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巧林
七十八年前,寒冬。
村莊里彌漫著鬼子連日“大掃蕩”所留下的硝煙與血腥味。
一天清晨,烏云沉凝,北風(fēng)呼嘯。
瘋狂的鬼子將包括爺爺和父親在內(nèi)的十幾個村民蚱蜢似的綁在一起,用槍口指著趕往村東大場。
前天鬼子在我們村邊的池塘里跟地方抗日武裝力量交火時,失散了幾個鬼子兵,懷疑是被村里人殺死的。
經(jīng)過一陣野蠻逼問而未果后,一個鬼子舉起槍,對準(zhǔn)了走在第一個,臉上堆滿怒色的爺爺。
那鬼子身穿黃狗皮軍裝,鼻尖上長一顆黑痣,看樣子,還是個小軍官。
“砰——”
爺爺來不及喊出半句抗議之辭,便應(yīng)聲倒下,鮮紅的液汁從爺爺左胸部的棉襖上滲出,滴落,最后在凍土上凝結(jié)成紫赤的軟膏。
大場上有咯吱咯吱的咬牙聲!父親更是怒火中燒,摩拳擦掌。要不是母親的竭力阻攔,準(zhǔn)會與鬼子拼個魚死網(wǎng)破的。
“砰砰——”突然,一陣密集的槍聲自村西北隨風(fēng)而至。鬼子們大驚失色,并急忙將槍口對準(zhǔn)村西北方向。鬼子們知道:那一陣密集的槍聲是由地方抗日武裝力量打響的。
中午,我家老屋的客堂里哭聲凄慘。躺在板門上的爺爺魂歸九泉卻雙目難合。
“洪昆,有個逃散的鬼子在村東頭轉(zhuǎn)悠?!编従渝\叔匆匆走進(jìn)爺爺靈堂,貼近父親的耳朵,說,“要不要……”父親用衣袖擦了擦淚水,毅然道:“快,打死他!”
母親膽小怕事,來阻攔,父親動作飛快,早已從屋檐邊操起一根碗口粗的木棒,風(fēng)也似的往村東頭跑了。
五歲的我,驚惶又好奇地跟著父親一路奔跑。
村道上雞鳴狗吠,塵土飛揚(yáng)。
果然,一個鬼子歪著帽檐,斜著槍桿,在戰(zhàn)火才息的村東頭岔路口慌里慌張地徘徊。
父親揮舞著木棒,迅速跑上前去。
見快速追趕上來的父親,鬼子立即端起槍,擺開瞄準(zhǔn)動作。父親仿佛沒看見離他僅有十來米之遙的槍口,只顧往前沖。只是,對方卻遲遲沒有扳動槍扣,而且神色慌張。
十米,八米,五米……
父親看清了那張遮在帽檐底下的臉,鼻尖上長著一顆黑痣。仇人相逢,怒火難以自抑。面對天賜般的報仇良機(jī),父親高舉木棒,奮勇猛撲?!昂陴搿毙奶摚⒓磥G下沒有了子彈的槍。但他不服輸,俯身從地上撿得雞蛋大的泥塊,朝著父親擲去。
父親視泥丸如細(xì)雨。
“黑痣”見勢不妙,立即慌不擇路地逃跑。可是,無頭蒼蠅似的繞了幾圈后,終于被一條四五十米寬的環(huán)村河擋住了去路。
待我跑近河邊時,“黑痣”已經(jīng)被逼進(jìn)了碎冰有半腰深的河水里。父親站在河岸上,怒目而視,居高臨下地?fù)]起木棒?!昂陴搿苯吡τ?zhàn)?,惶恐不安的眼神卻溜向我。我害怕極了,疲軟的雙腿頻頻打戰(zhàn)。
父親毫無姑息之意——?dú)⒏钢鹭M可不報!況且,豈止殺父之仇?!可父親的木棒劈到半空,不知為什么又突然收住。仿佛,那木棒一下變得特別沉重。
是“黑痣”掏出的一張照片擋住了父親的木棒。
他一邊“鳥語”連篇,一邊用顫抖的雙手高高地舉起照片,然后,不停地左搖右晃,努力讓照片映入父親的視線。
照片仿若火柴盒面上的招牌花紙,臟乎乎,濕淋淋,皺巴巴,細(xì)密的碎痕間映著一個小男孩,與我周歲生日那天拍攝的留影特別像——圓臉蛋,大眼睛,方腦門,甜甜地笑著,嘴邊露出幾顆稀疏潔白的乳牙……
寒風(fēng)乍止,枯柳肅立,河邊死一般寂靜。
三對眼神閃現(xiàn)著各自的復(fù)雜情感,然后,循著無形的三角邊,默默地流動,撞擊,交匯……
我驚慌著暗忖:“那鬼子被父親打死后,照片上的那個小男孩就沒有爹了!”
父親咬了咬牙,再次揮起木棒,略微后蹲,擺出猛力劈打的姿勢。
“爹,不要……”我不知從哪里來的勇氣,拼命地?fù)湎蚋赣H。
“渾蛋!”父親大罵。
夜晚,黑漆漆的村空里寒氣逼人,雪花飄零。爺爺?shù)撵`堂里冥燈幽幽,雪光微泛。
父親失聲痛哭:“爸,為兒不孝,沒替你報仇!”
才從屋后喂豬回來的母親驚乍:“孩子他爸,豬棚里鬧鬼了!”
父親一震!
打起桅燈走進(jìn)豬棚一看,豬欄外的一堆稻草竟自己動了,窸窸窣窣,宛如風(fēng)吹秋蘆,雨打干草。不等父親伸手去掀,那稻草中一個鼻尖上長著黑痣的人臉已經(jīng)探了出來。
父親怒斥:“又是你!”
“黑痣”迅速起身,奪路而逃。只是這次,他直愣愣地跑進(jìn)爺爺?shù)撵`堂。沒等眾人反應(yīng)過來,已經(jīng)跪在爺爺跟前,連連磕頭。
這時,一陣鑼聲驟然響徹夜空。不多時,七八個鬼子沖著我家老屋橫沖直撞闖了進(jìn)來。走在前頭的矮個子擺出大軍官架勢,一邊操著生硬的漢語罵著“渾蛋”,一邊舉槍瞄準(zhǔn)“黑痣”。
靈堂里,我看見那張與我相像的照片,從“黑痣”胸邊的口袋里飛了出去,帶著一個焦煳的黑洞和一股股殷紅的液汁。
屋外的雪越下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