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木木
【前】
大風掠過虛衍大陸,枯草回春,不時便有離離之勢。伴之而來的是千萬束紅色烈焰,似淬火長箭劃過天際,直將虛衍大陸照亮。剛長出來的離離青草也在頃刻燒成灰燼,夾著驟然落下的鵝毛大雪,灰白相間。滿目蕭索。
九天星輝一瞬黯淡,虛衍大陸再無聲息。
身著玄衣的十方從天際墜落,狂風過耳,吹得他青絲繚亂。而他的面色也是十足的安詳,緩緩閉眼,嘴角噙著細不可聞的笑。
往生鏡中影像戛然而止。
我站在往生鏡前看著這一切,內心翻涌卻努力克制。賦離見我這模樣不忍心道:“早同你說,看了也是徒惹傷心。況且你本不該自責,這一切都是他欠你的?!?/p>
我恍若未聞,方才鏡中的影像卻在我腦海中反復出現。十方大去前的笑容像一把利錐直戳我心頭,一切仿佛并不真實卻足以讓我徹頭徹尾心傷。我靜靜看著賦離,如今世上只有他一人洞悉整件事的頭尾。
“十方的術法早在我之上,可他一直讓著我?!蔽翌j然道,“生者往,死者歸,九天招魂,一引十里雪紛紛。他用的,是九天招魂引。”
九天招魂引是族中秘術,據《湮月族史》記載,從湮月族建立至今,也只有創(chuàng)族的星月大人能駕馭這一術法。而本代族人中,天資聰穎如賦離也是無法駕馭九天招魂引的。
賦離別過臉,拿起帕子輕輕擦拭著往生鏡,嘆氣道:“后生可畏,我這做師父的也是羞愧。”他似乎想起什么似的,自嘲地笑笑,欲言又止。沉默了一會兒,抬起頭來同我說:“去找十方吧?!?/p>
我頗驚愕地看著賦離。賦離雖然是十方的師父,但一向不大喜歡十方,為何此次態(tài)度如此和善?
對于我的反應,他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樣,擦好往生鏡后大步離開。步伐穩(wěn)健,卻生出了幾分落寞。
我突然記起很久以前的事情。
我初遇十方時,心中并不痛快,甚至稱得上傷心欲絕。那時候的我窮盡心力打敗了收養(yǎng)我的上一任族長故隅大人,可嘆命運弄人,我一生最榮耀的時光的開始便是故隅大人一生的終結。這是湮月族多年來一個不成文的規(guī)定,新任族長誕生之時,也是舊任族長死去之日。
我流著淚在一群少年中尋找我的繼任人,一眼便相中了十方。
彼時的十方,眉眼干凈得如雨后初蕊的荷花,一襲淡青色薄衫略顯破舊卻掩蓋不了他的神采,他眼中流露著對世界充滿好奇的灼灼目光,給我似曾相識之感。
我指著十方毫不猶豫地說:“就是他了?!?/p>
賦離打量了十方一會兒,眉眼淡漠:“他筋骨奇佳,對你來說并不是好事?!?/p>
我看著賦離,淚眼婆娑,滿是哀求。
賦離嘆氣,無奈道:“好吧?!?/p>
【壹】
我從虛衍大陸那場惡戰(zhàn)中轉醒已是百年之后。如同我在往生鏡中看到的畫面,若不是十方使了術法將我瞬間轉移,然后以自己為祭使出九天招魂引,恐怕我早已尸骨無存。
賦離在我醒后說的第一句話就是:“他死了,但他的魂息尚在人間?!?/p>
我初聽到這消息也不知是該喜還是該悲,在十方跟隨賦離學習術法的這幾百年間,發(fā)生了太多事情讓人猝不及防,那些事情橫亙在我和十方之間,其中的恩怨糾葛如同一個深淵,讓人無法跨越??晌疫€是要救他,因他是我命定的繼任人,不能隨意更改。
我猶記得我第一次與十方交手。按規(guī)矩繼任人在學滿五十年后會和現任族長有一場比試,以后每二十年一次,直至繼任人將現任族長打敗。
在同我過了二十多招后,十方有些不敵,敗下陣來。
那時他臉上滿是沮喪,盯著自己的法器陷入了沉思。
我怕這樣會打擊他的信心,所以安慰道:“十方,你已經很不錯了。我第一次同故隅大人交手時,只過了她十招?!?/p>
十方猛然回過神來,十分欣喜:“真的嗎?”
我點頭。
他小心翼翼地拉著我的衣角,同我說:“青妄大人,你得空能多指點我一下嗎?”旋即又放開手,似乎覺得有些不妥,“青妄大人日理萬機,是我逾越了?!?/p>
我看著他,終究是不想讓他進退兩難,拂了他的心意,遂點頭道:“可以的。只是你師父修為在我之上,平日里多與他溝通,你能學到更多。我希望下次見你你能變得更強?!?/p>
十方聽了我的話露出笑容,如獲至寶。目光堅定卻又透露著與這個年紀不符的成熟。
從那之后,我常常聽到賦離同我講十方進步飛快,賦離的話語中有開心也隱有擔憂。我得空也會去賦離府中坐坐,隨意指點十方幾處,每次十方都開心得不得了。
起初我不以為意。覺得這不過是小孩子得到大人肯定后該有的表現。然而我終究低估了這世界上事情的奇妙。
一日我同賦離喝了些酒,因不勝酒力醉倒在案幾上。而此時賦離恰好有事需要外出,所以叫十方看顧我。迷迷糊糊間我只感覺到一陣溫熱,似乎是誰正在靠近。自幼所處的環(huán)境讓我時時有防備意識。我立即調出隨身法器,睜開眼卻發(fā)現,站在我面前的是十方。而此時,他的手在離我不到一指的距離處,我微微抬頭便會觸到他。他見我轉醒,面帶尷尬地低下頭,悻悻收手??墒俏抑赖?,在我睜開眼的時候,我分明從他的眼里看出了一些不尋常的情緒。那是我年少時對賦離才有的,滿滿的愛慕。
我正了正衣襟,冷眼瞅著他:“十方,你將來會是我的接班人?!?/p>
十方的表情突然變得堅定,微微偏過頭,頗有一番慷慨赴義的感覺。我這才發(fā)現有些東西慢慢變得不同了。他不是當初那個孩子了,他的輪廓已然分明,說起來比賦離還要清秀幾分,瘦挺的身軀好似巍峨高山,不懼風雨。
他突然跪了下來,直視著我,目光灼灼,他說:“青妄大人,我早就想同您說,我敬仰您,甚至愛慕您。從第一眼見你開始。”
我有些訝異于他的大膽直言,抬手時不小心打翻了案上的酒水。
恰巧回來的賦離聽到這番話怒不可遏,揚手便要打十方。我伸手攔下,扶額嘆氣道:“罷了,以后別讓我再見到他就是。”
十方抿嘴,終究是什么也沒說。
賦離放下揚起的手,目光深沉:“他對你有感情,留不得?!?/p>
酒香逐漸在房中散開,刺激著我內心深處最久遠的記憶。我勾起嘴角淺笑,反諷道:“你以為所有人都跟你一樣無情嗎?”
我想起很多年前的事情。那時候我大概很小,剛來到湮月族便出乎意料地被選為繼任人。我只能每天拼命地看古籍,練術法,時光漫長得好像荒原河中不流動的河水。朝去暮來,四季更迭,我大抵是很寂寞的。
教我術法的長老已隨上一任族長故隅大人的離去而遁隱。在我學習術法的兩百多年里,我深刻地記得那一天,倉擎古咒被破,封印其中的魘魔滋長,意圖危害人間。長老同故隅大人匆匆離去制伏魘魔,我便是在那個時候遇見賦離的。
他作為首席長老的繼任人的身份來監(jiān)督我學習術法,賦離本就生得好看,再加上朝夕相對,我喜歡上了他。
我在一個月圓風清的夜里同他說:“我喜歡你,賦離?!?/p>
他的表情淹沒在荊離花的疏影中,良久沒有回答,后來也只是跟我說了一句:“這件事情不能被族長和你師父知道?!?/p>
我不依不饒,非要問出答案:“所以你也是喜歡我的?”
賦離從暗處走到我身邊,我這才看清他帶著不屑的臉,他說:“你多想了。”頓了頓,“只是若你喜歡我被旁人知道,會很麻煩?!?/p>
為了避免當任族長的權力被架空,所以族長與族中長老是不能在一起的。
這樣旖旎的風光,被他一席話全毀了。我從那時就知道,在他心里,我是比不過那些所謂的名聲、地位的。
我回過神來時,賦離正直勾勾看著我。我不知道我的那句話,是不是也讓他想起了以前,想起了我還喜歡他時的久遠歲月。
但那些已經不重要了。
我恍恍惚惚又添了一句:“為十方尋門親事吧,也好讓他死心?!辟x離點頭算是默許,湮月族確實有族長未繼任便成親的先例。
十方站起來,滿是哀傷地看著我:“青妄大人,您很想這樣?”他說話時依舊是小心翼翼的,可這一次,他的臉上分明多了些我辨不清的神情。后來我知道,那是一腔喜歡無處安放換之以冷漠的隱忍與無奈。
我點頭。
他妥協道:“既然您喜歡,又有什么是不可以的呢?”
我的心不知道為什么跟著疼了一下。推開門落荒而逃。
【貳】
此番我離開虛衍大陸便是為了找十方的魂息。我與他之間,恩怨糾葛甚多,但最后也確實是他救了我。
湮月族族人的魂息大多藏于荊離花下。這荊離花在中原應當算得上珍稀,能生養(yǎng)它的地方只有兩處,漠北的蜃丘和西北的嶺山。蜃丘一行我好不容易從沙丘蜃景中逃脫,取得了十方的魂息,誰知道這蜃景中的怪物卻將我的舊傷引了出來。
這舊傷是昔日與十方決戰(zhàn)所致。
至于其中緣由,大概要從他成親以后說起。
同十方成親的女子是他們這一輩中術法最出色的一個,名喚芫芫。可惜從小嬌生慣養(yǎng),有些任性。
那時候的十方大概還是想早些在術法上超過我,所以成親之后并不常待在家中。反而往藏古籍的經華樓去得比較多。芫芫哪里受得了這般冷落,總覺得事有蹊蹺,遂偷偷跑到經華樓準備“捉奸”。
也是巧合,那天掌管經華樓的女官整理古籍時不小心從椅子上摔下來,十方正在一旁看書,順手接住了那女官。芫芫與那女官就吵了起來。
吵到最后,芫芫使了個術法,一把火燒了經華樓的西南角。
我同賦離聽到這事哭笑不得。
我本不愿再見到十方,可經華樓的古籍,每一本都價值連城,作為族長出了這么大的事情我自然該訓訓話的。
十方沒等我開口訓話,便冷笑著說:“多虧青妄大人尋的好親事?!痹捳Z中滿是諷刺。
一旁的芫芫氣白了臉。
我坐在殿上,支著頭笑笑,假裝沒聽懂他話中的諷刺,吩咐賦離去處理這件事。
最后賦離罰他二人去了無端崖面壁思過。
一日夜里我從夢中轉醒,猛然瞅到十方就坐在不遠處的窗臺上,窗外月光亦是疏朗,他一襲月白色薄衫,臉上并沒有什么表情,平白多了幾分嚴肅。
十方十分從容,直接問:“你是不是喜歡我?guī)煾福俊?/p>
我驚了驚,看著他。他又補了一句:“我在無端崖尋到了往生鏡,看到了一些東西?!闭f著,話語中便充滿了感慨,“原來都是癡心錯付?!?/p>
我使了個術法,迅速穿好衣衫。輕巧地走到十方身邊,他在略高處看著我。
我伸手想牽他下來,他受寵若驚,但還是自己跳了下來。我緩緩同他說:“按照中原的規(guī)矩,你該叫我一聲娘?!蔽倚α诵?,語重心長地對他說,“你現在對我的喜歡,不過是年少無知,在漫長的時間中過得太寂寞罷了。”
十方一把將我抱住,他溫熱的氣息瞬間將我包圍,他搖著頭:“不,不是這樣的。青妄,我真的喜歡你?!?/p>
很多年前我喜歡賦離,我抱著一顆真心說喜歡,賦離卻一把將我推開。而現在,我也推開了十方,沒有說話。
十方站定后啞著聲音問我:“你還是不相信?”
我不置可否。
十方突然話鋒一轉又問我:“我當了族長,你是不是就會死?”這是湮月族的秘密,極少人知道。所以若是當年我知道我贏了故隅大人就會死,我斷然不會拼盡全力也要戰(zhàn)勝她。那時她剛剛從中原回來,與魘魔一戰(zhàn)已是元氣大傷,所以我贏得并不光彩。那件事情,也直接導致了我與賦離的疏離。后來在年月的滌蕩下,我想我終于也不是像以前那樣喜歡他了。
我點頭。
他笑得蒼白,低聲說:“我不會讓你死。”他狹長的雙眸透著堅定的光,仿佛有一股力量,讓人心生安定。
他轉身離開。我看著他的背影陷入莫名的哀傷。
所以后來十方勾結部下造反,帶著一干兵馬直逼聚月宮,我都無法相信。
我還清楚地記得他說“我不會讓你死”時的神情,誰能想到他這么快就來要我的命。
他屏退一干手下,躍過蓮臺,拾級走到我身邊坐下。那位子是族長之位,旁人不可僭越。
這是一場遲來太久的較量。
十方被我打成重傷,我也好不到哪里去,一道深深的疤痕自我背部斜劃而過,因被十方下了術法,那疤痕不能自動復原,只能永永遠遠地留在我背上。
我依舊沒有殺十方。他被關進了萬古湮境,那里時光的流淌比外面慢上十倍。他在那里會很寂寞,寂寞到想死卻沒有辦法。這就是我給他的懲罰。
【叁】
嶺山的荊離花開得稀稀落落,花了三天時間我好不容易找齊剩下的殘息。因為幫人聚魂所耗功力較大,我隨意尋了個山洞打算好好歇息,然后開始這浩大的工程。
醒來時便看見了賦離。
他今日穿白色長衫,外頭是一件紅色海水紋披風,溫潤如玉的模樣恍若當年。他瞅著我,一旁的枯枝燃得“噼啪”直響,山洞被紅色的火光照亮半方,他蹲下來問我:“你真的要救十方?”
我十分肯定地點頭。
賦離從腰間取下我為十方收集魂息的聚魂玉壺,輕輕搖了搖:“我?guī)湍?。?/p>
我這才下意識地摸往自己的腰間,那玉壺不知何時被他拿走了。我搖頭,急得要哭出來,“賦離,不要,你會死的。”賦離輕輕一笑,起身往洞外走。月光照到他身上時,他的背影愈發(fā)清俊。他開口說話時每個字都浸著溫柔,他說:“青妄,以后睡覺不要太沉,很危險?!狈路鹪谧鲎詈蟮脑E別。
我已經太多年沒聽到他這樣跟我說話。
那大概是很久以前,我初識賦離,他還是心性開朗的人。我們經常偷溜去中原賞景。
我們去過很多地方,月上柳梢時學著尋常人逛逛夜市,花兩文錢買一柄燈籠,在街頭吃一碗熱騰騰的餛飩,吃飽喝足睡在城外的柳堤上,任清風拂面,有時會遇上驟然降臨的大雨,躲在別家的屋檐下,青瓦參差的縫隙滲下兩滴水落在各自眉間,對視一眼笑作一團。
后來他師父不知道從哪里知道這件事,將他關了起來,一關便是半個月。
從此他開始疏離我。我心性高受不了這突如其來的冷漠,我開始變本加厲地表達對他的喜歡。我跳入荒原河為他取沉木,是他救起我,卻只是說:“好好學習術法,我希望你成為一個術法高強的族長?!?/p>
于是我勤加練習,最后,親手、迅速、卑鄙地結束了養(yǎng)我多年的故隅大人的性命,成了湮月族新任族長。
我卻累了。
多少個深夜驚醒,我的夢里還有江南的雨,北地的雪,還有一旁月白長衫的翩翩少年。
直到時間一天天過去,我以為我不喜歡他了。我卻碰到了十方,恰如年少時候的我的十方。
我才發(fā)現,原來所有喜歡,到最后,都被時光深藏。
【肆】
倉擎古咒被破是在十方被我關進萬古湮境的第十年。而此時,按萬古湮境的算法,十方已經在里面待了百年。我曾心軟偷偷去看他,他形容枯槁,好似一瞬蒼老,頹廢地坐在原地失去了當初的神采。
他看見我后眼中終于有了一些光芒,好似死灰上的最后一點星火。
“青妄。”他直呼我的名字,聲音已經澀啞,“喜歡你果然是一件很累的事情?!彼猿暗匦α诵Γ骸拔冶茖m,不是想害你。”
我當然知道。古書記載,想要解除族長所攜命格,必須使其受傷,在鮮血流出之時,以咒語融進血液,然后便可解除命格。
可他失敗了。
我將精心挑選的術法書遞給他:“這里時間過得慢,卻是學習術法的好地方。我很希望你出來的時候,能真正打敗我?!?/p>
他突然爆發(fā),低吼著:“可那樣你會死!”
“我從來不怕擔負罵名,只要能救你??赡銖牟唤o我機會。青妄,在沒有遇到你之前,我從沒想過我的生活能如此有意義。從第一次見到你時,我便喜歡你。我想你這輩子都開開心心的?!彼α顺鰜?,“可誰能想到,你選中了我。你知不知道,那個時候我已經不知道該悲還是該喜,我終于能離你更近,卻也要完全失去你?!?/p>
“我喜歡你??晌依哿?。”
在那以后的很長時間里,十方的話一直在我耳邊回蕩,惹得我心神不寧。
可他終究又騙了我。
他從萬古湮境中逃了出來,糾結芫芫一族與以前殘余部下,再次逼宮。
我很心寒,開始厭惡他一次次說著喜歡,又轉過身來背叛我。
這一次我沒有留情??墒?,他的術法進步太快,幾番交戰(zhàn)仍是打得難分勝負。
在與十方苦戰(zhàn)一夜后,聚月宮中央象征安寧的璃珠開始破裂,一陣長鳴響徹虛衍大陸。倉擎古咒被破。
時隔三百年,魘魔再次從封印中逃出來為禍人間。
十方察覺到不對,收回術法硬接了我一招,他急切地問:“怎么回事?”然后拭干嘴角的血跡。
我有些體力不支,單手撐地冷笑著看他,一貫溫和的脾氣終于爆發(fā):“倉擎古咒被破,魘魔再世。十方,你挑的好日子來送我去死,終于如愿了吧?”
十方低頭,抿著嘴沒有說話。
數月前閉關的賦離在聽到長鳴后出關,見到宮中一片狼藉,怒不可遏,他扶起我?guī)臀爷焸?。我搖頭拒絕:“別浪費力氣了?!蔽翌D了頓,“大概命中注定,有此一劫。”
我同賦離一起離開,前去制伏魘魔。十方便一路跟著。
后來,我與賦離費盡心思才把魘魔引回虛衍大陸。
虛衍大陸一瞬變色,狂風襲掠,荊離花在風中搖曳,不久便掉了個干凈。
魘魔功力在我之上,我已經做好了玉石俱焚的準備。
我看了一眼賦離,他感受到我的目光也回過頭來看我。眼中,依舊是毫無波瀾的。
他終歸是不喜歡我,哪怕我與他要死在這里,他也不肯多給我一分一毫情緒。
我扭過頭看十方,囑咐他:“湮月族,交給你了?!?/p>
說完便跳入了魘魔織出的云海之中,那里有各種幻境,從我出生到遇到故隅大人,再遇到賦離,遇到十方。那漫浩浩的時光,誰曾想一晃便是千年了。
我吐納了一口氣,念出行尸走肉的術法咒語,那一招,可以與敵人同歸于盡,可是這樣,我會魂飛魄散,再入不得輪回??梢仓挥羞@樣,我才能打敗魘魔,完成我的使命。賦離了然,不遺余力地同我一起使了這術法。
我們終將一起死去,從一開始便注定。
可我還是算錯了一步,算錯了十方到底多么有天賦。如同在往生鏡中所見,十方使出了九天招魂引。以自己為祭,生者往,死者歸,九天招魂,一引十里雪紛紛。
虛衍大陸,從此再沒了十方。
【伍】
月朗星稀。我起身想追上賦離卻發(fā)現根本動彈不得。
“賦離,你回來?!蔽铱拗八?,他沒有回頭。最終,他攜著聚魂玉壺離開了我的視線。
百年前那一戰(zhàn),我與賦離都是元氣大傷??晌遗c他不同,我是湮月族族長,命定的人,生死從不能輕易逆改。我沉睡后轉醒,除非我自己想死,或者十方復活成為族長,不然這世上沒有什么可以讓我死去。幫十方續(xù)魂對我來說,不過功力耗竭再睡上百年??蓪x離來說,功力耗竭無疑是讓他送死。
同他相處的近千年,我時時在揣測他的心思,卻總也無法明白他心中所想。
當我滿心熱情時他總一瓢冷水將人潑清醒,可每次我有事他都是第一個來救我。
很久很久以前,大概是十方被關進無端崖思過,卻在某天夜里跑到房中來找我時,恰逢賦離推算出我可能有一劫,匆匆來告知我,見到這一幕他有些生氣:“剛剛十方找你干什么?”
我使了個術法穿上衣衫,冷冷道:“與你無關?!?/p>
“你這么寵著他,總有一天他會越來越任性?!鳖D了頓,“你喜歡他?”
我懶得理他,裹著袍子倒頭就睡了。
再后來,十方逼宮,在我背上留下了不可復原的傷疤。賦離幫我剝開因為血已經干了黏在身上的衣衫,突然停手,表情陰戾,就手推翻了為我擦洗傷口的水。
我忍痛罵他:“你氣什么,你現在弄翻水,我又要忍痛等你打水來?!?/p>
賦離沒說話,耗了大把精力為我使了一下撫痕術。雖然那疤一直留在我背后,但印子已經淡了許多。通過聚月宮的銅鏡,我分明看到他使用撫痕術時的耐心和溫柔。一點不似平日那般適可而止的態(tài)度。
而后來我給十方送術法書被他知道,他向來沉穩(wěn)卻氣得當眾摔了他珍愛的瓷杯,他說:“你再這樣縱容他,必定養(yǎng)虎為患,總有一天自食惡果?!?/p>
誰曾想,一語成讖。
【陸】
我的禁錮術在三天后被解開。
此時賦離的師父已經帶著聚魂玉壺找到我。
“賦離呢?”我的聲音已經沙啞,可是仍舊發(fā)了瘋問他賦離在哪兒。
他搖頭,將玉壺遞給我。
“原本,賦離是不讓我告訴你的,可是,如今他走了。而我也不得不跟你說?!彼q豫地看著我,“你想聽嗎?”
我當然想,只要是關于賦離的,我都想聽。
“當初賦離跟我說,他不想做下一任首席長老,他想跟你在一起。我聽后十分生氣,你也應該知道,我培養(yǎng)他耗了不少心力。我將他關在房中讓他好好想想。恰巧故隅大人經歷了與魘魔的一戰(zhàn),他又目睹了故隅大人的傷,我便告訴他,他只有做好首席長老才能永遠護你周全,所以他答應了,放下對你的感情,用余生保護你。我當時很開心?!辟x離的師父說到這兒時頓了頓,似乎十分后悔。
“為什么不讓我去救十方呢?他明明知道的,大不了,我再睡百年。可他會死。”我強壓抑住心中的悲痛,問他。
賦離的師父無奈搖頭:“你不知道,你能活過來完全是奇跡。九天招魂引之所以是秘術,不過是因為用過這種術法后,在場之人軀體和魂息都會分離。賦離因為之前練過這術法,所以并不受影響,但你就不一樣了。你的魂息和軀體是被賦離強行合在一起的,你若救十方,便會被十方的魂息吸引,那一睡恐怕不止百年了,只怕永遠醒不過來了。”
“賦離為什么不同我說。那樣,我會想其他辦法。”我想哭,可眼淚已經流不出來了。
“賦離一直以為你喜歡十方。可看你今日的樣子,我便知道,這么多年你還是喜歡他。
“賦離這些年常常到我隱居的云隱山來找我。大多數時候是一個人來喝悶酒的。第一次,是你剛當上族長的那一年,他跟我說,你恨他,恨他間接促使你殺死了養(yǎng)你的故隅大人。還有一次,他說他看見十方抱著你,你并沒有反抗。那時候他就站在門外,看到這一幕轉身便走了。
“兩百年前,十方第一次叛亂,他正在閉關,感應到外頭的動蕩,他怕你出事強行出關,那時候他的九天招魂引已經修到最后一步,因為擔心你,前功盡棄,還被反噬。接著,他又為你用了一下午撫痕術……他怕你心存愧疚,到我這里住了好久才恢復過來。
“一百年前,你陷入昏迷,可知他也是同樣身負重傷。若不是他想救你,強撐著到云隱山,我渡了他半輩子修為,你怎么會活生生站在這里。只是,可憐了我的徒兒,再入不得輪回,就這么,去了……”
我癡怔地聽完這一席話。
其實我想說的是,我最恨的是自己。我那么喜歡他,從開始到現在。我寬容十方,不過是因為,初見十方時,十方像極了他。
我在荒原河的最深處尋到他。他依舊是那襲月白長衫,安靜得好像千年古玉。我抱住了他,好像當年他救起我時一樣。
只是,只是這次我救不了他。
可是,多好,哪怕是死我還能陪著他。
【柒】
我沒能死成。
自聚魂玉壺中活過來的十方匆匆趕來救下了我。
他眉目依舊,恍若百年之前。只是他臉上,再也看不到當初的那股執(zhí)念。我甚是欣慰。
我曾多次求他:“十方,放我走吧?!?/p>
他從來不為所動:“你和師父對我有救命之恩,我不會放任你自尋死路?!?/p>
越來越像賦離了。
此次十方重生,與芫芫關系緩和了許多。他們總一同到聚月宮中給我請安,言談舉止間滿是恩愛。芫芫也柔和了許多,不再和當初一樣飛揚跋扈。
我會抽時間瞬時轉移到荒原河底,看著沉睡的賦離。他還是那么安靜,安靜到,我余下的所有歲月悄然褪色。
一日,十方與芫芫給我請安后離去。我想起十方跟我提過,今年的荊離花開得格外好,便想一個人出去看看。
在大門轉角處我看到了十方與芫芫。
“你明明還喜歡她,為何還要天天跟我演夫妻恩愛的戲碼?我受夠了,她有什么好,十方,你看不到我喜歡你嗎?”芫芫說。
十方不似當年溫和,冷冷掃了她一眼:“你應該知道自己的價值是什么?當年要不是你,我會去逼宮?魘魔會那么輕易地就解除封???別以為我不知道。憑你做的那些事情,我隨時可以殺了你。”
芫芫閉口不語。
太陽自東方緩緩升起,穿透天幕的溫暖灑到我身上,我低下頭突然不由自主地哭了??上н@世上再沒有人像賦離一樣,看到我難過便放寬所有原則縱容我。
一陣熟悉的氣息迎面而來,我抬起頭便看見了十方。他烏黑的眸子中盛著難辨的情緒,抿了抿嘴,緊緊將我抱住,可這一次他說的是:“青妄,你走吧。所有恩怨糾葛,終于要了清了。”他笑了笑,我卻覺得他要哭出來,“可我,為什么這樣不甘心?”
遠處荊離花香細不可聞。我想起了多年前的深夜十方跳上我的窗臺。那時他單純又勇敢。
不是不心動。
只是,終究抵不過,年華寂寂似水悠然而去,抵不過賦離待我的款款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