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第二湯

張震

一道無可匹敵的蒼城名吃，卻謙為“天下第二湯”，想不到有一天居然遇到了自稱“天下第一湯”的挑戰(zhàn)。這林大廚的湯里到底少了哪一味呢？

金牌大廚

蒼城是全國著名的吃城，今年入冬，為期一個月的美食節(jié)隆重拉開了帷幕。各路“吃貨”不遠(yuǎn)千里慕名而來，打算大飽口福。全市大大小小的飯店酒樓八仙過海各顯神通。有的打折優(yōu)惠，有的惠贈禮品，有的干脆抽大獎送真金白銀……一時間大街上彩旗飄飄，橫幅連連，幾乎所有的店家門前都是清一色的美女發(fā)廣告散傳單，拉顧客聚人氣……競爭真叫一個激烈。

唯獨“醉月樓”大酒店顯得有點冷清，既沒音響樂隊也沒有美女迎賓，它的門前只立著一塊巨幅廣告牌，上面是一張大照片，一個年輕人戴著高高的廚師帽，手擎大勺，勺子上方大字醒目——金牌大廚林子。最下面又是一行大字：天下第二湯。

林子在去年全市廚師大賽上脫穎而出，一舉奪魁，摘得金牌。一戰(zhàn)成名，令整個烹飪界震動了好長時間。然而他平時為人低調(diào)，少言寡語，對自己師從何方、來自哪處，只字不提。也沒聽說市里有親戚，更沒有太密切的朋友，所以整個人仿佛就是一個謎。

謎還有一個，就是他的招牌菜“天下第二湯”。

“天下第二湯”到底是什么菜呢？其實就是一道普普通通的家常菜——羊肉燉粉條。

對于食客而言，酒席宴上，當(dāng)酒過三巡菜過五味之際，如果后面再上來的菜，品相味道不足以震撼全桌的話，那是很難再勾起食欲的。但是在醉月樓，人們就沒有這樣的憂慮——“天下第二湯”總能以“驚艷登場”。這道菜看起來很寒酸，就是一個小火鍋。小火苗不急不緩地舔舐著鍋底，掀開蓋子，一股濃香撲鼻而至，只見沸騰的湯汁里翻滾跳躍著一塊塊的肉，肉是羊肉，一指厚，三指寬，肥瘦相間，半個巴掌大小。食客們先咬下一口肥肉，卻肥而不膩，也絕沒有想象的那種熟爛綿軟，而是越嚼越香。吃過肥肉再吃瘦肉，瘦肉一點也不柴，異常滑嫩，當(dāng)然搭配粉條吃才有營養(yǎng)，好消化。粉條是用紅薯純手工制作的，久煮不爛，像玻璃一樣明亮而有光澤，不停地在筷子上彈動著，用嘴一吸溜，粉條就到了口中，韌勁十足，清爽鮮香。最后的湯必須要喝，肉的醇香、粉條的清香都燉在了湯里。羊肉的膻氣完全被壓制，而粉條的土味一點也尋不見，一口喝下去，一縷縷的香氣從口舌直貫到四肢百骸，美得通透。這道菜雖然沒有昂貴稀奇的食材，但是它的味道就是絕。食客們認(rèn)為，林子的這道菜雖自稱天下第二，但除他之外，應(yīng)該沒有人敢稱第一。林子卻不這樣說，他說他永遠(yuǎn)都做不出母親當(dāng)年的味道來。

美食家們一致評價：來到蒼城，要是沒品過“天下第二湯”，就算是白來一遭！

天下第一

美食節(jié)期間，醉月樓就憑著林子和他的“天下第二湯”，天天爆棚，火得一塌糊涂。眾人也服氣，誰讓咱沒這本事呢？然而有一家店卻公然發(fā)起了挑戰(zhàn)，說得嚴(yán)重點，是挑釁！挑釁者要是大的食肆也不足為怪，這竟然是一家小吃部。蒼城各色小吃價廉物美，甜咸葷素皆備，形色香味俱全，看著熱鬧有趣，吃起來新鮮解饞。大街小巷一間門臉兒，一個攤位，立馬就能開業(yè)。

這家小吃部就在醉月樓的對面，一間窄小門臉兒，招牌惹眼——天下第一湯。

醉月樓和林子當(dāng)然不會跟它計較，可是坊間就慢慢有了風(fēng)言風(fēng)語，說那里做的跟林子做的一模一樣，但是味道卻更好一些。林子并沒介意，怎么可能呢？

這天，一位相當(dāng)熟的老食客來到了醉月樓。他就是市烹飪協(xié)會的吳秘書長。吳秘書長屢屢在烹飪大賽中擔(dān)任評委，市里的廚師們提起他來都畢恭畢敬，看到他就點頭哈腰。吳秘書長這回是單獨來的，專門點了一鍋“天下第二湯”。他反復(fù)品了半天，讓服務(wù)生把林子叫了過來。

“林子，咱們是老交情，所以有些話我必須得說，不說不痛快?！?/p>

林子笑道：“是。您講?！?/p>

吳秘書長點點頭：“那我就說了——對面的湯的確超過了你的湯。一開始我也不信，經(jīng)不住別人攛掇，去了一次。你也知道，美食家咱算不上，可這嘴夠刁。”吳秘書長要這樣說，那就是板上釘釘。

林子面色凝重：“您細(xì)說，哪里不同？”

吳秘書長說道：“不比不知道，一比就有了差別?！眳敲貢L說話很留情面，沒說差距，而是說差別。

林子追問：“差在哪里？”

吳秘書長說：“味道。一種特別的味道，具體什么味我用語言也表達(dá)不清，反正你的缺了一種味?！?/p>

林子沉默不語。

吳秘書長安慰道：“眾口難調(diào)。興許她放的作料不同，味道也就有了分別。見仁見智，各有所愛，你別往心里去。對了，那家小吃店的主人是個姑娘，比你小三四歲，說話爽快……但是挺特別，好像不為賺錢。誰在那里消費只要肯拿一份尋人啟事就半價。瞧！”吳秘書長說罷從兜里掏出一張折疊著的紙。

吳秘書長緩緩把紙打開：“我來還有一個原因，就是這個啟事——‘林阿濤，男，林家屯人，媽媽在找你……你看照片，跟你像不像？要不是你偏胖一些，要不是你說母親早就去世了，我立馬就會認(rèn)定是你?！?/p>

林子拿過啟事說道：“哪里會是我呢？我還忙，有什么吩咐您喚我。”林子禮貌地告退，但是他并沒丟下手里的那張尋人啟事。

回首往事

入夜，林子躺在床上，細(xì)細(xì)看著那張尋人啟事，大腦當(dāng)中一些支離破碎的鏡頭逐一拼合到了一處，形成了清晰的影像……

尋人啟事上的林阿濤就是林子。

林子出生在農(nóng)村，父親平時在城里打工，只有到了隆冬才會回來。父親回來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殺羊。剝皮，剔骨，剁塊……一頭大羊轉(zhuǎn)眼就收拾得妥妥當(dāng)當(dāng)。父親留出一塊肉來，其余的就埋進(jìn)雪窩里。林子明白，從此以后自己就會有羊肉粉條湯吃了，可以一直吃到來年開春父親離家為止。父親把留出來的肉交給母親，母親便放下手里的活計，笑瞇瞇地把肉拎進(jìn)廚房，開始了忙活……林子饞得上躥下跳，父親便呵斥道：“給我消停點，還早著呢！”

林子做了廚師后才曉得，當(dāng)年為什么不能立刻就做著吃，因為這純粹是一道功夫菜。先要將肉放進(jìn)溫的淘米水中浸泡兩個小時。水溫必須要保持一致，不能高也不能低，低了就要加熱水，基本上十分鐘加一次。泡好的肉在砂鍋里先用急火燒沸，然后移到微火上焐一個小時，撈出放進(jìn)煮沸的砂鍋里汆一汆，再移到微火上焐……三焐三汆，肉才會有嚼頭。當(dāng)然這還沒完，肉焐好了就要切片腌制。腌制是入味的關(guān)鍵，肉起碼還得腌制三個小時，光腌肉的料就不下二十種，其中幾味主料是秘傳，外人不得而知。最后還有關(guān)鍵的一步——燉煮。所以這道菜無論做的人還是吃的人都得有耐性。當(dāng)然在酒店里，林子都是頭天夜里就開始料理，保證第二天客人能享用。正因為太費事所以就得限量，因此更加刺激了食客們吃的欲望。

小時候，林子問父親：“爸，這肉咋這么好吃呢？”

父親一本正經(jīng)地說道：“因為這是御膳?！?/p>

林子不解：“啥叫御膳？”

父親說道：“御膳就是過去皇上吃的菜。咱家的祖爺爺當(dāng)年給慈禧老佛爺當(dāng)過御廚。這老娘們可不好伺候。那一年，傳說老佛爺害小病……”

林子問道：“小病是哪樣的?。俊?/p>

父親張口道：“小病就是懷孕了。小孩子不該問的別問……說到哪了？對了，害了小病就吃啥也不香了。那天你祖爺爺費時費力地做好御膳，老佛爺只嘗了一口就說難吃死了，說你祖爺爺想謀害她……要不是眾人求情就得滅九族。你祖爺爺被打了四十大板趕出大內(nèi)，回了老家?；氐嚼霞遥阕鏍敔斣较朐絺?，就把這一輩子辛辛苦苦研究出的一部御膳食譜一篇篇地撕下來，放到火盆里給燒了。你祖奶奶發(fā)現(xiàn)時已經(jīng)晚了，從火盆里只搶出來一篇。你祖爺爺不干，這一篇也不讓留。你祖奶奶苦苦哀求，說好歹留個紀(jì)念。你祖爺爺同意了，但是留下祖訓(xùn)，凡是林家后代男丁不得掌灶做廚師。記住了，長大了干啥也不能干廚師。你祖奶奶就用那一篇留下的食譜做成了咱林家的傳家菜——這道羊肉粉條湯。從此以后只要嫁到咱林家的媳婦必須先學(xué)會做這道菜。這道菜做地道了才算老林家的人。”

林子似懂非懂地問道：“爸，你說的是真的嗎？”

父親一板臉：“這還能有假？我給你看看咱老林家的祖?zhèn)魇匙V，老珍貴了。將來你長大了我就傳給你，等你娶了媳婦……”

林子一撇嘴：“我才不要娶媳婦呢?！?/p>

父親哼一聲：“不娶媳婦你就喝不上羊肉粉條湯，饞死你！”

林子也哼一聲：“我有我媽給我做?！?/p>

父親嘆了口氣：“你媽哪能跟你一輩子啊？”

這話還真讓父親說中了。林子十歲那年，母親患癌癥去世了。林子還沒從傷心中緩過勁來，父親就把另外一個女人領(lǐng)進(jìn)了家門。父親讓林子管這個細(xì)腰身長頭發(fā)的標(biāo)致女人叫媽。

林子擰著脖子哪里肯叫？父親氣得張開巴掌作勢要打，林子反而倔強地把臉迎了上去。女人攔住父親，親切地?fù)崦肿拥念^道：“放心，我會像你媽媽一樣疼你的?！?/p>

林子生氣地說：“滾！你這個狐貍精?！焙偩橇肿訌拇謇锶俗炖锫爜淼拿~。村里人都說女人比父親小了七八歲，看上啥了，圖錢唄。林子黑著臉狠狠地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日子一天天地過，母親去世的悲痛也漸漸地淡了。但是林子和后母的關(guān)系始終沒有多少改善，他也從沒喊過一聲媽媽。不過，后母也學(xué)會了做羊肉粉條湯，并且做得和母親一樣好吃。

林子十六歲，初中畢業(yè)，沒考上高中，于是閑待在了家里。在這期間，他跟幾個小混混玩到了一起，抽煙，喝酒，還賭博打牌……一天林子偷偷地賣掉了家里的老黃牛，當(dāng)揣著一沓錢玩牌玩得正起勁的時候，后母闖了進(jìn)來，拼死拼活地把他拽回了家。他前腳進(jìn)家，父親后腳也從城里趕了回來。

父親一照面就甩給他一個大嘴巴子：“混賬玩意！老子打死你！”

林子昂著腦袋：“打！打！誰怕誰孫子。”

父親氣得暴跳如雷，隨手抄起了一根棍子。后母一把拉住父親：“他爸，好好跟孩子說，他還小。”

林子發(fā)狠地說道：“別裝好人了。是你把他喊回家的吧？好，你們合起伙來整治我，有本事你們把我弄死！”

父親氣得渾身發(fā)抖，臉色鐵青，大罵不絕：“你給我滾！我沒你這個兒子！”

林子冷笑道：“在你眼里只有這個狐貍精，我算老幾？放心，我一定會走！”

后母好說歹勸總算把父親勸進(jìn)了里屋。

晚上，林子怎么也睡不著，他拿定了主意，離家出走。

林子悄悄起身，來到堂屋，沒太費勁就撬開了地柜，然后拿出家里平時放錢的盒子。林子從里面胡亂抓了兩把便翻墻跑了。這一跑就是十幾年，大大小小的城市去了不少，苦也受過，罪也遭過，林子從一個懵懂少年成為了今天的金牌廚師。

當(dāng)年林子從盒子里并沒拿出多少錢，零票多，整的少，最珍貴的就是一頁泛黃的毛邊紙，上面就是祖?zhèn)鞯难蛉夥蹢l湯的食譜。正是這頁食譜才讓林子從事了廚師這個職業(yè)。一來為了謀生，二來也是賭氣，父親當(dāng)年講祖訓(xùn)不讓林家的男人做廚師，那我就偏干。

往事不堪回首，本來覺得都忘得一干二凈了，好好的怎么又冒出來一個“天下第一湯”呢？

媽媽找你

這天午后打發(fā)掉最后一撥客人，林子換上便裝出了門。他徑直走進(jìn)了對面的小吃店。他模糊地記得對面過去好像是一家賣早點的，怎么能做出正宗的羊肉粉條湯呢？

進(jìn)了店，林子四下打量。店很小，十來張長條桌擺放有序，墻壁、地面，上上下下倒還干凈。

“林先生您好！歡迎光臨?！币粋€二十幾歲的姑娘迎了過來，熱情地伸出了手。姑娘看上去沒有一般女孩子的嬌氣，膚色略黑，眼睛亮若辰星，透著一股子颯爽。

林子一怔，只好把手伸了過去。

“我認(rèn)識你。你的大照片在我的店里都看得清眉眼?！?

林子抽回手道：“我又不是什么明星大腕，認(rèn)識我沒什么用?！?/p>

姑娘笑了：“那咱就說點有用的——你的‘天下第二湯，我嘗過了……”

林子“哦”了一聲。

姑娘接著說：“我來到這個城市的第一天就專門過去品嘗了。說實話，你的湯連第二都排不上。我知道你不會服氣，眼見為實，你稍等，請嘗一下我做的。”姑娘言畢便進(jìn)了里間。

不大工夫，一鍋湯就端了上來。林子帶著滿腹疑問，掀開了鍋蓋……

林子服了。

姑娘說道：“其實我這湯也稱不起天下第一。現(xiàn)在有一個人做得比我還要好，她就是你的媽媽?！?/p>

林子一搖頭：“我知道我媽媽做得好，所以我才說是第二。但她早就過世了。”

姑娘也搖下頭：“我說的是你的后母。她在找你，找了你十二年！”

林子警覺起來：“你是誰？你跟她什么關(guān)系？你故意開店引我到這里有什么目的？我跟那個女人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

姑娘展顏一笑：“你別緊張，聽我說完?！?/p>

姑娘叫文雅，她說她爸爸當(dāng)初起這個名字就是希望女兒溫文爾雅，但是事與愿違。文雅從小就野得很，天不怕地不怕，十八歲便獨自一人騎單車去了青藏高原。文雅愛旅游，愛美食，這些年基本上都是漂泊在路上。三年前，文雅來到了林子的家鄉(xiāng)，偏趕上大雪封路，文雅又得了病，饑寒交迫，她一頭栽倒在路邊的雪窩里，是林子的后母救了她。

文雅說道：“你的后母是好人。我知道你跟她有隔閡，但你回想一下，你跟她也相處了好多年，她的為人怎么樣呢？可能那時你太小根本就沒用過心，再加上你本來對她就有偏見，所以……”

文雅把話打住，一雙大眼睛直視著林子。文雅說得不無道理。

文雅道：“你的偏見是受了村里人的影響。你后媽年輕漂亮，大家就眼紅，認(rèn)為她看中了你家的錢財。你難道不是這么認(rèn)為的嗎？”

林子無言以對。

文雅接下來所講的事情像一把利劍，一下把林子的心刺穿了。

林子的父親知道林子離家出走后，急火攻心，腦血管破裂，后母把他送到醫(yī)院，經(jīng)過救治，命是保住了，但人卻癱瘓了，而且神志不清，完全成了廢人。當(dāng)時村里很多人嚼舌根說，這女人肯定得跑，待不住的。但是后母卻留了下來，艱難地?fù)纹鹆思?。下地，放羊，打零工，照顧病人……一年又一年，苦苦煎熬?/p>

林子聽到這里，胸腔滿是酸澀。

文雅說道：“你爸爸的病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積蓄，你后媽辛辛苦苦掙來的錢也全部用在他的日常治療上，但始終不見起色……你知道你后媽平時都吃啥嗎？紅薯、咸菜。但是她每年入冬都會殺掉一只羊，把肉放進(jìn)雪窩里存起來。那羊她看得比自己的命都金貴啊！為什么？她是給你留的，她說你愛吃。她固執(zhí)地認(rèn)為你不知哪天就回來了。對了，我有幸吃到了，她有著極高的烹飪天賦，再加上你家的祖?zhèn)髅胤剑煜碌谝粚嵵撩麣w！回家吧，她這些年除了照看你父親就是找你。光尋人啟事不知印了多少份……她見我愛旅游，去的地方多，特意托付我找你。我答應(yīng)了，她就把羊肉粉條湯的秘方傳給了我，說有可能用得上……果真在蒼城用上了。放心，今天找到你，我馬上摘下牌子。店是朋友做早點的，保證以后不再做天下第一湯。你快回家吧！”

文雅說完再次緊盯著林子，林子迎上文雅的目光，此時他已經(jīng)淚眼婆娑。

美食節(jié)結(jié)束了。醉仙樓取得了驕人戰(zhàn)績。老板親設(shè)慶功宴，慰勞林子和一干人等。

林子端起杯子：“老板謝謝您。今天我正式向您辭職?！?/p>

老板的酒杯差點沒掉到了地上：“我哪里虧待你了嗎？有什么要求你盡管提！你是不是要跳槽？”

林子咬了咬嘴唇：“不！我要回家！”

林子和文雅一起回到了家。

房子還是原來的房子，院子還是以前的院子，但是明顯陳舊了許多。一個女人正在羊圈里起羊糞，羊糞凍得一坨一坨的，像一塊塊石頭。女人費力地從齊腰深的羊圈里把這些“石頭”用叉子挑出來，碼放在一旁。

“林媽媽！”文雅喊道。

女人停下叉子，愣愣地直起腰身。女人整個身子薄薄的，猶如一張紙。

“文姑娘……”

“您看我把誰帶來了？”

“誰?。堪ⅰ?！阿濤！真的是你？”女人扔掉糞叉，一下從羊圈里跳出來。

林子竭力抑制住感情，問道：“您……您還好嗎？我爸呢？”

女人火急火燎地往屋里奔：“他爸，阿濤回來了！”

林子緊跟了進(jìn)去。他看到父親閉著眼躺在床上，蒼老了許多，也消瘦了不少，但面色卻挺紅潤。

林子撲到床前：“爸，我是阿濤??！”

父親猛地睜開了眼，面部抽搐了一下，從歪斜的嘴里費力地吐出幾個字：“濤……濤……回家……回家……”

女人驚喜地喊道：“你爸明白了！明白了！”

一味主料

后母和文雅去了灶間做飯，林子便留下來和父親說話，講這些年自己的經(jīng)歷。父親一邊聽一邊“嗯啊”的算是應(yīng)答。也許是旅途勞頓，也許是回到家有一種踏實感，不知什么時候，林子竟然趴在床邊睡著了。

一覺醒來，外邊已經(jīng)飄起了雪。雪花紛紛揚揚，鋪天蓋地白茫茫一片。林子揉揉眼睛，發(fā)現(xiàn)房間里只有自己跟父親。父親正不錯眼珠地看著自己，本來暗淡的眼神此時充滿了光彩。莫非文雅和后母還在灶間？林子從床邊站了起來，剛想轉(zhuǎn)身，忽然他發(fā)現(xiàn)父親的手竟扯著他的衣角。

林子說道：“我看看就回來，都過去幾個鐘頭了吧？是不是她們在做羊肉粉條湯？那也太麻煩了?！?/p>

父親“嗯嗯”地晃著腦袋含糊地又吐出幾個字：“媽媽……媽媽……”

林子使勁點點頭：“我知道。”父親的手松開了。

林子進(jìn)了灶間，里面只有文雅一個人。果然是羊肉粉條湯，肉已切好碼在盆里腌制。

林子問道：“她呢？”

文雅笑了一下：“林媽媽去拿一味主料了。你一會兒就知道你做的到底欠缺在哪里了?！?/p>

林子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不可能。秘方在我手上，我做得分毫不差。”

文雅神秘地說道：“林媽媽告訴我，雖然你拿走了秘方，但是有一個秘密你不知道。那張秘方是不是少了一角？傳說是當(dāng)年祖奶奶搶奪的時候扯掉的，最重要的一味料便扯沒了……不過，代代口耳相傳，因此這道菜才一直能夠保持正宗?！?/p>

林子好奇地問道：“什么料那么重要？她去了多久，很難找嗎？”

文雅說：“去了差不多兩個鐘頭了?！绷肿犹挚纯幢?，已經(jīng)午夜時分了。

林子嘆口氣：“讓你跟著受累了，對不起?！?/p>

文雅正色道：“我受累無所謂。我之所以也跟著堅持做這道功夫菜，就是想讓你能真正地了解一個女人為了男人，為了孩子，為了家庭的付出。她們的每一份付出其實就是一份濃濃的愛！從林媽媽嫁入這個家起，她就把自己當(dāng)成了林家的媳婦，當(dāng)成了你的媽媽，所以她毅然決然地不再要小孩，心思都用在了你的身上，可是你……”

林子痛苦地?fù)u搖頭：“別說了。我明白……我去找她。”

話音剛落，灶間的門開了，一股寒風(fēng)裹挾著雪花將一個雪人推了進(jìn)來。

雪人站在門邊抖著身上的雪道：“老天爺真開眼，下了一場好雪?！?/p>

“林媽媽，快到火爐這來?！蔽难耪f道。

林子迎過去，他看見后母手里提著一只大木桶，木桶里是滿滿的雪。

“雪？”林子若有所思。

文雅說道：“這道菜最重要的一味料就是雪。從浸泡到焐汆，再到最后的燉煮從始至終都是雪水。而你用的就是普通的自來水，所以味道就差了。”

林子更加納悶：“雪到處都有，一堆一堆的。何必去那么久？”

文雅說：“不錯。如果是開店，用的量大，可以馬虎一些，隨便取用，也可以提前把雪化成水存放起來。但是今天林媽媽執(zhí)意要用新雪燉煮。讓林媽媽自己說這雪是哪里來的——”

后母微笑著說：“沒啥。后山上的竹林里?！?/p>

林子一驚，那得二三里路呢：“就圖新鮮嗎？”

后母說道：“也不全是。竹林里的雪有竹子的清香。另外，這些年環(huán)境污染嚴(yán)重，那里的干凈。當(dāng)然剛開始下時不成，空氣臟，得等兩個鐘頭以后?？上У氖牵┨?，半天也收不了多少……”

林子嘆息一聲：“您以前都是這樣做的嗎？”

后母“嗯”了一聲：“如今這年頭，下雪的天數(shù)明顯比以前少了好多。只要下雪，我就去收。但是放久了就得倒掉了?！?/p>

文雅插話道：“我說過了，林媽媽每一年每一天都在等你回來。因此只要下雪她就不肯錯過。這些年不知收了多少桶也不知倒了多少桶。你今天知道了這個秘密，如果以后讓你再做，可能會超越我做的。但是我敢打賭，你做的還是天下第二！因為你只是照搬秘方，那里面絕對會缺一種味道，這個味道就是媽媽的味道，愛的味道！”

林子再也站不住了，他“撲通”一聲跪倒，聲淚俱下脫口而出：“媽媽！”

〔本刊責(zé)任編輯 尹 靜〕

〔圖 段 明〕

〔原載《故事會》2015年11月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