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觀影記

李東然

第66屆柏林電影節(jié)金熊獎最佳影片、意大利紀錄片《海上火焰》劇照

2.電影《將來的事》劇照3.憑《將來的事》獲最佳導演獎的法國女導演米婭·漢森-洛夫4.電影《兩個做夢人的故事》劇照5.《海上火焰》導演吉安弗蘭科·羅西

《海上火焰》

《海上火焰》或者會成為我一生中最難忘的觀影經(jīng)歷之一。電影節(jié)把這部電影的首映安排在電影宮主會場之外的弗里德里希皇家劇院（Friedrichstadt Palast）， 那是一座千人大劇院。三天前，第66屆柏林電影節(jié)開幕式上的開幕影片《愷撒萬歲》也在這個劇場里首映。陰雨清冷的柏林周日下午，大劇院里座無虛席。《海上火焰》是一部紀錄片，觀眾反應之熱烈，卻不輸于科恩兄弟的全明星喜鬧劇，有不約而同的歡笑，也有隱約傳來的抽噎，近三小時的時間仿佛轉瞬即逝，直到最后一行字幕升起，觀眾席里也無人起身離場，久久的沉默之后，才是熱烈而雷鳴般的掌聲。

從電影誕生之初至今過百年，從最初的雜耍，到如今的工業(yè)，究竟該不該給予它作為一種藝術門類的尊重，爭議也百年，幸而，總有作品可以證明電影作為一門敘事藝術的驚人力量。

《海上火焰》的主人公是12歲男孩的塞繆爾，他住在離意大利南岸200公里外的蘭佩杜薩島（Lampedusa）上。正像是這個年紀的其他男孩子一樣，塞繆爾不喜歡上學，卻能玩出百種花樣，割仙人掌玩彈弓游戲，爬高高的巖石，哪怕是趴在海邊朝著天空胡思亂想，也能在腦里津津有味打一仗。地中海小島上的居民大多是淳樸的漁民、天主教徒，過著日復一日的平靜生活。本地人似乎并不關心眼下這座平靜小島正成為索馬里、利比亞和蘇丹等國非洲難民進入歐洲的通道，歐洲夢想的象征。難民們卷著僅存的家產(chǎn)，忍受窒息燙傷、饑餓干渴，擠上簡陋小船，哪怕喝尿，甚至在那樣的小船上生產(chǎn)，也愿賭上一切，贏得落腳棲身安寧之地，熬不到終點，就甘愿成為一具具被運上小島的尸體。

導演吉安弗蘭科·羅西（Gianfranco Rosi）花了一整年的時間居住在蘭佩杜薩島，記錄下這座有6000多人居住的小島，和它每周都需面對的數(shù)百名非洲、中東難民爭搶上岸的迫切狀況。少年生活的諧趣童真、平靜的家庭生活，以及這座島嶼背后大海上接連涌來的悲劇、困惑。沒有妄加絲毫的評論，更沒有輕易下任何結論，只是用一部節(jié)奏美妙的電影，呈現(xiàn)了慘絕的現(xiàn)實。“你沒法阻止那些感受著死亡的人們?！睂а菡f。

2013年，吉安弗蘭科就曾憑借本土意識強烈的《環(huán)形公路》贏得威尼斯金獅獎，那部電影曾經(jīng)因話題的地域局限性引起不小的爭議。到《海上火焰》，一脈相承的是他作為安靜觀察者的紀錄片導演能力，而在難民潮這樣備受矚目的熱點話題上，他則更有力證明了自己作為觀察者的自覺、敏銳以及極端審慎冷靜的材料選取能力。他的鏡頭緊緊跟蹤和深入島上居民的日常生活，直到觀眾都喜歡上那個不怎么協(xié)調的青春期男孩塞繆爾，了解了他的母親、父親，以及一日三餐、起居坐臥。至于這日復一日生活中間，那些潮水般涌入的難民，導演卻很克制地回避了直接猛烈的鏡頭語言描述，或者聲音口述，或者是點到即止的展現(xiàn)。甚至你來不及了解他們其中任何一張面孔，我們明明看到那個孕育著雙胞胎嬰兒的母親，在船艙里被燃料燙傷得奄奄一息的男子，黑暗海上絕望呼救、淌下帶血的眼淚的男人，但我們卻沒有時間了解這些人的命運生死，就像是載他們而來的潮水那樣永不停息，總有新的一波難民席卷而來。

電影里，片名《海上火焰》也是一首塞繆爾母親點給丈夫的歌曲，那是一首曲調憂傷的民歌，唱的是“二戰(zhàn)”時這片大海所經(jīng)歷的傷痛。昨天與今天，寧靜和慘烈，導演將紀錄片里無處不在的互文和照應看作是敘事的弧度，它們撐起了《海上火焰》的空間和生命，導演坦言自己也并不是一開始就找準了每一處敘事弧度所在，幸運的是，當他面對著80小時的素材，那些美妙的弧度就鱗次櫛比地呈現(xiàn)在眼前。

“從這場冒險的開始，我心中的一個準則是把這座小島當作一個封閉的小空間來處理，塞繆爾一家人的生活非常適合去描繪這點，當然我也拍了島上的收容中心、船難、營救。在島上，當?shù)厝撕碗y民之間確實有一條分明的界限，你非常容易感受到這點。但是把這兩種生活在紀錄片中并置平行，確實是在剪輯階段完成的重要工作之一。有一天，我意識到塞繆爾的那只‘懶惰的眼睛（Lazy eye，斜視）就像是對當下西方社會的再好不過的隱喻，面對驚人的慘劇，我們西方社會都（懶惰）回避著表明態(tài)度和立場，這是問題所在，但這又跟塞繆爾眼睛的問題一樣，有點無可厚非。我絲毫不想消解任何復雜性，但相比從前，我想這已是一個有著更大敘事弧的作品。”

柏林，嚴肅深沉

《海上火焰》的金熊獎，《薩拉熱窩之死》的評委會大獎，還有長達8小時的記錄19世紀末菲律賓人民反對西班牙殖民統(tǒng)治的《悲傷秘密的搖籃曲》，篇幅恣意，甚至被外媒斥之為馬拉松式悶片，也收獲了阿爾弗雷德·鮑爾獎的鼓勵。2016年的柏林電影節(jié)獲獎名單四平八穩(wěn)，印證了人們對于柏林電影節(jié)素來的印象，歐洲三大電影節(jié)各有側重，或者重商業(yè)，或者重藝術，而柏林無疑是最強調歷史、政治等嚴肅性話題的地方。

這點在柏林人是引以為傲的，他們很愿意跟你講起，甚至歷史上也不乏因為某一部競賽影片的政治話題的爭議性，導致整個電影節(jié)提前落幕的情形出現(xiàn)。1970年的競賽片《正常》描繪的就是一群美國士兵在越南戰(zhàn)爭期間對一名越南女性的多番強暴，當時擔任評審團主席的是退役美國軍官喬治·史蒂文斯，他認為電影帶有侮辱性，希望該片退出競賽單元。但許許多多的導演愿意與《正?！冯娪暗膶а荼３謭F結，并紛紛撤回了自己的影片。最后，甚至連審片委員會主席和電影節(jié)主席阿爾弗雷德·鮑爾也相繼退出。電影節(jié)不得不提前落幕。

即便如此，年復一年，至今柏林電影節(jié)也從來沒有熄滅它對嚴肅話題的興趣。如今電影節(jié)主會場電影宮在波茨坦廣場上。在維姆·門德斯拍攝的《柏林蒼穹下》里，天使丹密爾俯瞰人間的地方就是波茨坦廣場。《柏林蒼穹下》拍攝于1987年，當時電影里的這座廣場一片荒涼。事實上波茨坦廣場從來不是字面上Piazza（意大利語，廣場）的意思，而是一個巨大的十字路口，這里誕生了全世界第一個紅綠燈，戰(zhàn)后重建的舊址至今矗立在廣場中央。柏林墻倒塌后，波茨坦廣場一度成為歐洲最大的建筑工地之一，索尼中心、奔馳中心、麗茲·卡爾頓酒店，還有美輪美奐的電影院和購物中心。但今天的波茨坦廣場正中央，也還保留著柏林墻的片段遺跡，穿行經(jīng)過，歷史現(xiàn)實之間的巨大張力有如漩渦般呼嘯襲來。在柏林，就非常容易理解德國人心中和德國電影中的那些厚重情懷從何而來。

多蘿特女士（Ms.Dorothee ）是柏林電影節(jié)選片委員會委員，為柏林電影節(jié)工作近30年，同時也是撒哈拉以南非洲和印度電影的專家，她是解釋柏林電影節(jié)選片系統(tǒng)究竟如何運作的再好不過的人選?！拔覀兊倪x片過程完全是人工，你去問具體的參選作品數(shù)字，每一位電影節(jié)選片人都能告訴你不一樣的數(shù)字。這是非常龐雜的工作，以至于我們?nèi)缃褚杖∫欢ǖ膮⑦x費用，以此讓這件工作能夠更妥善地完成。我負責的東亞和非洲以南地區(qū)，這是兩個處理方式完全不同的區(qū)域，比如印度一個國家，起碼我們需要非常努力地看完300部電影，可能300部里，大概只有130部或者120部電影是進入我們的參選系統(tǒng)的?！?/p>

柏林電影節(jié)自始至終希望做到的是，盡可能地敞開電影節(jié)的大門?！氨热绫R旺達的導演可以說，多蘿特這個女人簡直就是瘋子，沒有半點電影常識。好的，那么你可以通過我來幫你送片，你也可以自己向柏林電影節(jié)提交申請。你也可以把自己的電影送去你鄰近的大城市，在那里找到我們的同事，他們也可以把電影幫你帶到柏林來，總之我們想了很多辦法來克服這個‘瓶頸的存在。但實際上這仍舊是非常困難的，尤其當你不為人所知，是這個行業(yè)的新人，甚至比如你住在哈薩克斯坦的鄉(xiāng)村，那么帶你的電影來柏林可能還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我非常心碎在于有時候看到那些電影人不知道怎么做，他們也會去我們的官網(wǎng)，但是卻登錄了錯誤的網(wǎng)頁，于是他們可能去了德國西南的什么電影節(jié)，于是因為失去了首映權資格而錯過了真正的柏林電影節(jié)?！?/p>

多蘿特女士也并不否認，近10年間，她作為一個選片人，或者作為電影節(jié)策劃者的職業(yè)內(nèi)容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她說，事實上歐洲有另外一個非常重要的電影節(jié)，去年他們甚至展開了一場討論，覺得電影節(jié)根本不再需要選片人和策劃人這類的職位存在，為什么不直接由各個代理銷售公司來做這個事情呢？“毫無疑問，代理銷售公司在電影節(jié)上扮演著越來越重要的角色，根本原因在于如今的電影版權往往不為制片公司所有，而是由那些代理銷售公司所有，他們成為主導電影節(jié)的新力量。這些代理銷售公司來電影節(jié)賣電影和買電影。尤其顯得反客為主的是，如果你的電影節(jié)不在他們的優(yōu)先名單上，對電影節(jié)而言，事情也會變得不那么好辦。商業(yè)化是某種意義上的不可阻擋，我不想評價別的電影節(jié)的組織方式，但是起碼柏林電影節(jié)，我們希望保留一些老派的習慣和我們德國人看待電影的方式?！?h3>拍電影，需要的是頭腦

多蘿特女士說，60余年光陰溜走，每一代柏林電影節(jié)工作者，都希望柏林電影節(jié)真正如有機生命體那樣成長，永不失去柏林人看待世界的目光?！?5年前因為那部引起巨大爭議的越南戰(zhàn)爭電影，整個電影節(jié)停了下來，事實上那是一場與當時柏林學生運動等等城市歷史事件緊密相連的民主請愿活動，那屆電影節(jié)負責人轉年就一手創(chuàng)辦了論壇單元，至今仍舊是柏林電影節(jié)中最年輕、最富有藝術性和思考空間的單元。我們?yōu)檫@一切的發(fā)生感到驕傲?！?/p>

《兩個做夢人的故事》（Tales of Two Who Dreamt）是66屆柏林電影節(jié)給我留下極深印象的一場論壇單元電影。那是一部故事淺白的小品，全片拍攝在多倫多城郊的一處普通居民小區(qū)里，一個羅姆人移民家庭正在那里等待他們的移民庇護聽證結果，漫長的等待讓這對夫妻想要參與一部電影的拍攝，并且他們認認真真這樣去做了，就像是兩個和現(xiàn)實格格不入的夢旅人。

拍攝這部電影的是一對名為尼古拉斯和安德莉亞（Nicolas Pereda & Andrea Bussmann）的年輕夫婦，事實上他們就是在自家小區(qū)的花園里，因為自家孩子與羅姆人家小孩在一起玩耍而和那對羅姆人夫婦熟絡起來。也許出于母親的本能，安德莉亞最初只想拍移民家庭和本地人家庭之間的交往，比如兩家人的小孩在一起如何玩耍，但是她很快發(fā)現(xiàn)原來這個移民家庭對于拍電影和講故事的熱情更甚于她，于是她想用另一臺攝影機記錄下他們的狀態(tài)。

丈夫尼古拉斯用一臺攝影機拍的是移民夫婦夢想拍成一部電影的過程，他們在電影里表演拍電影的過程。而妻子安德莉亞的攝影機安靜記錄下拍電影背后大家的日常點滴。因為安德莉亞的攝影機毫不顯眼地架在那里，甚至她自己也常常就忘了那臺機器的存在。兩三個禮拜之后，她在那臺機器里不僅發(fā)現(xiàn)了溫馨自然的孩童玩耍片段，還有羅姆人家庭里丈夫用家鄉(xiāng)話（匈牙利語）講述的故事，大家在攝影機背后的竊竊私語，她給羅姆人丈夫的口述故事配上了并不相匹配的英文字幕，極簡淺白的故事主線背后，生長出一道道不可彌補的裂痕——移民家庭夫婦所期許的和他們所面對的之間的裂縫;他們想要留住的和他們被記錄的之間的裂縫;還有他們想講述的和被字幕所翻譯的之間的裂縫。

羅姆人是起源于印度北部、散居全世界的流浪民族，一般被稱為吉普賽人，但羅姆人自覺這是富有歧視性的稱謂。他們在歷史上也遭受了歧視和迫害，納粹德國就曾將羅姆人和猶太人一樣關進集中營進行屠殺，至今有許多人對羅姆人仍保有極其負面的印象。安德莉亞和尼古拉斯并不認為自己的電影是為了破解那些根深蒂固的偏見而來。

“我不知道怎么闡述我們的思路。因為開場鏡頭（羅姆人丈夫口述的故事）播放了兩遍，同一個場景，但字幕不同。有男主人公的匈牙利文的直譯，也有我們寫的一段文字。當然這是有意而為的。我想可能你能夠從一個不同的角度看待這部電影，匈牙利文是一種語言，但這個語言講述的故事，和我們被英語字幕所告知的故事，雖然被同一個人，在同一個時間段內(nèi)講述，但內(nèi)容完全不同。這在電影里有些不可思議。但是想想我們的現(xiàn)實生活里，移民、難民，甚至是你身邊的家人，他們的聲音究竟在說什么，我們其實無時無刻不加上了自己的翻譯，或者說，我們試圖拍的是人和人之間相處的真實?！?/p>

安德莉亞和尼古拉斯非常年輕，但這已是他們第二次送片參加柏林電影節(jié)論壇單元，他們絲毫不為這種極簡的小成本制片方式擔憂和煩惱?！澳闩囊徊侩娪?，因為你有頭腦，而不是因為你有豪華專業(yè)的團隊和攝影機?！彼麄冏孕诺卣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