生貴適意,胡乃自局促。歡娛極歡娛,聲色窮情欲?!盵7]上冊,63-64自適之學對傳統(tǒng)的儒家思想產生了強烈沖擊,晚明士風漸趨淫靡,不少士人竭意聲色,放佚浪蕩。如屠隆生活放蕩,自稱“朝從博徒飲,暮向娼家眠”[8],“男女雜坐,絕纓滅燭之語,喧傳都下”[9];袁宏道自稱“生平濃習無過粉黛”[7]下冊,1232,并放言“死而等為灰塵,何若貪榮競利,作世間酒色場中大快活人乎”[7]下冊,1225,將恣意縱情、追求感官刺激的晚明風氣展現得淋漓盡致。自適之學深刻地影響了士人的文學創(chuàng)作,“獨抒性靈,不拘格套”[7]上冊,187成為一時風尚。然而,建立在自適思想基礎上的性靈說所強調的是“人之喜怒哀樂嗜好情欲”[7]上冊,188,更多指向個人而非國家,這與傳統(tǒng)的儒家詩學思想所強調的性情有著很大區(qū)別。
士人在極度縱欲之后往往會產生空虛之感,而此時吏治的腐敗加劇了士人的失落感,佛老之風遂成為一時之盛,如張履祥稱:“近世士大夫多師沙門,江南為甚?!盵10]參禪修行在士人生活中占據重要的地位。例如王世貞早年遵循儒家思想,晚年仕途不順,轉慕佛老,佛道信仰在很大程度上消解了他的入世之心與濟世之志,亦促使其文學創(chuàng)作由關注時政、慷慨激烈轉向翛然出世、“以恬淡自然為宗”[11],如《齋室初成,有勸多栽花竹者,走筆示之》:“一室緣溪斷俗塵,翛然吾自愛吾真。澆花怕結春時業(yè),種竹防驚夢里神。梧葉到秋無那病,芭蕉過暑不堪貧。何如且放空庭在,月色風光好近人?!盵12]閑適幽靜,與往日慷慨悲歌大相徑庭。又如袁宏道于萬歷二十八年歸公安,在柳浪湖畔建館置庵,于其中持戒靜修,日與僧侶道友相聚參禪論道,其文學創(chuàng)作一反往日孟浪之語,恬澹清虛,禪意幽遠。竟陵派諸子亦深受佛道浸潤,如鐘惺20歲時即諷誦佛經,孜求佛理;譚元春更是“以詩作佛”[13],他們“幽深孤峭”的詩學旨趣與佛道信仰有著密切關系。佛道修行不僅使晚明士人從儒家的積極進取轉向佛道的超然淡泊,消解了他們的濟世熱情與憤世不平;同時促使他們戒絕縱欲習氣,嚴守宗教戒律,從縱情享樂轉向清虛自持;士人的作品亦因此由雄豪奔放、俚俗輕佻轉向清虛恬澹。
晚明士人或寄情山林,或沉溺聲色,或參禪修道,雖方式各異,但都屬于對政治的疏離。天啟、崇禎年間,隨著社會危機的加劇以及女真軍事力量的威脅,明王朝岌岌可危,“君子日退,小人日進,城狐之奸日披狂而不可制,禍岌岌移之宗社”[3]第3冊,415。在社稷存亡的危急關頭,不少士大夫企圖整頓士風,以挽救明朝政府的危亡,劉宗周就是一個典型例子。他認為導致明朝內外危機的根本原因就在于士風頹喪:“今日國家禍敗,止緣士氣萎靡,人心瓦解。廟堂之上,既以觀望為局面;疆埸之外,又以蓄縮為良圖?!盵3]第3冊,408劉宗周試圖從整頓士風入手,挽救明朝政府的危亡,其《遵旨回奏疏》稱:“臣以為,今日圣明在上,斷以收拾人心為第一義,即國計邊防,總在所后。自古未有民貧而君獨富者,尤未有人心豫附、中國乂安,而四夷不從之賓服者。此正醫(yī)家治本之說也?!盵3]第3冊,91在他看來,治國的根本即整頓人心,而正人心的核心就在于忠孝節(jié)義:“夫學,亦學為忠孝節(jié)義而已矣。學政之教行,則天下皆知子不可以叛父,臣不可以叛君,四裔不可以叛中國。舉天下之才,蒸蒸咸奮于朝廷,人心由之而正,國是由之而明,紀綱由之而肅,法度由之而明,政事由之而立,封疆由之而飭,盜寇由之而屏,祖宗金甌無缺之天下由之而固?!盵3]第3冊,39劉宗周將道德的振興視為救世之根本,其治國理念明顯帶有儒家德治天下的色彩。
忠孝節(jié)義不僅是劉宗周救世思想的核心,亦是其哲學思想之根本。劉汋總結劉宗周一生為學:“始致力于主敬,中操功于慎獨,而晚歸本于誠意。誠由敬入,誠之者人之道也。意也者,至善棲真之地,物在此,知亦在此?!盵14]173“慎則敬,敬則誠”[15]第1冊,250,主敬、慎獨、誠意雖為劉宗周為學的三個階段,但其目的皆為加強士人道德修養(yǎng)、堅守儒家忠孝氣節(jié)?!罢\意說”屬修身治國之學,“可以扶皇綱,植人紀”[14]173,其內涵可歸納為兩個層面。第一,于內執(zhí)敬,厲于修身。自心學興起后,學風逐漸由敬畏變?yōu)闉⒚?,傳至王學末流,則“以仁義為桎梏,以禮法為土苴,以日用為緣塵,以操持為把捉,以隨事省察為逐境,以訟悔遷改為輪回,以下學上達為落階級,以砥節(jié)礪行、獨立不懼為意氣用事者矣”[16]。劉宗周認為百邪皆由妄出,若要戒妄,須從微處著手,“誠與偽對,妄乃生偽也。妄無面目,只一點浮氣所中,如履霜之象,微乎微乎。妄根所中曰‘惑’,為利、為名、為生死;其粗者,為酒、色、財、氣”[3]第2冊,10。而除妄的工夫法要即慎獨。劉宗周主張學者應警惕自省,慎防其微,“無時不戒慎,無時不恐懼”,以確保此心“純乎天理而無一毫人欲之私”[3]第2冊,501。第二,于外持誠,一意為國。晚明士人熱衷于尊身自適之學,或于市井間流連聲色,或于山林間談禪論玄,不復以社稷為念,以至于“任是天崩地陷,他也不管”[17]。劉宗周重新標舉“忠孝節(jié)義”,號召士人誠意忠愛,以挽救危亡為己任,積極參與政治,“節(jié)義之士,后儒多不取,不知殺身成仁,夫子屢屢言之。如屈大夫、賈長沙、東漢陳藩、李膺、范滂諸君子,非深于學問者不能,俱宜表之,以見節(jié)義與圣學無二道”[3]第2冊,538。劉宗周本人的生平所為即誠意說之實踐。劉宗周一意為國,甚至“不恤以身試之風波荊棘之場”[3]第3冊,394,一生多次冒死直諫,其被貶之罪名為“藐視朝廷”[14]80、“愎拗偏迂”[14]142,從側面也可見其對國君社稷之誠。陳龍正贊其“三揖而進,一辭而退,使天下見儒者真有銖視軒冕之致。寧諤諤而為泯,毋默默而為臣,于以維士氣,感人心,有益于世道不淺也”[18]第6冊,3759,洵稱知言。
慎獨、誠意不僅是劉宗周的哲學主張,亦深刻地影響了其詩歌創(chuàng)作。劉宗周素有經世濟民之抱負,立志“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3]第3冊,394。在天崩地裂的易代之際,劉宗周撫時感世,緣事而發(fā),社稷安危、民生疾苦頻頻見諸筆端。如“胡騎方狐狡,漢兵多鼠馴。烽煙斷南北,積骸枕水濱”(《用韻寄懷馮躋仲兼呈留仙津撫》)①*①劉宗周:《用韻寄懷馮躋仲兼呈留仙津撫》,劉宗周著,吳光主編《劉宗周全集》第4冊,浙江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本文所引劉宗周詩句均出自該書,以下不注。②原文缺字,以“□”標出。,“獨有郊原骨,縱橫不可收”(《行次德州聞解嚴》)。劉宗周感慨戰(zhàn)爭為民眾帶來的巨大災難,聲情激蕩,沉痛憤慨。劉宗周于戰(zhàn)亂之際創(chuàng)作了一些時事長篇,頗具“詩史”特質。如《時艱行》曰:“時艱驅我去,茹荼備迍邅。今者痛始定,客心殊惘然??埼肄o國門,時云□②犯宣?;⒈攪狸P,豈能插翅騫。胡為竟闌入,內地肆□□。盤踞西山長,次第污陵園。昌平三萬戍,城頭一炬燃。豸史首攖難,官民血流川。騺伏尚經旬,廟謨發(fā)上傳。首推司馬轂,俾以上方專。檄召天下兵,勤王爭后先。東師最稱勁,禁中頗牧偏?!醴楦宜某觯繜o幽與燕。一泊都城近,再避良邑堅。永東定安肅,西去破竹連。遂南出雄縣,一旅新城牽。北還走順義,東垂寶坻涎。輦金數萬萬,道路子女填。從容飽所掠,乃從隘口穿。我?guī)煶鰞稍?,不敢一控弦。元戎無節(jié)制,諸帥相輊軒?!褜⑴c逃吏,紛紛安足言。哀哉十萬師,送行殊可憐。朝廷不敢問,一手或障天?!睂嶄浨遘娙肭?、明軍潰敗的歷史經過,直斥明朝將領懼敵如鼠、縱敵殺掠,筆悍膽怒,諷刺尖刻。劉宗周在描寫明末時事時往往表現出強烈的批判性,如《傷哉行》矛頭直指懦弱虛偽的明朝將領,痛斥其“零星功級上幕府,都是良民頭輕賤人”的卑劣行徑,一針見血,發(fā)人深思。
抒寫忠義氣節(jié),是劉宗周詩歌的另一主題。劉宗周創(chuàng)作了大量詠史懷古詩,借以表達對忠孝節(jié)義的推崇。如《謁方正學先生衣冠》:“涼風起亭柯,木末搖山脊。翳然松楸開,萬古忠臣色。游魂飛故宮,慟哭秦川側。楊公解公死,公死立人極。正學久荒蕪,讀書字宜識。憐予十族流,瑣尾懷國恤。烽煙直北來,起看江天白?!狈叫⑷婵芍^殺身成仁、以死殉節(jié)的典范,劉宗周曾兩度整理其文集,并贊其“完天下萬世之責”、“不愧千秋正學”[14]84。憑吊孝孺,不僅是對忠孝節(jié)義的崇敬,亦是對自我的鞭策。劉宗周往往在詠史懷古題材中注入強烈的現實性,如《詠姬仆》曰:“因見近來官爵廉恥少,功名重忠義小。板蕩識忠臣,疾風知勁草。……我今一日扶起高參軍、李侍郎,堂堂正氣垂風霜。題與世人作榜樣,千秋而下名猶芳?!苯韫糯页剂x士來激勵士人堅守氣節(jié),重振士風,具有強烈的現實意義。忠孝節(jié)義不僅是劉宗周哲學思想的核心,亦是貫徹其一生的信仰。劉宗周平生流離,然始終心系社稷,眼見明朝日薄西山、頹勢難挽,詩中充滿了焦灼與憂慮。如《酬別長安友人》:“弱柳千章鎖鳳樓,春風送客不勝愁。杜門重憶十年病,束發(fā)誰先天下憂。消煞壯心吾自老,彷徨歧路子何求。卻教空谷傳驪唱,落日浮云滿帝州。”劉宗周始終保持著熾烈的愛國熱忱,即使遠離廟堂,依然時刻心系社稷。如《還山小詠》曰:“晚年一出拜征書,來往匆匆只歲余。剩有丹心懸落日,仍隨流水付東渠。烽煙北望天垂斷,鴻雁南征澤已虛。安得山中高臥穩(wěn)?夢魂長傍曉鐘除。”以丹心落日書寫胸中郁結的忠愛之情,感人至深。全祖望更是贊其“一飯不忘君父,晚年名德巋然,翹車所不能致,遂為前代之完人”[19]。
生死問題是明清之際詩人必須面對的人生抉擇,亦是文學書寫的重要內容。劉宗周詩集中屢屢言及死國之志,如“此心應自得,一死復何求”(《謁姬忠烈祠》),“人生到底博一死,死盡天下侯與王”(《詠姬仆》),“俯仰乾坤萬古愁,死忠生孝為君謀”(《墓次讀褒史志痛》),等等,不勝枚舉。劉宗周的死國之念與殉國之舉與其哲學思想有著密切關系。至晚明,身體受到前所未有的重視。如泰州學派創(chuàng)始人王艮即賦予身體極高的地位,認為“身”乃天地萬物之本。尊生、重生思想在當時頗為流行,儒家殺身成仁的精神逐漸被保身哲學所取代,王學末流甚至“以臨難茍安為圣人無死地”[15]第8冊,746。然而在劉宗周看來,“生死只是尋常事”[3]第2冊,323,人們之所以畏死,就在于心存私念,“人每不勝自私之為見,將生死二字看作極大,卻反其道而言之,曰‘無生’”[3]第2冊,275。劉宗周認為,“破除生死心”[3]第2冊,323的關鍵就在于正心誠意:“若從生死破生死,如何破得?只從義利辨得清,認得真,有何生死可言?義當生自生,義當死自死,眼前止見一義,不見有生死在?!盵3]第2冊,504魯王政權覆滅后,劉宗周絕食而亡,以生命踐行了自己的“誠意說”。其《絕命辭》曰:“留此旬日死,少存匡濟志。決此一朝死,了我平生事??犊c從容,何難亦何易?!憋L節(jié)凜凜,溢于楮墨。這份至死猶堅的愛國之情與視死如歸的凜然氣節(jié)亦贏得了時人與后人的尊敬,如吳杰稱:“先生之道,一阨于魏珰,再阨于宜興,三阨于烏程,而其志不稍屈,卒之首陽一餓,蕺山之名遂與文山、疊山比烈焉。嗚呼!是則先生之所由無愧其學者夫!”[20]
劉宗周于詩主教化,提倡直陳心意,如《史雁峰詩集序》曰:“言非古人之所尚也。至于不得已而有言,往往發(fā)于嗟咨詠嘆,以寄其情,而至乎禮儀之正。如《三百篇》所陳,至今讀其辭如見其人。而時有有余不盡之意,寄之引物連類之中,而終無尚口之病,則學智不貴有言也審矣。詩教之亡也,漢魏以降,率務為俳優(yōu)相說,而不顧其心之所安,至于誣善行私而莫知止也,又奚暇問其雕櫛字句、協比聲律之弊乎?”[3]第4冊,22劉宗周的詩歌創(chuàng)作明顯體現出重內容、輕技巧的傾向,如《贈別祝開美兼示紫眉汋兒》:“千里或一士,百世或一圣。何來得斯語,誤人如坑阱。矮夫事觀場,笑啼安取正?大道不擇人,有志視所竟。況負超世姿,襟期互爭勝,歷落風煙中,魚鳥亦掩映。以此話昕夕,千秋良可訂。行行惜分手,轉發(fā)林皋興。進修貴及時,行止則云命。各言勵初心,弗復疑孔孟。巧拙雖殊方,勉之誠與敬。”作為一名典型的儒家學者,劉宗周的詩歌往往帶有濃重的說理色彩。然而,由于劉宗周有著耿介的人格精神與熾熱的愛國熱忱,其詩歌有了崇高的境界與充沛的情感,也就與刻板干癟的理學詩拉開了距離。劉宗周的詩歌不僅具有深刻的思想性,同時具有較高的美學價值。
(一)境界崇高
劉宗周立志“頂天立地做第一流人”[21],自稱“平生抱孤介,同調失依依”(《和昆侖叔·其二》)。他的性格正如老辣苦貞的姜桂:“姜桂固吾性,苦亦不可貞。甘苦無常好,所貴圣中清?!?《答陳章侯尺牘》)凜然的氣節(jié)使其形成了崇高的詩歌境界,如《用韻答劉湛陸翰撰》:“君子有攸往,周道矢如直。輿轅豈徒飾?是用鮮覆敗,九折幾幾敕。胡為適千里?強弩無末力。終虞坐虛車,中道曠乃識。正心與誠意,儒跡不終熄。愿言來路人,聊從老馬識。”正是因為具備了內在的精神氣度,才有了崇高不朽之文。孟子嘗有“養(yǎng)氣說”,主張為文先要“養(yǎng)吾浩然之氣”[22]。具備了“浩然之氣”,文章自然詞鋒犀利、氣勢磅礴。劉宗周的詩歌鮮明地體現了“氣盛言宜”之說,他一腔誠意,正氣凜然,一旦發(fā)于筆端,便若江河決堤般沛然。這種堅定的氣節(jié)操守不僅是劉宗周在明亡后視死如歸、慷慨殉國的思想基礎,亦塑成了其詩歌的崇高境界與壯闊之風。如《吊劉烈女》:“胥濤洶涌鯨波怒,胄鎧鮮鮮起鮫霧。淚聲噴激撼雷鳴,乘潮逆上朝還暮。色絲齏臼讀殘碑,紛其颯爽迎神渡。循涯號慟泣行人,桂殿陰森耀丹雘。千古英魂永不磨,忠貞耿耿兩江阿。倬哉劉女今比躅,皎皎赫赫提霜戈。瞪目血濺面猶生,晝斬梟獍之顱?噫呵!人生潔性固如此,柔弱處子厲鬼些?!庇袌远ǖ男拍钜约肮⒔榈臍夤?jié)作為支撐,劉宗周的詩歌顯示出強大的感染力。
崇禎后期,各種社會矛盾加劇,社稷處于風雨飄搖之中。甲申國變,明王朝頃刻崩潰。然而,弘光王朝的建立重新燃了起士人的希望,劉宗周從杭州奔赴南京,期待能夠有所作為,但福王終究未能采納他的建議。實際上,劉宗周把時局看得非常清楚,然而時局愈艱難,他愈加表現出一種昂揚向上的姿態(tài)。劉宗周頻以精衛(wèi)自比,其《贈曾謙之詩》曰:“世間萬事都等閑,苦海徒將精衛(wèi)填?!瓗熀鯉熀鯛柲軓模鄬臓枈^長策?!眲⒆谥苁冀K以精衛(wèi)填海的姿態(tài)頑強奮斗,正是這種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悲劇精神愈加突顯了其詩歌中的英雄性與崇高美。
(二)格調沉郁
劉宗周生逢明末的動亂時期,親見社稷傾覆、生靈涂炭,其詩歌帶有濃郁的悲劇色彩,或述亂離,或哀民生,或傷鼎革,愀愴之詞,感慨深至。尤其是反映動亂的敘事長篇,如《時艱行》《傷哉行》等,雖從一己之遭際出發(fā),卻生動地再現了戰(zhàn)火中整個社會生活的廣闊畫面,字里行間注入了深沉的憂思,形成了史詩般的悲壯氛圍。劉宗周的喪亂詩與杜甫的《北征》等有著明顯的承襲關系,既得“詩史”之精神,亦具杜詩沉郁悲涼之風格。劉宗周在悲傷與哀嘆的同時,往往為詩歌貫注進一股慷慨壯烈的豪氣,情感悲涼而骨力蒼勁。如《哭殉難十公用前韻·其四》曰:“國難敢忘嫠女緯,時危轉憶菜根盤。身擔風紀綱常重,節(jié)自平生問學安?!彪m沉痛悲涼,然并不消沉,屢屢表白身處逆境而不低頭的頑強精神,浩然郁勃,哀而有勁。
劉宗周詩風沉郁悲慨,是時代與個人雙重悲劇的結果。清兵南下,明王朝統(tǒng)治下的民眾遭遇了空前的災難,中原板蕩,滄桑鼎革,這是一個天崩地裂、風饕雪虐的時代,碧血滿地,白骨撐天,故國淪陷之痛、生民流離之苦不時撞擊著詩人的心扉,視野所及,一切景物都籠罩上陰冷凄厲的色調。詩中荒寒凄苦的意境,正是大劫之后滿目瘡痍、民生凋敝的殘破景象之真實反映。劉宗周詩歌格調沉郁亦與其坎坷的仕途經歷有著密切聯系。劉宗周雖出仕幾十載,然實際立朝時間僅有四年,他屢屢上書進言,奏章近百次,然皆未被采納,英雄之志最終只能淪為壯志難酬的郁憤,此亦加重了詩中的凄苦之聲?!皽I”成為劉宗周詩集中頻繁出現的字眼,如“幾年清淚欲沾裳,半灑江湖半廟廊”(《別京師諸友》),“風塵一日驚回首,長接云天淚幾傾”(《贈別金天樞僉院兼呈張二無》),“遺淚漫憑知己吊,壯心空被白頭盤”(《出錫山讀鄒忠公碑文》),“圣世功名皆北斗,孤臣涕淚自南冠”(《邸中不寐》),流露出凄苦而深沉的黍離之悲。值得注意的是,老病窮愁的惡劣境遇并沒有使劉宗周沉溺于哀怨,反而成為其耿介不拔的個性精神賴以存在的典型環(huán)境。如《春后一日雪》曰:“南薰聊托孤弦意,北溟遙摶萬里家。留得歲寒松柏在,冰心又發(fā)上林葩?!比娀{沉重壓抑,卻傳達出一種不屈的意志,這是尤為可貴的。
從晚明的重個性、尚性靈,到明末的重節(jié)義、尚誠意,正是個體與社會由疏離到結合的演變過程。劉宗周求誠尚真的詩學思想,明顯體現出向傳統(tǒng)儒家詩學思想的復歸,這不僅是其哲學思想與政治主張影響的結果,亦是明末挽救危亡的時代精神使然。作為一名儒家學者,劉宗周的詩歌創(chuàng)作帶有濃重的理學色彩。然而,劉宗周又是一名忠君戀闕、一心報國的志士,強烈的政治意識和熾熱的愛國情懷使其詩歌擺脫了傳統(tǒng)理學家詩歌的刻板及頭巾氣,頗具審美價值。
作為蕺山學派的領袖,劉宗周的“慎獨”“誠意”思想影響了一大批浙東士人,其盡忠明朝、絕粒而亡的殉節(jié)行為更是成為浙東士人的道德楷模。黃宗羲稱:“先生講學二十余年,歷東林、首善、證人三書院,從游者不下數百人。然當桑海之際,其高第弟子多歸風節(jié)?!盵15]第11冊,58鼎革之際,蕺山弟子恪守忠孝節(jié)義,捐軀赴難、殉節(jié)盡忠者如吳麒征、彭期生、金鉉等,潔身隱居、堅守氣節(jié)者如黃宗羲、張履祥、陳確等,總之“均不愧君臣大誼”[18]第6冊,3761。明季浙東節(jié)士之眾、遺民之盛與劉宗周倡導誠意之學有著直接關系,如章鳳梧稱:“神廟以來,吾越冠進賢者,趨富貴如騖。言及國家安危,人品邪正,則掉臂而去之,能免于賢哲之詬厲足矣,敢進而語古人之名行乎?自先生以貞介之操,倡明圣學,士大夫后起者翕然宗之,爭以救時匡主為務。直言敢諫,為忠一時,顯名朝右者若而人。下至委巷鄙儒,亦斤斤寡過,好修尚行誼,絀恥辱焉。及夫皇國崩陁,而風概愈振,仗節(jié)死義之士,后先接踵天下,望而凜焉?!蚍窍壬\篤之教,漸磨以數十年之久,烏能使有位無位,咸知幸用為恥,殉國為正,視一死如飴蜜哉!”[18]第6冊,3759-3761
劉宗周的“誠意說”不僅在扭轉浙東士風、重振忠孝節(jié)義方面起到了重要作用,亦使明季越中詩風發(fā)生了很大轉變。翻開蕺山弟子詩集,忠義之篇可謂俯拾皆是。如黃宗會《五月初四日有感》:“紛紛胡騎盡連營,涉血吞骸飽老鯨。國恥孰招處士怒?英魂徒喪越王城。才因失地悲三恪,又遣西風到六陵。故國孤臣惟有淚,相隨杜宇哭冬青。”[23]中冊,228王嗣奭《郡縣奉文,嚴催合郡鄉(xiāng)紳赴武林朝見貝勒,余欲不往,賦此擬投當道》:“皮肉空悲衰朽人,愿將朽骨報君親。兒曹勉奉周官法,老子甘為洛邑民。心血未枯凝作碧,鬢毛雖短保如珍。首陽倘許夷齊臥,王翰堪教罷卜鄰。”[23]中冊,361他們的詩歌像劉宗周一樣滿懷激情,“斐然忠孝之音”[23]中冊,358。這一時期,浙東詩人的創(chuàng)作普遍表現出強烈的政治色彩與鮮明的時代精神,他們以慷慨激越的筆觸,譜寫出一篇篇滿懷愛國熱忱與亡國之痛的忠義之曲,沉痛悲壯,感人至深。梁秉年贊曰:“凡一歌一詠,類多西臺慟哭之音,其遇可悲,而其碧血丹心,固歷萬古而不可磨滅也?!盵24]明末浙東士人“固多奇節(jié),即山海遺民亦惓惓于故國故君,而不忘麥秀、黍離之痛”[23]下冊,1019,他們慷慨悲歌一掃晚明詩壇的浮靡與柔弱之氣。這與劉宗周在甬上將近二十年的講學活動有著密切關系。
“誠意說”的流行深刻地影響了浙東士人的思想精神,使其在天崩地裂的時節(jié)昂揚向上,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表現出慷慨激昂的特征。劉宗周對于重振浙東士風與詩風做出了突出貢獻,他領導的蕺山學派更是將忠君愛民精神貫徹弘揚,使其作為一種文化標志與文學情結烙印在鄉(xiāng)邦后學心中,激勵著他們對于忠義傳統(tǒng)的認同與承續(xù)。無論是哲學方面還是文學方面,劉宗周的地位與意義都不容忽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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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位雪燕]
Liu Zongzhou’s Poetry Composition
LAN Qing
(SchoolofLiterature,ShandongUniversity,Jinan250100,Shandong,China)
Liu Zongzhou was not only a famous scholar but also an important poet in late Ming dynasty. Liu Zongzhou’s poetic spirit of seeking the truth reflects the return to traditional Confucian poetics. Liu’s poetry advocates loyalty and integrity, which is alienated from the vulgar tone in late Ming dynasty, therefore of high aesthetic values. Liu’s proposal of sincerity not only made outstanding contributions to reversing ethos in the east Zhejiang and reviving the filial piety, but also prompted transforming the poetry style of the east Zhejiang from advocating individuality into righteousness. Liu Zongzhou made great achievements both in literature and in philosophy.
Liu Zongzhou; proposal of sincerity; philosophy; poetry composition
2016-08-19
藍青(1988—),女,山東濟南人,博士生,主要從事明清文學研究。 E-mail:lanqing27@126.com
10.16698/j.hpu(social.sciences).1673-9779.2016.04.010
I207.2
A
1673-9779(2016)04-0001-04
藍青.論劉宗周的詩歌創(chuàng)作[J].2016,17(4):451-4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