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行散記》中人物命運的悖論抒寫

○毛凌云

《湘行散記》中人物命運的悖論抒寫

○毛凌云

沈從文的《湘行散記》以還鄉(xiāng)者的敘事視角，既傾情謳歌原始自然的生命，又為底層人民擔當生活的悲苦而無法言說充滿了憂思。然而，這種痛并怡然忘我的悖論抒寫，張揚了鄉(xiāng)土人性的善與美，人物命運的悖論抒寫彰顯了人性美的張力。

人物命運 悖論抒寫 張力

沈從文的《湘行散記》以還鄉(xiāng)者的敘事視角，在過去與現(xiàn)在、都市與鄉(xiāng)村的對照與反差中，傾情謳歌湘西的原始自然的生活，贊美底層人民對自己命運的擔當；同時，又帶著深深的悲憫情懷，為底層人民在動蕩不安的歷史風云中承擔生活的悲苦而無法言說充滿了憂思。但《湘行散記》在美與悲的悖論之下凸顯的是人性美的張力。

一、自然生命的謳歌

1934年，當沈從文先生又一次接觸辰河之水時，作者不自覺地浸入了這條歷史長河，深深地體會辰河的歷史命運與變遷，敘寫自己對鄉(xiāng)土生命與原始自然的贊美，《湘行散記》中一系列遠離現(xiàn)代文明下的人物，承載著作者對自然狀態(tài)之生的懷想與謳歌。

人與自然的融合?！断嫘猩⒂洝芬允婢彽墓?jié)奏，悠然的旋律，將人與自然融為一體。這里的山水養(yǎng)育了這群獨特的精靈，他們在與命運的抗爭中展現(xiàn)了生命的偉大。他們似乎無法選擇生活、選擇命運，但他們甘于在這片土地上、這條河流里生息，這是一種對自然的原始依托，誰能說這是一種生命的悲苦呢？作者從都市回鄉(xiāng)，用理性的思維建構(gòu)故鄉(xiāng)情感空間，構(gòu)成獨有的審美情境，給人強烈的審美感受。《鴨窠圍的夜》以我在小船上的所聞所感，用舒緩的筆調(diào)，描繪朦朧的紅光，多情的婦人，柔和的歌聲。小鎮(zhèn)迷茫的夜景和純美人性的生存狀態(tài)以及“我用想象領(lǐng)味這些人生活的表面姿態(tài)，卻用過去的一分經(jīng)驗，接觸這種人的靈魂”的深沉情感，怡然融合?！疤崞疬@些問題時使人心中很激動?！夜烙嬆切艄馔曇羲谔?，不是木筏上的簰頭在取樂，就是水手們小商人在喝酒。婦人手指上說不定還戴了從常德府為水手特別捎來的鍍金戒指，一面唱曲一面把那只手理著鬢角，多動人的一幅畫圖！”作者用細膩的筆調(diào)描繪人的樂天安命，感嘆人生偏隅一角而融于自然的和諧。這種自然生命的沉潛得到作者由衷的贊美，這顯然區(qū)別都市的庸俗人生。沈從文散文構(gòu)造物我交融的意境，其實體現(xiàn)了他的人生審美理想，即返樸歸真的人類童年意識，湘西的人生圖景正反映他的這種審美追求。

自然人性的流露。沈從文在《湘西散記》中充分贊美妓女與水手之間的愛戀，肯定了這種原始質(zhì)樸的情愛?！兑粋€多情水手與一個多情婦人》中的水手牛保與妓女的難分難舍：“‘牛保，牛保，我同你說的話，你記著嗎？’年青水手向吊腳樓一方把手揮動著?！?，唉，我記得到！……冷！你是怎么的??！快上床去！’……‘我等你十天，你有良心，你就來——’說著，嘭的一聲把格子窗放下了。這時節(jié)眼睛一定已紅了?！彼峙c妓女在此處不是一種簡單的生理訴求，而是一種對充滿人性的純樸的愛的操守，其間包含了艱辛生活下的原始人性的向往。由于生活的迫使，水手們只能在這種被現(xiàn)代文明稱之為畸形的愛中得到慰藉，而妓女們卻以母性的崇高與圣潔的胸懷容納他們。作者顯然認同了這種生活，并隨手取了四個大蘋果送給牛保，流露出沈從文對這種自然人性的認同。

對生命自然的贊美。沈從文在《湘行散記》中蘊藏了人性原初狀態(tài)的率真與誠實熱情，無論是山中的強盜，純樸的苗民，善良的老頭，吊腳樓的妓女，辰河小船上的水手，無不彰顯人性的光輝。靜靜地敘述《五個軍官與一個煤礦工人》中的礦工對生死的坦然，“礦工一瘸一拐的走近了那個業(yè)已廢棄的多年的礦井邊，聲音朗朗從容的說道：‘弟兄，弟兄，對不起，你們送了我那么多遠路，有勞有偏了！’話一說完，猛然向那深井里躍去。幾個人趕忙搶到井邊時，只聽到冬的一聲，那礦工便完事了?！鞭Z轟烈烈的生命其實為平平淡淡的生與死，再偉大的人生、再偏執(zhí)的追求于這歷史長河也不過是一朵浪花，唯有自然的生與活才是和諧的?！兑痪湃哪暌辉率恕分忻鑼懥艘粋€這樣的老頭：“一個老頭子，牙齒已脫，白須滿腮，卻如古羅馬人那么健壯，光著手腳蹲在河邊那個大青石上講生意來了?！瓋煞矫娼源舐暼轮胰枇R著……得了錢，坐在水邊大石上一五一十數(shù)著，我問他有多少年紀，他說七十七。……看他那數(shù)錢神氣，人快到八十了，對于生存還那么努力執(zhí)著，這人給我的印象真太深了。”老頭是自然生命的典型，是一種對生命的超越，每個讀者都能對這種自然生命的超越留下深刻的印象。

二、生存抗爭的悲憫

沈從文深情關(guān)注和愛戀著湘西的故土、鄉(xiāng)人、親友。在用愛心來抒寫家鄉(xiāng)理想的世外桃源世界時，他也常常面對現(xiàn)實，冷靜思考人生社會，關(guān)注民生疾苦。湘西人民雖有純樸的人性，浪漫的情調(diào)，但美麗的背后卻蘊含著生命的悲劇，沈從文在沅水流域的飄泊生活，使他清醒地認識到湘西人們處在原始蒙昧中的悲慘。從他對湘西人事景物的具體描繪中，我們看到了這片土地上生息的悲劇命運，深刻地透露了他的鄉(xiāng)土悲憫感。

礦工的悲劇?！叭暨^一個取煤斜井邊去，就可見到無數(shù)同樣黑臉黑手腳人物，全身光裸，腰前圍上一片破布，頭上戴了一盞小燈，向那個儼若地獄的黑井爬進爬出。礦坑隨時皆可以塌陷或為水灌入，塌了，淹了，這些到地獄討生活的人自然也就完事了?！保ā段鍌€軍官與一個煤礦工人》）“這種人總永遠用血和淚在同樣情形中打發(fā)日子，地獄儼然為他們而設(shè)的，他們的生活，正說明生命在無知與貧困包圍中的種種”。（《辰溪的煤》）這就是常期生活在黑暗中的礦工的悲劇命運。他們知道自己隨時都有生命危險，可他們無法改變這種生活，這是他們唯一生存的出路，沒有選擇。作者對此飽含深深的憐憫卻無能為力。即使能殺死哨兵，帶領(lǐng)人們占領(lǐng)山城，與惡勢力抗爭的礦工，也無法逃離生命的悲劇。

妓女的悲劇。“她們的收入有些一次可得洋錢二十三十，有些一整夜又只得三毛五毛。這些人有病本不算一回事，實在病重了，不能作生活掙飯吃，間或就上街走到西藥房去打針，六零六三零三扎那么幾下，或請走方郎中配副藥，朱砂茯苓亂吃一陣，只要支持得下去，總不會坐下來吃白飯。直到病倒了，毫無希望可言了，就叫毛伙用門板抬到那類住在空船中孤身過日子的老婦人身邊去，盡她咽最后那一口氣……”也許活下去是她們唯一的理由，生命已然成一種簡單的莊嚴存在，可生活讓她們成了被壓抑的犧牲品。沈從文在描述故鄉(xiāng)時，關(guān)于妓女生活的敘事時時出現(xiàn)，作者沒有賤視她們，而是對她們懷有深切的同情，并思索著這種無法幫助也無法為之改變的人生之悲涼。正如作者在見到夭夭時所引發(fā)的憐憫，“這憐憫一半給了小婦人，卻留下一半給我自己?！保ā兑粋€多情水手與一個多情婦人》）對于這種命運，正如作者所寫的，“到后來談起命運，那屋主人沉默了，眾人也沉默了。各人眼望著熊熊的柴火，心中玩味著‘命運’兩個字的意義，而且皆儼然有一點兒痛苦。我呢，在沉默中體會到一點‘人生’的苦味。”

水手的悲劇。“掌舵的八分錢一天，擋頭的一角三分一天，小伙計一分二厘一天。在這個數(shù)目下，不問天氣如何，這些人莫不皆得從天明起始到天黑為止，做他應(yīng)分做的事情。遇應(yīng)當下水時，便即刻跳下水中去。遇應(yīng)當?shù)綖┦吓佬袝r，也毫不推辭即刻前去。在能用氣力時，這些人就毫不吝惜氣力打發(fā)了每個日子，人老了，或大六月發(fā)痧下痢，躺在空船里或太陽下死掉了，一生也就算完事了。這條河中至少有十萬個這樣過日子的人”。（《辰河小船上的水手》）作者冷靜的描述中蘊含著深刻的現(xiàn)實人生的悲劇，這些人生現(xiàn)象里，作者不僅感到生活表層的悲慘與凄涼，而且體驗到水手們?yōu)樯嬎鄣目喑Ｋ謧兠鎸埧岬默F(xiàn)實，在歲月的長河中數(shù)著時日，放任自己于調(diào)笑打罵、唱歌喝酒中，或在吊腳樓里的妓女懷里獲得些許慰藉。

《湘行散記》在懷鄉(xiāng)敘事中飽蘸著無盡的酸苦，充滿了作者對鄉(xiāng)土的關(guān)切與同情。除了礦工、妓女、水手這些突顯的悲劇形象，從作品有關(guān)湘西社會歷史演變的敘述中，我們看到的是整個下層人民在動蕩不安的歷史風雨中悲慘而不可言狀的痛苦。如《一個愛惜鼻子的朋友》中的印瞎子，少年的人生理想消失殆盡，在社會縫隙中落得茍且偷生的境況；《一九三四年一月十八》里，那個年逾80的老纖夫，為兒女，為自己，擔負著的生活重壓，時過境遷，他們的這種人生命運，卻依舊一代代承襲下去；《老伴》里17年后的舊景重現(xiàn)。下層人民生活的艱辛，精神上受到的壓抑與摧殘，使作者深懷對鄉(xiāng)土的沉重與悲憫。

三、悖論抒寫的人性張力

美國批評家阿伯拉姆斯在《文學術(shù)語匯編》中稱悖論“是一種表面上自相矛盾的或荒謬的，但結(jié)果證明是有意義的陳述?！保?］悖論的主要特征是把不協(xié)調(diào)的矛盾的東西緊密連接在一起。沈從文在《湘行散記》中既表現(xiàn)出了對湘西人民原始生存的傾情謳歌，也流露出了對人物苦難生存的悲憫情懷。

沈從文在《湘行散記》中悖論的人物敘事下，作者一方面在對水手、妓女、礦工、故人等的溫情敘事中，流露了對其不幸與不爭的悲憫，感嘆與尋思現(xiàn)代文明沖蝕下人的生存，關(guān)照這些在底層與命運抗爭的靈魂。他們表征貧困和簡陋。他們不善于思考，很容易滿足?，F(xiàn)實生活不會使他們埋怨，物質(zhì)生活的貧困、吊腳樓骯臟狹小的空間激不起他們對外面世界的選擇，日復一日的單調(diào)生活引不出他們絲毫的膩煩。他們津津有味地重復著昨天，重復著過去，也重復自我，虎雛的偉績不過是在大上海打死一個人，戴水獺皮帽子的朋友的輝煌僅在于和一百來個女人睡過覺，而妓女們的熱切期望不過是和情人們咬著頸脖，水手們的幸福時刻在于熱火朝天地投入老相好的懷抱。這一切顯然讓作者滿是悲涼。另一方面，《湘行散記》完全是一曲高亢的人性美之頌歌，無論是善良的老頭，山中的強盜，純樸的苗民，吊腳樓的妓女，辰河小船上的水手，無不浸潤著人性美的光澤。那里的生命在愚昧、簡陋與貧乏世象下充滿了原始的活力：積極、單純、樂觀，憎惡隨性，愛恨由情。人性是優(yōu)美、健康、自由的。作者感嘆、向往這種自然人性的人生形式。人性的自由舒展，人與自然的和諧相處，正是沈從文湘西人生圖景的審美追求，同構(gòu)了作者鄉(xiāng)土的記憶。我們隨處可以看到作者對古老簡單淡定的自然生活的描繪，《箱子巖》中這樣寫道：“平常日子卻在這個地方，按照一種分定，很簡單的把日子過下去。每日看過往船只搖櫓揚帆來去，看落日同水鳥。雖然也有人事上的得失……然而從整個說來，這些人生活卻仿佛同‘自然’已相融合，很從容的各在那里盡其性命之理?！比嗽诓还钾撟匀粻顟B(tài)下堅守生命之理，盡管作者為這種“與自然妥協(xié)，對歷史毫無擔負”，在動蕩不安的歷史風云中擔當生活的悲苦而無法言說的底層人民存有悲憫，但于這種艱難的人生境況下，這些底層人民展現(xiàn)和突兀的是人性的善良、純真與率直。

沈從文在《湘行散記》中的這種悖論抒寫，是一種鄉(xiāng)土立于現(xiàn)代文化之維的癥候顯現(xiàn)，時過境遷，我們?nèi)阅芨惺艿阶髡哌@種回鄉(xiāng)敘事下的內(nèi)心掙扎。然而，正是這種痛并怡然忘我的悖論抒寫，張揚了鄉(xiāng)土人性的善與美，人物命運的悖論抒寫彰顯的是人性美的張力。

注釋：

［1］王先需，王又平：《文學批評術(shù)語詞典》，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9年版，第286頁。

（毛凌云 湖南婁底 婁底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 417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