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舞地壇（外一篇）

楊力

早就聽說北京有九壇八廟。天壇早早的我是去過了，地壇的名氣卻遠(yuǎn)不如天壇大，所以幾次進(jìn)京都沒有去的念頭，直到有一天我讀了史鐵生的《我與地壇》。

閱讀中我似乎聽到了了這位自稱“職業(yè)是生病，業(yè)余在寫作”的作家從靈魂深處發(fā)出的深深嘆息。

在疾病和文字一同生長的歲月，面對世俗世界的紛繁復(fù)雜，物欲橫流，個體生命痛苦與人生況味的交匯，他一如既往思考著生與死、殘缺愛情、苦難與信仰等問題。

我想知道“地壇”是一個什么樣的園子，這是一個怎樣的所在，這個滋養(yǎng)了一位當(dāng)代中國作家、思想家的園子會有怎樣的一個景物，又是哪些人與事使年輕的史鐵生獲得活下去的理由，迸發(fā)出對人生的積極思考以及帶來寫作上的巨大靈感。

心存這樣的念頭，我走進(jìn)地壇公園。

園子的建筑格局體現(xiàn)著我國古代天圓地方的思想，色調(diào)是黃紅灰白，正方形的方澤壇就是這里的主體建筑，它的四周有兩圈“壝”，也就是低矮的圍墻，和高大的天壇比起來，給人一種天高地矮、低眉順目的感覺。游人也少，樹木卻是茂盛。

“在人口密集的城市里，有這樣一個寧靜的去處，像是上帝苦心的安排?！彼f的這個寧靜的去處就是我眼前的地壇。

偌大的園子，只有一群鼓者在這里習(xí)鼓。他們的鼓是那種圓圓的大紅鼓，直徑一米左右，架在鼓架上，手里的鼓槌系上火紅的綢帶，三十多人的隊(duì)伍，圍成一個大圈，中間一個領(lǐng)鼓者，伴著他的哨音，他們擊鼓舞動，亮出各種身段，擊出不同的鼓點(diǎn)。在曠大的院子里，鼓音震撼。

史鐵生筆下靜穆荒涼的院子不見了。

我登上了他從沒有上去過、也不可能上去，只能從各個角度張望的祭壇，輕而易舉。在節(jié)奏鏗鏘的鼓點(diǎn)兒聲中，我在這個正方形的臺子上，一遍遍地走了好幾圈。我從各個方向俯視壇下的每一片綠蔭，每一米草地，這些地方都曾經(jīng)留過史鐵生或堅(jiān)強(qiáng)或困惑、或迷惘或隱忍的車輪印。他是什么季節(jié)，想到了生。又是什么時辰想到了死，又是什么讓他堅(jiān)強(qiáng)果決，成為一個戰(zhàn)士，我希望這樹、這草，給我一個真實(shí)的答案。

“……要是以園中的景物對應(yīng)四季，春天是一徑時而蒼白時而黑潤的小路。時而明朗時而陰晦的天上搖蕩著串串揚(yáng)花：夏天是一條條耀眼而灼人的石凳，或陰涼而爬滿了青苔的石階，階下有果皮，階上有半張被坐皺的報紙：秋天是一座青銅的大鐘，在園子的西北角上曾丟棄著一座很大的銅鐘，銅鐘與這園子一般年紀(jì)，渾身掛滿綠銹，文字己不清晰：冬天，是林中空地上幾只羽毛蓬松的老麻雀……”

因?yàn)檫@園子四季的古樸輪回，因?yàn)檫@園子尋常的生息歌哭，因?yàn)檫@園子肅慎的春生秋殺，因?yàn)檫@園子帶給他更多的生命慼悟，他一遍遍堅(jiān)定了不死的決心，寫下了一個個不死的文字。他說：“春天是祭壇上空漂浮著的鴿子的哨音，夏天是冗長的蟬歌和楊樹葉子嘩啦啦地對蟬歌的取笑，秋天是古殿檐頭的風(fēng)鈴響，冬天是啄木鳥隨意而空曠的啄木聲?！倍鴪@子里相扶相攙的老夫妻、越挫越勇的長跑家、“交了好運(yùn)”的歌唱家，揀拾樹上掉落“小燈籠的”的兄妹，無疑都在他和命運(yùn)撕扯搏擊時，讓他洞悉生命的原真。生命既然來了，死其實(shí)是一件無需急著去做的事，既然其長度無法把持，那就擴(kuò)大寬度。讓生命像鮮花一樣怒放。低迷、困惑、無奈都像烏云一樣過去，在遼闊的天地間，云雀兒在天際歌唱。在云雀的歌聲中，天宇里傳出了陳獨(dú)秀關(guān)于生命的解答：

“個人生命最長不過百年，或長或短，不算什么大問題，因?yàn)樗皇钦嫔?。……真生命是個人在社會上留下的永遠(yuǎn)生命，這種永遠(yuǎn)不朽的生命，乃是個人一生底大問題……”

站在方澤壇上，我想，史鐵生當(dāng)年內(nèi)心的澎湃激蕩一定如同這“咚咚”的鼓音，砸下了他一生一世的苦痛，當(dāng)肉體的苦痛遠(yuǎn)遠(yuǎn)低于思想的照亮，我們看到一個用殘缺的身體，說出了最為健康而又豐滿的思想的史鐵生。而所有的苦難，是他最寶貴的精神財富，化作筆端的細(xì)膩鋪陳，憫人憐人，自責(zé)和愧疚以及對于生命的深深思考。疾病、孤獨(dú)、困苦在一個強(qiáng)者的面前算什么？

走下方澤壇，“咚咚咚”鼓聲還在耳際，就像史鐵生說的那樣“我清清醒醒地聽出它響在過去，響在現(xiàn)在，想在未來，回旋飄轉(zhuǎn)亙古不散。”

時至今日，我走出地壇公園已很久，卻沒有走出史鐵生帶給我的震撼。

總有這樣的地方，帶給人思考，帶給人啟迪，帶給人快樂，帶給人鼓舞。這在蕭紅的幼年，是她和祖父的有著蝴蝶和大倭瓜的“后花園”；在魯迅的少時則是有著蟋蟀和覆盆子的“百草園”。而在地壇，它拯救了一個殘疾卻不殘缺的史鐵生。

在地壇這個帝王的祭壇，于我，沒了敬天法祖的威嚴(yán)與崇敬，因?yàn)槲铱吹搅艘粋€強(qiáng)大、不屈的靈魂在徘徊。我來地壇，就是想看看史鐵生。

追憶呼蘭河的女兒

春天里一直都在想著她——那個呼蘭河的女兒。

想著她那被呼蘭河水滋養(yǎng)的雋秀的文筆，想著她那倔強(qiáng)、高傲的孤獨(dú)，想著她對家鄉(xiāng)那片黑土灼熱的情思。心里還裝著，她持卷端坐在故鄉(xiāng)宅院里的漢白玉雕像，想著她因?yàn)闆]了文字的陪伴，會不會惆悵和寂寞。

那里是必須去的。杜宇聲聲的“不如歸去，不如歸去”的啼叫，讓我想起她就有了牽掛。

我想，在那兒，我可以凝望著她手托香腮的沉思，在她的曾經(jīng)的歡樂園走走，看看那里的幾十年蛻變的蝴蝶、蜻蜓、螞蚱還是否記得她的約會，那些曾經(jīng)給了她玲瓏溫馨的露珠是不是一如她的童夢，以及在朔風(fēng)中的有二伯、老廚子、磨官兒這些善良的人們……在她的悲憫情懷和她的靜思中，我心中的冥思苦想一定也會有了結(jié)果。

雖然在這個秋季第一次來到這里，卻不能算是初到，因?yàn)槲易x著《呼蘭河傳》，依著她的足跡，在《小城三月》中，《跋涉》地來到《北中國》的呼蘭河畔，來到了她的《后花園》，見到了《馬伯樂》，還去了《商市街》……，在她的細(xì)膩、質(zhì)樸、甚至有些絮叨的文字中穿行神游過了好多年，感受了她曾經(jīng)的快樂，曾經(jīng)的憂傷，而這一次，是真真切切的回歸。

很多人，他們也都來到過這里，帶著夢想面對著她的沉思，卻依然迷幻在似夢似醒之中，而我則不同，我是清醒著來到這里，我要在這里思索、尋找和體味……

“……那園里的蝴蝶，螞蚱，蜻蜓，也許還是年年仍舊，也許現(xiàn)在完全荒涼了。小黃瓜，大倭瓜，也許還是年年地種著，也許現(xiàn)在根本沒有了。那早晨的露珠是不是還落在花盆架上，那午間的太陽是不是還照著那大向日葵……”

在后花園里我依稀看到了她，聽到了她若有若無的輕輕的嘆息，她倒背了雙手，站在大門外，不停地說天涼，說風(fēng)大，說橡樹紅色的葉子落了滿地……

輕輕的口吻，小女孩子的口吻，絮絮叨叨地說著后花園中的一切，這里是曾經(jīng)的歡樂園，也是痛失了祖父的失樂園，多少年后的夢里她一定還會來到這里，她生命的起點(diǎn)——呼蘭河畔，也是她背井離鄉(xiāng)，開始漂泊的起點(diǎn)，這些早已沉淀在她對故鄉(xiāng)遙不可企及的夢里，流淌在川流不息的呼蘭河里。

“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邊的累贅又是笨重的……我要飛，但同時覺得……我會掉下來?！边@是她流落到西安，和好友聶紺弩說的話。

一次一次的高飛，又一次一次的折翼，在呼蘭、在哈爾濱、在北京，似乎每一次都是帶著鐐銬的飛行?；蛟S她早已成了一只貪戀故園河水的倦鳥，或許背負(fù)實(shí)在太多的她，累了，就早早地歇了。讓愛她的人們永失所愛，不給他們一點(diǎn)悔望和再敘的機(jī)會。

“在鄉(xiāng)村，人和動物一起忙著生，忙著死……”還有“大片的村莊，生死輪回著和十年前一樣……”

敏感的她，看到鄉(xiāng)村一成不變的惰性，悲哀中透著酸楚的無奈，她解不開鄉(xiāng)人生死輪回著的魔咒，像阮籍那樣窮途后淚流而返？不，她用文字對他們進(jìn)行了超度。

北國的小城呼蘭，大都市香港也是她的生、死場，不知道她是帶著怎樣的情懷，悄悄地，悄悄地走了，似乎只聽到她的輕聲的呢喃：“我將與藍(lán)天碧水永處，留下那半部《紅樓》給別人寫了?！薄鞍肷M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

我知道她出生在1911年屈子投水的那一天，這個“五月子”天資聰慧，雖然缺失父愛，但享受了充分的祖父之愛，繽紛的后花園孕育了她深厚的底蘊(yùn)，為她種下了文學(xué)的幼芽，若干年后，讓她成為呼蘭河上一個美麗的人文坐標(biāo)。

我知道在國家、民族、個人的災(zāi)難和痛苦中，她經(jīng)歷了反叛、覺醒和抗?fàn)?，用柔弱的身軀與命運(yùn)搏擊，她的呼喊是訴諸筆端的悄吟，她的掙扎是讓捆縛在身上的桎梏更加繃緊。

我知道她暫短的一生都在找尋摯愛、幸福，愛人們在帶給她幸福的同時，也帶給她痛苦；文字在帶給她歡樂的同時，也讓她經(jīng)歷常人難以想象的折磨；故鄉(xiāng)在給她夢想的同時，也帶給她思忖的遙遙無期。

我知道深愛她的人為她撮土、積冢留念，在她的故鄉(xiāng)——呼蘭河畔，她有了世間平凡女子們少有的青絲冢。青絲，情思，撕扯不斷的交織，或許在這青絲冢上，豎了只有她能見得到的墮淚碑，銘文就是天荒地老的情誓。

我知道蕭軍、端木蕻良和她的刻骨銘心的遺愛，讓她在化蝶的霎那，心都不甘。

我知道舒群、羅烽、方冰、白朗、方未艾等很多作家都有懷念她的題詞與詩作，他們怎能會忘了她？

我知道每年都有很多喜愛她的人來到這里尋夢、拜謁，每個人用自己獨(dú)有的方式心祭她，呼蘭河畔的“文學(xué)宓妃”。

從前那/后花園的主人/而今不見了/老主人死了/小主人/逃荒去了……/那園里的/蝴蝶螞蚱蜻蜓/也許還是/年年仍舊/也許現(xiàn)在/完全荒涼了。

是的，蕭紅——呼蘭河日夜不息地流淌著，后花園還在，蝴蝶、螞蚱和蜻蜓已隨秋風(fēng)急急地隱入了季節(jié)的深處，它們與老宅、與河水在走過經(jīng)年的四季之后，一同等著你，等著你歸來。

在你的故居里久久地徘徊，腳下是你熟悉、走過的小徑，耳邊傳來了燕子啾秋的啼叫，一聲聲。就像你輕輕的嘆息，我在你的塑像前、在你的歡樂園、在你的雋秀的文字中追憶和回想著你——呼蘭河的女兒。

在靜靜的呼蘭河畔，泛黃的柳葉一片片隨秋風(fēng)飄落到河水里，就像你的靈魂從遙遠(yuǎn)的南國飄回到故鄉(xiāng)呼蘭河，面對河水我想了好久。蕭紅，“30年代的文學(xué)洛神”，你讓曾經(jīng)愛過你的兩個男人——蕭軍和端木一生都纏繞在你瘦弱孤獨(dú)、無助掙扎的懷抱。

責(zé)任編輯 董曉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