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長的黃昏

陸軍，本名丁陸軍。出版有長篇小說《秀才第》、小說集《櫻花深處》等。作品曾獲甘肅黃河文學(xué)獎、《中國作家》金秋筆會獎、首屆中國西部散文獎、中國當(dāng)代散文獎及中國當(dāng)代小說獎等。在《詩刊》《飛天》《山花》《西部》《作家與讀者》《都市文學(xué)》《光明日報》《文學(xué)報》《甘肅日報》等50多家報刊發(fā)表各類文學(xué)作品200多萬字?，F(xiàn)在某政府部門工作。

陽光悄無聲息，從破裂的窗欞縫隙里鉆進(jìn)來，爬在絳紅色的絲綢被面上。我蜷縮在被子里干枯如柴的身體如一條冬眠的蛇，慢慢舒展開來。整個冬天我如一條繩索似地蜷縮在滲人的土炕上。

我緩慢地感覺到透過棉被而來的久違的溫暖，大腦逐漸恢復(fù)了思維。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人能體會到我的饑寒和痛苦，身體里的蛆蟲把我快蛀空了。親骨肉棄我而去，還有誰來為我收尸呢？想到這里，兩行冰涼的黏稠分泌物，像枯樹經(jīng)過壓榨流出的渾濁汁液，從我眼角緩緩流出，又像蝸牛似的蠕動到耳朵邊，停滯不前了。我想伸出左手或右手擦拭一下，可兩只手都沒能動彈。我這才想起三個月前我的手腳就不能動了，但我清楚這是我的眼淚，我應(yīng)該只有堅硬、冷酷和無情，哪有淚水這種代表軟弱或脆弱的情感之物呢？難道真的有“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嗎？這次我確信是由傷感引來的悲傷凄涼的淚水。

聽覺于多年前就棄我而去，但視覺還健在，我能明白無誤地確認(rèn)黑白輪回的時光?，F(xiàn)在是黃昏，能從窗欞里照進(jìn)陽光的只有黃昏時分，根據(jù)光線的溫度，我能判斷出這是快到陰歷五月初五的太陽，溫暖中帶有一絲陰冷。

這棟“四檁四噙口”全松木的青磚瓦房，是我當(dāng)保長第三年蓋的，它的主位是坐東朝西，大門門庭寬敞的過道正對著主房。想當(dāng)年我威風(fēng)凜凜地坐在太師椅里，聽著眾多“張大人吉祥”的問候，真他媽和皇帝一樣爽，只差后宮美女如云了。主房左面是通往后花園的暗道，陌生人只看到廚房和主房之間的一個側(cè)門，不知道進(jìn)入這個側(cè)門通過一個三米寬的暗房，就能從另一個門出去，后面是占地五畝左右的私人花園。春天的時候百花齊放，秋天的時候瓜果飄香。大門前右邊是六畜圈欄，豬肥羊壯……

只短短三年時間，我家的日子就一步登天。從一間破草棚變成了占地十多畝的大宅院，家里雇了五個傭人！一個是廚師，一個是保管，另外三個負(fù)責(zé)家里家外的衛(wèi)生和收放地租、迎來送往。我外出時還有兩個壯年民團(tuán)團(tuán)丁跟著，真是八面威風(fēng)啦！

那時，我才三十出頭，剛剛?cè)⒌降诙恳烫Ｎ夷浅舐脑浔晃以谝粋€雨天一腳踢出了大門，留下一個呱呱待哺的三月大嬰兒。留就留下吧，這畢竟是我的骨血，況且我還能養(yǎng)活得起。

有我這健壯如牛的身體，二姨太不到六年的工夫，吧唧吧唧生出了三男一女。加上大婆娘的一男二女，七個孩子跟在我屁股后面叫大，真他媽煩。家里整天亂哄哄的，充斥著孩子們的各種哭鬧聲。那時年輕不知道心疼孩子，覺得有點多余，恨不得讓他們一個個滾蛋，給我一個清靜?？扇缃駞s落得妻離子散、孤身一人躺在鄉(xiāng)間的土炕上，叫天天不應(yīng)、喊地地不靈，不是鄉(xiāng)間鄰里好心人給口飯吃，怕早就餓死或被老鼠吃掉了！想到這里，我突然渴望看到親人為我而忙碌的身影和悲傷的眼淚，看到兒孫滿堂熱鬧嬉戲的場面。

保長是多大的官？大著哩，我和總統(tǒng)各管兩頭，總統(tǒng)管天上的，我管地上的。一保有一千多戶人供我役使，有人送吃送喝，還有人送女人，難道權(quán)不大嗎？權(quán)力是個好東西，可好東西不能用過了頭。我死到臨頭，真想勸勸那些有權(quán)有勢的人，不能干傷天害理、豬狗不如的事，不然，下場就和我一樣。這真是我的肺腑之言！

我剛病倒的時候，還有人攙扶著在院子里走走，曬曬太陽。妻兒一大幫圍著我轉(zhuǎn)，寒暖有人問，溫飽有人管。我在心里說，這就是我想要的，也是理所當(dāng)然的，因為我年輕時曾為他們創(chuàng)造過富裕的生活，當(dāng)我年老體弱時，他們應(yīng)該照顧我，為我養(yǎng)老送終。

眼下，生活并不如人意，三個兒子連一個也沒讀成書，沒一個讓我省心、讓我安心地離開人世。說到這里，我還是想念大婆娘的兒子大卯，盡管我們兩口子一直沒把他當(dāng)兒子，可他用生命給我換來了一大筆錢。不幸的是他已經(jīng)先我而去。

我知道他在靖邊煤礦背煤，出事后約半年之久，礦上才來人說大卯下井時出事了。說大卯下井時，井下突然涌出了大水，一下子淹沒了整個通道，沒多久礦井轟隆一聲塌陷了，沖天火光加著黑水從地下崩了出來，人死不能復(fù)活，希望你能節(jié)哀順變……

我一直聽著，沒說話，我在想大卯的長相，他是我的兒子，十三歲衣不遮體地從家中出走，至今我還沒見過他的面呢，沒想到……想到這里，我心里突地一下難過了，但沒流淚。來人看著我不說話，便在舊八仙桌上放下了一個鼓鼓的牛皮紙信封，說大卯是因公死亡，這是命價，三千塊一分不少，還說這是目前世界上最高的命價。來人邊說邊把信封推到我跟前。我這才開口說，我的大卯離家多少年了，我都沒見過呀！不知不覺我的眼眶濕潤了……來人見我有點情緒，便從吉普車上抬下一個箱子，放到廊檐下，說，礦上調(diào)查組在清理現(xiàn)場時只找到了大卯一只緊握鐵鍬的手。說完一溜煙不見了。

看來人走了，我忙拿起信封，高興地數(shù)了數(shù)錢，真的是三千塊。不知何時，老婆站在我面前，大驚失色地問，哪兒來的這么多錢啦？她驚得面色蒼白，兩腿打顫。我順口說是大卯的命錢。她這才眉開眼笑起來，說這下可發(fā)財了！我把大卯的事給她說了，她嘆息了一聲說，這孩子命苦！之后就走了。

她讓孩子把那只一尺見方的黑箱子打開。我沒好氣地呵斥了一通，說這是你哥哥的遺骨，有什么好看的！我讓他們把箱子埋在后花園的一棵梨樹下。黃昏的時候，我在村口的柳樹下給他點了一支香，燒了一大堆紙錢，讓他永遠(yuǎn)安息，不要來打擾我安寧的日子。

當(dāng)時，我應(yīng)該去靖邊煤礦看看他，把他可憐的陰魂招回來，起個墳頭，算是全身入土為安了！可我終究還是沒去，因為他從十三歲離家在外流浪，就不認(rèn)我這個父親了。我對他不好，四歲時就因為感冒咳嗽，被他二媽——就是我的二老婆打成了聾子。孩子耳朵痛得在地上打滾，血流了一地。他爬到上房里，用滾燙的雙手抱住我穿著棉褲的腿凄涼地叫著：“大，我的頭痛死了，給我看一下吧，大……”聲音因為喉嚨嚴(yán)重發(fā)炎，已經(jīng)變得十分模糊。我理都沒理一下，甚至抬腳將他踢到院子里的雪堆上去，輕得像一團(tuán)報紙。那哭聲現(xiàn)在想來真是揪人心啦，可我怎么就沒理呢！唉，我真不是人呢！這女人真是心狠，孩子病了還不讓咳嗽。這是我的錯啦，我可是孩子的親生父親！

我生平第一次見到那么多錢，那可是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的錢，值錢著呢！當(dāng)時響當(dāng)當(dāng)?shù)娜f元戶算盡家底，能騰出手的錢也就這么點啦！一個靠干苦力活著的聾子臨走時還給我留下了這么多錢，孝順，真是孝順！當(dāng)時我們?nèi)疫€高興了一陣子，只為了這些錢。我的大卯只留下了三千塊錢和一只手，走了！如果我能動手，真想把自己千刀萬剮，剝了皮下油鍋！

老大是靠了我。各位，我說的老大就是我二老婆的老大，叫二卯。我用他哥哥的命錢把他送到了部隊，本想讓他在那里磨礪磨礪，以后到社會上有個出息?？墒撬麖男缮鷳T養(yǎng)，還染了一身的壞毛病。吃喝嫖賭，打架斗毆，樣樣占全，幾次差點被部隊退了回來。還好，憑他哥的那些命錢總算混夠四年退伍了。之后，我在縣上給他找了一份工作，成了家。他的婆娘還是我當(dāng)保長時給訂的娃娃親，后來結(jié)婚生子了。多好的事??！可聽說大兒子犯混，借著酒勁當(dāng)著婆娘的面把外面的野女人領(lǐng)到家里睡。這一睡把兩口子睡成路旁的生人了。那女人提了褲子收了錢，拍屁股走人去找別的男人了。接二連三的吵鬧之后，婆娘領(lǐng)著剛滿五歲的兒子離婚遠(yuǎn)走他鄉(xiāng)，二卯自個兒帶著不到十歲的女兒在縣城里過。

男人的生活里缺了女人就會雜亂無章。他整天酗酒嫖妓，聲名狼藉，因為影響到單位的聲譽，被開除了。女兒在這樣的家庭里怎能健康成長？她上高中就談男朋友，畢業(yè)上職專時已有身孕了！造孽啊，這都是我的錯。

我當(dāng)保長的時候是民國，國家允許納妾，但我只有兩個老婆，事實上只有一個，前任被我休了，只留下了孩子。雖說我和別的女人有染，但我也是給過好處的，比如不收保護(hù)費什么的。我和我看上的女人睡覺，有民團(tuán)跟著站崗，誰敢說個不字？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當(dāng)別人面和女人睡覺。我兒子學(xué)我，他沒那本事，也沒那社會環(huán)境，他當(dāng)然會出事毀了自己。現(xiàn)在想來，我真他媽是畜生啦！甚至連畜生都不如。

這身上的新被子還是狗剩婆娘菜花給我換的，之前的被子讓老鼠糟蹋得千瘡百孔，臭不可聞。那是深夜，我已經(jīng)不能動了，任憑老鼠在我的身上肆虐，甚至啃噬我的鼻子。我沒聽到房門的響動，而是在黑暗里看到了菜花蒼老的面頰。她含著淚給我喂了些吃的，替我換了炕柜上的新被子。她的身上還散發(fā)著我當(dāng)保長強(qiáng)奸她時的氣味，真讓我陶醉！

那是晌午的時候，男人都上地干活去了。我找準(zhǔn)時機(jī)，在廚房里找到她，甜言蜜語和許諾沒能打動她時，我生氣了，我說敬酒不吃吃罰酒，我看上的女人沒有不從我的！我把她按倒在炕上……正在興頭上，他男人狗剩突然回家來取農(nóng)具，聽到廚房里的動靜，一進(jìn)門就看見我和他老婆，他二話沒說，提了案板上的菜刀直取我的下面，差點把我的東西給割掉了。多虧我身手敏捷，三兩下提褲逃出他家，才算平安無事。

回到家里，我立馬讓民團(tuán)把狗剩綁了，吊在村頭的大樹上，給了個“通匪嫌疑”的罪名，打得死去活來。我知道，這個罪名惡毒著呢，打死也是沒人管的。我在民團(tuán)的保護(hù)下指著狗剩罵道：“笑話，我保長是什么人，你一介草民敢和我叫板？給我往死里打！”

傍晚的時候，他婆娘找到我家里跪在我面前說，只要放了狗剩，什么都行。于是我想慢慢來一次，可那東西受了驚嚇，一副弱不禁風(fēng)的樣子，急得我冒冷汗，也沒成功，只好作罷。我放了狗剩，留下一條命。是他女人救了他，不然他早就沒命了。

我的保長干了不到四年，新社會成立了，狗剩倒神氣活現(xiàn)起來，他背剪著手，斜著腦袋在我家里各個角落東瞧西瞅，像在他家里似的。他看見什么都想拿，甚至在看著我老婆時，嬉皮笑臉地動手動腳。不過，新社會里他還是不敢亂來?？赏粮姆值啬顷嚕也铧c被他砍了頭。我雖是保長，但在任時間短，沒有多少田地，頂多一個富農(nóng)成分。他托人寫的舉報信一封接一封，調(diào)查組來了一撥又一撥，只因我解放后及時入黨而且還是農(nóng)民，家里的東西都捐給了公家，這才保住了我的這條狗命！可他還是不放過我，明一下暗一下地給我使絆。我家看門的那只藏獒就是狗剩用一塊豬肉毒死的，我心里明白如鏡，只是沒說出來罷了！

我當(dāng)保長那幾年是撈了些東西，可新中國成立后都讓村民們拿走了。只剩下了這寬闊的宅院、老婆和孩子。孩子一大幫日子真是緊巴，但也挺過來了。不過五九年的時候，大老婆留下的小女兒餓死了，她叫二夢，我推測可能不是餓死的，是她后媽捂死的，因為在送的時候，我看了她一眼，二夢的整個臉都是鐵青色的。那時，她已經(jīng)九歲左右，家里的活她都干，多好的孩子??！就這么走了。

說到這里，我不得不說說大夢了，她還活著，前幾天，我還親眼看見她爬在我枕頭邊叫大呢。唉，這個苦命的孩子，就因為看了一眼她后媽和別的男人在一起，就被她后媽用錐子生生戳瞎了眼睛。我真切地記得，她捂著流血的眼睛，跟在我屁股后面，一聲聲叫大，說我痛，痛死我了，給我瞧瞧吧，大！不是我戳的，是我娘戳的……那時，我怎么就不知道痛心啦，怎么就相信老婆的話呢？我連身都沒轉(zhuǎn)，甚至還罵了一句惡狠狠的話，滾到一邊去，痛死了更好，少個吃飯的！到了第三天，眼睛開始化膿，痛得大夢撕心裂肺地哭。鄰居們聽見了，抹著眼淚進(jìn)門來抱上大夢去看醫(yī)生，才保住了她那條命。

大夢出嫁的時候才十五歲，被二十里外的一個四十多歲的跛腳男人背走了！她出嫁的那天，好像是寒露時節(jié)，我早上起來時，看到地上有一層厚厚的霜。她穿著一身破單衣，兩條胳膊和膝蓋都露在外面。我真切地記得，那是早上，男人來娶她，要她走，用勁拉扯著她。她倚在大門邊不肯走，雙手死死地抓住大門框不放。她把頭靠在那里用剩下的那只眼睛望著我，只是流眼淚，不說話。我站在主房臺階上看著她，她的身軀是那么柔弱，怎么能擔(dān)起生活的重?fù)?dān)！她把我看得心里亂亂的，畢竟是我的孩子?。∥倚囊粰M，轉(zhuǎn)身走進(jìn)了主房。我聽見她流淚的聲音，死死抓住大門時指甲劃動木頭的聲音。孩子悄無聲息地走后，我看到兩行血印深深地烙在門板上。那天，我的心上也留下了兩行血印。

大夢出嫁后，頭幾年里還時不時來看我們，帶些省吃儉用的東西。來的時候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她男人對她不好，動不動棍棒加拳腳，怕她有外心，不讓她看村里的任何一個男人。唉，一個瘦弱的瞎子，能有什么外心啦，真是想不明白，到現(xiàn)在我還沒想明白，這男人是個什么東西！你們給評評理，這人長眼睛不看人，看什么？后來有了孩子，聽說兩口子好些了，她也很少來，但我從來沒去過她家，不知她過得怎么樣。她男人在第一個孩子九歲的時候死了，自娶親到死去，我沒再見到過他。聽說我病倒了，大夢讓孩子背著她，柱著拐棍，用那只已經(jīng)老花的眼睛來看我和她后媽，她顯得比我還老。每次來，都是孩子背來的。看到她摸摸索索的樣子，我感到無地自容，心里一片凄涼，真想快點死了！

大夢來一次，死去的二夢就會在我炕前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我一閉上眼睛，她就上炕來，揭起被子坐到我跟前說，大，我餓，我冷，我出不來氣……

她和死后我看到的一模一樣，多少年了，沒見老。我說，二夢，是大不好，讓你還在受罪！

我讓家里人趕緊到村頭給二夢送點吃穿，用棍子畫上個圈，就說是給二夢的，別人不能搶，不然二夢拿不到。之后，她不來了，安穩(wěn)了一段日子。

我病倒在炕上第二年的時候，三卯在外面打工晃蕩了十年，還是光棍一條，都快四十的人了，沒人給提親說媳婦。這要是放在我當(dāng)保長的那時，他不知娶了多少房太太！世事難料，變得真是快。媒人聽說我以前的德行，就不樂意介紹了。再加我老婆為人心狠手辣（這是外人用的詞，現(xiàn)在我覺得也還是準(zhǔn)確的），哪個女人敢進(jìn)這家門！這樣一拖再拖，光棍一條。光棍一條倒好，沒什么事。可這混賬，那球沒事干，竟然和一幫打工的集體強(qiáng)奸了一個做飯的老奶奶！真他媽沒出息，大街上那么多年輕女人，怎么就弄個老奶奶呢？這不，咣當(dāng)進(jìn)去了，聽說要判十年八年的。

其實，三卯是幾個兒子中最誠實的一個，當(dāng)然不包括大卯。之前，他沒怎么讀書，一直在家里務(wù)農(nóng)。三十歲時還沒娶上媳婦，三根手指頭在鍘草時又讓鍘刀鍘掉了，只剩下無名指和小指。后來，我說，你到外面闖一下吧，見見世面，男人老蹲在家里，肯定沒出息。他就走了，在外十年只回過三次家，來的時候多少還給我們老兩口帶些衣服什么的。他掙的錢我不要，也不能要，讓他留著娶媳婦。每一次來已是臘月二十，過完年就走了，沒來得及托人介紹媳婦，之后就杳無音信了。在我病倒的第一年里，他來過一次，伺候了我一個月。我說對不起他，我的義務(wù)沒盡到，意思是讓他原諒。我說，要是你外面有相好的，就帶來讓我和你媽瞧瞧，我死了，心里也就踏實了！他看著我什么話也沒說，只是一個勁地點頭。沒過幾天他就悄無聲息地走了，連招呼也沒給我打一聲。

沒過一個月，村長給我?guī)砹艘粡埣垪l，讓我簽字。說心里話，自打新中國成立后，我就沒怎么簽過字?，F(xiàn)在讓我簽字，心里有點激動。我老眼昏花，看了半天怎么也看不清楚上面的字，但上面紅紅的公安局的印章我還是看清楚了，我知道有這章子肯定沒好事，心里咯噔一下，全身僵住了。之前，我的兩條胳膊還能動，現(xiàn)在也不能動了，全身都癱了，嘴巴也張不開了，兩只眼睛連轉(zhuǎn)動都困難。村長等了半天，看我舉著紙條一動不動，知道受了刺激，動不得了。他直接大聲說，三卯犯事了，進(jìn)去了，這是通知書，要家屬簽字確認(rèn)！我聽見了，我也知道是什么意思，這個行道我比村長他們還懂。三卯這輩子就這么結(jié)束了，我還指望他養(yǎng)老送終呢！

說心里話，三卯這孩子腦筋不好使，有點呆。生下來一直很乖，像個女孩子，不怎么哭鬧。前額長著一大塊黑痣，不像我。是不是我酒醉之后的產(chǎn)物，我也不能確定。我曾就三卯的長相問題嚴(yán)肅而鄭重其事地與老婆進(jìn)行了交涉，她卻嬉皮笑臉地歷數(shù)我與其他女人的種種丑行，借此敷衍我。三卯是我心中的一個疙瘩，我沒有讓他多讀書，只上了一年學(xué)，認(rèn)識了自己的名字和日常用語，之后一直在家里務(wù)農(nóng)。他倒沒有怨言，心甘情愿地跟在牛屁股后面，面朝黃土背朝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們?nèi)叶伎克谀抢飶埩_了。你知道，我年輕時當(dāng)保長吊兒郎當(dāng)，偷雞摸狗，好吃懶做。新中國成立初，我家的土地按人口都分給了村里的無地或少地的農(nóng)民，保甲制度改成了什么互助組、初級社。上面說我以前當(dāng)過保長，有些業(yè)務(wù)熟悉，組里又人手不夠，讓我暫時到組里幫忙，“戴罪立功”，以觀后效，算是對我的寬大處理，否則，早就叫那幫男人砍成肉醬了。

我知道，這是上面給我的機(jī)會，我得拼命表現(xiàn)。我把所有值錢的東西都分給組里人。有些人真他媽不要臉，當(dāng)然是狗剩之流，他們背地里傳言說要睡我老婆。我把這話講給她聽，她一臉壞笑，說了一句讓我差點宰了她的話。她說，你睡了人家老婆，人家睡你的不就公平么，現(xiàn)在是新社會，人人平等，連咱家的地都讓人分了，還有什么人家不能用的？你把比我值錢的東西都充公上交了，還稀罕我這個黃臉婆？你聽這娼婦說的什么屁話！這兩檔子事能混在一起比嗎？我當(dāng)即給了她一記耳光，氣急敗壞地說，看哪個狗膽包天的想睡你，我就割了誰的球，我現(xiàn)在還是組里的負(fù)責(zé)人之一么。

話雖這么說，可隔三差五地還有人在暗地里算計我。我這條腿走起路來有點瘸，就是剛解放那陣半夜出門被人在大門洞里用繩子絆倒摔的。我當(dāng)時媽呀叫了一聲，痛得暈過去了。醒來時我躺在炕上，老婆孩子圍在我身邊，吃驚地問東問西，我一言不發(fā)地哼哼著。我睜開眼睛，感覺天昏地暗。嘴巴有點發(fā)燙，像被大火烤著，我伸手摸了摸，滿手是黑血，兩顆門牙不見了！涼風(fēng)呼呼地往嘴里灌。

那是冬天農(nóng)閑時節(jié)，外面老早就黑糊糊的什么也看不見。我讓二卯端了燈盞去外面看一下，是什么東西把我絆倒的，他們幾個都去了，回來時說外面什么也沒有，只有一攤黑血和兩顆門牙。我不耐煩地聽完了他們的描述，氣得肺都要炸了。他們幾個還不知細(xì)情地胡亂猜測著，我氣急敗壞地喝止了他們東西南北的瞎想，我說，這是我的仇家設(shè)的套，你們不懂，都出去，我要靜一下。嘩啦一下，他們散去了。

我知道是有人害我，倒地的那一瞬間，我覺得有好幾個人在大門外面看著我，有人還笑出了聲。我在炕上下不來，躺了三天也沒人來看我。我心里倍覺委屈，不管怎么說，我可是新社會的人，我受人迫害怎么沒人管呢，這天下還有沒有王法？當(dāng)我拄著拐棍下炕走路后，我把這事給上面認(rèn)真地反映了，上面說一定要組織專人對我的事進(jìn)行調(diào)查處理。

后來，聽得有人說把我打死都沒人管，理由是我當(dāng)保長時不知干了多少傷天害理的事，整死了好幾個人！他們說得對，我是干了些豬狗不如的事，但逼死人的事不是我干的，如果說是我干的，那也是忠心為黨國的征兵納稅大事啦！這與我一個辦差事的有什么干系？可現(xiàn)在，他們把這些舊賬都算到我頭上了，我成了冤大頭。我越想越害怕，真怕有一天讓人殺了怎么辦？我的年輕老婆和那群孩子怎么辦？

半年后，我省吃儉用拿了些東西給組織，組織上沒說要也沒說不要，我便放下了。我把我的擔(dān)心和想法詳細(xì)地匯報了，最后，我說民國時期我糊涂，被人推舉當(dāng)了保長，干了些有損人民的事。新社會了，我猛然醒悟，我還年輕還能為新社會工作，萬望組織上幫助我改過自新，加強(qiáng)教育培訓(xùn)，讓我改頭換面、重新做人……組織上聽到這里，抬起頭對我說，好好改造吧，你的事我知道了！我聽了如墜五里霧中，不知道組織上這話是什么意思。我十分想說的那句“組織上要為我做主”的話始終沒說出口，也不好再問，便灰溜溜地回家了。

一晃三年過去了，倒是沒發(fā)生什么傷及我和家人身體的大事，但被人指桑罵槐、口水相向的事時有發(fā)生。我也沒等著個組織處理結(jié)果。害我的人是誰，我心里慢慢清楚了，我想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你等著瞧吧！此后，我在組里的態(tài)度越來越好了，夾著尾巴做人，見誰都點頭哈腰。為了有朝一日升官報仇，我發(fā)誓學(xué)越王勾踐“臥薪嘗膽”！

農(nóng)業(yè)合作社的時候，我那一群娃娃又掙不來多少工分，我只好親自下地干活了，可總使不上勁。隊里男男女女都取笑我，訓(xùn)斥我，說我可能干那活成，干莊稼活不行。各位，那個時候說這話真讓人大丟臉面。我一言不發(fā)，咬緊牙關(guān)認(rèn)真改造。那段日子不堪回首，活得沒一點人樣。

人民公社時期，我因識文斷字，會寫幾行通知之類的東西，被大隊里聘成代理文書，催糧要款、出具證明、征兵入伍啥的，有點特權(quán)。一有權(quán)，舊社會養(yǎng)成的那些壞毛病又死灰復(fù)燃，開始有了灰色收入，比如緊銷商品什么的，別人弄不到，我能弄到。你想要這些，總得給我好處吧，這樣日子也好過些。特別對我這個游手好閑的人來說，也能給家里帶來利益，并受到老婆孩子的尊敬，家庭和社會地位日益提高。

機(jī)會終于來了。對女人我已不怎么感興趣，其實是不敢啦，那時作風(fēng)和貪污問題可是要殺頭的，就算組織不管你，社員會把你打死的。但堅持原則不給我的仇人辦事，還是能說得過去的。菜花和我親，可狗剩是我的敵人，他兒子長到十八歲要入伍，找了我三次我都沒給寫操行鑒定證明，也就是政治思想審查不合格。那時，政治思想高于一切，不管你多能，有多大本事，只要說你思想覺悟不高、沒有共產(chǎn)主義理想什么的，你就是狗屎一堆。我想，這事即使他老婆再和我上炕，我都不辦，我這條腿和說話漏風(fēng)的牙齒就是他欠我的，血債要用血來還！

我一直在等待他老婆來求我這個美好的時刻?？僧?dāng)新兵排隊上車的時候，我卻看見了他兒子穿著軍裝、耀武揚威地第二個上了車。我差點暈了過去，印章和紙都在我手里，他是怎么得到介紹信的？各位，孔子有句話，說女人和小人難養(yǎng)也，實踐證明此言甚是。我這事就壞在老婆身上，菜花這次沒找我，而是找我老婆了。我老婆從我那里拿走蓋了紅章的空白介紹信給了菜花，狗剩找人寫好后送公社里去了！那上面寫什么我都不知道！

回到家里，我氣急敗壞地把老婆脫光了衣服吊在房梁上，打得白森森的身子上滲出了血絲，她才說出了實情。唉，我家里人出賣我還有什么辦法呢？老婆的話卻讓人可笑，她說總不能眼睜睜看著你再睡一回菜花么！那樣，我就離死不遠(yuǎn)了！你聽，這就是她的理由，荒唐而可笑。我聽了氣得吐了血，我說，為了她，你值得這樣做么？她那么個丑婆娘還值得我睡？也不撒一泡尿照照。年輕時，我沒把持住讓她勾引上當(dāng)了，現(xiàn)在的我可是要改邪歸正、堂堂正正做人！老婆聽了，哼哼冷笑了兩聲，沒再說話。

我清楚地知道，此時，太陽已經(jīng)下山了，絳紅的被子上投下了墻壁黑暗的陰影。我昏昏然游蕩在過去的時光里，突然感覺到渾身的冷和痛，臉部被一塊灰色皮毛壓著，一陣冰涼一陣溫?zé)?。我用力睜開眼，看到一只巨型老鼠啃食我的臉皮和鼻子。我想用手捏死它，可怎么也使不上勁。我能清晰地聽到臉皮被撕扯的聲音，就像誰在用力撕扯著一張快腐爛的狗皮。我無能為力，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它尖銳的牙齒向我的眼睛啃來，我慢慢聚集了一點力氣，用畢生的力量吹出了一股氣流，才算把它從我臉上吹了下來。吹完氣，我的大腦一片暈眩，眼前一黑，墜入了巨大的黑洞中，很長一段時間之后，我如一片雪花飄飛在五彩繽紛的寒冷世界里……

疼痛得失去了知覺，來自胸腔的陰冷包裹著我，好像裸身行走在冰天雪地里。我飄著飄著……飄進(jìn)了一家劇院的窗口，劇院寬敞明亮、燈火輝煌，里面的人我大部分認(rèn)識，可我怎么也想不起他們的名字，再仔細(xì)辨別時，他們的容貌又馬上變成另外一些人的，好像他們都戴著面具，故意不讓我認(rèn)出來似的。我飄到他們的身旁，他們卻裝作什么也沒發(fā)現(xiàn)，無視我的存在。我衣衫襤褸，自慚形穢。我想說對不起，我很冷，可我的嘴卻張不開。我撞在他們身上，像空氣一樣，什么感覺也沒有。我似乎很輕，像一支羽毛，又像一縷風(fēng)隨我的意念在似曾相識的人群里撞來撞去。我在這里飄來飄去，見到了很多年前的熟人，想從他們當(dāng)中找到我的老婆和孩子，我慢慢地飄著尋找著——

這是一個寬敞的劇院，坐席位置擺放著圓桌，桌上是各種飲料、水果和美味佳肴，還有名酒，直看得我饑腸轆轆，滿嘴涎水。我伸手去抓，手卻怎么也伸不出去，像是被綁在身上似的，動彈不得。

這里像是舉行一個什么聚會，舞臺上有龐大的樂隊在演奏，但我卻聽不到聲音。場面看起來熱鬧非凡，我卻聽不到歡笑……他們的形象在我眼前晃動著卻聽不到任何聲音。他們穿著入時的衣服，圍在桌邊打牌、喝酒，有的還在唱歌，但我什么也聽不見。

我一個桌子一個桌子仔細(xì)尋找，還是沒能找到他們。在這里，我游蕩了很長一段時間，連饑餓都忘掉了，我想從這里盡快出去找到他們。最后，我在這個劇院的入口看到好多人在向里擠，門衛(wèi)手里拿著電警棍，向不聽吆喝的人揮舞著，中了棍的人一個接一個倒下了。

外面黑魆魆的，只有接近門口的人我才能看清他們的面容，他們衣衫襤褸、容貌丑陋，有的連頭都沒有，只有一個帶血的軀體在晃動；有的沒有雙腿或沒有雙手；有的赤身裸體……我繼續(xù)往門外走，門衛(wèi)擋住了我的去路，說我不能出去，還沒到時間。其中一個上上下下打量了我半天，問我：“你的鼻子呢？”

“在啊，在嘴上面！難道你看不見嗎？”我指著我的鼻子說。

他沒理會我的回答，忙別的事去了。我不能確定自己有沒有鼻子，想伸手摸一下，可怎么也摸不著。我只好走到一面鏡子前去看了看，我的鼻子果真不見了，那里只有帶血的兩個洞。我驚慌失措地大聲喊道：“我的鼻子呢？我的鼻子呢……”竟然沒人理我，先前那個門衛(wèi)走過來，舉起警棍指著我，讓我滾到里面去，現(xiàn)在還不能來這里。

我問為什么，他說這外面是死了沒人管的野鬼，屋里是生前有名望的人休閑娛樂的地方，我不夠資格，我還沒死，讓我趕緊離開，否則有人會來趕我走。正說著，我聽見有人叫了一聲“大”。這聲音非常熟悉，叫得我心里酸酸的，禁不住流下了兩行老淚。我尋聲往外看，只看到一只黑手握著一把鐵锨在叫，他從人群里擠到門口，又叫了幾聲：“大，我還壓在煤窯里，出不來，只出來了一只手。這么多年了，我的身體四分五裂沒人管，整天在伸手不見五指的煤窯里壓著，快喘不過氣來了。大，我一直在找你們，今天終于見到你了！你回去讓人把我從煤窯里領(lǐng)回家吧，我不認(rèn)識路又沒力氣出不來。大，大，我過得好苦呀，你快幫幫我……”

我沒聽完大卯的哭訴就被尋聲而來的兩個門衛(wèi)架走了。他們把我重重地從窗口扔了出來，摔到了地上，嚇出我一身冷汗。我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我還活著，鼻子上涼風(fēng)在吹，壓得我有點燒痛。我知道，鼻子讓老鼠吃掉了。

屋子里漆黑一團(tuán)，我饑寒交迫，牙齒在打顫，兩行冰涼的淚水還掛在眼角。我躺在炕上起不來三年多了，四卯連個面都沒閃一下，五六年沒音信。這驢×的小雜種，就不知道這世界上還有個他大，我就要死了，他卻連看都不看我一眼。

兩年前，隊長，哦，現(xiàn)在改叫村長，給四卯打電話告知了我病情的嚴(yán)重性，他愣說忙，來不了，只寄來了兩千元，說用其中五百元雇人買藥給我治?。∥衣犃舜彘L的轉(zhuǎn)述差點沒氣死。這年月，村里能下地干活的都進(jìn)城打工掙大錢了，誰稀罕你那五百元！況且村里就沒幾個腿腳麻利的人來照顧我。像我這樣屎尿都在炕上的人誰來侍候？連你們都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怕臟，別人給多少錢都不會來。這小雜種，就不知道我的命比他的幾塊臭錢重要？說心里話，我只是想見見這雜種最后一面，可連這都成了奢望！不管怎么說其他幾個都來看過我，多多少少在家里侍候了我?guī)滋欤褪沁@個四卯我最想見卻還沒見到?，F(xiàn)在，怕是見不上了！

要說這幾個孩子，我最疼的還是四卯。他在家里排行最小，生得可愛，招人喜歡，好吃好喝沒少給他，順著性子讓他長，卻結(jié)出了這么個大不孝的果子讓我吃，真是自食其果。

生四卯的時候，家里日子已經(jīng)好過了。他八歲上小學(xué)，是個聽話的孩子，就是在課堂上聽不進(jìn)去課。小學(xué)一年級上了三年還沒升上來，后來我才知道，他性格內(nèi)向，不怎么說話。老師上的課他聽不進(jìn)去，同學(xué)說的話他都一一記在心里。第四年的時候，和他一起上村學(xué)的孩子都升到了鎮(zhèn)上的小學(xué)里去上四年級了，我這才發(fā)現(xiàn)問題的嚴(yán)重性。我把四卯叫到跟前，嚴(yán)肅地問他為什么一年級上了四年才到二年級？

他給我的回答倒很簡單，他說：“同學(xué)們說我是后娘養(yǎng)的，我想不明白，上課想，下課想，就是想不明白，我不敢問老師?！?/p>

“那你為什么不問我？”

“我問我媽了！我說，媽，我是后娘養(yǎng)的嗎？她說不是，是她親生的，媽這么疼你還會是別人生的嗎？”

“這不就對了嗎？有什么想不通的？”

“可是同學(xué)們說我是狐貍精生的，是老狐貍生的小狐貍，都不和我玩，還罵我打我，我沒心思聽課！”

“你為什么不早說？”

“我害怕你打我！”

“我打過你嗎？”

“沒有。”

“那你害怕什么？”

“我怕老師?！?/p>

“老師打你啦？”

“打了，還罵我，說我是木頭腦袋，一點沒有你先人精明！”

“老師打得對，罵得也對，一年級蹲三年還不是木頭腦袋嗎？以后別聽同學(xué)胡說八道，上課聽老師講課，把這村學(xué)給我盡快上出來畢業(yè)了，行不行？”

他點了點頭，含著淚走了。

之后，四卯開始拉幫結(jié)派，隔三差五和同學(xué)打架，學(xué)習(xí)成績依舊不及格，二年級讀了兩年，三年級讀了三年。這樣，村學(xué)三年級畢業(yè)時，四卯已經(jīng)十六歲了。因為打架，我也經(jīng)常打他，但沒什么效果。他有什么心里話不給家里人說，經(jīng)常和他的那幫兄弟們抽煙喝酒。我沒給他錢，可他偷雞摸狗總能得到些夠他花銷的東西。

鄰村的人一找我告四卯偷盜的狀，我就吊起來打他一頓，他那條右腿和我的一樣走路不利索，就是我打的。他是條漢子，打死也不求饒，也不叫不喊。一次，他竟然把村子里一家人的半大豬背到集市上賣了，真是氣死我了！各位，這可是犯法的事，要是讓派出所知道了，非但打他個半死不活，還要進(jìn)班房，那可就慘了！我這老臉往哪里擱呢？我當(dāng)即立斷，從他身上把錢搜出來，讓老三去追那個買豬的人。幸好，那人趕著豬，一路走得慢，倒搭了十元錢才把豬追回來還給人家了。

這件事真讓我動心要好好治治這個敗家子，人生氣了還真有使不完的勁，我一個人竟然把四卯吊在了后院的杏樹上，打得像一根面條似的軟軟的。老婆和其他幾個孩子把老四抬到炕上，睡了整整兩天兩夜才醒過來。老婆哭成了個淚人，說我把老四打死了！我這才有點后悔，忙去看了看，確實有點問題。我讓老三到村上請醫(yī)生來，這才保住了他那條狗命，但一條腿永遠(yuǎn)瘸了。

他躺在炕上養(yǎng)傷三個月后，能下炕了。一天，他拄著一根柳樹枝，找到我說：“大，我對不起你，從今天起，你就當(dāng)沒我這個兒子！”說完，一瘸一拐走了。當(dāng)時，我有點生氣，什么話也沒說，看著他走出大門的背影，突然心里酸酸的，我這是何苦來著！心想，滾吧，滾得遠(yuǎn)遠(yuǎn)的，越遠(yuǎn)越好，不要讓人找我的麻煩，你怎么鬧騰那是你的事。

可能是三年，可能是五載，老四才回一趟家，我記不清了。他回家只見他媽，不見我。對他我也失去了信心，就當(dāng)沒這個兒子。有時，他也給家里寄錢來，當(dāng)然寫三卯的名字，不寫我的。

后來，我聽說因為偷盜光纜，四卯勞動改造了幾年，出來還發(fā)家致富了，娶了媳婦生了孩子。前些年開著小車來過家里，碰巧，我到集市上去了，沒見到。等我回家，他已經(jīng)領(lǐng)著老婆孩子走了，好像在故意躲著我似的。說心里話，那時我也有點生他的氣，不想見他。

我聽村民們說，四卯有出息，混得人五人六的，這次來可能要帶兩個老人去城里享福了！我聽了這些話，心里冰涼透了，渾身打顫，老臉一陣陣發(fā)熱，心想，我能養(yǎng)出這么孝敬我的兒子來，當(dāng)下死了也瞑目！

我不知道這是為什么，是不是人們說的報應(yīng)。我年輕時不正經(jīng)，可老三老四出生時，我誠實守信，老實本分，可是個好人啦！我也經(jīng)常給他們講孝敬父母的事，可他們怎么就不聽呢？父母雙親早逝，我沒怎么盡孝，等自己到了這把年紀(jì)這步田地，才知道教下一代孝順老人是人之為人的頭等大事！唉，不說這些不肖子孫啦！死到臨頭了，可我在心里放不下的還是四個兒子。三個女兒我想都不想，只是在她們站到我跟前叫我一聲“大”的時候，我知道是女子來了。她們有她們的日子，跟我有點遠(yuǎn)了！可就是這遠(yuǎn)了點的總來看我，陪我?guī)臀摇?

大夢我前面說了，二夢死了，現(xiàn)在說三夢吧。

三夢在村學(xué)里上了一年的學(xué)，認(rèn)識幾個字，還會寫自己的名字。她長得像她媽一樣要身材有身材，要容貌有容貌，唯一不足的就是屁股像我的，大了一點，走起路來兩塊肉一顛一顛的有點累贅。她的瓜子臉?biāo)`光鮮，只是在鄉(xiāng)里，曬的太陽多，臉蛋上有兩團(tuán)紅暈，鼻梁上有一小撮雀斑。那時家里孩子多，也沒什么像樣的衣服，可她穿什么都感覺合身，大有大的模樣，小有小的身材，哪個男人看了都動心。她為人機(jī)靈討人喜歡，十里八鄉(xiāng)好事者都樂意給她介紹對象，隔三差五總有人來上門提親。

三夢心里滿意的都是些同齡小伙子，這我知道，但這些娃娃中看不中用，承擔(dān)不了家里的重要責(zé)任，也不會愛憐女人。找男人還得找個成熟的，像我一樣最好是離過婚的，那樣，他知道怎樣疼女人。大家可能會認(rèn)為這不是一個父親，至少不是親生父親說的話。其實，我說的是實話，信不信由你。

十六歲那一年，我硬讓三夢跟著一個四十歲的禿頂男人遠(yuǎn)走內(nèi)蒙古包頭了。她走的時候，一聲也沒哭，只是惡狠狠地說：“大，你不是我大！我再也不來了，就當(dāng)我沒這個家！”這句話在之后的半年多時間里，一直徘徊在我的腦際，讓我難受了一年。三夢沒哭，她媽哭得死去活來，說嫁到那么遠(yuǎn)的地方今生今世怕是再難見面了！

三夢的事，村里人說把我真是看透了，說我不是人，是個見錢眼開的財迷。為了幾個臭錢把女子賣了！為此，老婆也嚷著不和我過了。那一年家里真是亂成了一鍋粥。

三夢的男人老家在本地，他是內(nèi)蒙古包頭市郊區(qū)一個農(nóng)場的工人，收入不錯，每月幾十元呢！他為人老實本分，只是老婆意外死了，家里沒人洗鍋抹灶才千里迢迢托老家人給他再找一房。他有個十幾歲的女兒，比三夢小兩歲，初中畢業(yè)，等待分配工作。之所以選他并不是天底下年輕男人死光了，而是人家光陰好。女人嫁漢，不就為了吃穿嗎？聽說家里住的是獨門獨院小二樓，我也是為我的三夢著想啦。

那幾年真是窮怕了！人家來的時候，一次給了我一千元。我當(dāng)時覺得我成了世界上最有錢的人，比保長還榮耀，比國王還趾高氣揚，那一千元比現(xiàn)在的一百萬元還值當(dāng)！

別人都罵我，可我沒覺得有什么做得不對，相反，我此后常引以為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她回不回娘家我倒是不考慮，但我相信她的日子會好的，不就男人結(jié)過婚年齡大一點么！

三夢出嫁的頭三年里偶爾有書信來，輕描淡寫地說她生活很好，有時還往娘家寄包裹。到了第四年，每月有一封信來，說有點想家，說她生了個胖小子，想一起回娘家。老婆知道這事后，說她想到包頭三夢那里去一趟，看看女兒和外孫子。我聽了，候了半天才說，你怎么去，一個人能行嗎？肯定不行，得二卯陪著。二卯那時正好退役復(fù)員待在家里，還沒找到工作。老婆聽了說那就讓老大陪著么，他在陜西當(dāng)過武警，出門安全著呢。老婆也一直把大卯不當(dāng)自己的孩子，只認(rèn)她親生的，所以管二卯叫老大。

時間可能是晚上七八點或更早一些，盡管是農(nóng)歷端午前后了，但白天依舊短暫，夜晚來得迅速而寒冷。

我又一次跌進(jìn)饑寒交迫的深淵，但我的神志卻無比清楚，我的回憶鮮活而生動——我竭力讓我回想三夢，她的生活就是我偉大而英明的預(yù)見性結(jié)果。

三夢生活得確實很好，當(dāng)老婆和二卯大包小包地挪進(jìn)門時，我從他們的笑容里早就知道了！此后老婆對我好了。三夢在我病倒時回家來照顧了我一年，后來他家老頭子得了重病，這才回去了。

我的大限可能就在這幾天，我突然感覺到身體里蠕動的蛆蟲，它們已經(jīng)把我的皮肉吃空了，開始向胸腔和腦部進(jìn)發(fā)，我的眼前不時晃動著巨大的黑影，痛覺已棄我而去……

“你是我的玫瑰，你是我的花……”桌子上的電話又響了一次。這是三夢為我裝的，以前我還能接聽一下，現(xiàn)在接不上了。

“嘩”的一下，一面白光罩住了我，菜花和村長來了，還有好幾個人，他們說著話。

“今晚保長可能不行了！通知一下他幾個娃吧！”

這是村長。

“電話都打了，說是車擠，一時半會兒來不了。”

這個聲音我沒聽出來。

“他老婆呢？怎么走了快半年還不見來？好壞也一起睡了幾十年，沒恩愛總有一份情義在么，牲口養(yǎng)久了還對你有感情呢！”

村長這話說得在理，我剛當(dāng)保長那會婆娘不是這樣，對我海誓山盟的，說是?？菔癄€也不分離，還引了一句文縐縐的話來騙我，什么“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這話讓我感動了大半生，可在我病倒在床上兩年半的時候，她就不耐煩地拋棄了我，讓我先死她以后再說！

“說是給老四帶孩子去了！我也不知道?！?/p>

這是菜花的聲音，蒼老里帶著幾絲溫厚和親切。年輕時我看上她，現(xiàn)在我還覺得她

（下轉(zhuǎn)115頁）

（上接82頁）

好！女人的美貌一點不可靠。

“這孩子生了一大堆，臨死時連收尸的人都沒有，真是想不明白他是怎么教育子女的！”

村長這是在說我的壞話。我活著的時候他可不是這樣，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在我臨見閻王爺?shù)臅r候還不讓我高興！

我心頭一狠，腦袋一響，腿一蹬，輕飄飄地飛到了屋頂上。此時，太陽已經(jīng)落山了，西

方一片血紅，我要沿著這最后一絲血紅，去

找老婆回來，我要找她算賬。

黑暗里，菜花俯在我身上啼哭。隊長和我的遠(yuǎn)房侄子推開被子給我穿衣服。當(dāng)他們把我腐爛的軀體翻過來的時候，一片惡臭中寄居著無數(shù)蛆蟲，宛如夏天糞便里蠕動的蒼蠅的幼蟲。我第一次看到我死去的肉體竟是如此丑陋不堪！

責(zé)任編輯 子 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