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崇文
從文學倫理學看《無鼠之家》中的“弒父”主題
○秦崇文
文學與倫理學有著密切的關聯,從文學倫理學的視野去探究文學作品具有深遠意蘊。中外文學作品中有大量“弒父”主題的出現,盡管“弒父”的動機和緣由大多屬于心理學研究的范疇,但其倫理學意義以及主題學研究的價值同樣不可忽略。因此,從文學倫理學的角度來探究《無鼠之家》中的“弒父”主題對于審視現當代文學具有啟迪意義。
“弒父”主題 文學倫理學 《無鼠之家》 《哈姆雷特》
儒家文化中的三綱五常構成了傳統的倫理中心體系。儒家通過三綱五常的教化來維護社會的倫理道德、政治秩序。在陳應松的小說《無鼠之家》中閻孝文最后以“弒父”的方式來了結其內心的糾結,可謂對傳統儒家倫理秩序投擲一枚重磅炸彈,使小說極具藝術張力?!皬s父”帶來的社會影響及對傳統道德標準的挑戰(zhàn)不僅僅引起人們從精神分析學和社會學角度去探究其本因,其實也與文學緊密相關,文學創(chuàng)作離不開倫理問題,對作品的批評和闡釋也離不開倫理學。因此用文學倫理學相關理論知識來解讀和剖析作品主人公閻孝文“弒父”這一異端行為,對于重新認知該部作品無疑具有相當重要的意義。
從文學批評角度來講,加拿大弗萊認為:“文學批評不可能是一種單一的或僅在一個層面開展的活動?!徊课膶W作品總包含著多種多樣或一整系列的意義?!保?]對于《無鼠之家》這部作品來講,無論從主題研究或是倫理批評方面都具有重要價值。
“弒父”題材在中外很多作品中都出現過,最為有名的西方古希臘悲劇《俄狄浦斯王》和莎士比亞著名的悲劇《哈姆雷特》中的弒父的故事,前者無意弒父,后者則是有意為之。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弒父”表象之下,其實是對傳統父權社會的一種挑戰(zhàn)和反叛,“對父親的反叛也就是對在生物學上得到合理證明的權威的反叛。殺害了父親也就破壞了保存著集體生命的秩序,反抗者對整個集體因而也對他們自己犯下了罪。他們不論是在別人還是在自己面前都是有罪的。因此他們必將追悔莫及。”[2]在這里為他們的弒父行為給世人打下了倫理的烙印。文學倫理學批評“要求我們客觀公正地從倫理和道德的角度去闡釋歷史上的文學和文學現象,研究文學與歷史和現實的關系。例如俄底浦斯王殺父娶母的悲劇,我們不必用現在的倫理觀念去指責這一亂倫犯罪,而應該歷史地看待這場因當時的社會轉型而引起的倫理關系的混亂以及人類為恢復倫理道德秩序而做出的努力?!保?]這里用文學倫理學批評的方法去研究戲劇為我們提供了方法論和主題學借鑒,同樣的理論方法在對陳應松小說《無鼠之家》的闡釋也成為可能。
小說《無鼠之家》以寫實和隱喻疊加的行文方式,在看似平靜的表象下掩蓋著很多非常尖銳的社會問題??梢哉f這里是一個倫理混亂的世界的縮影。小說步步推進,從野貓湖的鼠害寫起,因為鼠患橫行,其他地方的人都沒有野貓湖的人擅長制售鼠藥,而劇毒的老鼠藥對環(huán)境的污染是不可估量的,也因此,這里的人的生殖能力也不如從前了,村里很多年輕人失去了生殖能力,這也為后來閻孝文的父親替兒子“播種”傳宗接代,以解決兒子的“性無能”埋下伏筆。在這里儒家傳統倫理次序首次被打破。
閻孝文一家,表面上看起來在村里可謂是“講究”的,有漂亮的房子,其父賣鼠藥歸來總要帶回來一些新東西,把房子裝漂亮,讓女兒穿漂亮衣服。在這些表象下面,掩藏著一個個麻木的靈魂,最后閻家母女希望在基督那里找到靈魂的慰藉,燕桂蘭母女終日以《鄧小平文選》和《共產黨宣言》為伴,最終男盜女娼,被騙島上,可謂是對共產主義的絕妙諷刺,在這里基督教的神靈與馬克思的幽靈也失去效用,無法找到出路。
在儒家倫理思想“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的浸淫下,其父見兒媳的肚皮半年都沒有動靜,在一次偶然的機會降臨時,其父“替子親征”,與兒媳茍且,為傳宗接代,解決兒子沒有生育能力的問題,最終閻孝文得到一個倫理身份復雜的“兒子”,有了后。而多年后,燕桂蘭重病,各種因素交織在一起,眾人放棄治療,燕桂蘭求生無望,說出實情,閻家光鮮的家庭倫理結構被徹底解構,這是燕桂蘭的悲劇,是閻孝文的悲劇,也是整個家庭的悲劇。這是整個社會悲劇的縮影,在這里儒家倫理關系簡直是一團亂麻。在閻孝文看來,媳婦的死亡似乎罪有應得,似乎不足以贖罪,但心里還有著一絲的懷戀,外出打工每月節(jié)衣束食從牙縫里積攢出幾個子來寄回家,養(yǎng)活那個所謂的不明白的“兒子”,但是還有一個令他非常糾結的事情沒有解決,可用哈姆雷特那一句著名內心獨白“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the question”來表達他的內心的糾結。
閻孝文外出打工,想逃避這個問題,不想面對父親,也不想面對自己,然而在多年后他毅然回鄉(xiāng)弒父已解決那個該死“情結”,最后自己也因此丟掉性命。閻孝文苦苦地生活在自己構建的倫理道德之中,當然也生活在別人所建構的倫理秩序之中,最后他以自己的生命為代價,以期沖破這一牢籠,與自己的父親同歸于盡,是一個現實悲劇。我們可以從亞里士多德那里找到依據,“悲劇是對于一個完整而具有一定長度的行動的模仿?!保?]對于小說《無鼠之家》中的閻孝文來講,這是對哈姆雷特“弒父”行動的再現,也是對傳統倫理觀念的否定。
在一定意義上來說這是一個悲劇,比《哈姆雷特》更讓人深思,雖然閻孝文不是傳統意義上的英雄,為最底層的勞動人民,是現實社會的一個縮影、一個鏡像、一個現實的文本。如果說《哈姆雷特》的英雄情結離我們還有點距離的話,那么《無鼠之家》的悲劇就發(fā)生在我們生邊,這是來自底層的聲音,他有自己存在的倫理秩序,一旦這種秩序被打破,如火山在沉默許久后,會迸發(fā)自己最強勁的能量。閻孝文在出走多年后,最后毅然返鄉(xiāng)“弒父”,以期找回那久已失落的靈魂,在道德與倫理的兩難選擇面前,那個傳統意義上的“家”成為他內心的墳墓,成為自己最后的歸宿。
《無鼠之家》以反諷和直面現實的筆觸描繪現實的倫理困境和道德選擇的困境,以反烏托邦敘事直面時代的丑惡。小說在建構人與人、人與社會的過程中深刻地對傳統倫理道德施以全方位無死角透視。用聶珍釗的話來講:“文學倫理學批評的立場和最終目的是發(fā)現文學的倫理價值。文學倫理學批評強調倫理和道德的批評立場,運用歷史和辯證的方法尋找文學形式的倫理因素,把文學涉及的一切問題都納入倫理和道德的范疇加以討論,力圖從倫理和道德的視角重新發(fā)現文學的價值”[5]。陳應松把小說視角投射到社會底層人民,通過深埋在民間的生活問題,從百姓的心理精神追求到對彼岸世界的追問,立體化和空間化地再現底層人民內心的精神創(chuàng)傷。面對可能的救贖之途以及文化的有限性,作家在塑造人物內心世界的同時,也對自己矛盾內心與困惑進行表達。用文學倫理學術語來講,這也正是斯芬克斯因子的表現,如布萊克所言:“沒有對立便沒有進步。吸引與排斥、理性與激情、愛與恨,對人類生存都是必需的”[6]。
儒家三綱五常作為傳統的人倫關系行為準則,《三字經》寫到:“三綱者,君臣義,父子親,夫婦順?!薄霸蝗柿x,禮智信,此五常,不容紊?!弊屛覀兓氐叫≌f《無鼠之家》發(fā)生的倫理現場,這些道理似乎顯得弱不禁風。這是一個生活無序,倫理混亂,信仰迷失的亂象世界,在某種程度上也是我們階段性社會生活的真實寫照,傳統觀念上的倫理觀念被顛覆,無論是基督教天國里的父親,還是傳統意義上的父親,其形象都是癲狂的、丑惡的。閻孝文最后回鄉(xiāng)“弒父”,既是對傳統父權制度的挑戰(zhàn),也對傳統倫理道德秩序的挑戰(zhàn),其毒鼠強的社會現實也是對傳統下一代社會生殖的閹割及對生存空間的壓縮,《無鼠之家》在哲學層面具有隱喻意義的生成性和藝術張力。
文學倫理學堅持現實主義的方法,這在于它要求我們批評文學不能超越我們自己的時代社會、政治和文化,要求維護已經確立的倫理道德原則。這一點是文學倫理學批評方法最重要的現實價值和現實意義。“倫理學研究的是現實社會中各種道德現象,以及在社會活動基礎上形成的人與人之間的倫理道德關系和道德原則、規(guī)范,并用這些原則規(guī)范去指導人的行動。而文學卻借助藝術想象和藝術描寫,把現實世界轉化為藝術世界,把真實的人類社會轉化為虛構的藝術社會,把現實中的各種道德現象轉化為藝術中各種道德矛盾與沖突。”[7]
《無鼠之家》給我們提供了一個中國版的“弒父”悲劇,相對于《俄狄浦斯王》和《哈姆雷特》來講,不是王子與父王之間的悲情糾葛,不是上層社會社會鏡像的反映,而是一個百姓的倫理反抗,是一個底層社會的悲劇,是更為現實世界的反映。如小說中所描繪的那樣,我們正處在欲望膨脹的時代,處在毒藥彌漫的時代,我們的生存空間也被極度壓縮,生命被閹割,只有著幽靈一樣的人生。閻孝文以打工為由出走他鄉(xiāng)多年,最終還是選擇回鄉(xiāng)“弒父”,我們感受到他陷于倫理與道德難題的泥淖中所經受的巨大內心痛苦。而就整個小說而言,陳應松正是把倫理道德方面的沖突同社會現象與哲學思考巧妙地結合在一起,增加了小說的深度。如龐德那首著名的對句體詩歌《在地鐵站》(In a station ofthe metro)中的兩行詩:“ The apparition of these faces in the crowd;/Petals on a wet,black bough.”當我們細心體會龐德在充滿煙霧和水汽的地鐵站中看見一張張面孔出現的時候,能說他對現代工業(yè)與人類的沖突的理解沒有自己的道德情感?
我們在奔向現代文明的途中,在這個多樣化的時代,我們如何在傳統與現代之間找到一個支點,用一根杠桿翹起那久已失落的靈魂?重拾信仰,重修對待生活的希冀之途,在詩意的大地上棲居。《無鼠之家》描繪了一個階段的社會現實,不僅僅描繪了閻孝文的“弒父”個人悲劇,一個農村家庭的悲劇,女性不能有自我的命運悲劇,也在某種層面折射出底層人民的生存困境,以及整體階層信仰迷失和時代的悲哀。不過,反過來看,閻孝文的“弒父”,可以看做是對傳統的反叛,他打破了傳統的倫理道德思維,在看到不合理的倫理道德規(guī)范的時候,我們應該從悲劇中反思,重建社會倫理道德秩序。
綜上所述,“弒父”主題是文學創(chuàng)作中一個歷久彌新的主題,不僅在戲劇影視作品里出現,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也很受作家歡迎,陳應松的小說可以說是一個大膽的嘗試,也是一個很好的范例。人類社會的倫理建構是一項從未完成的工程,文學為人類服務,為構建人類道德大廈添磚加瓦,因而用文學倫理學相關理論知識去剖析和探究文學作品中的“弒父”主題和帶來的對傳統倫理和道德層面上的挑戰(zhàn)便具有了一定的認知價值,對重新審視我們的傳統文化與現代文明具有重要意蘊。
注釋:
[1]陳惠等譯,[加]弗萊:《批評的解剖》,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6年版,第102-103頁。
[2]黃通、薛民譯,[美]赫伯特·馬爾庫塞:《愛欲與文明》,上海譯文出版社,1987年版,第42-43頁。
[3]聶珍釗:《關于文學倫理學批評》,外國文學研究,2005年,第1期。
[4]羅念生譯,[古希臘]亞里士多德:《詩學》,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6年版,第34—35頁。
[5]聶珍釗:《文學倫理學批評導論》,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7頁。(Nie Zhenzhao:An Introduction to Ethical Literary Criticism,Beijing:Peking UP,2014.)
[6]張德明譯,布萊克:《天堂與地獄的婚姻》,北京中國文聯出版公司,1992年版,第12頁。(Blake,William:The Marriage of Haven and Hell.Trans.Zhang Deming,Beijing:China Federation of Literature and Art Circles Press,1992.)
[7]聶珍釗:《文學倫理學批評:文學批評方法新探索》,外國文學研究,2004年,第5期,第18頁。
[1]陳惠等譯,[加]弗萊.批評的解剖[M].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6.
[2]黃通,薛民譯,[美]赫伯特·馬爾庫塞.愛欲與文明[M].上海譯文出版社,1987.
[3]羅念生譯,[古希臘]亞里士多德.詩學[M].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6.
[4]張德明譯,布萊克.天堂與地獄的婚姻[M].北京中國文聯出版公司,1992.
(秦崇文 寧夏銀川 北方民族大學文史學院750021)
北方民族大學2016年度研究生創(chuàng)新項目“現當代文學地域文化建構中的倫理反思——以賈平凹和陳應松作品為例”[項目編號YCX1601]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