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犁
題記:文學起源于地理,這是中外詩人共同的經(jīng)驗和認識。東北高天厚土,造就了遼寧文化的誠樸和豪放。這種自然性格構筑的文化品格反映在詩人身上,就是他們天然地具有參與現(xiàn)實的熱情。正義感與同情心讓遼寧詩歌拒絕冷漠和自私,遼寧詩人從不各人自掃門前雪,他們總是用自己的真誠和愛去撫慰別人那些似乎與自己不相干的境遇。做有情有義的詩人,寫有熱愛有溫度的詩歌,讓詩歌有力度、氣度和高度,遼寧的詩人從不缺少以一己之心去焐熱整個世界的情懷和勇氣。這是遼寧幾十年的傳統(tǒng),穩(wěn)健踏實,不受外界干擾,也不為某種新奇和喧嘩而擺動。背向詩壇面向詩歌,認真思考嚴肅寫作,沿著自己看見的光明走在正確的詩歌主道上。用詩人王鳴久的話來概括就是:豐富、嚴肅、沉穩(wěn)和瓷實。或許因為遼寧正好處在中國雄雞版圖的利嘴部位,所以這里的詩人勇于進入社會現(xiàn)場,敢于發(fā)聲,而且視野開闊,聲音嘹亮。這使得充沛著大氣、真氣以及浩然正氣的遼寧詩歌成為中國現(xiàn)實主義詩歌的高音區(q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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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早點燃現(xiàn)實主義薪火的,是老一輩詩人方冰、劉文玉、劉鎮(zhèn)、曉凡、牟心海等人。20世紀七八十年代,李松濤、胡世宗為代表的軍旅詩,郎恩才和田永元為代表的工業(yè)詩,還有羅繼仁、薩仁圖婭、李秀珊、佟晶石、商國華,以及更年輕的賈桐樹和丁宗皓等人的寫作,將現(xiàn)實主義寫作的高峰一直傳承到現(xiàn)在。當然,真正的現(xiàn)實主義不是虛假的吟唱,而是對現(xiàn)實的審視和審判,并勇敢地對有害于社會生態(tài)和人性的毒素亮出鋒刃,這是良知,也是膽識。從這個角度來說,近二十多年來,構成遼寧現(xiàn)實主義寫作脊梁的當屬李松濤。進入新世紀以來,正面全面的現(xiàn)實主義寫作在中國越來越少,李松濤和王鳴久等人依然將現(xiàn)實主義作為寫作的最高信仰,繼續(xù)用自己的創(chuàng)作實績將現(xiàn)實主義往高處、難處推進著,寫作的劍尖直指中國的歷史、政治、文化和自然生態(tài)。正是他們這樣的執(zhí)著和堅持,才沒讓現(xiàn)實主義寫作在中國斷流。李松濤以及他們那一代寫作者屬于這樣一種詩人,他們一開始寫作就自覺地把自己融入到他所生存的土地和更遼遠的時空。他們詩歌中的愛與怨、憤懣和溫情都是屬于他所生長的時代,而和個人無關。這種特殊的心理特質決定了他們這代詩人的道德水準,決定了他們的詩歌不是個人生命的分泌物,而是整個時代乃至于人類發(fā)展所發(fā)出的聲音和交響!到了新世紀,《黃之河》長詩的出版,李松濤的詩歌已經(jīng)徹底擯棄了早期的單純和熱情,跨越了《無倦滄?!芬约啊毒芙^末日》時的激情四濺和焦慮急切,而呈現(xiàn)出一個從容自省和深邃沉靜的遼闊境界。這標志著李松濤成功地從一個清亮明晰的抒情歌手成為博大深沉、不懈追問和探究生命以及人類生存狀況、意義的智者和醒者?!饵S之河》更明顯地將李松濤那孤獨的求索者形象托舉出來,并將他滲透在詩歌作品中的悲憫情結和救贖意識推向極致,同時也把這種詩歌寫作帶到了中國現(xiàn)實主義詩歌的峰巔,激發(fā)了更多現(xiàn)實主義詩人的寫作熱情,并導引著他們轟隆隆地向前推進。
所以到王鳴久《蒼茫九歌》問世,遼寧現(xiàn)實主義的詩歌燒紅了中國蒼茫的半邊天空。王鳴久的貢獻在于關注現(xiàn)實的同時,將意境和美感糅進了作品中,讓詩歌既有良知的內核,又充滿了文本的美感。王鳴久是一個有境界的詩人。他是這個時代少有的清醒和自省的詩人,也是一個具有大視野、大胸懷的詩人,更是一個對詩歌癡迷并不斷磨礪詩之藝術的赤子。在《蒼茫九歌》這部長詩集中,王鳴久用詩歌給民族和時代把脈,用詩歌洞察現(xiàn)實,洞穿現(xiàn)實,也用詩歌洞察自身,洞穿靈魂,并以此讓血液沸騰,讓世界疼痛。我們可以把《蒼茫九歌》看作他個人的心靈史、社會的警世書和人類的懺悔錄。他用思想的尊嚴維護著詩歌的尊嚴,同時也通過對詩歌至真至純的追求,提純著生命的質量。當生命和詩歌真的合二為一的時候,王鳴久的詩歌和靈魂又提升了一個新境界,在那里,蒼茫的世界和內心會變得更加豐富而純凈,淡定而飽滿。
在李松濤和王鳴久這些現(xiàn)實主義詩人那里,我們很清晰地看到了獻身者的沖動、豪邁和悲壯,還有英雄主義的歷險、無畏和豁達。只是,在他倆之后,這種直接對歷史、政治、文化進行剖析的詩人幾乎難覓蹤跡。但現(xiàn)實主義沒有斷流,而是以另外的方式存活在更多的寫作者那里,就像云化成雨,雨又蒸發(fā)成水分子。在更年輕的詩人那里,這種家國情懷,化成了對日常生活的關注,宏大敘事化成了對具體事件的發(fā)言,詩歌從政治回到了普通生活,從宏遠回到了身邊小事,從專項題材的整體敘述變成了即時即寫。
這種變化即使在王鳴久自身寫作中也在悄悄地蛻變著。包括這本詩集中的這組《落日· 背影》,雖然是通過一組悲劇人物對歷史和政治反思,但文本上更傾向于唯美,這是一種潛意識,說明王鳴久對詩歌文體自身魅力的迷戀。自2013年以來,他的幾組短詩干凈又寧靜,清澈又澄明,散發(fā)出一股禪意,出現(xiàn)了大道至簡的境界。這種變化也表明王鳴久從對現(xiàn)實的關注轉移到對天地自然的凝視上,詩歌從塵囂中超拔出來,展現(xiàn)出一種修為和大美。我個人對此非常欣喜,因為在本省追求禪修的詩人和詩歌還寥寥無幾,所以王鳴久要有這個使命感,這是一種大境界,也是詩人的終極追求,更是一個喧囂時代詩人的作為和必為。
再回到現(xiàn)實主義上來,與李松濤和王鳴久精神一脈相承的是韓輝升,只是到了他這里,那種批判方式轉化成他看見和親歷的人和事上,寫作變得簡單直接,就事論事。他單刀直入,輕輕一揮就直至病灶,并切下毒瘤。他的這種化難為易舉重若輕的寫作方法,正是中國傳統(tǒng)的詩歌精神,也是現(xiàn)實主義精髓。所以他詩的內核離詩之皮膚很淺,這讓他的詩歌直接透明。他的寫作讓我們看到了詩歌的倫理在恢復,譬如詩言志、觸景生情、詩歌的療治功能等。這些寶貴的品質都被當下詩壇的霧霾給遮蔽并吞噬了。韓輝升以其以不變應萬變的寫作習慣把詩歌從偏差的路上往回扳,雖然是無意識的,但這也正說明他寫作姿勢與態(tài)度的端正和正確。當然他并不是強硬地給看見的景物貼上思想,而是從發(fā)現(xiàn)詩意的美感和尊重事物的規(guī)律出發(fā),用小巧靈的藝術手段將所視之物擦亮。于是,那些凝結在客觀事物內部的思想就自然而然地顯露出來了。
這就是詩與思凝聚起來的力量。至此,現(xiàn)實主義寫作視角開始發(fā)生了變化,開始從對歷史和現(xiàn)實中的某些事件的詠嘆,轉移到挖掘客觀事實所蘊含的“大道”,即剝去外殼,讓精神之真諦展露出來。譬如寫作伊始以嘹亮和與現(xiàn)實保持順暢關系的寧明,最近三五年發(fā)生了金蟬脫殼的變化。他從飛得最高的詩人到與地面的草木為伍,他的目光開始向下轉移,尤其把感情傾注給那些低矮和不幸的生命上。他在求真求變,從而讓他的詩歌具有了沖擊性和多維性。沖擊性使他的詩歌有了鋒芒,能挑開并刺中人生中不合理、不美好的事物。所有這些,預示著寧明的詩歌在張開胸懷,在平易中突顯力量,在凝視中凝結大愛。這也充分證明著寧明的寫作在向詩歌的核心逼近,像我評論過的那樣:詩到思里去,思出詩意來。同樣追求意義的詩人還有王鐵軍,這位中年開始寫作的詩人,一開始就展現(xiàn)了他的哲學功底。他不僅把深情和熱淚無私地獻給那些美好的人和事,也把思考和批判對準那些生活中不和諧不合理不光明的事物,力求通過對這些事物的反思追問和鞭撻尋找黑暗的癥結,找到重新走向光明和人性的方法和道路。于是我們在他的詩歌中看到了感性與理性、激蕩與沉思、磅礴與細微、清亮和深沉、深情與憤懣交織的景象。我們也可以把這些特征看成是王鐵軍表達良知時呈現(xiàn)的廣度和力度,而所有這些讓他的詩歌具有了改造生活、啟蒙人性的現(xiàn)實意義。
把詩歌之思推出新意,讓思更凸顯的詩人是新世紀開始寫作的默白。默白也是一個沉思的詩人。他不僅探尋那些重大的人生問題,對他親歷的事物也沉思默想,并力求從中找到他詩與思的結合點。他寫作的狀態(tài)也是凝神靜思,不放過他的目光所及,他是在體驗萬物,并在瞬間讓他的體驗生成詩,生成思和意義。這是一種幸福,也是一種升華。雖然瞬間,但體驗的是生命的全部光芒。詩歌就是把這種可能是艱苦的等待和探尋,也可能是突然爆發(fā)的心滿意足的體驗凝固下來,成為一個永恒。更可貴的是默白以直覺洞穿罩在詩性和神性之上的這些功利的物質的東西,把厚厚帷幕下面的自然純粹、理想主義以及自由活性的詩性、人性呈現(xiàn)出來。詩歌在瞬間把心靈從現(xiàn)實的重負中解放出來,讓它復歸它的自由、輕靈和美。詩也在剎那穿透了生活的無意義和晦暗,直抵真理中心,審美中心。具體來說,就是默白通過萬物去思人生之謎,然后通過詩這個中介把生命之真呈現(xiàn)出來。這就讓他的詩歌如同沉默微小的鐳,綻放之時,足以摧毀萬物、震懾心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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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需要重筆的詩人應該是巴音博羅,他的出場標志著一種新現(xiàn)實主義寫作的形成。說他是新現(xiàn)實主義,是因為他的思維和寫作方法都與當下最前沿的詩歌寫作同步——敘事性、反崇高、文本上向智力挑戰(zhàn)等等。最重要的是他的詩歌觸角一直向下,直抵生活和人性的核心。底層的、卑賤的、原本被詩歌忽視的人和事成為他的關注點,看看他這些題目就一目了然:《大多數(shù)人生活像一只毛毛蟲》《做一只寵物狗的幸?!贰吨乱晃槐还召u后獲救的婦女》《乞丐》,這讓他的詩歌呼呼地冒著熱氣,仿佛就是生活的肢體上截下的一塊塊血肉,真實具體又觸目驚心。他在用詩歌打制一把銳利的劍,每一筆下去,都扎進心里,露出骨頭,讓淤積在心里的血淌出來,讓讀者震撼搖動。讀他的詩歌,我們幾乎無法甩掉一個字句,因為它們是一氣呵成的。他的情感在向外釋放,像燒紅的鐵,所到之處都是一片焦煳的味道,但最終這塊鐵還是被淬火。這使他的詩歌冷硬而又勢大力沉,有點清涼又非常灼烈。
從巴音博羅開始,現(xiàn)實主義演化成了泛寫實。因為出現(xiàn)在詩人筆下的不再是典型環(huán)境中的典型性,而是現(xiàn)實中遭遇的一切真實事件,包括偶然和經(jīng)常被遮蔽的事與物。寫實讓詩人的選擇擴大,讓詩人開始返回自身,光顧自己真實的情感和心靈。與之相呼應的是我最近才系統(tǒng)閱讀的孫甲仁的作品。孫甲仁的詩歌更像是冰天雪地里呼嘯的北風,摧枯拉朽,一切阻擋的溝溝坎坎、柵柵欄欄都被碾碎,直到大地平坦,胸懷坦蕩。他的詩浩蕩勁健,直接鋒利,每一個字詞和意象都像刀刃和劍尖,專盯人性中不光明的地方,直到把這些潰瘍刮凈。他寫詩也是一種傾瀉,讓沉默淤積的巖漿盡情奔瀉,從而讓人生變得曠達而磊落。我們一直在呼喚豪放的詩歌,甲仁的詩歌正是我們期待的自由奔放中的瀑布和激浪。
至此,寫實讓現(xiàn)實主義變得更加寬闊,東來(楊衛(wèi)東)、李皓、翟營文、王文軍、陳美明、竹馬、仲維平、侯明輝、孫守濤、姜慶乙、蔣振宇、梁振林、西征、李世俊、欲凝等人的作品,或者是把人生體驗融于四季變化,或者從自然風景中體味人生走向以及堅強的理由,那種源于生活的疼痛感以及與現(xiàn)實的沖突,似乎和解卻已隱含在詩歌本體的魅力之中。
其中東來的變化較大,雖然依然是文以載道,但是他已經(jīng)把自己的熱愛、憤怒還有思想和思考都融化在獨特的意象中,而且每首詩歌都有一個新發(fā)現(xiàn),讓詩歌從庸常的生活中躍出來,在詩意漫開的同時,讓思想悄無聲息地播撒在讀者的心上?,F(xiàn)實點燃了他內心早已儲備的創(chuàng)作干柴,在激情燃燒的同時,他又對他所見所思進行整理和挖掘,從中找到人類共同面對和需要解決的問題,這就使他的詩歌有了思想的重量和理性的力量??梢哉f東來的寫作不只是為了飛翔,為了浪漫和超越,同時是為了思想和意義。思想即思考,它是理性的,是鐵,是他的詩之重,更是他對生存的大地的關懷、悲憫和愛。與東來發(fā)生變化的還有李皓,從單一到深邃,他用了很短的時間,近三年來他的詩歌常常給人針刺的感覺,這是因為詩歌的味道綿長了。同時詩意的豐醇讓他的詩歌變得濃烈和深厚。前者是他希望詩歌能像子彈準確地擊中那些非人道的目標,他是借寫出的景物把堆積在內心的風暴傾倒出來。后者是他想讓他的詩歌去溫暖故鄉(xiāng)、親人,還有寒風中襤褸的背影,這讓他的詩歌充滿了深情和撼人的力量。
這讓現(xiàn)實主義寫作開始變暖,一樣在審視與審判,沉思和反思,但個人情感的溫度在上升,痛與愛交織著,如水與火交織。這樣的寫作阿平的詩歌最明顯。阿平的詩歌有火,也有水?;鹗歉行?,水是理性,水與火的碰撞,孵化出詩意和美感。這種水與火的寫作,也造成了阿平詩歌技術與內容的對抗。阿平的詩歌技巧是現(xiàn)代的,并努力地伸向前沿,但他思想堅守的卻是傳統(tǒng)的道德和秩序。不論是親情、友情、愛情還是大自然與農(nóng)耕文明,他都希望回到最初,回到最完美的狀態(tài)中。這種技術上翻新,感情和思想依舊傳統(tǒng)的寫作,不但沒有使詩歌的審美滯后,反而讓詩歌更容易走進讀者的心靈,因為阿平堅守的本來就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那份初心。因為他寫作的宗旨就是愛,因愛而憂傷,因愛而柔美,因愛而寫詩。所有這些讓他的詩歌籠罩著一道溫情和人道的光輝。
同樣的光芒也照耀在翟營文的詩歌里,他在堅持真情撼人的同時,更注重詩歌的志,他的爆發(fā)點來自于他親歷的事與物,但他不是簡單地觸景生情,而是用鋪排情感的方式挖掘著所詠之物中思想的含量,一下一下,遞進式,直到把真相挖掘出來,把真理呈現(xiàn)出來,把愛與痛冶煉出光輝來。深沉又深邃,深情又深遠,他的詩歌有根又有心,因為他背靠的永遠是親人和萬物。
所以到了張忠軍這里,不僅有愛有痛,有水有火,更有了詩歌文本的美。他的詩歌有熱,卻并不火光四射,甚至有點像淬了火的劍,不刺眼卻有著力量。他的視角是向下的,情感也像拳頭或者即將成熟的果實,在向內攥緊和凝聚,直到凝成飽滿的果實或者咣當作響的思想。這使他的詩歌雖然努力伸向天際,卻有根基。有點清涼但不悲傷,這是他對人世間的善與惡保持著清醒和冷靜,是過早預見到時光以及萬物的結局而產(chǎn)生的悲憫和憂慮,還有熱愛和憤懣。所以忠軍詩歌洗練空靈的后面是沉實和鋒芒?;蛘哒f洗練和空靈是張忠軍詩歌的外貌,而悲憫和責任才是他詩歌的魂。美的外貌讓讀者與詩歌一見鐘情,而悲憫的靈魂讓讀者與詩歌肝膽相照,并汲取了營養(yǎng)。美貌與靈魂結合才是完美的詩歌。這位遼寧詩壇有名的好人,卻在寫作最好的年齡駕鶴西去了。我用這些文字惋惜他、悼念他,并向他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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泛寫實讓詩歌擠出了水分和雜質,讓詩歌變得更加真實和硬實。應了王國維那句話,唯有真感情真風景才可以稱為真境界。近兩年遼寧現(xiàn)實主義寫作中,感情最真的就是寫故鄉(xiāng)和親人的作品了。因為,誰能對母親說那些假大空的謊話呢?這是更真實的現(xiàn)實主義,也是永恒的鄉(xiāng)愁主題。鄉(xiāng)愁是空氣和體溫,永遠籠罩我們又無法割舍掉。我們鄉(xiāng)愁是因為我們再也回不去了,像長大了的莊稼,再也無法回到土壤里重新成為一顆種子,等待的只能是枯死或者被收割。所以鄉(xiāng)愁是最能撬動詩人情感的題材。詩人用寫詩找到了回鄉(xiāng)之路,每個詩人也都寫過故鄉(xiāng)和母親。因為他們知道,誰寫了母親,誰就點中了鄉(xiāng)愁的穴位,也觸破了詩歌情感的淚腺。遼寧詩人中,這些年寫母親的作品就有無數(shù)個,譬如曾暉的《為母親塑像》、吉尚泉的《母親在這個春天沉默》、祁頂?shù)摹赌赣H的早晨》,還有內容涉及故鄉(xiāng)和親人的,譬如李皓的《我想坐車去一趟普蘭店》、李太勉的《親情觸痛了清明》,高鳳超筆下汗水的父親守住了日子的母親,蔣振宇詩中的粘了泥土的紅薯,姜春浩山坡上頂著秋風的羊群,馬紅線的《墻上的牛角》等等,都非常真實感人,深沉又深邃。
最有代表性也是寫得最好的是馮金彥,他寫給故鄉(xiāng)和女兒的詩歌,非常深情,一種愛到骨髓的感覺,讓每一個做父親的都有點熱淚盈眶。他的詩歌簡單又變化無窮,寫的是平常生活,但里面布滿了機關,漫不經(jīng)心中突發(fā)一箭,讓你啞言也讓你心淌出血來。能把詩歌寫得讓人肅然起敬又拍案叫絕是一種天才。馮金彥的成功得益于高超的技術,技術讓他把雜亂粗糙的碎石冶煉成黃金,讓他的語言精粹如刃,尤其那些出乎意料的比喻,時時刷新我們的心智。馮金彥寫詩即往外掏心,給人溫暖卻又給你真實到銀針刺中穴位的感覺,疼卻幸福。這就是詩歌不能被替代的原因,詩歌來源于現(xiàn)實,又把現(xiàn)實照亮,這是最高的現(xiàn)實主義,也是對現(xiàn)實和人生最真切的關懷。
與此相映照的是王文軍筆下的鄉(xiāng)村風景,像一幅幅恬淡清雅的中國畫。陽光下的梨花、蝴蝶,青草與羊群,它們不吵不嚷正自由地往畫里溜達著。沒有鄉(xiāng)愁詩中慣常的憂與傷。詩的界面和描寫的畫面像秋水,所有的裹挾物都已經(jīng)沉淀,詩的意境呈現(xiàn)出透明和清亮,這是詩人內心的寧靜和明亮映照在景物上,直至物我兩忘。這不是他寫作上的策略,不是對現(xiàn)實的逃避,更不是他的夢幻與精神的烏托邦。因為他寫的,就是他的身體和心靈正在經(jīng)歷著的生活,是真實的即時的正在發(fā)生著的現(xiàn)實。在他看來,大自然和親人才是生命的根本,也只有這些純樸的沒被破壞和異化的人與物才是詩,才是人性中最美最永恒的品質。這讓他的詩歌與這些不與時俱進的風景一樣顯得淡遠和古樸,真切而永遠地撥動人心。
這類題材的詩歌感性大于理性,感慨大于審視。而鄉(xiāng)愁的核心就是親人和親情,這是時間和黑暗都無法撲滅的火焰,是人間所有感情的凝聚點。所以當我讀到久違了的丁宗皓近作《吾兒》時,一種被搖撼了心靈后的激動,交織著對生命更復雜的情感沖擊著眼眶。與他直逼人生真相的《殘局》時期相比,這首長詩蕩漾著真摯溫暖和柔軟,他凝視人生與生命的目光更加遼闊和深邃。最感動人的是他的語調,平靜舒緩的訴說中,鈍器一般一下一下撞擊著心靈。語調讓詩歌回到了“說”的根上來,這是一種聲音的意象,考驗著一個詩人真誠的純度和對語言的敏感度以及節(jié)奏的駕馭能力。這不僅是發(fā)聲,而是內心的氣息在吐納。深沉的聲音帶出的是痛徹心扉的疼和愛,還有家族血緣和更廣袤的命運感。這就是愛,永恒的情感力量!說到此,就不能不提詹守泉的詩歌,因為愛也是他詩歌的胚胎。他愛親人、愛朋友、愛愛情,也愛真理。愛故鄉(xiāng)的風韻,也愛游歷的河山;愛四季的轉換、更愛生長的萬物以及一切美好的事物。沒有哪一顆心不愿意被愛所陶醉和征服。愛是詹守泉詩歌中發(fā)熱的太陽,也是他詩歌的靈魂和輻射源。他由此出發(fā),讓《家》在寒流中有了溫度,為十字街口的手藝人和校園的臨時工的身影鍍上了光輝。他就是一個情感的雕塑家,用愛和想象把冷漠的沒有生命的石頭敲打出能呼吸有熱度的風景,所以看他“詠物”的詩歌,就是一幅幅靜美的油畫,在靜止的背后是流動的情感和正在凝聚的思想。
作為一種特例,應該重點提的是竹馬與舒潔的作品。竹馬的《我和我的工廠》,是另一種“鄉(xiāng)愁”作品,是寫都市里的故鄉(xiāng)。讀他的寫工廠的詩歌,你會感到有氣息吹在我們的面頰,這是因為他的詩歌是從我們正在發(fā)生著的、冒著熱氣的生活身上扒下來的血和肉,這真切的疼來自于國企從繁榮走向凋敝的痛心和無奈,還有原來與工廠血肉相連的產(chǎn)業(yè)工人,被切割下來后的失落和恐慌。曾經(jīng)的光榮和自豪轉化成今天的孤零無靠,還有不舍和依戀。更多的是作為企業(yè)的一員,永不放棄的是對工廠的熱愛和忠誠,以及理解和期待。他的這些熱氣騰騰的詩歌,離我們的生活非常近,所以更真實更親近更有震撼力。
而疏于與遼寧詩壇交集的丹東籍詩人舒潔,他的詩歌一直以大草原和蒙古黃金家族以及倉央嘉措為頌歌主題,詩歌中充滿了對神、英雄、信仰、絕對與永恒的敬畏和熱愛,其姿態(tài)是仆伏又是仰望的,聲音猶如空谷回聲,又如廟堂里誦經(jīng)時的獨吟和合頌,超越了平凡與嘈雜,其靈魂的純粹和高蹈,方向的一致與明確,讓他的詩歌是情歌也是圣歌,并具有了神性寫作的色彩。這種表現(xiàn)大理想的作品應該是超現(xiàn)實的詩歌。這種超拔出凡間,又具有哲學高度和宗教追求的大詩歌,不僅在遼寧即使全國范圍也實屬罕見。所以舒潔的詩歌是峰巔的,它給人留下的是神的背影和讓我們虔誠而仰望的眼神。我把這看成是對遼寧詩歌精神品質的補充豐富和發(fā)展。
結語:至此,詩歌已經(jīng)完成了從現(xiàn)實主義到泛寫實的演變,詩歌的內核雖然還是遵循著載道的思想,但詩人們已經(jīng)把精力放在怎么“載”上。也許這一切都是本能的,不自覺的,但這正是詩人們一致的詩學傾向,那就是承認寫詩是一個技術工作,要努力把詩歌打制成一件內外都精美舒適的藝術品,譬如某種器。器既是形式也是內容。從而讓詩與思之間變得越來越薄,薄到一層紙,薄到這張紙也沒了,薄到了語言與詩意與心靈完全重合,薄到透出光亮和意義來。這樣,現(xiàn)實主義寫作的文本就綻放出與時俱進的深刻的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