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中傳人（短篇小說）

小鎮(zhèn)以三、六、九日為墟市，當(dāng)?shù)厝朔Q“趁墟”，而光天墟市是最熱鬧的去處，花花綠綠的布棚子、遮陽傘下面，賣衣服賣鞋賣鍋碗瓢盆的樣樣俱全?？盏厣希€有走江湖兜售狗皮膏藥和雜耍賣藝的，鬧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

這天，墟市上忽然出現(xiàn)一位奇怪的老人。老人坐在一張破破爛爛的椅子上，身子稍稍一動，椅子就吱吱嘎嘎的怪叫，讓旁邊看的人擔(dān)心。老人倒氣定神閑，他面前的地上，擺著一張紅紙，上書大字“尋人啟事”。大字的下面還有一段小字，大意是他孤單一人，黃土已經(jīng)埋到脖子邊上了，最讓他遺憾的，找了即將一輩子，也沒找到他的夢中傳人，他很不甘心。他現(xiàn)在唯一的希望，就是在此能遇到他的夢中傳人，陪他走完人生最后的路程，而他，定會讓他的夢中傳人幸福美滿。

尋人啟事引來陣陣哄笑。有人說，什么夢中傳人，莫不是在找夢中情人吧？或是找個女人給他傳宗接代吧？都六十多歲了，就是找到了，他能行嗎？有人說，這老頭，你就認(rèn)命吧，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qiáng)求。老人并不介意別人的瞎猜測瞎起哄，仍神色淡定地坐在那把破椅子上，胸有成竹的樣子。

圍觀的人，來的來去的去，源源不斷，對這老人的古怪行為發(fā)生很大的興趣。其中有年紀(jì)大的人，有年輕人，有婦女，也有小孩，看了老人的尋人啟事，都在竊竊私語，有的人還忍不住大笑呢。偏偏這天太陽大，一會兒老人的額頭上就冒出了黃豆大的汗珠子，只見他不時抬起胳膊用衣袖揩拭。盡管他尋找的夢中傳人沒一點眉目可循，但他絲毫沒有離去的意思，安穩(wěn)地坐在那把破椅子上。這時，圍觀的人群中，有的發(fā)了憐憫之心，給了老人一頂舊草帽戴上。還有的看到他嘴唇都干裂了，也遞給他一瓶礦泉水。時值中午時分，看到老人仍然不愿撤場的樣子，又有人給他送了一個盒飯。每次給東西，老人都會朝對方點頭致謝，只是，他的臉上很難露出笑意，似乎心事重得很。有的人還在議論，一大把年紀(jì)了，以擺攤的方法來尋找夢中傳人，能找得到嗎？

你說怪不怪，下午兩三點鐘的樣子，還真有人給他介紹對象來了。那是個四十五歲上下的中年婦女，她走到老人面前，說她村里有個六十歲的老婆子，男人最近死了，身邊無兒無女，無依無靠，想找個伴，好一起度過晚年，如果愿意的話，她可幫忙介紹給他。那老人坐在破椅子上，聽了中年婦女的話，似乎無動于衷，半天也無一句話。中年婦女看著他：“到底合不合適，你倒是開個口呀？”老人終于抬了抬頭，望著中年婦女，把腦袋搖了搖，說：“年紀(jì)太大了。”這話一出，不但中年婦女驚訝不已，連周圍的人都驚嘆連連——自己一大把年紀(jì)還嫌別人太老！中年婦女又問：“那你喜歡多大年紀(jì)的？”老人說：“最好是十八到二十歲的，二十多歲三十歲也可以吧?！崩先诉@話一出口，中年婦女與周圍的人都發(fā)出驚嘆。中年婦女說：“你都一大把年紀(jì)了，條件還真不低，看來你是要找個十八歲的陪你啊，活該你一輩子打光棍！”中年婦女撂下重重一句，轉(zhuǎn)身就走了。旁邊的人開始對老人嘲諷起來：“老牛想吃嫩草呀?！薄案蝮∠氤蕴禊Z肉呀?！崩先艘廊灰桓钡ǖ纳袂?，絲毫不理會別人的冷嘲熱諷。太陽很快就到了落下西嶺上空的時候，墟市的浮躁和喧嘩漸漸冷卻，老人也背起那把破椅子，走出墟市的盡頭，那孤單的背影漸漸消失在阡陌之中。

又一個墟市，那老人又在光天墟市出現(xiàn)了。他依舊在原地坐著帶來的那把破椅子，頭上戴著上次別人送給他的那頂舊草帽，面前依然擺放著那張紅色的尋人啟事。趁墟的早不是前幾天那撥人流了，面對又一撥人流的冷嘲熱諷，老頭的神色還是那么淡定，還是那副成竹在胸的樣子。中午十二點過后，附近有個雜貨店店主，從店里搬來一把新木椅遞給老人。讓人想不到的是，老人居然不愿意接受那店主的美意，執(zhí)意堅持坐自己的破椅子。老人說，這把破椅子他坐了幾乎一輩子，對它有感情，雖然破，但坐著感到特別舒服。那店主搖搖頭，感到不可思議，苦笑了一聲。

再下一個墟市，老人仍然出現(xiàn)在光天墟市，仍然坐著他帶來的那把破椅子。這天上午十點左右，對于老人來說，他執(zhí)著的耐力終于換來了希望。圍觀的人叢中，來了一位二十歲左右的小青年，小青年衣著樸素，但很干凈，身上背著一只洗得發(fā)黃的帆布背袋，鼓鼓囊囊的。小青年低頭看了一遍老人面前的尋人啟事，然后抬起頭看了看老人，最后目光停留在老人坐著的那把不時吱吱嘎嘎叫喚的破椅子上。緊接著，小青年做出了一個讓人驚訝的舉動，他主動提出幫老人修理那把破椅子。老人也沒有反對，站起身，就把破椅子推到小青年面前。老人只是有些懷疑地看著他，似乎是在問，能修好么？只見小青年蹲下身子，從帆布袋里拿幾樣簡單的工具。在眾人與老人的目光下，小青年對著破椅子一陣敲敲打打，又找來一些小木片，換下了破椅子已經(jīng)損壞的部件，忙了半天，終于修好了那把破椅子。老人坐上去，椅子已不再吱吱嘎嘎的叫喚了。周圍的人都朝小青年豎起大拇指，夸他手藝不錯，心腸也好。這時，老人問道：“小師傅，你學(xué)過木工吧？”小青年說：“沒有，我只是看過別人做木工，在旁邊偷學(xué)的，其實也是學(xué)了一些皮毛?！崩先擞謫枺骸澳悄銕е@些工具出來，是找木工活干吧？”小青年說：“不，我想隨便找一份工做幾個月，攢一筆錢，買一套好工具，再找?guī)煾祵W(xué)做木工?！崩先说皖^沉默一會兒，忽然又問道：“你真有心學(xué)木工嗎？”小青年說：“肯定有，我都偷學(xué)呢?！崩先肆⒖陶酒饋?，把椅子往肩膀上一背，說：“你跟我來，我?guī)闳ヒ娨粋€人?！毙∏嗄昴樕弦魂嚺d奮，說：“好的，謝謝您?！?/p>

一老一少出了小鎮(zhèn)不久，就走上了一條通往山里的羊腸小徑。老人雖然年紀(jì)大了，因為身體好，走在崎嶇的山路上并不覺得多么困難，一步一步，走得穩(wěn)當(dāng)踏實，那小青年在他后面氣喘吁吁，需加大腳步才跟得上。不知走了多久，過了一座石橋，來到一個山坡下，那山坡上零零星星散落著幾幢磚瓦房。小青年以為終于走到了目的地，只見老人指著大樟樹下一幢磚瓦房，說：“我們進(jìn)這家討碗水喝，再繼續(xù)趕路?！毙∏嗄暾f：“好的?！崩先俗呓羌掖箝T，不敲一下門，也不叫喚一聲，便直接用手一推，推開了大門，小青年隨之跟著他走了進(jìn)去。堂屋的八仙桌上正好放著一壇子涼茶，兩個人各喝了兩大碗，然后出門繼續(xù)往山路上走。在爬一座陡坡時，小青年找來兩條木棍做拐杖，一條給老人，一條自己用，還主動搶過老人的椅子幫背著。他問老人：“還有多遠(yuǎn)？天黑前能趕到嗎？”老人看看他，發(fā)現(xiàn)他臉上都是汗水，說：“還有很遠(yuǎn)，你還能走嗎？”小青年說：“不怕，我能走，不管多遠(yuǎn)，我都能走?！崩先苏f：“聽你這么說，那我放心了，走吧?！?/p>

一連爬了五個陡坡，繞過三座大山，直到傍晚天將擦黑時，終于來到一幢磚瓦房前。老人說：“到了?！毙∏嗄暌豢创箝T前那棵大樟樹，再看那大門，發(fā)現(xiàn)眼前的景象很熟悉，這不是來時途中曾經(jīng)進(jìn)去討茶喝的那幢磚瓦房嗎？一點不錯，又回到了老人帶他進(jìn)去喝茶的那幢房子了。小青年一時暈了，這是怎么回事？扭頭直直地看著老人。老人嘿嘿笑了笑，說：“跟著我山上山下爬上爬下，繞來繞去繞了幾個鐘，說明你是真心真意要學(xué)手藝的，我放心了?！毙∏嗄暌宦牐K于明白了，說：“你帶我去見的那師傅呢？”老人微微一笑，說：“遠(yuǎn)在天邊，近在眼前?！比缓笥种噶酥改谴贝u瓦房，說：“這就是我的家。”小青年說：“怪不得進(jìn)去討茶喝，您門也不敲，也不叫一聲就徑直進(jìn)去，原來如此啊?！?/p>

原來，老人是村里的一位老木匠，他精湛的手藝是祖?zhèn)飨聛淼摹Ｋ軐纪共黄降哪绢^找出一個面來，再粗糙的木頭，都能拋出光來。他的作品，外形看不出有啥高明，用起來卻扎實耐用。老木匠一生忙忙碌碌，娶妻生了一個兒子，妻子已經(jīng)過世，兒子卻怕吃苦怕累，更沒有悟性，對木工手藝怎樣都學(xué)不來，也不愿意學(xué)，去年，干脆出外打工去了。意識到自己快離別人世，再找不到自己心儀的傳人，那些彌足珍貴的世間絕技連同自己就要一起埋葬在九泉之下了。眼看，村里村外很多有一身本領(lǐng)的能耐人的絕技都失傳了，老木匠更為自己焦慮，寢食不安地想著怎樣才能找到人傳承自己一生的手藝，經(jīng)過深思熟慮，老木匠最后想出這樣一個招學(xué)徒的妙招，于是，便出現(xiàn)了本文開頭的一幕。

老木匠帶著小青年進(jìn)了堂屋，從八仙桌下拉出一個跟了他幾十年的百寶箱，順手打開蓋子，對小青年說：“你不是要買一套好的工具嗎？這就是最好的，從現(xiàn)在開始，這百寶箱就是你的了。”小青年看著百寶箱內(nèi)那些被磨得光滑油亮的各種木工用具，激動萬分，跪在老木匠面前，雙手合住，隨之一拜，叫了一聲：“師父?！?/p>

老木匠彎腰扶起小青年，熱淚盈眶地說道：“我終于找到了我的夢中傳人！”

（廖洪玉，廣東省高州人，中山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在《故事會》、《幽默諷刺精短小說》、《小小說家》、《檢察日報》、《南方法治報》、《中山日報》、《番禺日報》等發(fā)表?，F(xiàn)為一名設(shè)計師。）