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關《永樂南藏》論證的考辨

何穎??

[摘 要] 目前學界普遍認為《永樂南藏》是明永樂年間明成祖朱棣敕刻的一部大藏經(jīng)。但有關資料顯示，朱棣沒有刊刻大藏經(jīng)的經(jīng)歷；《洪武藏》的經(jīng)板并沒有在火災中焚毀，傳世實物及有關文獻的記述顯示這些經(jīng)板被留存下來；現(xiàn)存《永樂南藏》中的《古尊宿語錄》識語及明人當時的相關著述證明《永樂南藏》并不存在。一些考辨《永樂南藏》的論著存在著推理的疏忽。所謂的《永樂南藏》實際上即是《洪武藏》。

[關鍵詞] 《永樂南藏》；《古尊宿語錄》識語；《洪武藏》 經(jīng)板

[中圖分類號]G256.22[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1005-6041（2015）04-0025-05

國內一些圖書館如北京圖書館、甘肅省圖書館等都介紹過所收藏的《永樂南藏》。學界也普遍認為，《永樂南藏》是明永樂年間明成祖朱棣敕刻的一部大藏經(jīng)。但對于《永樂南藏》是否存在一事，已故著名中國印刷史專家張秀民先生早在20世紀80年代就提出過質疑，認為“疑莫能明”[1]。然張秀民先生只是提出了質疑，沒有給予明論。那么，《永樂南藏》確實存在嗎？它是明成祖朱棣敕刻的嗎？就筆者所掌握的材料來看，《永樂南藏》的存在頗值得懷疑。

1 從有關資料記載分析，明成祖朱棣無刻《永樂南藏》之舉

1.1 從明人葛寅亮的著述看

[JP2]在明人葛寅亮萬歷年間所撰的《金陵梵剎志》中的《欽錄集》部分，收錄了有關明成祖刻《北藏》活動的詳細記錄。永樂十七年，“三月初三日，宣道成、一如等八人于西紅門欽奉圣旨：‘將藏經(jīng)好生?？泵靼祝豙JP3]要刊板，經(jīng)面用湖水褐素綾。當口題奏：‘合無用花綾？奉圣旨：‘用八吉祥綾。當又欽奉圣旨：‘每面行數(shù)、字數(shù)合是多少？當口題奏：‘五行、六行的皆用十七[JP]字，今合無只用十七字？欽奉圣旨：‘寫來看，欽此?！庇罉肥四昶咴率巳?，“圣旨問：‘經(jīng)板著幾時刻？奏云：‘看工匠多少。又奉圣旨：‘著二千五百，一年了得么？不敢對?！盵2]268，277[JP]

在介紹《永樂南藏》的著作中，對于其刊刻的時間眾說紛紜，莫衷一是。任繼愈先生主編的《宗教大辭典》在《永樂南藏》條中的解釋是該藏“系《洪武南藏》的覆刻本，而略有更改。始刻約在明永樂十年至十五年之間，刊成約在永樂十七年”[3]。如果說朱棣確在永樂十七年剛刻過《永樂南藏》，《北藏》雖然和《永樂南藏》所收佛經(jīng)內容不完全相同，但也就那么幾種，工作量差距不大。以朱棣的睿智，在刻《北藏》時，對雕刻經(jīng)藏的工程量不能說了如指掌，最起碼應該是心中有數(shù)。但從《欽錄集》記載看，朱棣對刊刻大藏經(jīng)的工程量和經(jīng)板的行數(shù)、字數(shù)顯得一無所知，這說明朱棣沒有刊刻過大藏經(jīng)。

1.2 從朱棣對《北藏》不收入《夢感功德經(jīng)》的態(tài)度看

《欽錄集》記載，永樂十八年，“七月十八日早，一如等于奉天門口題：‘《夢感功德經(jīng)》南藏內已入大字函，今合無就圣明諸佛各經(jīng)等編入后面？奉圣旨：‘荒唐之言，不要入?！盵2]276

《夢感功德經(jīng)》，即《夢感佛說第一希有大功德經(jīng)》，是仁孝皇后為證明朱棣奪位的合法性而偽造的輿論工具。朱棣當然深知此點，故斥一如等人“荒唐之言”。如果說朱棣刻過《永樂南藏》，且將此《功德經(jīng)》收入其內，為何在刻《北藏》時，對此《功德經(jīng)》的態(tài)度來了一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這的確使人費解。合理的解釋是朱棣并沒有刻過《夢感功德經(jīng)》，亦即沒有刻過《永樂南藏》?！秹舾泄Φ陆?jīng)》只是《洪武藏》的“增入”版（后文談及）。

[HTK]1.3 從《欽錄集》中對《聯(lián)珠頌古》《古尊宿語錄》《續(xù)傳燈錄》《佛祖統(tǒng)紀》四種經(jīng)板的定性看

《欽錄集》載，永樂十八年十二月十八日，“行在僧錄司左覺義慧進等謹題為謄寫藏經(jīng)事，除謄寫見行打點查對外，今查得《聯(lián)珠頌古》等皆系南藏內增入，請旨合無除去，惟復刊入？為此，今將各件各目卷數(shù)開后，謹具題知。計四件共一百四十二卷，今將作一百六十九卷。

禪宗

聯(lián)珠頌古二十一卷。宋淳熙年間僧法應原編，又延祐年間僧普會續(xù)編，今凈戒重?？搿?/p>

古尊宿語。宋咸淳年間頤藏主原編，今凈戒除去原編僧名重?？?。

續(xù)傳燈錄三十六卷。不見原編集僧名，傳說是居頂將古人所編收入。

講宗

佛祖統(tǒng)紀四十五卷。宋景定間僧志磐撰，今管藏經(jīng)寶成募緣刊入。

十九日，傳奉旨欽依：‘不入藏，欽此?！盵2]278—280

從《欽錄集》記載看，《聯(lián)珠頌古》《古尊宿語錄》《續(xù)傳燈錄》《佛祖統(tǒng)紀》的刻板者的刻版活動皆是私人性質，不屬官方行為。如果說在永樂年間朱棣有刻《永樂南藏》之舉，且將上述四種著作收入其中，此四種著作便不能稱為“增入”。另據(jù)明人金寶《大明故僧錄司右闡教圓菴大師塔銘》記，圓菴——即居頂——“永樂癸未十二月二日端坐示寂”[4]。按永樂癸未即永樂元年，居頂不可能將《續(xù)傳燈錄》刻入《永樂南藏》中。如果說是刻刊《永樂南藏》時收入的話，為何又說《南藏》中收入的《續(xù)傳燈錄》是居頂刊入的？這是非常矛盾的。合理的解釋是，在永樂十八年慧進等人所見的《續(xù)傳燈錄》的經(jīng)板是永樂六年以前的經(jīng)板，此可證《洪武藏》經(jīng)板在永樂六年天禧寺火災中保存了下來，同時可間接證明無《永樂南藏》。

1.4 從明人對《南藏》的記述看

明人著作中，將南京藏和北京藏分別稱作“南藏”“北藏”，無《永樂南藏》之稱，亦無人講有刻《永樂南藏》之舉。惟明釋大聞在《釋氏稽古略續(xù)集三》中提到“（永樂十八年）旨刻大藏經(jīng)板二副。南京一藏六行十七字，北京一藏五行十五字”[5]。 大聞之說，乃是對《欽錄集》記載之誤讀。《欽錄集》記載：“‘（北藏）經(jīng)板刊后留在何處？亦不敢對。當奉圣旨：‘明日安一藏這里，安一藏南京?！盵2]277朱棣話的意思是，南京已有經(jīng)板，新刊的經(jīng)板安置在北京。大聞所述之誤，同樣出現(xiàn)在其他地方。“（永樂十八年）十二月十八日，賜禪宗入藏《古尊宿語》《聯(lián)珠頌古》《續(xù)傳燈錄》，講宗《佛祖統(tǒng)紀》?！盵5]但《欽錄集》明確記載朱棣下旨不收入此四種著作，而且《北藏》也的確沒有收入此四種著作。且《北藏》實物證明《北藏》經(jīng)板為“五行十七字”，故大聞之語不足信。

相反，明人多人次明確提到流傳下來的《南藏》經(jīng)板就是《洪武藏》之經(jīng)板。明萬歷間負責請印《南藏》工作、時任南京禮部祠祭司郎中的葛寅亮多次提到時藏大報恩寺（天禧寺之后身）的《南藏》經(jīng)板為朱元璋所刊。其《報恩寺九號藏經(jīng)并藏殿碑記》云：“圣祖甫戡世亂，即究性宗，特以藏經(jīng)授副墨，貯之報恩，用廣流希。成祖復刻于燕，厥有南、北藏?！盵2]1104在《請經(jīng)條例》中提到：“看得報恩寺藏經(jīng)板一副，原系圣祖頒賜，令廣印行?！?/p>

[2]1571對于葛寅亮之說，有學者以為葛寅亮不知永樂六年因報恩寺火災經(jīng)板被毀一事，“由此可見至明末萬歷年間，人們不僅不知明初曾有過《初刻南藏》，而且誤以為大報恩寺所存《永樂南藏》經(jīng)板一副，是圣祖朱元璋時刊造的。應該說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將報恩寺再刻本藏經(jīng)看作是洪武刻本，與葛寅亮的記述密切相關”[6]。然此話難以使人信服：在《金陵梵剎志》序中，葛寅亮講到他編該書時，“廣稽博考”，而且該書中又收入朱棣永樂十一年所頒的《重修報恩寺敕》，他不可能不知道永樂六年天禧寺（大報恩寺）所遭火災之事。但他卻反復強調《南藏》經(jīng)板為朱元璋所刻，說明他對自己的話是負責的。

明萬歷間俞彥《大報恩寺重修藏經(jīng)殿記》云：“南藏之有鏤板，自高帝始也。其庋而置之經(jīng)堂，則文皇命也。蓋自江波湧塔之異，帝有震焉，而會天禧浮圖災，乃益斥遠其舊而新是圖，僅僅留此甌脫篋經(jīng)而藏之迄今所矣?！盵2]1101“甌脫”，原意為連接兩地間的緩沖帶，這里指新建成后的大報恩寺所能見到原天禧寺之遺物。俞彥之語明白地告訴我們，萬歷間大報恩寺所藏之經(jīng)板是原天禧寺留下來的經(jīng)板。

另外，與葛寅亮、俞彥同期的曹學佺所撰《大報恩寺修理藏經(jīng)殿及貯經(jīng)廊房疏》云：“有《南藏》在金陵大報恩寺，藏板為高皇帝詔刊?！盵7]曹學佺，萬歷乙未年（二十三年）進士，萬歷二十九年出任南京大理寺正卿，后官至禮部尚書。

以上三人均為飽學之士，其言非為浪語。

2 《南藏》所收《古尊宿語錄》識語可證《永樂南藏》不存在

四川省圖書館收藏的《南藏》（人們稱作《洪武藏》）中《古尊宿語錄》卷八尾有凈戒之識語：“大明□□改元己卯春，佛心天子重刊大藏經(jīng)板，諸宗有關傳道之書制許收入。然吾宗雖不執(zhí)語言文字，若《古尊宿語》諸錄，實后學指南，又不可無者。乃以舊本謄錄，重加校正，《傳燈》重復者去之。謹以《六祖壇經(jīng)》刻于首，南岳、馬祖四家語繼之，而頤公所未收者，則采《廣燈錄》諸書，以聯(lián)《尊宿語》。自南岳至晦機等，又通得四十二家，共四十八卷，謹繕寫進刊，與經(jīng)、律、論永久流通，故書此以識歲月云。越三年壬午春，僧錄司左講經(jīng)兼雞鳴寺住持、沙門幻居凈戒謹識?！倍拭C省圖書館收藏的所謂《永樂南藏》中的《古尊宿語錄》卷二十一后凈戒識語又提到：“新藏經(jīng)板初賜天禧，凡禪宗《古尊宿語》《頌古》《雪竇》《明教》《圓悟》《大悲》等語，多有損失。永樂二年，敬損衣資，命工刊補。今奉欽依，取僧就靈谷寺校正。以永樂十一年春二月為始，至冬十一月為畢，刊修改補今以幸完。永樂十二年歲在甲午冬僧錄寺右闡教兼鐘山靈谷寺住持臣凈戒謹識。”

[JP2]從凈戒卷八識語看，其中劃去的年號應為建文。從建文元年凈戒開始著手《古尊宿語》的?？惫ぷ鳎两ㄎ乃哪甏悍矫摳?，“繕寫進刊”。而卷二十一后之識語表明，雖然在建文四年春《古尊宿語錄》已“繕寫進刊”，但是在永樂二年以前，并無刻板存在。有學者認為凈戒卷二十一后識語中的“多有損失”“命工刊補”是原藏經(jīng)板在“靖難”期間遭兵燹焚毀，永樂二年凈戒對所損壞的經(jīng)板進行修補，以此認定永樂二年以前《南藏》中收有《古尊宿語錄》[8]。此是對凈戒識語的誤讀。損者，不全也；失者，無收也。至元二十六年凈伏撰《至元法寶勘同總錄·序》云：“大元天子……萬幾暇余討論教典，與帝師語，詔諸講主，以西蕃大教目錄對勘東土經(jīng)藏部帙之有無，卷軸之多寡……遂乃開大藏金藏，損者完之，無者書之……敬入梓以便披閱，庶廣流傳?！盵9][JP]

再者，凈戒建文四年春完成《古尊宿語錄》的編撰，“繕寫進刊”，但當時建文帝正面臨著朱棣兵臨城下的危境，建文帝已無暇顧及此事，故到永樂二年凈戒才自己出資刊刻。凈戒原稿中的識語被寫工和刻工原封不動地保留了下來。我們知道，朱棣奪位后采取的政策之一，便是革去建文年號。可能在凈戒的刊刻工程完成后，有人向朱棣舉報凈戒識語中存在的建文年號問題，朱棣命凈戒對存在的問題進行“校正”，四川省圖書館收藏的《南藏》中《古尊宿語錄》卷八識語中被劃去的建文年號，很可能便是此次“校正”時被劃去的。對《南藏》極有研究的日本學者野澤佳美亦認為凈戒的《古尊宿語錄》是在永樂十二年方最后刊刻完成的[10]451。

要之，如果凈戒在永樂十二年完成《古尊宿語錄》的刻板，且是“奉欽依”校正，作為《永樂南藏》體系的一部分，那么，凈戒《古尊宿語錄》的刻板便不能被稱作“增入”。是以“增入”之說乃是針對《洪武藏》體系而言，此亦說明永樂十八年《洪武藏》經(jīng)板仍保存在大報恩寺。

3 傳世實物可證天禧寺火災后《洪武藏》經(jīng)板仍然存在

近人鄧之誠在《骨董瑣記全編·骨董三記卷六》“鄭和印造大藏經(jīng)”條記，1947年其曾于李杏南處見鄭和宣德年間所刻之《優(yōu)婆塞戒經(jīng)》卷七后題記，鄭和稱自己曾于永樂五年、八年、九年、十三年、十八年、二十二年以及宣德四年、五年印造《大藏尊經(jīng)》一藏，分別施舍于靈谷寺、云南五華寺、天界寺、福建南山三峰塔寺、鎮(zhèn)江金山寺、靜海寺、牛普山佛窟寺、雞鳴寺和北京皇后寺流通供養(yǎng)[11]。

我們知道，明代印造之《大藏經(jīng)》通常都是在大報恩寺印造的，此亦為眾多文獻記載所證之。如果說永樂六年天禧寺（大報恩寺）所存《洪武藏》經(jīng)板為火所焚，鄭和于永樂八年、九年、十三年何能印造《大藏尊經(jīng)》？鄭和題記表明，永樂六年之火災并沒有使《洪武藏》之經(jīng)板受到焚損。

對于鄧之誠所記，有學者認為，鄭和刻印的《優(yōu)婆塞戒經(jīng)》的真實性值得懷疑。其理由是：1）《題記》所記永樂五年、八年、十三年，鄭和人在海外，不可能印造《大藏尊經(jīng)》；2）永樂八年、九年、十三年，因經(jīng)板被毀，不存在印經(jīng)條件；3）《題記》中所稱永樂八年施舍云南五華寺大藏經(jīng)一部之識語，與云南發(fā)現(xiàn)的鄭和《施印大藏經(jīng)發(fā)愿文》之時間不符[12]。然此三點理由，筆者認為其不足成立。第一，鄭和是印造大藏經(jīng)的出資人，不必親自出面印造，并送往相關寺院，與其印經(jīng)時身在何處無直接關系，北京圖書館、甘肅省圖書館所藏之《南藏》中所載之有關施舍出資人和印經(jīng)人的關系的識語證明了此點。第二，永樂八年、九年、十三年不存在經(jīng)板的說法，只是采用當前學術界普遍的說法。事實是，永樂十三年明人著述中明確提到有人在永樂十一年前后在南京大報恩寺印造出《南藏》（見后文）。第三，云南五華寺發(fā)現(xiàn)的鄭和永樂十八年所施之大藏經(jīng)，是鄭和印造大藏經(jīng)的證據(jù)，而不應成為否認鄭和印造大藏經(jīng)的證據(jù)。鄭和在《題記》中稱永樂八年印造大藏經(jīng)施舍五華寺，而五華寺發(fā)現(xiàn)的實物的發(fā)愿文時間為永樂十八年。筆者認為，造成這一出入系鄭和記憶之誤。宣德五年，鄭和年事已高，許多過去的事件不一定記得十分清楚。鄭和在《題記》中提到他曾總計印造了10部大藏經(jīng)，但對于施舍的對象僅列舉了9家，說明有一部的施舍對象記不起來。另，鄭和宣德六年第七次出洋，在《婁東劉家港天妃宮石刻通番事跡記》碑文中講第四次出洋在永樂十二年，而在同年福建長樂縣《天妃靈應文記碑》碑文中卻稱第四次出洋在永樂十一年[13]。如果說是按出洋途中的地方順序記時，劉家港是始發(fā)地，在劉家港碑文應稱永樂十一年，長樂縣碑文稱永樂十二年更合理。這說明鄭和此時的記憶力已不十分清楚。是故不得以鄭和《題記》與五華寺實物所記時間不符而否認鄭和印造大藏經(jīng)的事實。另，依當時明代佛教印刷品在市場并不受人追捧以及以鄧之誠、李杏南等人在學術界的地位，《優(yōu)婆塞戒經(jīng)》的作偽性微乎其微，鄭和《題記》應當是可信的。

4 有文獻表明永樂十一年前后大藏經(jīng)板存于大報恩寺

清嘉慶刻本《義烏縣志》卷十八，在“華陽寺”下載有明王稌永樂十三年為華陽寺廬閣落成撰寫的記文。王稌記：“永樂甲午冬十有二月，華陽寺毘廬閣成。越明年春，深遠遣其徒福源詣京師雕佛像、摹大藏經(jīng)文置其中，徵予文為記。按寺在義烏縣東十里，為唐法輪大師重云卓菴處，舊名永安，后賜額安福院。洪武二十四年改為叢林華陽教寺，故未有全經(jīng)。寺僧智慧、福源伏睹圣朝重刊大藏經(jīng)板留大報恩寺，四方僧眾，咸許摹傳，愈增感激。乃歸謀諸其徒，罄衣資，募眾緣，將摹經(jīng)置其寺中，普為邦人植福。而謂有經(jīng)無閣，經(jīng)將焉儲？于是載經(jīng)載營。邑人吳彥清聞而韙之，與其弟彥善、彥修損貲以佐其役。于是，庀工度材，以永樂癸巳秋八月建閣于妙莊嚴閣之后……中奉諸佛，旁儲大藏經(jīng)五千四十八卷……永樂十三年臘月朔日縣人王稌撰?！盵14]

按王稌記文，智慧、福源是在建毘廬閣前在南京目睹大藏經(jīng)板存于大報恩寺。永樂癸未（永樂十一年）秋動工修建毘廬閣，永樂甲午（永樂十二年）冬十二月竣工。因福源以前在南京見過大藏經(jīng)板，故次年深遠派福源前往南京摹印大藏經(jīng)，并于永樂十三年印還。這說明在永樂十一年前后南京大報恩寺是藏有大藏經(jīng)經(jīng)板的。如果真如目前學術界說法，《洪武藏》經(jīng)板在永樂六年焚毀，永樂十年左右方著手刻《永樂南藏》，至永樂十七年方完成，那么，福源在永樂十一年前所見大報恩寺所貯之經(jīng)板及永樂十三年在大報恩寺所印之大藏經(jīng)之經(jīng)板是何人何時所刻的？如果把福源所印的大藏經(jīng)歸入《永樂南藏》，因《永樂南藏》至永樂十七年前后方刊成，這顯然又不成立。所以，福源所印經(jīng)用的經(jīng)板，當是《洪武藏》經(jīng)板無疑。[JP2]

日本學者野澤佳美亦依此記錄（她用的是崇禎刻本《義烏縣志》）和凈戒《古尊宿語錄》卷八和卷二十一后的識語認為，在永樂二年至永樂十二年，朝廷刊刻的大藏經(jīng)的活動，僅是后87函《此方著述》部分的“續(xù)藏”活動，她亦認為此次增刻為《洪武藏》之體系。[10]451對于朝廷是否在永樂年間組織過刊刻“續(xù)藏”一事，筆者因資料不足，不敢妄下結論。然筆者要指出的是，如果凈戒等人的行為是朝廷刊刻“續(xù)藏”的一部分，為何要把居頂、凈戒等人的活動稱為“增入”？再者，前面提到，居頂在永樂元年已逝，如何能參與“續(xù)藏”工作？這是令人無法理解的。[JP]

與王稌記文可相互印證在永樂十三年前后大報恩寺藏有大藏經(jīng)板的文獻有同期姚廣孝所寫的《永定普慈天臺講寺重建海印堂記》。天臺寺主持永壽“割衣盂之資及募眾施助師之力，翻蓋佛殿，重造海印堂。始于永樂十年春，完于十二年秋，輪奐一新。壽復施長財印造一大藏經(jīng)，函盛匱貯庋于佛殿左右間，以備寺眾展誦?！盵15]。姚廣孝文雖然不見撰寫落款時間，然其卒于永樂十六年三月，是以該文撰寫時間最晚不過于永樂十五年。且從王稌記文看，造閣印經(jīng)入藏完后，即請人撰文記之。以是觀之，姚文撰寫時間當在永樂十三年左右。

綜前所述，筆者認為，明代刻刊且流傳下來的《南藏》，在永樂六年天禧寺火災中并沒有被焚毀，而是完整地保存了下來?，F(xiàn)在全國各圖書館收藏的所謂《永樂南藏》，其實就是《洪武藏》。獨立的《永樂南藏》是不存在的。近一個世紀以來人們所謂的《永樂南藏》，只是人們臆想的結果。

5 《永樂南藏》之說辨?zhèn)?/p>

四川省圖書館收藏的《南藏》被發(fā)現(xiàn)以前，無有提及《永樂南藏》者。20世紀30年代，四川省圖書館現(xiàn)收藏的《南藏》在古寺被發(fā)現(xiàn)后，有的學者對其進行了考察，提出《永樂南藏》一說[16]246。在比較有代表性的提出《永樂南藏》之說的《南藏初刻考》里，作者提出《永樂南藏》的主要依據(jù)有三：一是根據(jù)朱棣永樂十一年《重修報恩寺敕》，認為既然天禧寺被燒得片瓦不留，經(jīng)板自然也被焚毀；二是根據(jù)文繡永樂十五年在《增集續(xù)傳燈錄·序》的“凡例”中講到“大報恩寺重刊大藏經(jīng)，新版《續(xù)傳燈錄》”的說法；三是根據(jù)《大明高僧傳》卷三“永樂七年善居應詔校大藏經(jīng)”之記載。[16]246—249

通過對有關文獻的記載分析研究，筆者以為此三條論據(jù)都存有缺陷。第一，當年天禧寺發(fā)生火災，朱棣之語有擴大災情之嫌。朱棣在永樂十一年《重修報恩寺敕》中講到災后的天禧寺“崇殿修廊，寸木不存；黃金之地，悉為瓦礫。浮圖煨燼，頹裂傾敝；周覽顧望，丘墟草野”[2]1082。人們在理解朱棣此段話時，都認為天禧寺被燒得片瓦不存，既然片瓦不存，經(jīng)板自然也就被焚不存。正是在這種思維邏輯的指導下，諸講《永樂南藏》的著作、文章都將此語作為有刊刻《永樂南藏》之依據(jù)。然事實并非如此。盡管天禧寺火災造成的實際損失如何，我們現(xiàn)在無法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當年火災造成的損失，遠不如朱棣講得那么嚴重。朱棣講“崇殿修廊，寸木不存”，事實是廊房無損保留下來，被朱棣在擴建報恩寺時拆除。宣德三年六月十六日，“御用監(jiān)太監(jiān)尚義于左順天門奏：‘南京大報恩寺洪武年間撥賜官廊房肆拾貳間，與常住討房錢用。永樂十年蓋寺展拆了。如今將本寺前面的廊房照數(shù)撥與他，奏知。奉圣旨：‘是，著工部兵馬司還撥與他，欽此。”[2]287這說明當年天禧寺火災時，寺院還有部分建筑物完整存留下來，經(jīng)板亦可能被保留下來。另，大報恩寺在嘉靖間亦曾遭過火災，寺院被燒得“惟塔及禪殿、香積廚僅存”[2]1070。如果單從文獻記載字面看，似乎藏經(jīng)殿已被焚毀，經(jīng)板已不復存。事實是經(jīng)板依然。此從側面可證當年天禧寺之經(jīng)板有存留下來的可能，也可證葛寅亮為何再三強調流傳下來的《南藏》經(jīng)板為朱元璋所刻不無道理。第二，文繡之語僅僅是提及某一事件，不得以文繡提及事件的時間與事件發(fā)生的時間等同起來。我們前面談到，居頂逝于永樂元年，而在永樂十八年慧進等人說“查得”《南藏》中收入的居頂?shù)摹独m(xù)傳燈錄》板是居頂刻的，并將該書定性為《南藏》的“增入”版。如果朝廷真的在永樂十五年刊刻《永樂南藏》，且將《續(xù)傳燈錄》收入其中，為何慧進等人卻說《續(xù)傳燈錄》的入藏屬居頂個人行為，并定性為《南藏》的“增入”版，這是一個無法調和的矛盾。所以，以文繡在永樂十五年之語的時間作為此時有刻《永樂南藏》之舉的依據(jù)是難以成立的。第三，永樂七年，善啟應召校大藏經(jīng)，并不能說明他校大藏經(jīng)是為刊刻大藏經(jīng)作準備。《大明高僧傳》省略了一句最重要的話，善啟應召的任務與修纂《永樂大典》有關。明錢溥《明故曉庵法師塔銘》：“師諱善啟，字東白，號曉庵，俗姓楊氏，蘇之長洲人……（永樂）六年主松江延慶寺，逾年，擢本府僧綱司副都綱，尋應召纂修《永樂大典》，預校大藏經(jīng)……”[17]錢溥文明白告訴大家，善啟永樂七年應召預校大藏經(jīng)，是為纂修《永樂大典》中所收佛經(jīng)部分所用，而非為刊刻《永樂南藏》作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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