憂患意識與鄉(xiāng)土情懷
——略論陳榮昌的辭賦及駢文創(chuàng)作

王　準

（云南大學　人文學院，云南　昆明　650091）

憂患意識與鄉(xiāng)土情懷
——略論陳榮昌的辭賦及駢文創(chuàng)作

王準

（云南大學人文學院，云南昆明650091）

清末云南學者陳榮昌的辭賦及駢文創(chuàng)作，從不同角度反映了憂患意識與鄉(xiāng)土情懷。體裁多樣，內(nèi)容豐富，既與新舊交替時代的中國清代、近代文學一脈相承，又反映了滇人辭賦、駢文創(chuàng)作的繁榮。在云南晚清、近代文壇留下了光輝的一頁。

憂患意識；鄉(xiāng)土情懷；辭賦與駢文

清代文學具有集歷代文學之大成的發(fā)展趨勢，辭賦、駢文等古代文體亦呈現(xiàn)復興之勢。就云南而言，清代是云南本土文學繼明代后的又一繁榮期。涌現(xiàn)出眾多著名作家和優(yōu)秀作品。陳榮昌的辭賦、駢文創(chuàng)作就反映了這種繁榮局面以及中國晚清、近代文學的某種發(fā)展趨勢。而陳氏辭賦、駢文中憂患意識與鄉(xiāng)土情懷的統(tǒng)一，體現(xiàn)了儒家思想中的積極因素對其文學創(chuàng)作的影響，彰顯出其作為“儒家人文主義者”［1］（P140）的人格魅力與精神境界。

一、陳榮昌辭賦、駢文中的憂患意識

陳榮昌（1860～1935），云南昆明人，祖籍江蘇南京。字小圃，號虛齋，又號鐵人。晚年自號困叟、遯農(nóng)。光緒癸未（1883年）進士，先后任翰林院編修和貴州、山東二省提學使等。［2］［3］（P757）著有《虛齋詩稿》《虛齋文集》等多種著述。作為云南近代鄉(xiāng)賢中的杰出人物，陳榮昌深受儒家思想熏陶，是儒家思想的忠實信仰者和積極踐行者。有學者指出：“陳榮昌是虔誠的愛國愛鄉(xiāng)者，為國家救亡圖存、變革圖強而竭忠盡智，為救滇強滇而披肝瀝膽，奔走呼號，奮斗不息?！保?］（P202）這一評價高度概括了其卓爾不群的君子人格。

陳榮昌的辭賦共21篇，其中《虛齋文集·卷一》收錄《翠湖賦》等16篇，《桐村駢文》收有《谷花魚賦》《吊古賦》《續(xù)離騷》《續(xù)九歌》《七解》5篇。其駢文收入《桐村駢文》中，共43篇。這些作品均已收入《云南叢書》。而儒家“生于憂患，死于安樂”［4］（P276）的憂患意識則是陳氏辭賦、駢文的重要內(nèi)容，陳榮昌或托古諷今，發(fā)為憂國之嘆；或針砭時弊，表達救世之心；或以身作則，呼喚人間正氣，凸顯了其人品修養(yǎng)與擔當精神。

首先，陳榮昌往往借古諷今，在辭賦和駢文中抒發(fā)憂國憂民之嘆。借用楚騷漢賦的形式以表達憂思，是其創(chuàng)作手法之一。比如收入《桐村駢文》中的《七解》，就借用了漢代流行的“七體”，陳榮昌將同屬楚人的莊子與屈原并列，反映了兩種不同的處世之道。莊子“誘子以生民之欲，進子以方外之游”先后用“天下之至味”“天下之妙樂”“人生之快事”［5］（P26135）等七事啟發(fā)屈原，望其擺脫煩憂。而屈原對家國之事始終難以釋懷，常?！氨n愁之疾”。［5］賦的末尾以莊子為屈原論述“生死之義”屈原“作《懷沙》之賦，自沉汨羅而死”作結(jié)。在《七解》中，兩種處世態(tài)度既反映了儒、道思想的不同，亦是國家危亡之際明哲保身與心懷天下兩種人生境界的對立。從情感上來說，富于憂患意識的陳榮昌顯然對屈原更為贊同，《七解》顯然是借屈原表達憂國之思，抒憤懣之情。

而《續(xù)離騷》，則是陳榮昌擬騷體作品中的鴻篇巨制，該賦仿《離騷》之體，既敘寫自己的坎坷經(jīng)歷，又飽含著對國家之事的無限憂愁，融身世之感與家國之念于一體：

余潁川之遐胄兮，自明季而南遷；歷七世逮于先考兮，凡儒業(yè)之四傳。值回紇之煽亂兮，飛昆明之劫灰；毀先廬于一炬兮，致盡室之離披。時予方在母兮，從父之官乎會澤；及半途而余降兮，戒征車于七日。肇賜名于始孩兮，實取意于梧桐；華雖朝榮而夕悴兮，干直聳于蒼穹……閱甲午與乙未兮，迭襄校于文衡；忽蝮蛇之東來兮，激橫波于滄澥。仗鶺鸰之急難兮，侍板輿以歸里；身孑孑而獨居兮，志更專乎報主。茍上國薦食于封豕兮，吾又何辭乎荼苦；皇憂民之涂炭兮，寧棄地而成行……余豈不倍悲國之無人兮，奈春暉其將晚也……忽驚寤寐以環(huán)顧兮，聞畫角之哀音；問麻姑以消息兮，謂桑田其已變。隔天門之九重兮，望少康而不見；叫重華于蒼梧兮，聞虞賓之尚在。況暴秦其猶未帝兮，何忍為魯連之蹈海。［5］

《續(xù)離騷》一文，是陳氏辭賦中的鴻篇巨制、亦是云南古代辭賦中為數(shù)不多的騷體賦。該賦寫到自己身逢亂世的不幸，對國家危亡的憂慮和自己欲挺身而出，救國家于水火的大無畏氣概。又述及甲午戰(zhàn)敗后清王朝的一系列危機，如臺灣被割讓等（準按：“皇憂民之涂炭兮，寧棄地而成行”即暗指清廷割讓臺灣，與日本議和之事）。通過個人經(jīng)歷與國家急難的對比不難發(fā)現(xiàn)，陳榮昌對當時發(fā)生的一切始終給予強烈關(guān)注，隨時做好為國赴難的準備。將個人困難置之度外，以國家之事為己任的使命感與憂患意識十分突出。同時，受儒家忠君思想的影響，《續(xù)離騷》里也蘊含著對清王朝國祚終結(jié)的惋惜之情（準按：“問麻姑以消息兮，謂桑田其已變”等暗示辛亥革命后清帝遜位之事）。和《離騷》一樣，《續(xù)離騷》也屬于“明己遭憂作辭”［6］（P45）之作，反映了陳榮昌歷經(jīng)磨難、自強自勵又憂國憂民、系念家國的心路歷程。

其次，陳榮昌辭賦、駢文創(chuàng)作中憂患意識的另一表現(xiàn)，就是針砭時弊，表達救世之心，《虛齋文集》中的《斬馬劍賦》《撲鼠賦》和《虎倀賦》集中反映了這一思想。面對沉重的憂患，陳榮昌并非一味哀嘆，而是不斷尋求解決辦法，以期為國分憂、為君解難。比如《斬馬劍賦》，以西漢朱云上書漢成帝“愿賜尚方斬馬劍，斷佞臣以厲其余”［7］（P2915）的典故加以發(fā)揮，痛陳時弊。陳榮昌借大司馬之口“狀其五罪”，直言“馬之饕餮者”“馬之下劣者”“馬之喑啞者”“馬之桀驁者”和“馬之畏縮者”［8］（P25723～25724）的種種丑態(tài)及其危害。既借古諷今，又以馬喻人。賦中所談到的五種劣馬，無一不是晚清官場中那些尸位素餐、貪得無厭而又昏庸無能的官吏的生動寫照。而聯(lián)系陳榮昌所處年代，以及他在任時彈劾貪婪媚外的貴州巡撫興祿，推舉梁啟超、袁嘉谷等賢才的壯舉，我們不難看出陳榮昌對時局的擔憂、對貪得無厭之徒的深惡痛絕，以及消除弊害、為國求賢的決心與信心。

而陳榮昌的《撲鼠賦》與《虎倀賦》，也表現(xiàn)了針砭時弊、積極救世的思想，飽含憂患之情?！稉涫筚x》，有對貪婪之徒的辛辣嘲諷，同時借鼠之口，揭露有權(quán)勢者的聚斂無度，進而凸顯了晚清社會的種種黑暗與不公，憤世嫉俗之情溢于言表。而《虎倀賦》則通過憤世子和離詬先生的對答，對為虎作倀者做了入木三分的刻畫，直言其危害，最后借憤世子之口，抒發(fā)“縛以終君系虜之纓，而斬以豫讓報仇之劍”［8］的除害之愿，與《斬馬劍賦》有異曲同工之妙，將憂患意識和興利除弊之思想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此外，與借古諷今、針砭時弊的憂患意識、救世思想相呼應，陳榮昌辭賦及駢文中的憂患意識還表現(xiàn)在以身作則，呼喚人間正氣。他有《自策》詩曰：“撐起脊梁立定腳，好還正氣與蒼穹?！保?］（P25932）儒家思想中自強不息、厚德載物的修身之道對陳榮昌為人與創(chuàng)作有很大影響。故而陳榮昌的一些辭賦和駢文創(chuàng)作感情充沛，行文中激蕩著浩然之氣。比如《虛齋文集》中的《大節(jié)賦》：

節(jié)之時義大矣哉！白鐵青銅，黃琮蒼璧。煉而彌堅，挫而不屈者，金石之精也；沅芷澧蘭，崍松甫柏，焚而益香，凍而乃活者，草木之情也。鳥，則王雎?lián)炊袆e，黃鵠寡而自貞。獸，則騶吾信而后應，羔羊殺而不鳴。矧夫圓顱方趾，受中以生，居三才之列，為萬物之靈乎？［8］（P25722）

陳榮昌選取在儒家思想中占有重要位置的節(jié)操為題，指出其重要性。他認為，自然萬物尚有節(jié)操可言，而人亦不可失之。他繼而以“出處之節(jié)”“取與之節(jié)”和“死生之節(jié)”為論點，歷數(shù)各種表里不一的失節(jié)之態(tài)，由此凸顯自己對氣節(jié)的推重。在《大節(jié)賦》的末尾，陳榮昌列舉周文王、魯仲連、諸葛亮等“生不虛生，死非徒死”［8］的歷史人物，贊美其節(jié)操并以之為榜樣。最后以“滄?？勺儯┥娇深j；卓然大節(jié)，亙古崔嵬”［8］的論述作結(jié)，再次點明主旨。由此可見身處憂患之中的陳榮昌推己及人，希望以傳統(tǒng)士人之“大節(jié)”，砥礪品格、樹立正氣的強烈愿望。而在清末的特殊歷史環(huán)境下，這種于無限憂患中展現(xiàn)節(jié)操的做法更有驚世、警世、救世的感召力，具有一種動人的精神力量。

二、鄉(xiāng)土情懷與陳榮昌的辭賦、駢文創(chuàng)作

除了深重的憂患意識，陳榮昌的辭賦、駢文創(chuàng)作也流露出了濃郁的鄉(xiāng)土情懷。他對家鄉(xiāng)人物、風土始終滿懷熱愛、眷念之情。鄉(xiāng)土情懷充實了其辭賦和駢文創(chuàng)作，且與其報國之念有高度的一致性。成為云南地方文學中的佳篇。在陳榮昌的辭賦、駢文中，鄉(xiāng)土情懷集中表現(xiàn)為對隱居生活的喜愛、對同鄉(xiāng)之人的思念和對家鄉(xiāng)風物細致入微的刻畫，鄉(xiāng)土之美與生活氣息融為一體。

辛亥革命后，陳榮昌淡出官場，并于1913年返回云南，攜家眷及好友王仲瑜等卜居鳴矣河畔鳳村（今昆明安寧縣街道辦事處鎮(zhèn)鳴矣河村）。陳榮昌隱居鳴矣河后，生活清貧，以詩詞書法自娛，篤信佛教。《桐村駢文》中的駢文反映了他這一時期的隱居生活，很多作品都表現(xiàn)出了甘于淡泊、摒棄塵俗、悠然自得的心境。比如在《明夷河解》一文中，陳榮昌詳述自己將“鳴矣河”改為“明夷河”的緣由。他指出：“河之畔有村曰鳳村，村之上有山曰鳳山。《詩》不云乎：‘鳳凰鳴矣'河之舊名，蓋取諸此?！保?0］（P26117）而他覺得：“自慚弗類，乃更今名?！保?0］有人認為：“鳳之鳴，其聲歸昌，歸昌則吉，明夷則兇。先生之號，無乃不祥？”［10］并援引《周易》中“明夷”之卦加以解釋。對此，陳榮昌不以為然，他認為：“今之更名，取其音、非取其義也?！Q與明，兩音大同；夷與矣，一聲相囀……文字各別，語言自通?！保?0］該文圍繞“鳴矣河”改為“明夷河”一事，突出了旁人的煩瑣和自己的簡約?！吨芤住っ饕摹吩唬骸懊魅氲刂?，明夷。內(nèi)文明而外柔順，以蒙大難，文王以之。利堅貞，晦其明也，內(nèi)難能而正其志，箕子以之?！保?1］（P194）故“明夷”有喪失其明，藏其明，晦其明之意。［12］（P196）陳榮昌生逢亂世，又歷經(jīng)宦海沉浮，江山易代等事件，因而在隱居鳴矣河后對《易》之“明夷”似乎有了更深的理解。鳴矣河改名一事，反映的正是“固窮以保真，韜晦以終老”［10］（P26117）的隱逸思想，表現(xiàn)了一個不慕名利、安貧樂道的隱士形象。突出其閱盡滄桑之后甘于清貧、淡泊自守的心理狀態(tài)。

而《吾愛吾廬記》，則記敘了素有“陶癖”的好友王仲瑜的隱居生活：

卷詩書而還故鄉(xiāng)，佩牛犢而歸農(nóng)圃。訪三南之居士，石淙不遠；作五柳之先生，松徑猶存。喟然曰：“此非先人之蔽廬歟，今吾居之，非故吾歟！”移舊匾而懸之。日手陶詩一卷，吟詠其間：“翠屏九疊，南山見也；薰風一曲，北窗涼也。青鳥翩翩，感王母也；攀龍無路，悵三良也。離筑荊劍，其人安往也；問今何世，遠莫逮乎黃唐也。”長吁短唏，萬感交集。傲霜有花，惟黃菊之知我；排悶無酒，遲白衣而不來……是以易悲作樂，轉(zhuǎn)嘯為歌。逍遙林下之風，跌蕩山間之月。仲舉蕪穢，潔于萬戶侯家；稚圭草萊，榮于六街甲第。枕石高臥，人境自幽；望云危坐，天宇頓闊，蓋骎骎乎羲皇上人矣。雖秦之阿房；漢之長樂；魏之銅臺，晉之金谷。爾為爾，我為我。各適其適，豈以彼易此哉?。?0］（P26121）

“陶癖”即突出主人對陶淵明的仰慕與喜愛，室名“吾愛吾廬”亦出自陶淵明《讀山海經(jīng)》中“眾鳥欣有托，吾亦愛吾廬。”［13］（P133）除陶淵明外，作者還提及被譽為“三南居士”的明代云南安寧名士楊一清。足見陶淵明等人對好友王仲瑜的影響，自然之美景與淡泊心境完美融合，古今人物、事物在不同的時空中交錯呈現(xiàn)是此文最大的特點。陳榮昌借描寫好友“陶癖”的同時突出了自己對隱逸生活的無比留戀，和權(quán)勢富貴如浮云的感慨。而那種含不盡之意于言中，近乎“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13］（P89）的自得之感在此文中亦有體現(xiàn)。

而對同鄉(xiāng)之人的思念之情，是陳榮昌辭賦、駢文創(chuàng)作中鄉(xiāng)土情懷的又一表現(xiàn)。陳榮昌出仕在外時，常常惦念家鄉(xiāng)云南，對于和自己一樣宦游在外的同鄉(xiāng)也充滿了厚愛，在深摯的友誼中洋溢著濃濃的鄉(xiāng)情。比如懷念同鄉(xiāng)，會澤人張瑩的《招鶴賦》：

鶴兮歸來，東方不可以往些。萬怪惶惑，山有夔魈，水有罔象些。龍伯佻人，其長難以計些；鐵鏃六尺，射天蜚響些；王亥獲禽，生啖以自饢些；歸來歸來，無惝恍些。鶴兮歸來，西方不可以處些。赤犬天飛，傅翼如虎些；張吻呀呀，茹血不吐些；有鳥人面披發(fā)，鬤不可以為伍些；歸來歸來，久恐罹苦兮。鶴兮歸來，南有羽民，飛而攫肉些；嚙汝皮骨，葬之于腹些；幸而獲全，神火炎炎，燎毛如鶖禿些；無水無草，奚以飲啄些；三身之國，以鳥充使，不堪其辱些；歸來歸來，恐遺毒些。鶴兮歸來，北沙莽莽，號曰寒門些；無冬無夏，積雪連天些；冰海千里，跕跕以墮其間些；氋氃凍冱，永不得蹁躚些；歸來歸來，無自含冤些……鶴兮歸來，返滇疆些。金江洱海，環(huán)點蒼些；玉龍千仞，莖天閶些；雞足名山，仙所鄉(xiāng)些；太華昆池，波汪汪些；夷然清皓，浴生光些；金鐘石鼓，家在中央些；翠屏歆淥，澡肺腸些；彩云五色，勿迷方些。［8］（P25724）

《招鶴賦》前的小序交代了作賦緣由：“會澤張瑩，字鶴君，余之同學友也。光緒甲午八月，疾殞于京師。時余分校入闈。夢鶴君來語余曰：‘瑩之叔后夫曾客死，瑩又將不得生還，奈何？'余驚寤，及出闈，鶴君果死矣?！保?］此賦為悼念客死北京的云南同鄉(xiāng)而作，對于友人不幸離世，陳榮昌不勝悲戚。他把友人比作高潔的白鶴，想象其游歷四方時的艱難遭遇，并用家鄉(xiāng)的各種秀美山川，招徠其亡魂永歸故里。該賦仿《招魂》之體，突出了外界的艱險與故鄉(xiāng)的美好，東西南北各處的險境象征著亡友生前經(jīng)歷的坎坷人生和險惡官場，而美麗的故鄉(xiāng)云南才是他最后的歸宿。這種寫法與《楚辭章句》中“復其精神，延其年壽，外陳四方之惡，內(nèi)崇楚國之美”［14］（P175）的構(gòu)思是一致的，只不過《招鶴賦》多了對云南山水景物的描寫，讓友情與鄉(xiāng)情互為表里，取得了感人至深、催人淚下的藝術(shù)效果。

此外，陳榮昌辭賦、駢文中集中反映其鄉(xiāng)土情懷的還是那些描繪云南風俗、物產(chǎn)和風景的佳作。比如《續(xù)九歌》，就借用屈原的《九歌》之體，敘寫云南本土信仰的九種神明，這些神祇包括觀世音、城隍、龍神、金馬碧雞等。反映了云南巫風的濃厚和陳榮昌對民間生活的熱愛。《續(xù)九歌》以騷賦之體，在生動直觀地展示清代云南民間信仰的同時也為今人研究云南民俗提供了寶貴的文獻資料。

而《谷花魚賦》則是陳榮昌為數(shù)不多的描摹家鄉(xiāng)物產(chǎn)的作品。在昆明方言里“谷花魚”意指“稻田或田邊水溝里生長的小魚，水稻揚花時捕撈”［15］（P213）其名由此而來?！豆然~賦》，描寫其由來、產(chǎn)地以及食魚之樂，全篇洋溢著鄉(xiāng)土生活氣息：

朱門彈鋏苦垂涎，何似村翁得自然。無數(shù)小魚新上市，安排一醉稻花天。時則珠露良宵，金風爽晝；樹何陰而不清，山何色而不秀，蓮萼紅凋，菊苞綠皺。高嶺則丹桂難攀，遙汀則白蘋罕遘。爰有谷花，體清香美；取以名魚，質(zhì)不傷俚。界禾畝而作池，開篳門而臨水。小則一寸二寸，多則千尾萬尾。豈其娶妻，必宋之子；豈其食魚，必河之鯉。風人所詠，今得之矣。釣不用絲，撮之以箕；拾芥尤易，盈籃自攜。置門內(nèi)而饋親故，呼桶中而遺山妻。小玉烹鮮出，長須貰媼來。于是命家兒、召鄰叟、據(jù)石床、偎甕牖。潤焦唇而鯨吸，戰(zhàn)駢拇而牛吼。擊缶敲壺，傾觥覆斗。何心更嚼屠門肉，此味足下賓筵酒?？陀谑菢飞酰瑸樽碇兄?。歌曰：“齋堂一盂粥，敲魚響空木；長生先辟谷，腹無半粒粟。學佛不飽學仙饑，不仙不佛酣且嬉?！敝魅艘嗪投柙唬骸叭f頭羊，千頭牛。朝食暮食懷百憂，腸回腹痛哽其喉。我家魚盡谷正熟，兩餐飯飽萬事休，仰天大笑輕王 侯 。”［10］（P26122）

全賦短小精煉，生動而富有概括力。四六相對，屬于典型的駢賦。風格亦雅亦俗、亦莊亦諧。既顯示出陳榮昌對駢賦文體駕輕就熟的運用，又表現(xiàn)出其對民間口語的大膽借鑒。透露出陳榮昌隱居鳴矣河時既學佛求仙，又留戀世俗。徘徊于出世與入世之間的復雜心態(tài)。情、景、物自然天成、渾然一體。賦中人物不為物所役，只追求精神上的自足自適，這就使原本微不足道的谷花魚飽含著樸素而深刻的人生哲理，引人遐想、發(fā)人深省。

不過值得注意的是，陳榮昌在以巧妙的構(gòu)思和精美的筆墨描摹家鄉(xiāng)云南的山水風物時，并沒有忘卻家國之事。憂患意識沒有就此磨滅，反而更加突出。比如創(chuàng)作于光緒辛丑年（1901年）的《翠湖賦》：

苴蘭城堞之間，有翠湖焉。蛇嶺枕其后，華山抱其前。地近市而能雅，人儕俗而欲仙。北地寒多，萬象忽焉變態(tài)；南天暖甚，九龍各自安眠。我歸鄉(xiāng)里，五年于此，羌奪席而抗顏，非沉淵而洗耳。出門一笑，指倦眼以看花；一日三餐，寄生涯而在水……有月色風色，有云光水光；有燕語鶯語，有書香酒香。朝朝暮暮，灑灑洋洋。白社人來，盡入敲詩之座，紫衣客在，同歸安硯之鄉(xiāng)……將軍誰是，蒼茫細柳之營；舉子空忙，寂寞皇華之館。豈不以遙望長安，心悲骨酸。車上之鈴聲乍起，舟中之指血難干。如此風波，孰挽滇池之倒；感言地氣，絕無易水之寒。況千古楸枰，幾場傀儡。漢唐之日月都湮，蒙段之山川易改。料梁王之畫舫，曾來此游；問沐氏之名園，而今安在？風習習兮雨瀟瀟；水澹澹兮煙飄飄。寄跡則浮萍一片，抽絲則亂絮千條。安所得紅藕香中，滌塵襟之懊惱；碧漪亭畔，終身世以逍遙。［8］（P25733）

《翠湖賦》創(chuàng)作之時，正值八國聯(lián)軍侵華之際，腐朽的清王朝在內(nèi)外交困的形勢中，已是風雨飄搖。對于以天下事為己任的陳榮昌來說，這既是國家的不幸，亦是個人之不幸。故在賦末發(fā)出了“舉目有山河之感”的沉重嘆息。正如王夫之所云：“以樂景寫哀，以哀景寫樂，一倍增其哀樂。”［16］（P140）《翠湖賦》便屬于“以樂景寫哀”之作。賦的上片是讀書賞景、飄飄欲仙之“樂”，下片是江山易改、國破家亡之“哀”。翠湖的一泓春水，承載的是昆明山水之美、生活之樂；更是山河猶在、物是人非的感懷和國家將亡又無力回天的深重苦悶?！洞浜x》于模山范水之中將哀樂之情一并抒之，凸顯了陳榮昌內(nèi)心深處的情感波動，更容易引起人們心靈上的強烈共鳴。

三、陳榮昌辭賦、駢文的文學史價值簡論

陳榮昌的辭賦和駢文創(chuàng)作飽含憂患意識與鄉(xiāng)土情懷，又兼?zhèn)浔婓w、博采眾長。在云南晚清、近代文學史上取得了較高成就。袁嘉谷《清山東提學使小圃陳文貞公神道碑銘》云：“以為詩文，淵懿古茂，兼杜詩韓筆而一之……發(fā)為文章，其書滿家，又不肯與世俗所謂文學家、詩詞家、書畫家較短長、立異同，蓋自有千秋，非一時一地之人也。”［3］（P757～758）又云：“以余力為六朝駢文，賅徐、庾之長?！保?］（P757）對陳榮昌在文學方面的成就給予很高的評價，足以說明陳榮昌包括辭賦、駢文在內(nèi)的文學作品的重要的文學史價值。我們認為，陳榮昌的辭賦、駢文反映了云南辭賦、駢文創(chuàng)作的繁榮。既突出地域特征，也反映了清代文學的某些特色。

就辭賦創(chuàng)作而言，陳榮昌的辭賦從一個側(cè)面反映了云南清代辭賦創(chuàng)作的繁榮局面。有學者指出：

明清是云南辭賦的極盛時代，這個時期作家眾多，賦制紛繁。可以看到這樣一種情況，在中原早已衰落而走向末路的辭賦在滇南呈現(xiàn)了再生的新氣象，作家們在這一文學樣式上較好地展示了自己的才華，放射出奪目的光輝。出現(xiàn)這種特殊現(xiàn)象的原因固然來自多方面，但最重要的原因只有一個，這就是滇南沃土的文化發(fā)掘來得太遲，惟其來得太遲，作家才有那樣強烈的文化沖動，必欲把這一塊土地所蘊藏的美作廣泛地文化發(fā)掘……近古云南作家的辭賦比起散文來更有濃厚的地方特色，賦中所體現(xiàn)的，是從來沒有人注意過的壯麗河山，豐富物產(chǎn)，民情民俗，充滿了神奇和遐想。［17］（P447）

陳榮昌的辭賦創(chuàng)作亦是如此。他的辭賦對云南的山川、物產(chǎn)等多個方面都做了曲盡其妙的描寫，既展現(xiàn)了其才華的豐富，又熔鑄了強烈的憂患意識和鄉(xiāng)土情懷，呈現(xiàn)出一幅幅多姿多彩的云南本土風物畫卷。同時，陳榮昌對賦史上的各種賦體均能熟練運用，比如《續(xù)離騷》《續(xù)九歌》全用騷體，《勞謙賦》運用散體，《谷花魚賦》運用駢體，它們無論在表情達意還是描寫物態(tài)上都達到了出神入化的藝術(shù)效果，云南本土文人對這些賦體的熟練掌握和靈活運用可見一斑。受到清代文字獄等因素的影響，清賦雖存世量大，但發(fā)展相對處于低潮，內(nèi)容和形式趨于平庸，而以陳榮昌為代表的一批云南本土作家恰好以多樣的賦體和豐富的內(nèi)容彌補了這些不足，使清代辭賦在整體平庸的特征下也擁有獨特的一面。

而陳榮昌的駢文創(chuàng)作，則體現(xiàn)了清代駢文的復興之勢。受到清代“社會環(huán)境的壓抑，文化學術(shù)思潮的復古……漢學興盛的學風”［18］（P206）影響，發(fā)源于魏晉六朝的駢文在清代再度繁榮，以徐陵、庾信為代表的六朝駢文成為清人的學習對象，文壇上出現(xiàn)了以袁枚等“駢文八家”為代表的作家群。清代駢文既師法魏晉六朝又自成一體，成為清代古體文學再度繁榮的一個重要特征。而作為陳榮昌駢文代表的《桐村駢文》，便與清代駢文創(chuàng)作的發(fā)展一脈相承，云南近代學者方樹梅指出：“清季滇人以駢散文著者，先生為一大手筆”，［12］（P326）這是對陳榮昌駢文較為中肯的評價。與清代眾多駢文家一樣，陳氏駢文既有六朝風韻，又有清代駢文文體齊備和以博學見長的特色，兼及本土風格，在清末駢文領(lǐng)域獨樹一幟。足以表明清代文學集歷代之大成的發(fā)展趨勢一直延及近代，對文學史的發(fā)展有重要影響。

就作家主體言之，陳榮昌出生在世習儒學的書香之家，他曾有詩云：“我家世為儒，巾箱守舊學。”［19］（P25977）儒家思想影響著陳榮昌的一言一行。特別是在國家危難之際，以天下事為己任的責任感與憂患意識在陳榮昌的辭賦和駢文創(chuàng)作中尤其突出，體現(xiàn)了其作為一個正直的士大夫內(nèi)心流蕩的浩然之氣。從這一方面來說，陳榮昌與屈原、杜甫等前代文人多有相似之處。但必須注意到的是，在經(jīng)歷了出仕為官、興辦教育、考察日本以及辛亥革命等一系列人生和國家大事之后，陳榮昌辭賦和駢文創(chuàng)作中的憂患意識往往表現(xiàn)為國家前途的憂慮和思考，傳統(tǒng)文學中的忠君戀闕之思反而退居其次。這就足以說明陳榮昌并非是守舊不變的迂腐儒生，而是懂得與時俱進，在時代發(fā)展的大潮中做出正確選擇的“粹然儒者”。［3］（P757）（袁嘉谷語）這與眾多處于新舊交替時代的晚清、近代文人也是一致的，在繼承儒家傳統(tǒng)的基礎(chǔ)上蘊含著某種新變。而陳榮昌辭賦和駢文中的鄉(xiāng)土情懷，是其心系家國的另一種表現(xiàn)，也有其晚年隱居鄉(xiāng)里、信奉佛教的影響，從這一點來看，陳榮昌在思想上又與陶淵明、王維等有許多共同之處。獨善其身與兼善天下的完美人格在陳榮昌身上得到了突出的體現(xiàn)，使其成為云南晚清近代士人中的杰出人物。

總之，陳榮昌的辭賦和駢文，突出了憂患意識與鄉(xiāng)土情懷兩大主旨，又通過它們體現(xiàn)了其君子人格；既順承了清代、近代文學的發(fā)展趨勢，又豐富了云南本土文學創(chuàng)作，堪稱晚清近代云南文壇的一代宗師。

［1］陳友康.一代文宗陳榮昌［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4.

［2］方樹梅.陳虛齋先生年譜［C］.謝本書.清代云南稿本史料［M］.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11.

［3］袁嘉谷.清山東提學使小圃陳文貞公神道碑銘［C］.方樹梅.滇南碑傳集［M］.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2003.

［4］孟子.告子下［C］.楊伯峻.孟子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2010.

［5］陳榮昌.桐村駢文·卷下［C］.趙藩，陳榮昌，袁嘉谷.云南叢書［M］.北京：中華書局，2009.

［6］班固.離騷贊序［C］.洪興祖.楚辭補注［M］.南京：鳳凰出版社，2007.

［7］漢書·朱云傳［C］.班固.漢書（第67卷）［M］顏師古注.北京：中華書局，1962.

［8］陳榮昌.虛齋文集·卷一［C］.云南叢書（第49冊）.

［9］陳榮昌.虛齋詩稿·卷四［C］.云南叢書（第49冊）.

［10］陳榮昌.桐村駢文.卷上［C］.云南叢書（第49冊）.

［11］周易·明夷［C］.王弼撰，樓宇烈，校釋.周易注［M］.北京：中華書局，2011.

［12］王弼.周易注［M］.北京：中華書局，2011.

［13］逯欽立校注.陶淵明集［M］.北京：中華書局，1979.

［14］洪興祖.楚辭補注［M］.南京：鳳凰出版社，2007.

［15］張華文，毛玉玲.昆明方言詞典［M］.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1997.

［16］王夫之.姜齋詩話［M］.舒蕪，校點.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1.

［17］張福三.云南地方文學史（古代卷）［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7.

［18］袁行霈.中國文學史（第4卷）［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

［19］陳榮昌.詒書生日以詩勖之［C］.虛齋詩稿.卷九［M］.云南叢書（第9卷）.

〔責任編輯：黎玫〕

Sense of Suffering and Local Feelings—On Chen Rongchang's Cifu and Parallel Prose Creation

WANG Zhun
（College of Humanities&Sciences Yunnan University，Kunming，650091，Yunnan，China）

The Cifu and parallel prose creations of Chen Rongchang，a scholar in the lateQing Dynasty，showed senseof suffering and local feelings from differentangles.Diverse in genre and rich in content，these workswere consistent in style with the literature of the transitional period，reflecting the prosperity of Yunnan people in poetry and parallel prose creation.Thanks to Chen，a glorious page was left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as well as in modern literary circle of Yunnan.

sense of suffering；local feelings；Cifu and parallel prose

I207.23

A

1006-723X（2016）06-0129-06

王準（1990—），男，云南昆明人，云南大學人文學院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詩經(jīng)》《楚辭》、古代辭賦、云南地方文學、民俗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