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不正之風就是要暴露”

梁秉堃

衡量一部作品的社會效果，最重要的是看是否有利于現(xiàn)代化建設，是否有利于安定團結，是否有利于提高人民和青年的社會主義覺悟。

1980年1月23日至2月13日，中國戲劇家協(xié)會、中國作家協(xié)會、中國電影家協(xié)會在北京召開劇本創(chuàng)作座談會。時任中共中央宣傳部部長胡耀邦到會作長篇講話，就文藝創(chuàng)作中出現(xiàn)的某些思想傾向，如怎樣看待社會中的陰暗面等問題作了闡述。他提出，衡量一部作品的社會效果，最重要的是看是否有利于現(xiàn)代化建設，是否有利于安定團結，是否有利于提高人民和青年的社會主義覺悟。筆者有幸參加了這次有歷史意義的盛會。

“堅決不允許對文藝作品妄加罪名”

在座談會的閉幕式上，胡耀邦要求文藝工作者真正做到八個大字—“敢想敢干，百折不撓”。他解釋說：“我覺得當前最可寶貴的就是這八個大字。要實現(xiàn)四個現(xiàn)代化，開創(chuàng)我國文學藝術新的大繁榮時代，干前人沒有干過的偉大艱苦的事業(yè)，你不敢想敢干、百折不撓，那怎么干得成！我們的隊伍太小了，我們不是一支大軍，是一支小軍……十幾年來，我們這支隊伍受到很大損失。有些同志因自然規(guī)律而凋謝了，有的同志則是被摧殘死的……”說到此處，他忽然一下子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激情地舞起雙手大聲疾呼著：“單憑這一點，我們的黨就要發(fā)誓，堅決不允許對文藝作品妄加罪名，無限上綱，因而把作者打成反革命！”

頃刻間，會場里先是一個震撼后的失語停頓，接下來便響起雷鳴般的熱烈掌聲，不少人還流出了難以控制的淚水。我作為普通的文藝工作者、劇作家，也深深為之動容了，眼睛濕潤了，心臟加速跳動起來。這一壯觀的場面時時猶在眼前，它將會定格在新中國文藝歷史的長卷上，令人們牢牢銘記！

創(chuàng)作《誰是強者》的心路歷程

不久，我便按照北京人藝的總體部署安排，深入到北京東郊的京棉三廠去體驗生活，搜集素材，準備創(chuàng)作。然而，在改革開放的熱潮中，諸多新型的社會矛盾開始擺在面前，一些尖銳、復雜、深刻、多變的社會矛盾出現(xiàn)了，例如，“拉關系，走后門”開始多起來，某些單位和個人試探著以權謀私，等等，對此我真是有些難以理解，猶豫不定，甚至裹足不前。那么，文藝創(chuàng)作到底要不要真實地反映這些矛盾沖突呢？我不敢也不能立即找出答案來。當想到要觸及某些領導干部身上的陰暗面時，歷史上的教訓不能不使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心有余悸。然而，正是胡耀邦那沉甸甸、熱乎乎的話語，為我當時的創(chuàng)作思想和精神狀態(tài)注入了“鼓足勇氣、奮力向前”的要素。經(jīng)過一段學習與思考以后，我在腦海里逐漸形成了以下理念：作家只能在矛盾沖突當中，來表現(xiàn)我們時代的本質和社會的本質。不敢觸及生活中的陰暗面，寫光明面也不會真正具有力量打動人心。作家的社會職責要求我們站到時代的尖端，以歷史的眼光和社會的角度，去觀察生活和提出問題，并且進行干預……為此，我打定主意就寫“反腐倡廉”的主題了。于是，滿懷激情地一口氣寫出了《誰是強者》。

我在劇本前言中這樣寫道：“真誠地對待生活，真誠地對待自己，也真誠地對待創(chuàng)作。這，就是我三十年并不十分曲折的經(jīng)歷中，為自己總結出來的一條‘座右銘’。我將以此不斷地激勵、鞭策自己，度過人生的秋天和冬天，爭取為人民寫出一點點像樣子的作品來。”

后來，在北京人藝黨委會和藝委會討論通過劇本以后，1981年的秋冬組織了排練和演出。由林兆華擔任導演，呂齊、修宗迪、嚴敏求、李士龍等擔任主演，成為新中國成立以后，話劇舞臺上第一部以“反腐倡廉”為主題的劇目。

劇情并不復雜：新華棉紡織廠廠長袁志成在改革開放當中，解放思想，敢想敢干，勇敢地利用現(xiàn)有的條件，擴建了一個9000紗錠的新車間，沒有料到的是，在安裝好設備準備試生產(chǎn)的關鍵時刻，竟然遇到了無法越過的“攔路虎”—市屬電力公司以種種借口不給棉紡廠的電力增加容量，使新車間根本不能試生產(chǎn)。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在眾人再三的勸說下，一向作風正派、性格耿直的袁廠長，帶著辦公室主任硬著頭皮來到電力公司倪科長的家里要求幫助解決問題。同時，也“上貢”送來一條毛毯。然而，意想不到的是，狡猾奸詐的倪科長表面上裝作正經(jīng)不肯接受，實際上卻是暗示“貢品”還不夠規(guī)格，甚至提出要安排人以參加“職工大學”為跳板，直接進入棉紡廠里當干部。袁廠長一聽就火冒三丈，說什么也不肯答應。他怒不可遏地說：“有了點兒權就私事公辦，化公為私，這就是專啃社會主義的大耗子！……主任，走吧。我得快走了，再不走我就要罵人啦！”

但是，倪科長他們的電力公司對此根本不示弱，非但堅持不給新車間電力擴容，還找出借口把棉紡廠原來的用電也給斷掉了。最后，只能是袁廠長告到上級機關，在市紀委的直接干預下，才使問題得到解決。袁廠長還義正詞嚴地對電力公司劉經(jīng)理說：“‘文革’中黨癱瘓了十來年，傳統(tǒng)作風、傳統(tǒng)政策都叫人家批了個精光，別人忘了不奇怪，你一個老黨員不能忘！怎么，黨風不正，社會風氣壞，別人看不出來，你也看不出來？姓倪的那小子，純粹是那些年冒出來的一個暴發(fā)戶。聾了？瞎了？離開他電力公司就開不了張啦？嗯？這回我不通過任何一級組織，就用一個老黨員的名義問問你這個老共產(chǎn)黨員，還講不講一點兒黨性原則啊？”最后，袁廠長拉著對方一起去市委告了對方，也告了自己。他激動萬分地這樣說：“我已經(jīng)思想了半年多！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不然，高調(diào)唱得越多越是‘假大空’！我打算好了，市委告不下來，就上省委、中央！一年告不下來，就告它兩年、三年！我就不信，三年能打垮‘老蔣’的八百萬人馬，可愣剎不住這個不正之風？”

這里，還必須說的是北京人藝院領導刁光覃、夏淳等同志給了劇作者大力的支持和幫助，特別是時任劇本組負責人的于是之，更是從選取素材、確定主題、結構提綱、寫出初稿、反復修改到定稿排練，都投入了智慧和力量，最后就是他和我一起完成整個劇本的勝利收尾。

演出經(jīng)歷曲折坎坷

然而，正是由于劇本揭露了社會陰暗面的緣故，演出以后的經(jīng)歷是曲折坎坷的，是受到種種非難的。我們主創(chuàng)人員—包括劇院領導和于是之，一時都有些心神不定，緊張異常，唯恐演出在政治上“越過了雷池一步”，乃至會遭到“槍斃”停演的噩運。同年11月25日正式演出開始以后，觀眾踴躍、一票難求，現(xiàn)場也反應強烈火爆，但是我們的心還是高懸著放不下來，而市文化局的領導更是著急地等待中央領導快來看戲表態(tài)。在這種并不正常的情況下，一切都處于悄悄的“冷處理”狀態(tài)，新華社以及各家主流報紙、雜志也都遲遲不敢發(fā)消息、談觀感、作評論，乃至觀眾的座談會也不便出面組織。我當時深切體會到，一個戲在演出以后如果毫無反響，如同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一樣，那才最折磨人、傷害人、煎熬人。劇本里描寫的并不是什么驚天動地的重大社會事件，只不過是寫了棉紡織廠廠長袁志成，為了加快實現(xiàn)“四化”建設，在擴建新車間當中遭受到相關單位的要挾、利用、盤剝，逼迫他向不正之風就范、投降;面對“關系學”的重重包圍，他也一度動搖做了讓步和妥協(xié)。可是，當袁志成違心地去給“關系戶”供電局倪科長上貢時，又實在容忍不了對方的胡作非為，乃至“獅子大開口”，終于拍案而起，痛加指責，揚長而去。結果，紡織廠自然還是得不到增加供電，新車間也開不了工。戲里最大的、要批評的對立面人物，只不過是一個市輕工業(yè)局的黨組副書記，這就仿佛是捅破了老天似的，被看作是“離經(jīng)叛道”的問題作品。老實說，那時的文藝作品中只能寫一點農(nóng)村生產(chǎn)小隊長、大隊長的毛病，連寫一點老干部的毛病都是犯大忌的。我們劇作家還處于一種“帽子很多，膽子很小，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被動、消極、無奈和沮喪的狀態(tài)之中。

在那段時間里，導演林兆華就發(fā)過牢騷說：“講心里話，我對反映現(xiàn)實斗爭的戲，是有創(chuàng)作熱情的，甚至是偏愛的。但現(xiàn)實總給我一個感覺：搞一出現(xiàn)代題材的戲像是后娘生的孩子，而搞一出中外名劇，一是根本不要審查通過，二是宣傳部門毫無余悸地宣傳，三是也容易出名得利。”我也聽到了許多好心人的種種規(guī)勸：一、最好回避現(xiàn)實生活中尖銳的、不易解決的矛盾，何必一定要“頭撞南墻”;二、表現(xiàn)現(xiàn)實生活矛盾沖突，分寸不好掌握，只能是吃力不討好;三、社會問題提出得再正確，解決的方法再恰當，也會顯得虛假、浪漫，觀眾根本難以相信……如此等等，就只好等著上級下“停演”的命令，卸妝、回戲算了。

“對于不正之風就是要暴露”

1981年12月16日的夜晚，是我們永遠也不會忘懷的。當時，在廣東為改革開放“殺出一條血路”的習仲勛同志調(diào)回北京擔任中央領導不久。應我們的邀請他立即來觀看《誰是強者》，演出以后跑到后臺來看望大家，并發(fā)表了重要意見。習仲勛同志說：“我看這個戲很好。真實，深刻?，F(xiàn)在很需要這樣的戲。黨風問題不解決，社會風氣問題也解決不了，‘四化’還怎么搞？”“我們的黨已經(jīng)有60年的歷史，有光榮的傳統(tǒng)，有力量戰(zhàn)勝不正之風。”他還說：“你們的膽子要大一點，不要怕。對于不正之風就是要暴露。暴露它是為了糾正它?，F(xiàn)在這方面的問題很嚴重，一定要解決。當然，也可能有人對這個戲有意見，那也沒什么?！?/p>

同時，中共中央宣傳部副部長賀敬之同志也來看戲，談了很好的意見：“這是一個非常好的戲。在一段時間里，我們一直盼望著這樣的戲。這是一個表現(xiàn)了新的生活、新的斗爭、新的人物的好戲?！薄罢瘴铱催@是一個很不得了的好戲。好好宣傳一下這個戲可以打消一些人的顧慮。難道寫了尖銳的矛盾就是否定共產(chǎn)黨？怎么能那樣對待中央的文藝政策呢？看戲的時候，我的情緒一直在隨著袁廠長走，喜怒哀樂都有。我們黨現(xiàn)在確實有許多困難，但是也有充分信心。袁廠長這個人物寫得好，很感動人、激動人心。袁廠長是代表著一種向上的精神力量。這個戲觸及的問題很深，使人感覺真實。作者是有生活的，演員也是有生活的。戲里塑造了不少活生生的人，很引人入勝。這就能夠給人以真真實實的鼓舞?？戳藨蚴刮腋械健覀兊狞h畢竟是共產(chǎn)黨！”“當然，題材仍舊需要廣泛，但是現(xiàn)實生活中的大的矛盾一定要寫?！?/p>

戲劇評論家趙尋這樣說：“我想，《誰是強者》所以受到觀眾的歡迎，至少是由于在藝術創(chuàng)作中取得了這樣三點成就：一，通過真實而深刻的描寫，提出了一個關系‘四化’建設與國家前途，為千百萬群眾所關注并有切身之感的主題;二，這個主題思想是正確地、準確地從生活的矛盾提煉為戲劇沖突而顯示出來的;三，這一戲劇沖突是通過有血有肉、有思想感情、有性格特征、有典型意義的藝術形象之間錯綜復雜的關系構成的。這種創(chuàng)作方法表現(xiàn)了革命現(xiàn)實主義戰(zhàn)斗傳統(tǒng)的繼承與發(fā)展?！?/p>

接下來，《文藝報》編輯部和《人民日報》文藝部聯(lián)合在北京人藝召開了數(shù)十人參加的首都文藝界人士座談會，由馮牧主持，會上發(fā)言的有曹禺、舒強、趙尋、吳雪、風子、侶朋、顧驤、王景愚、陳默、林涵表、蘇叔揚、刁光覃、劉夢溪等。

座談會連續(xù)暢談了12個小時，對這個戲從多方面進行了評論、論證、探討，既肯定了成績，又指明了不足，也提出了相關的文藝創(chuàng)作政策問題。而且，這次的“座談會紀要”，還破例在《人民日報》上全文發(fā)表出來。

在這種大好形勢之下，來看戲的觀眾更是猛增，令人應接不暇，北京人藝只好排練了兩組同時演出，一口氣就演出了134場。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1982年上半年在全國范圍內(nèi)，先后有一千多個劇團（包括戲曲劇團把話劇改編成自己的劇種）都演出了這個戲，一時形成了戲劇界、文藝界的“熱點”和“焦點”。緊接著，該戲又獲得了文化部和中國劇協(xié)頒發(fā)的1981年—1982年“全國優(yōu)秀劇本獎”、北京市的優(yōu)秀劇本一等獎和優(yōu)秀演出一等獎。

逆水行舟，一篙不可放緩;滴水穿石，一滴不可棄滯。作風建設、反腐倡廉是攻堅戰(zhàn)，也是持久戰(zhàn)。從這個意義上看，《誰是強者》的主題思想放在今天也還是積極的，很有現(xiàn)實意義的。

（掃描二維碼可閱覽話劇《誰是強者》的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