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太人在上海的記憶

潘真

請留下大西洋咖啡館店招

2004年8月5日，上海市虹口區(qū)區(qū)長程光收到德國駐滬總領事芮悟峰、以色列駐滬總領事馬弈良的信。信中說，他們珍藏著虹口記憶，可惜罕見當時留下的遺跡，剛剛獲悉海門路127號、159號兩幢小樓上有三塊德文店招，那是上?？犊貫橥鈬y民提供避難場所的歷史印跡，“兩幢小樓迄今未被列為文物。鑒于虹口區(qū)迅速而令人印象深刻的發(fā)展，我們擔心這些招牌可能會在不久的將來消失?！彼麄儜┱垍^(qū)長，考慮整體保護兩幢老房子，至少保護這些招牌。

8月27日，區(qū)長把信批轉(zhuǎn)給虹口區(qū)房屋土地管理局。

8月28日，房地局局長蔣延麟讓權(quán)籍科派員處理此事，并對權(quán)籍科科長王鴻均說：“你家里出過歷史人物，所以歷史建筑的事就交給你了。”

“家里出過歷史人物”，指的是王鴻均的外祖父曾任清朝駐德、法等國欽差大臣、中華民國外交總長和國務總理，家中有多人代表國家或地區(qū)駐外。他這個權(quán)籍科科長，還兼管著區(qū)里的優(yōu)秀歷史風貌區(qū)和優(yōu)秀歷史建筑——都是“歷史的事”。

8月30日，他帶人到了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店招在一處公有住宅的二樓陽臺下，陽臺的遮擋使之雖歷經(jīng)六十年、字跡斑駁，但仍清晰可辨。他們對店招拍了照，并會同街道房地辦事處，通知物業(yè)公司：這三個店招是歷史遺跡，不得涂抹、鏟除，如遇問題立刻與區(qū)房地局溝通。

第二天，即告知德總領事來信處理情況，是秘書接的電話，總領事先生回國休假了。

年底，接到德領館來電，說總領事先生原以為信發(fā)出后不會有結(jié)果，沒想這么快就得到回音，而且事情落實了，感到非常高興，很希望能和王先生見面一談，并在總領事官邸共進午餐，屆時還將邀請以色列總領事。

2005年1月6日中午，王鴻均手持鮮花準時走進永福路德意志聯(lián)邦共和國駐上?？傤I事館，總領事在門口熱情相迎。以色列總領事也到了，兩位一同感謝區(qū)政府重視他們的建議。席間，三人談起猶太歷史、文化，猶太難民在上海的經(jīng)歷。芮總領事的漢語很流利，如果不看面孔，光聽聲音，還以為是北京人在說話呢！他當著馬總領事的面反思歷史，態(tài)度真誠。后來，談到了摩西會堂。芮先生說，摩西會堂舊址修復，如果需要，德國政府可以負擔一些資金……

2008年底，因建地鐵12號線和拓寬東長治路，海門路127號面臨拆遷。接到上海猶太難民紀念館館長陳儉的電話，得知某些領導不支持保留127號店招，王鴻均急了，“那個店招是有故事的，歷史遺跡毀了，多少錢也無法補償。要是真的拆了，我們?nèi)绾蚊鎸晌豢傤I事？如何面對歷史？”

他尋求區(qū)委宣傳部長宋妍的支持，又得到區(qū)委書記孫衛(wèi)國的支持。宋部長提出資金由她想辦法，要求王負責解決技術問題。

結(jié)果，區(qū)文化局幫著籌集了10萬元，技術上則尋求同濟大學師生的支持。很快設計了遷移方案，終于趕在房屋拆除之前，把店招從厚重的門楣、房梁上整體完好地鋸下，用吊車搬運到摩西會堂舊址的院子里保存……

已退休的蔣局長發(fā)來一條短信：“你又為虹口保留了一塊歷史的印跡。”

2013年5月，大西洋咖啡館在摩西會堂舊址、上海猶太難民紀念館的院子里“重生”。以色列總理本雅明·內(nèi)塔尼亞胡訪問上海，特意為咖啡館剪彩。

“我以前從來沒有為哪家咖啡館開業(yè)剪過彩。感謝你們保留了如此美好而具有教育意義的地方！”品嘗著這里制作的第一杯咖啡，總理先生說道。他溫暖的目光，掃過猶太難民老照片墻，停留在吧臺上方、青磚墻上的三塊老店招上。

用有機玻璃保護起來的三塊德文招牌，在虹口耄耋老人的記憶里，就是大西洋咖啡館、霍恩小吃店和香腸男高音三明治店。

白馬咖啡館的前世

羅恩·克林格在郵件里告訴我，對“上海猶太人”這段歷史感興趣，是因為他本人也生于上海，在上海生活到4歲半才離開。一個月前，他對舅舅庫爾特說要找更多白馬咖啡館的資料。此前，他已根據(jù)庫爾特的回憶和資料，寫下一篇詳盡的“口述實錄”《白馬咖啡館的故事》。

羅恩是魯?shù)婪颉つ共穹驄D的外孫。當年，莫斯伯格夫婦帶著赫塔（羅恩的媽媽）逃離維也納，到上海安定下來后，便在家里開了一間咖啡館，可沒過多久咖啡館就毀于臺風。1939年底，他們家的好友阿爾弗雷德·拉塞克寄來了6000美元（作為魯?shù)婪蛳碛泄S的部分付款），真是雪中送炭！莫斯伯格夫婦靠這筆巨款，很快開出一家像樣的咖啡館來。

這位拉塞克，非但不是猶太人，而且還加入了納粹和黨衛(wèi)軍。但他家跟魯?shù)婪蚣沂呛门笥?，?jīng)常一起郊游、野餐。所以，知道納粹對猶太人的兇殘計劃后，他在第一時間就向魯?shù)婪蛲L報信，并給了一大筆錢，幫助他家逃離魔爪，投奔遙遠、陌生的上海。他和魯?shù)婪虻人娜斯餐瑩碛械墓S（做打火機和別的金屬制品，后為第三帝國生產(chǎn)武器、彈藥），是一對外逃被抓回后自殺的猶太人夫婦留下的，他是經(jīng)理。

咖啡館叫什么名字呢？從維也納逃出來的猶太人，天天做著“重返維也納”的夢。維也納有一家白馬咖啡館，老板愛上了女招待，歌劇《白馬咖啡館》即源于這段真實故事，因此聲名遠揚。魯?shù)婪驔Q定在上海開一家同名咖啡館，并且按典型的維也納風格設計。

上海的白馬咖啡館，成了“上海猶太人”的精神家園。

此時，庫爾特已到達上海與家人團聚。他的女朋友莉莉隨家人移居澳大利亞，兩人不得不黯然分手。和爸爸、媽媽、妹妹一家四口住在白馬咖啡館樓上，天倫之樂撫慰著他的心。

魯?shù)婪虻奶_莎當大廚，赫塔和一些親友當招待，咖啡館每天從中午開始營業(yè)，賣午餐、咖啡，酒吧賣威士忌，一直要到子夜或等最后一位客人離開才關門。有駐店的鋼琴師和歌手，女歌手勞舍妮克戰(zhàn)后成了瑞士演員。她喜歡為猶太富商維克多·沙遜獻唱，沙遜經(jīng)常帶著隨從出入白馬咖啡館。有一首歌是直接獻給沙遜的：“我可以借1美元嗎？我只要靠它挨到后天，保證還你。”

除了沙遜，另一猶太富商嘉道理家族也是白馬咖啡館的老主顧。

1941年后，來了很多日本客人。而虹口“隔都”的猶太客人倒不多了，尚有余錢的猶太人即使來了，也通常只是喝一杯咖啡或酒。

羅恩的祖父母萊昂·克林格夫婦帶著他們的大兒子赫爾曼逃到上海，開了一家克林格飯店。赫爾曼偶爾到白馬咖啡館，遇見了赫塔。兩人在1941年2月喜結(jié)良緣，這才有了羅恩。那年，開美發(fā)店的庫爾特與赫莎相愛，11月在白馬咖啡館舉行婚禮后，搬出了父母家。

克林格夫婦的小兒子奧托逃離維也納后，去了澳大利亞悉尼，在那兒換掉猶太人的姓氏，開了工廠，事業(yè)有成。戰(zhàn)后，為了把家庭移民進澳大利亞，必須打100英鎊（相當于當時一個人全年的工資）到一個特殊的銀行賬戶里。奧托叔叔先打了100英鎊把羅恩一家三口接去，再打100英鎊接走祖父母。后來，赫塔把庫爾特一家三口辦到澳大利亞，庫爾特又把父母接了過去。

1949年，白馬咖啡館易主。但后來聽說，接盤的弟兄倆不久也移民美國了。

在悉尼，魯?shù)婪蛴质盏搅撕糜牙思娜サ牧硪话?000美元工廠付款。

“二戰(zhàn)”結(jié)束很多年之后，庫爾特去維也納玩，預定住在著名的Sacher Haus酒店，酒店確認回復的簽名是Sacher–Racek女士。到了那兒，庫爾特問她是否跟阿爾弗雷德·拉塞克有關系，沒想到對方回答：“那是我公公?！彼o了阿爾弗雷德·拉塞克的地址，庫爾特有機會拜訪了這位恩人。

說起上海，羅恩印象不深，因為當時太年幼了。他母親說，她從來沒有感覺任何來自中國人的敵意，在上海沒有任何排斥猶太人的跡象。猶太人不學中國話，怎么和中國人做生意呢？中國人學德語，所以在虹口猶太人和中國人做生意很方便。

話說，庫爾特的前女友莉莉移民澳大利亞后也結(jié)了婚，生了孩子。很多很多年以后，庫爾特和莉莉的伴侶相繼離世。庫爾特在80歲那年，向莉莉求婚，因戰(zhàn)爭而中斷的情緣從此續(xù)寫。如今在他們悉尼的家中，依然放著兩位前任的照片。2010年，莉莉伴著庫爾特乘郵輪來到上海，尋找他“人生中的天堂”。

2015年4月，“猶太難民在上海”巡展到了悉尼。庫爾特和羅恩現(xiàn)身展廳，向上海猶太難民紀念館捐獻了一批昔日白馬咖啡館的照片。在這批保存了七十余年的老照片中，白馬咖啡館內(nèi)樸素的碎花窗簾、心形鏤空的靠背椅等富有歐陸情調(diào)的陳設一覽無遺。其中一張——咖啡館門前的空地上，兩位女士并排站在一頂巨大的遮陽傘下，像是在賣冷飲冰淇淋，右側(cè)的那位就是赫塔。羅恩還捐出了當年在上海獲得的美發(fā)師資格證書。

聽說上海將按著老照片里的樣式復建白馬咖啡館，97歲的庫爾特情不自禁地哼起了歌劇《白馬咖啡館》里的曲調(dià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