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本道
不知不覺間,城里的樹木漸漸多了起來,不單是數(shù)量多,品種也不斷更新,原有的檜柏、桃紅、白楊、冬青等不必說,這些年行道樹中又多了許多梧桐。這些梧桐,有的從外地泊來時便有了些樹齡,有些則是光禿禿如一根棍子栽下的,幾年工夫,便郁郁蔥蔥,足可遮風避雨了。梧桐給這座城市增加了幾多的莊重、飄逸和清澈,看到它們,總讓我捺不住內(nèi)心的驚喜,并時時掀動著浪漫的旖旎。
梧桐屬于高大喬木,暗綠或粉白色的樹干修長筆直,謙謙君子般守護在道路兩旁,素潔、澄澈而純粹。因其花期過后會結出一個個圓圓的似鈴鐺樣的果實,因此也稱之為“懸鈴木”。一年四季,我會無數(shù)次地刻意從它們中間踽踽而行。春天,梧桐周身上下仿佛灌足了綠漿,滿樹的枝條綻出密密麻麻的蓓蕾,接著便開出鵝黃色的小花,如同一團團素潔的云,浮動在樹冠之上,散放出陣陣幽香;夏季,一片片綠葉舒展開宋,像一雙雙張開五指的手掌,“一株青玉立,千葉綠云委”,高擎起翡翠般的綠傘濃蔭匝地,為人們抵御熾熱的陽光;“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一年一度,梧桐總是最先帶來秋的信息,“梧桐一葉落,盡知天下秋”,隨著颯颯秋風掠過,碩大的葉片便翩翩飄下,那么孤傲正直,高貴而清雅。
相比之下,我更喜歡冬天的梧桐,偉岸挺拔的樹干,蓬松且光禿禿的樹冠,更顯虬勁耿直,氣宇軒昂??粗鼈?,人的精神也會情不自禁地昂揚起來。智利詩人聶魯達曾說過,當華美的葉片落盡,生命的脈絡才歷歷可見。冬天的梧桐恰到好處地詮釋了這句詩。春夏之時,無論城里的大街小巷還是鄉(xiāng)村的山野田間,所有的樹都是千篇一律的綠翳覆蓋,周身上下是一樣的綠意芬芳,很難分清每一棵樹的特質。誠如偌大的舞臺之上,眾多驪歌倩舞的少女,若不卸掉華彩霓裳和濃妝艷抹,誰會分得清哪個是自家的女兒呢?而冬季就不同了,所有的事物都歸于簡潔,每一棵樹都抖落了碧綠的衣衫,樹最本質的筋脈,最本質的情感才真正顯露出來。一個冬日里的黃昏,我約了朋友去看我們小城里的一片梧桐。寒風凜冽之中,“謙謙君子”們撐著一樹線條般的枝枝丫丫,樹干上墨綠或粉白的樹皮,錯落有致地崩裂著,溝壑一般的紋理,書寫著時光的滄桑。光禿禿的樹冠不見一片枯葉,只剩下一簇簇的“懸鈴”,所有的枝條都干凈利落地顯露出來,為“下一代”新葉留出清凈整齊的位置。沐浴著落日的余暉,梧桐們相互凝望著,清晰地影印在冬天有些乏味單調(diào)的幕布之上,像似一長串含蓄的省略號。寒風吹過,梢頭上的“懸鈴”發(fā)出陣陣清脆的聲響。
由于深秋時節(jié),梧桐的樹葉會干凈利落地全部回歸大地,使梧桐顯得有些凄涼蕭森之氣,古代文人因此而萌生出千古悲愁。宋詞中以梧桐描寫心境的為數(shù)不少,如晏殊的“高樓目盡欲黃昏,梧桐葉上蕭蕭雨”,李清照的“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文學中的意象總是文人們某種情愫的放大,對同一事物的描摹、隱喻也是見仁見智,不一而足。在諸多借梧桐隱喻理想境界的詠嘆中,我更欣賞《詩經(jīng)》中“鳳凰鳴矣,于彼高崗;梧桐生矣,于彼朝陽”這樣的詠嘆,把鳳凰與梧桐生生息息聯(lián)系在一起,使它們同為華麗,同為高尚,同一品性。莊子也曾說過:“宛雛發(fā)于南海而飛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練食不食,非醴泉不飲。”“宛雛”即指鳳凰,而鳳凰是中國古代傳說中的神鳥,是聰明才智和吉祥的象征,“栽好梧桐樹,引來金鳳凰”成了古往今來國人意念中的一種崇尚與追求。因此,梧桐才贏得眾多國人的青睞。
如今,在中國許多城市里都有梧桐,如上海、南京、昆明、大連等,據(jù)說這些梧桐應該統(tǒng)稱為“法國梧桐”,理由是他們屬標準的舶來品,對此我一直不敢茍同。在中國大地上生生息息的梧桐們的祖先是否屬舶來品?長期以來專家們的說法莫衷一是,其中有的認為,法桐來華始于近代西方資本主義國家入侵中國時,由法國人引進,并植于其租界。另有人考證,說天竺高僧鳩摩羅什曾住在陜西的戶縣修廟首植懸鈴木,當?shù)胤Q作祛汗樹或凈土樹。其時,正值古絲綢之路由陸路、水路開展之際。如此看來,即便梧桐確屬舶來,時間也已相當久遠,憑著“南桔北枳”之說,梧桐的秉性與品質早已屬“國有”。更何況“梧桐原本就產(chǎn)于中國華中神農(nóng)架,晉代就已經(jīng)開始嘗試種植”的說法也言之鑿鑿。因此,竊以為,梧桐就是梧桐,亦可根據(jù)其落葉后的形象稱作懸鈴木,稱其為“法桐”實在大可不必。
忽然想到秋季梧桐落葉時的樣子,滿樹蓊蓊郁郁的葉子,嫻靜著變灰、變黃,接著便果斷地飄然落下,一片接著一片,似乎對枝頭沒有多少留戀,很快就將枝干毫無保留地袒露出來。這是一種清清爽爽的“裸退”,不留下一點拖累,而那一個個圓圓的懸鈴依然掛在枝條之上……將以往的崗位齊嶄嶄地空留出來,又把一個個圓滿的果實留下來。梧桐呵,是何等高風亮節(jié),光明磊落!
依偎著一棵梧桐粗壯的樹干,我遐想著:來年春天,那一棵棵梧桐嫩蕊初發(fā),周遭世界惠風和暢,一只又一只吉祥鳥在藍天之下,在梧桐龐然如蓋的樹冠周圍雍雍喈喈,低回徘徊……
三秋桂子
在颯颯秋風里綻放的花,除了菊就數(shù)桂了。菊的蹤跡遍及祖國的大江南北,而桂只盛開于江南的一些地方。因此,桂之于眾多久居北方的人,還屬“養(yǎng)在深閨人未識”。
就形象而言,桂是難以招惹人眼球的,黃的、白的、橙的,每朵花都顯得小巧纖弱,只四個花辦,花蕊也很淺,全然不像那些雍容艷麗的花,擁有五個、六個或多個花辦,花蕊細長如麗人的眼睫。群芳之中,桂只能稱得上一個村中少女,在同齡女孩中很難顯山露水。論名字,桂也顯得“流俗”、平庸,古往今來女孩子一生下來,以“桂”取名的大有人在,“桂花”“桂華”“桂榮”“桂芝”“桂蘭”……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老幼,此類名字在十幾億人口的泱泱大國,當以千萬計。于是一些并不熟知桂的人便認為,桂是一種俗氣的花。
桂的姿容不招人眼,名字又顯得俗氣。然而千百年來,從文人雅士到尋常百姓,桂卻是百花園中極受人待見的花。在江南,每逢清秋時節(jié),庭院里,山野間,叢林街巷之中,四處充溢著桂子的幽香。這香氣來無蹤,去無影,縹緲之味,似有似無,清香絕塵,沁人心脾。幾年前在蘇州參加一個會議正逢清秋,會后與幾個文友順便去了杭州,游罷西湖便在路上徜徉。走著走著,倏忽間有陣陣馨香襲來,于是便左顧右盼尋找香味的來源。立刻有朋友指點迷津:“劉姥姥進大觀園丁不是?桂花是杭州的市花,此時正是桂花的馥郁籠罩著全城呢!”于是眾人立刻歡呼著撐大鼻孔,張大嘴巴做深呼吸狀。此后雖又多次去過江南,總未能趕上金風玉露的時節(jié)。自從在杭州邂逅桂子,時常尋夢江南那溫柔的時刻,想那桂的香氣,濃郁、清馨、冷艷、悠長。據(jù)專家考證,桂花這種特殊的芳香,源自α和β紫羅蘭酮、γ癸內(nèi)酯等50多種成分,通過密集在花冠之上的芳香腺,分泌、溢出并擴散到空氣之中,是頂心頂肺的那種獨特的香。唐代詩人白居易在杭州任職三年,離開杭州后寫有《憶江南》詞三首,第二首就寫到了桂:“江南憶,最憶是杭州,山寺月中尋桂子,郡亭枕上看潮頭。何日更重游?”宋代與李清照齊名的才女朱淑真更是把桂寫到極致:“彈壓西風擅眾芳,十分秋色為誰忙,一枝淡貯書窗下,人與花心各自香?!逼呤嗄昵?,民國時期的著名詩人,作家郁達夫甚至感覺。那是“一種實在是令人欲醉的桂花香氣”,“聞了,似乎要起性欲沖動的樣子”。
不單是歷代的文人墨客對桂子吟詠無數(shù),普通百姓對桂同樣寄予無限深情。江南許多地方,不論城鄉(xiāng)只要是有院落的人家,種植桂樹已成風尚,鄉(xiāng)野人家,不見車水馬龍,市井繁華,有桂的陪伴,便添了幾許幽情和愉悅。由于獨特的芳香,桂花可賞,亦可吃,屈原在《九歌》中寫道:“援北斗兮酌桂漿,辛夷車兮結桂旗”。酌桂漿制成桂花酒,這是食桂的最早記載,已經(jīng)是2500年前的事了。除釀酒、熏茶、泡水外,桂有多種吃法,《紅樓夢》中就有“桂花糖蒸栗粉糕”之說。如今最常見的吃法,是將桂花用蜂蜜或白糖腌漬后做成桂花鹵,配一些性本質樸的食材,如芋艿、栗子、白果、米糕、藕粉等,上海老城隍廟和淮海路一帶賣的“桂花拉糕”就是較有名氣的一種。由于香氣過于濃烈,桂花入饌常常只是“借味”而已。比如桂花蒸飯,并不直接將桂花放在白米飯里,而是用一層薄紗將花與飯隔開,再用水汽蒸。這樣蒸出的飯里不見一絲桂花,而飯的味道卻是馨香清淡。更牛的是“桂花栗子糕”只是取了與桂相鄰而生的栗樹上的栗子制作而成,南京的“鹽水桂花雞”以農(nóng)歷八月桂子飄香時味道最美,也只因沾了桂花的香氣。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桂實在是一種凡而不俗,雅而不孤的花了。由此讓我想到,自人類文明產(chǎn)生以來,那些極具生命力,能夠流傳千古的文學作品,無一不是植根于廣大人民群眾生活的沃土之中,代表了民生愿望的接地氣的作品。“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崩畎椎倪@首《靜夜思》讀起來平白如話,然而千百年來牽動了華夏大地上多少游子心海的波瀾?“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群芳之中,三秋桂子深深植根于江南的沃土之中,不招搖,不擺闊,以其獨特而彌久的馨香,年復一年地為人民做著奉獻,才贏得了華夏子孫的交口贊譽。時至今日,十三億人口之中的女性,以桂取名的仍數(shù)以千萬計,恰恰是人們崇尚、仰慕桂的佐證。
農(nóng)歷十一月間,江南依然是晚秋的景象,眾多的農(nóng)家庭院里,正曬著桂花,馨香迷人。鄉(xiāng)村月夜,若能約三五好友,共飲一盞桂花酒,抑或泡上一壺桂花茶,萬般心事,傾心交談,各抒其韻,自是良多趣味。
責任編輯 董曉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