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伊斷交：一場 “心照不宣”的明爭暗斗

陶短房

敘利亞內戰(zhàn)和ISIS危機讓國際社會開始正視伊朗在地緣政治上的“正面作用”，也讓“阿拉伯之春”之初撈足政治資本的沙特嘗到些許失落感。

一個人的生死，能有多重要？

巴克爾·奈米爾，這位伊斯蘭什葉派教士的死，引發(fā)了中東一場外交選邊戰(zhàn)。

1月2日，沙特阿拉伯不顧國際社會反對，以恐怖主義相關罪名，處決了包括奈米爾在內的47名犯人。

當晚至次日凌晨，伊朗示威者報復性沖擊了沙特駐德黑蘭大使館以及駐馬什哈德的領事館，打砸搶燒沙特阿拉伯使館的家具和建筑。伊朗最高領袖哈梅內伊則警告沙特將面臨“神圣的復仇”，稱奈米爾是反抗沙特遜尼派政權而被處死的烈士。

沙特方面不甘示弱，隨后宣布與伊朗斷絕外交關系，并勒令伊朗外交使團及相關機構于48小時內撤出沙特。而巴林也緊隨沙特，宣布與伊朗斷交；此外，蘇丹宣布驅逐伊朗駐蘇丹大使，阿聯(lián)酋宣布降低與伊朗的外交級別，科威特則宣布召回科威特駐伊大使。

1月7日，伊朗外交部稱，沙特軍機在也門的空襲行動中“蓄意”轟炸伊朗駐也門使館，造成一些外交官員受傷。

作為中東地區(qū)最強大的兩個穆斯林國家，沙特與伊朗間的恩恩怨怨，再度引發(fā)了國際社會的廣泛關注。

沙特“忍無可忍”

沙特與伊朗的矛盾，著實積攢得太多了。

薩達姆政權在2003年被推翻，讓中東地緣政治格局發(fā)生劇變，占人口多數(shù)的伊拉克什葉派憑借“一人一票”的新規(guī)則控制了伊拉克中央政府，并和伊朗建立起密切關系。

借助伊拉克的“變天”，伊朗得以和黎巴嫩真主黨、敘利亞大馬士革當局等本地區(qū)什葉派“伙伴”連成一體，加上也門、阿曼等國的什葉派，構成了所謂“什葉派之環(huán)”，令沙特等國感到芒刺在背。

而此時沙特也開始了“信仰輸出”：利用“石油美元”和“穆斯林援助”，在世界各地建造清真寺等設施，派遣教師和神職人員，并“搭配”瓦哈比教義和行為方式，在短短十幾年間，將原本在遜尼派中并不占很大分量的“瓦哈比影響”滲透到世界許多地方。

2011年底，“阿拉伯之春”爆發(fā)，“海合會”國家（成員國包括阿聯(lián)酋、阿曼、巴林、卡塔爾、科威特和沙特阿拉伯）及其操縱的媒體和“瓦哈比之網”利用國際社會對“自發(fā)民主”的同情，很快在大多數(shù)國家掌握了“革命”主動權，使得絕大多數(shù)“革命”最終蛻變?yōu)橥吖扰山M織攘奪世俗派專制者政權——而在敘利亞、利比亞等地，則演變?yōu)檠鹊母顡?jù)和混戰(zhàn)。

當然，伊朗也試圖從“革命”中分一杯羹，在其支持下，巴林、阿曼、沙特等國的什葉派也打著“民主”旗號搞起“革命”。對此，沙特毫不客氣，立即糾合“海合會”盟友加以彈壓，并在2012年索性直接出兵，把不合自己心意的巴林什葉派“革命”彈壓下去。

但在敘利亞，沙特扶植的瓦哈比派代理人卻遭到伊朗支持的“什葉派之環(huán)”激烈抵抗，什葉派建立的少數(shù)派大馬士革政權一直堅持到今天，而附著于“瓦哈比之網”滋生出的ISIS等激進原教旨恐怖武裝，反倒成為威脅整個世界安全的“地球之癌”。

雙方另一個對抗焦點，是伴伊核危機而生的對伊制裁。由于伊核危機的爆發(fā)，美國主持了針對伊朗的一系列制裁，并最終在2012年幾乎切斷了伊朗的石油出口渠道，這使得伊朗這個前世界第二大石油出口國，在歐佩克內部的石油市場份額降至零。而其空出的市場份額，則被沙特趁機伙同其他“小伙伴”搶占了。

去年7月14日，歷經12年拉鋸的伊朗核問題談判基本結束，國際社會開始逐步解除對伊石油禁運，不甘心讓出“勝利果實”的沙特此后多次以“伊朗對地區(qū)和平仍然構成威脅”為由，游說美歐繼續(xù)維持制裁和禁運。

對于國際社會越來越明顯的“聯(lián)伊抗原教旨”傾向，沙特則同樣“醋意大發(fā)”。但敘利亞內戰(zhàn)和ISIS危機讓國際社會開始正視伊朗在地緣政治上的“正面作用”，也讓“阿拉伯之春”之初撈足政治資本的沙特嘗到些許失落感。

而在各自國內，兩邊的當權者需要做出刺激“老冤家”的醒目動作，以取悅本國民粹。

“非我族類”

除了與以色列之間的牽扯，中東的一切紛爭似乎都與伊斯蘭內斗有關。而沙特和伊朗間的恩怨情仇，則還要加上“非我族類”。

沙特是阿拉伯半島上面積最大的國家，居民主體為阿拉伯人。而伊朗高原則自古以來就居住著以波斯民族為主體的各部落。

公元7世紀伊斯蘭教從今天沙特的麥加、麥地那兩圣城興起，并迅速成為阿拉伯和波斯兩大民族的主體宗教。但這種“信仰認同”所形成的“一家親”局面只維持了十年左右，公元632年，伊斯蘭教創(chuàng)始人、先知穆罕默德去世，圍繞“誰是先知的合法繼承人”，穆斯林世界發(fā)生了影響持續(xù)至今的大分裂。

多數(shù)派認為，穆罕默德的合法繼承人是其密友和岳父之一阿布·伯克爾，并奉佰克爾為首任哈里發(fā)，其后慢慢發(fā)展成為“遜尼派”，現(xiàn)今人數(shù)約占全世界穆斯林的85%以上。

而認為穆罕默德女婿阿里是合法繼承人的“什葉派”，在阿拉伯世界處于少數(shù)派地位，但其教義傳入伊朗高原，卻很快成為波斯人的主體宗教，16世紀，第一個什葉派王國——薩法維帝國在波斯境內由波斯人建立，自此波斯王國和繼承波斯王國的伊朗王國、伊朗伊斯蘭共和國，便儼然什葉派各支派“盟主”，舉起了對抗人數(shù)占絕對優(yōu)勢的遜尼派大旗。

伊朗人之所以接受什葉派而非遜尼派教義，很大原因是當時的波斯貴族既看到伊斯蘭教的威力、又不愿屈居宿敵阿拉伯人之下。

而在英國人的支持下，逐步統(tǒng)一今天沙特領土，并于1932年正式獲得“沙特國王”稱號的伊本·沙特，則利用王室和帶有保守、原教旨傾向的遜尼派瓦哈比派間的密切關系，以“兩圣城守護者”自居，一步步將沙特帶到了對抗伊朗和什葉派的第一線。

不過，盡管“道不同”，但現(xiàn)代沙特和伊朗巴列維王朝時期，雙方的矛盾并不明顯，甚至還表現(xiàn)出一定程度的合作。之所以如此，一方面是因為二戰(zhàn)后整個伊斯蘭世界出現(xiàn)了共同的敵人——以色列及猶太教、猶太復國主義，另一方面，則是兩國的背后直至1979年伊朗爆發(fā)霍梅尼革命，都始終站著共同的“保護者”，最初是英國，后來則是美國。

不論英國、美國，都希望包括沙特和伊朗在內，中近東的“小伙伴”能夠團結一致，對抗那些更令他們感到擔憂的因素，如蘇聯(lián)集團的擴張，以及旨在推翻王室、建立世俗政權的阿拉伯復興社會主義沖擊。

暗戰(zhàn)與明槍

不過，在這段相對平靜的時期，沙特和伊朗間也依然疙疙瘩瘩。

沙特王室和伊朗巴列維王朝“相性不合”，前者尊奉瓦哈比教義，主張“向后看”，即一切以最原始的伊斯蘭教旨為準繩，反對任何旨在讓社會和宗教現(xiàn)代化的改革，而后者則主張“向前看”，認為惟有推動世俗化改革才能讓伊朗跟上時代發(fā)展。

在伊朗也有人對王室的親西方、腐敗和獨攬財權十分不滿，以霍梅尼為首的部分烏勒瑪和教士，自上世紀60年代起提出“法基赫監(jiān)督”學說，即主張每個伊朗人都應受到烏勒瑪神學體系的“監(jiān)護”，由烏勒瑪直接干預、監(jiān)管世俗政治、經濟和文化，在他們看來，唯有如此，才能確保世俗社會不偏離伊斯蘭傳統(tǒng)，才能消除貧困、社會不公，以及抵御“異教徒和無信仰者”對穆斯林土地和財富的掠奪。

這一理論在霍梅尼的《伊斯蘭政府：教法學家的統(tǒng)治》一書中得到系統(tǒng)闡述，并隨著巴列維國王親西方改革的日益不得人心，獲得越來越多的支持和擁護。

有意思的是，在霍梅尼革命前，這種和遜尼派教義本應格格不入的“霍梅尼學說”卻受到一部分沙特瓦哈比教徒的同情、支持，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教義雖異，但主張抵制世俗化這一點卻相近，且一些沙特瓦哈比教徒認為“霍梅尼上臺總比巴列維王朝要好些”。

1979年初，伊朗爆發(fā)伊斯蘭革命，當年2月1日霍梅尼回國，并迅速瓦解了巴列維王朝的統(tǒng)治。同年底，基于霍梅尼教義、政教合一的伊朗伊斯蘭共和國成立，并公開喊出了“輸出革命”，即以什葉派教義取代周邊伊斯蘭國家遜尼派教義的口號。不久，“德黑蘭使館危機”爆發(fā)，伊朗和美國反目成仇，沙特與伊朗兩國背后從此不再有共同的“保護者”，矛盾迅速由暗戰(zhàn)變成明槍。

1980年，薩達姆·侯賽因統(tǒng)治下的伊拉克利用伊朗剛剛發(fā)生伊斯蘭革命、軍隊因遭清洗戰(zhàn)斗力下滑之際，發(fā)動了旨在奪取兩伊爭議領土、后來持續(xù)8年之久的兩伊戰(zhàn)爭。伊拉克是阿拉伯國家，但境內阿拉伯人中大多數(shù)信奉什葉派，而統(tǒng)治者薩達姆及其為首的“提克里特集團”卻是遜尼派。在沙特看來，兩伊戰(zhàn)爭的性質，是霍梅尼進行“輸出革命”的第一次嘗試，一旦伊朗勝利，什葉派就會在地區(qū)內逐步擴張。沙特本國有15%左右的什葉派，以其為首的“海合會”六國中，巴林、阿曼等也都有人數(shù)不等的什葉派信徒（巴林甚至人數(shù)占優(yōu)），如果伊拉克“變天”，就可能引發(fā)危及自身的連鎖反應。正因如此，沙特等國理所當然地站在薩達姆一邊。

對此伊朗看在眼里，恨在心里，利用1984年達到高潮的“海灣襲船戰(zhàn)”，給沙特等國油輪不少“顏色”瞧瞧，而沙特則在美國支持下加強其在波斯灣的軍事存在。

1984年6月5日，沙特和伊朗間爆發(fā)了迄今唯一一次直接“熱戰(zhàn)”——阿拉比亞赫空戰(zhàn)。

雖然事發(fā)后兩國政府相互指責，都說了些狠話，但事態(tài)很快便由熱轉冷，最終不了了之。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沙特雖然支持伊拉克，卻也并不想徹底和伊朗撕破臉，只是希望伊朗知難而退、就此收斂對沙特油船的襲船戰(zhàn)，而伊朗當時內外交困，主要精力放在和伊拉克纏斗及提防美國暗算上，也不想和沙特糾纏，更不愿損失摔一架少一架的寶貴戰(zhàn)斗機，雙方很快就心照不宣，各自約束。

耐人尋味的是，即便如此對抗、甚至開打，兩國卻一直保持著正式外交關系。

此后直到薩達姆政權倒臺，沙特和伊朗間便維持著不尷不尬、不冷不熱的關系，既沒有太多合作，也不再像兩伊戰(zhàn)爭后那樣爭吵不已。伊朗自霍梅尼去世后盡管政局多變，但“輸出革命”的熱情卻基本收斂，這也似乎讓沙特等國松了一口氣。

然而最新爆發(fā)的危機，不但令沙特和伊朗中斷了即便兩國發(fā)生武裝沖突都沒中斷過的外交關系，還引發(fā)了至今未平息的“外交選邊戰(zhàn)”，看上去相當嚴重。但這并不意味著隔波斯灣相望的兩個老冤家會就此大打出手：他們彼此太熟悉，也太懂得“打打停?！钡姆执纾缹Ψ绞遣豢赡芤话糇哟蛩赖?，如果用力過猛只能過猶不及。

2005年，約旦國王阿卜杜拉二世把包括伊朗和沙特兩國在內、遜尼派和什葉派政教領袖們拉到一起，促使他們達成了“相互不斥責對方為異端”的協(xié)議。

盡管瓦哈比派原教旨領袖們對此并不認賬，但包括沙特已故國王阿卜杜拉在內的兩國政、教主流派都在聯(lián)合聲明上簽字畫押。一旦到了雙方主事者都認為該收場且可以收場的地步，這張目前看似被共同遺忘的“簽字紙”，就會再度被雙方猛然想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